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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太在结婚前是个音乐老师。她是个美人胚子,很受学生们欢迎。即使婚后,她不时还会收到以前教过的女学生寄来的贺年卡,或男学生寄来的情书。她总是把这些信件小心翼翼地保存在卧室的书架上,每次整理房间,就会读起那些信件,脸上不时泛起愉快的笑容。
她从小学钢琴。从大学的音乐系毕业后,她的演奏听起来已经和职业钢琴家没什么两样,让人不禁好奇她为什么没有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我曾问过对琴声十分挑剔的人,根据他们的意见,她的演奏其实有某种瑕疵。婚后她也常在家里弹钢琴。
我没什么音乐素养,最多只能举出三个音乐家的名字。她常当着我的面演奏钢琴,但老实说,我根本听不出古典音乐有哪里好。对我来说,实在很难理解一首没有歌词的曲子到底该如何鉴赏。
认识她三年之后,我送给她一枚戒指。结婚之后,我搬进了她的娘家。我的父母俱已双亡, 也没有堪称家人的亲人,不过在我结婚的同时,一下子就增加了这三个家人。婚后一年,家人又添了一个。
生下女儿之后不久,我和太太之间的争吵开始多了起来。我们都算是擅于言词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反而造成负面的影响;我们都极力主张自己的意见。经常为一些芝麻大小的事争 论到深夜。
起初这种争吵似乎也有某种乐趣。我觉得听听对方的意见、表达自己的想汰,在接受与否定之间似乎能窥见彼此的心长得是什么模样,也有助于拉近俩人的距离。不过后来这种议论就变成了一种意气之争,俩人都非得赢过对方才能服气。
我们夫妻就这么争吵不休,丝毫不理会在一旁安抚哭号外孙女的岳母。在婚前的交往里,人们大多只看到对方的优点,就算看到缺点,也一样能敞开心胸爱其所爱。然而到了婚后,两人随时保持零距离,这些缺点就变得很碍眼,让双方越发排斥彼此。
为了压制对方,我们说过很伤人的话;为了凌驾对方,我们甚至还会在不知不觉间昧着良心互相谩骂。
但是我也没因为这样就讨厌她。看到太太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时,我总感觉她似乎也怀着同样的想扶。所以我总是为我俩为何无法一步步拉近彼此的距离感到好奇。
只有在弹奏钢琴时,她会为了避免分心而取下戒指,把它放向一旁。以前看到她这个举动, 我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自从我们闲始争吵,有时候我会在一瞬间把那当成她无言的抗(哗~~!)议——要是没结这场婚,我就能继续教钢琴了。
我是在和她吵架的隔天出车祸的。在从车库里驶出车子,准备到公司上班时,映入我眼帘的是树上茂密的嫩叶。在那个五月里的晴朗早晨,一滴滴的朝露仍在叶子上绽放着光芒。我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踩下了油门。我家距离公司约有二十分钟车程。途中我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了下来。在等着红灯转换时,赫然发现驾驶座旁的车窗突然变暗,转头一看,只见一辆卡车头遮蔽了阳光,已经冲到了我眼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我甚至怀疑自己还在睡梦中。周遭一片漆黑,既没有任何亮光,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让我好奇自己到底身处何方。我试着活动身体,但是连转个脖子都做不来。只觉得浑身无力,甚至感觉不出自己是否还有皮肤。
只有右手臂的手肘以下有麻痹的感觉!手臂、手腕、和指尖的皮肤彷佛都覆盖着一层静电,手臂的侧面则有接触到床单的触感。在一片黑暗中,这是来自外界的唯一剌激。这个触感让我明白自己可能躺在一张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情况,内心饱受溷乱与恐惧的侵袭。但是我既不能尖叫,也无法脱逃。眼前是一片前所未见、看来永无止尽的绝对黑暗。我等待着光线射进来,打破这片黑暗,然而那一刻始终没有到来。
在一片静寂中,连时钟秒针移动的声音都听不到。因此我没办法确定时间过了多久,直到右臂的皮肤开始感觉到一股温暖。那是阳光照射在肌肤上所感受到的温暖。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到阳光照耀下的世界呢?
