我遇到“罕人”,是正在把捕鱼用的竹笼放进河里的时候。他下马来,看着我的手说:
“原来如此,只有一个出入口,鱼游进笼里就出不去了是吗?”
罕人腰上插着刀,我看出他似乎是个武士。可是他衣着肮脏,还破了洞,看起来不像权高位重的人。他笑吟吟地向吃惊的我问:
“姑娘,可以带我去村长家吗?”
前往村长家的途中我问了:
“你在旅行吗?”
“我在追捕逃犯。有个在远地城镇做了坏事的人逃进这一带的山里头了。不过这村子还真多坡道呢。感觉能练出一身好腿力。”
他牵着马走着,仰望山上。这天山在阴暗的天空底下呈现黯淡的颜色。
罕人在村长家谈了一会儿。村人众在村长家周围私私窃语着。罕人从村长家出来,看到群众的村人吃了一惊,看到我便凑了上来。
“刚才多谢你带路。我会在村长家住上一阵子。”
“咦,真的吗?罕人,那你要小心唷,这村子里的人对外地人都很坏。”
村人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离去了。
“罕人?什么叫罕人?”
“就是你呀。意思就是稀罕、罕见的人。大家都这么称呼来访村子的外人。”
从那天开始,罕人就在村长家住下了。
“那个逃犯做了什么呀?”
“杀人劫财。邻村的人看到他进了山。没多久他就会想念食物,从山里出来吧。”
我在河里放笼捕鱼,和罕人说话。蝴蝶跳跃似地在河岸飞舞。
“在他出山之前,你要做什么?”
“边睡午觉边等。”
“武士还真悠闲呢。”
隔天我和父亲在田里种苗,罕人过来说要帮忙。父亲说不能让武士做这样的粗活。
“让他做嘛。反正他也没事干。”
我把种苗塞进罕人手里,罕人细心地一棵棵把根埋进土里。忙完农活后,罕人和父亲在田梗坐下。看来父亲正把他平时的吹牛内容——有鬼住在山里的事告诉罕人。
那是父亲小时候碰上的事,许多村人在村郊的樱花溪谷被熊杀死了。我的奶奶也遇害了,父亲是唯一的幸存者。
“那根本不是熊。盛开的樱花另一头,有鬼迷路误闯了进来。鬼回不去原本的地方,就在那座山里住下了。”
罕人没有嘲笑父亲说的话,让我觉得很感激,因为村里根本没有人愿意好好听父亲说话,害得父亲变成了一个老顽固,我们一家在村里也孤立了。母亲死后,父亲一直显得很寂寞。
“你在追捕的逃犯,一定已经在山里被鬼吃掉了。”
罕人捏着小胡子,仰望山上。
“可是怎么会有鬼呢……?”
“是报应。我们剥下战死的武士的铠甲刀剑拿去变卖,所以遭到了报应。这座村子被诅咒了。”
罕人皱起眉头瞪着父亲说:
“村人会提防身为武士的我,就是这个缘故吗?”
如果被发现村人从死去的武士身上夺走铠甲刀剑,不晓得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对罕人来说,这村子的人一定就像是蚕食家人尸体的禽兽。他瞪着父亲,握住了刀柄。我见情势不妙,挺身挡到父亲前面说:
“放过我们吧,那是上一代的人做的事了。”
罕人沉默了半晌,不久后用力搔着头站了起来。
“嗳,好吧。倒是你这姑娘还真有意思,居然不怕被砍,舍身保护父亲。”
从此以后我和罕人变得要好了。他每天都来我家,一起坐在檐廊说话,或帮忙农务。一天他让我骑他的马,结果我摔下马去受伤了。他背着我回到家门口时,夕阳把天空照得一片火红。被罕人背着的样子没被村人看见,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被看见,不晓得会被传得有多难听。
“以后见面的时候,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
我说,罕人点点头。我们在夜里碰面。我在村郊无人理会的荒废小屋,在寒风中颤抖着等他来相会。
“愿意跟我说话的,还是只有你们父女而已。”
“大家都希望你快点离开。”
“为什么你们肯接纳我?”
“要体恤他人,不可以弃弱者不顾。要让这块受诅咒的土地重生,一定就只能靠这样的心念了。爹说,这是我奶奶留给他的遗言……”
月光照亮罕人的脸。我感觉我被注视着。猫头鹰停驻在树枝上,啼叫不休。它在月光下伸展开羽翼,裹住了夜晚,将夜晚紧拥怀中。
一天早上,捕鱼笼里捞到了一块和服破布。我把它拿给罕人看,他的表情沉了下来。
“是逃犯身上的衣物。”
河川的上游在山里。逃犯果然潜伏在山上。可是为何只有衣服的破布顺水流下呢?罕人想了一会儿,把刀子整理了一下,开始朝通往山上的路走去。
“或许他受了伤,无法动弹。我去确认一下。”
“万一他抵抗就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留在这里。”
罕人斥阻我,一个人去了山里。我被留下来,和父亲一起整理田地。我等了一段时间,然后才追向罕人。父亲问我要去哪里,我只说我马上回来。
入山之后路变窄了。这条无人行经的兽径两侧有植物包夹上来。我避开倒下的树木,爬上岩石斜坡。树木之间偶尔会露出在底下变小的村子。
“罕人,你在哪里!”
叫了也没回应,我担心起来。万一他被熊还是什么给袭击了怎么办?兽径有好几条,我尽量挑河边的走。既然逃犯的衣物顺水流下,罕人应该也会沿着河边调查才对。
不管再怎么走,看到的都只有草丛。我觉得我被吸进了深山的怀里。小飞虫扑进眼睛,用手臂拨开的树枝弹回来打到脸颊。然后我的脚被突出地面的树枝绊倒,滑落了斜坡。身体总算停住的时候,一股腐臭突然扑鼻而来。
我听见河水激烈的冲刷声。苍蝇飞舞,蛆覆满了地面。周围有什么东西散落了一地。我发现那似乎是人类的尸体,顿时作呕欲吐。从那勉强可以分辨出来的衣物形状,我认出那是一具人尸。如果不仔细辨认,那完全就是一大团的蛆。
“不要看,把眼睛闭上。”
回头一看,罕人正站在那里。我似乎放声尖叫,让罕人循声找到了我。他抱紧我的肩膀,直到我不再颤抖。
我们离开尸体一段距离,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刚才那些尸块,一定就是罕人在找的罪犯。衣物的花纹和河里找到的一样。他一定是被熊吃了。
“下山吧。回程是这边,对吧?”罕人拨开树枝,边走边问。
“不知道。我几乎没进过山里。”
“你为什么来了?”
“我有事想跟你说。”
“等回去以后再说就行了啊。”
我和罕人几乎是边走边吵。我心想如果碰到可以休息的地方就停下来,却没有一处平坦,渐渐地,兽径的样子开始变得不对劲。
走在前面的罕人不必拨开树枝也能前进了。他也发现这件事了。
“这一带的树木都被弄倒了。看,连那么高的地方树枝都断了。”
他指着头顶。高处的树枝断了。
“有巨大的东西通过这里。”
我们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容易行走的兽径,生物的气息逐渐消失,也听不见鸟啼声了。天空开始乌云罩顶,感觉随时都会下雨。阴暗的云中也传出隆隆闷雷声。我们应该是朝着山下走,却一直没看见村子。
背后的树丛传来草叶摇晃的声音。
“刚才后面有声音。”
“是心理作用。不要回头。”
罕人对我说。他的声音很紧张。我们加快了脚步。后面有东西,而且跟着我们。有种被盯着看的不舒服感觉。我在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流下了眼泪。我们闯进了绝对不能闯进来的地方,被绝对不能被发现的东西发现了。树木倾轧、倒下的声音紧追身后。
“是心理作用。不要回头,快跑!”
我们跑了出去。很快地,穿过岩石路之后来到了一处断崖,是死路。崖下是湍流,我们动弹不得了。
那里像是某种巢穴,动物的骨头堆得像座小山。在隆隆河水声中,雨开始下起,雷开始响起。闪电划过的瞬间,一道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我们眼前的岩石上。那个影子比我们大上好几倍,一股动物的膻臭味突然笼罩上来。每当那家伙踏出一步,整座山就跟着震动,地上的小石子地跳动起来。罕人要我躲到岩石后面,拔出刀来。
“我有事要告诉你。”我对罕人说。
“我可能有身了,是你的孩子。”
跟在我们身后的不是熊,而是人型的巨大之物。由于过于庞大,看起来就像山长出了会动的手脚似的。
父亲说的没错,那就是鬼。它的站姿、走路方式异于熊那类动物,就跟人类一样。那家伙挥手朝罕人打来。罕人闪避,拳头震撼了地面,把山的一部分击出裂痕。罕人砍向那只手,可是刀刃没有砍进去,而是被弹开了。我怕得无法动弹。雨势变大,雨点敲击在岩石上。
鬼甩着头发想要抓住罕人。那家伙的脸完全就是人的长相,却平板无表情。脖子像马一样粗,全身抹了油似地反射着光芒。
罕人因为天雨脚滑,逃跑时迟了一步,右脚被怪物抓住了。它抓起罕人,一口啃住他的脚,挪动下巴嚼了起来。罕人挥砍鬼的脸,切开了鬼那宛如岩石的嘴唇,然而鬼一点都不痛的样子。罕人被鬼撕下一条腿吃完后,掉到地上来。
“快逃!”罕人大叫,紧接着腰部以下被鬼的右脚踏扁了。罕人吐着血,使尽最后的力气把刀子刺进鬼的脚踝。这次刀子总算刺了进去。鬼一次又一次蹬脚,想要甩掉刀子,但罕人紧刺不放。最后罕人被抹在地面,脸和头变得一片稀烂,面目全非,但身体依然紧抓在鬼的右脚上。鬼没有疼痛的样子,但罕人的刀陷在脚踝里就这么折断了。看来刀刃的前端留在鬼的体内了。
我爬出岩石后面。鬼用那双漆黑的眼睛从散乱的长发间注视着我。他的眼睛就像两个深洞。我跳下悬崖,坠入湍流,被浪涛吞没。河水灌进鼻子和喉咙。拜托,我变得如何都无所谓,可是请保住这孩子。我的身体,我的心变成怎样都没关系,只求我的孩子活命。我沉入泡沫之中。泡沫迸裂消散,最后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