我怀疑自己被禁锢在某个地方,也试着移动身体逃离这个地方,但是我的身体就是动弹不得,彷佛全身除了这只右臂,全都融化在这片黑暗里了。
我想试试右臂还能不能动,便把力量注入右臂。这下我发现右臂有试图活动其他部位时所感受不到的回应。肌肉微微地伸缩着,也感觉到只有食指在活动。在这片浓密的黑暗中,也看不到是否真的如此。但是从食指指腹与床单相互磨擦的触感里,我可以感觉到这支手指正在微微地上下活动着。
我在寂静的黑暗中不停地动着食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感觉上自己好像已经反覆做这个动作好几天了。
突然有人碰触到我的食指。感觉上那只手相当冰冷,彷佛才刚洗过碗似的。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一只手,是因为我可以感觉到几支纤细的手指头握住了自己的食指。我甚至听不到那个人的脚步声,这只手的触感就这么唐突地出现在黑暗中。这令我感到惊讶,同时又因有其他人在身旁而感到高兴。
这个人似乎正惊慌失措地紧握我的食指,也感觉到一只手掌放上了我的右臂。我想这个触摸我手指的人可能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在右臂所承受的压迫感中,还可以感觉到某种金属物体坚硬冰冷的感触。
我推测这个把手放在我手臂上的人指头上戴着一枚戒指,这枚戒指正接触到我的皮肤。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一个左手戴有戒指的人,这才发现这个触摸我手臂的人可能是我太太。我甚至听不到她的说话声、脚步声、以及衣物摩擦的声音。由于周遭是一片黑暗,我连她的脸都看不到,只能感觉到她的手不时碰触着我右臂的皮肤。
这时她的手的触感消失了,我再度被遗弃在黑暗中。我开始想像她是否不会再回来了,拚命地上下活动着食指。也不知何故,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但她似乎看得到周遭的景物,而且正在来回走动着。我想,她或许看得到我的食指在动吧?
过了一会儿,有人再度触摸起我的右手臂。我马上就知道这不是我太太的手,而是一只坚硬、有着皱纹的老人的手。这只手好像在调查着什么似的,触摸着我的手指头和右手掌,似乎在为我的食指按摩。我拚命地把力量集中在手指头上。那只衰老的手握住我的手指头,彷佛在测量我的力量。这下子我便没办法再和那只衰老的手比力气,手指头也动不了了。这时我自觉到,即使有人要我活动手指,恐怕也只有指根以上的一公分左右能动,因此只要稍稍被固定住,我这支手指就完全动弹不得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拿像根针似的尖东西抵在我食指的指腹上。一股疼痛让我的手指头反射性 地动了起来。接下来针的触感消失了,但紧接着又轮到手掌心挨刺。在死寂的黑暗中突然产生的阵阵疼痛,让我彷佛遭到突袭般的惊愕。我略表抗议地上下活动起手指头,于是针就被移开了。 我想这游戏的规则大概是只要我活动食指,针就会被移开吧?
这支针在我右手上随处刺着。大姆指和中指、手背和手腕等处也都窜过一阵刺痛,每被刺一下,我就得努力活动我的手指。针刺下的位置从手腕沿着手臂一点一点地往上移动。当我开始害 怕接下来会刺向我脸上时,从手肘开始突然不再感到疼痛。一开始我以为那支针不再刺我了,但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肘以上还有皮肤。就算这支针刺在我的肩膀、左手臂、脖子、或脚上等部位,我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我发现自己似乎只有右手肘以下的部位有痛觉。一阵宛如静电窜过般的麻痹覆盖了我的右臂,在这片无声、无光的黑暗中,只有这个触感是明晰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握住我的右手。这次我感觉这只手的肌肤并不一衰老,是只年轻稚嫩的手。 从那纤细的手指触感,我马上察觉那是我太太的手。
她持续抚摸着我的右臂。为了让她知道我感觉得到她的手,我死命地动着食指。我无法想像这个动作看在她眼里是什么模样,也担心她会以为这只是单纯的痉挛。要是办得到的话,我马上就会出声,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是靠着自力在呼吸的。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自己的右臂被抬了起来。抵在手臂上的床单触感也随之消失。之后,我感觉到手掌心碰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我马上就想起那是她的脸颊。我的手指感觉到她的脸颊是湿的。
我的手臂被她的手支撑着,似乎有什么尖尖的东西抵在我手臂内侧的皮肤上。我想那很可能是她的指甲。
她的指甲像是在画图似的在我皮肤上游移着。一开始我不懂她想干什么。她一再重覆着相同 的动作,隔了一会儿,我知道她是在用指甲写字。我将注意力集中在手臂的皮肤上,试图了解她的指甲在画些什么。
“手指 Yes=1 No=2”
她的指甲在我手臂上写着这几个简单的字。我了解她的意思,便将食指上下移动一次。这下原本反覆写着那几个字的指甲触感消失了。隔了一会儿,老婆以略带犹疑的速度,再度在我手臂上描了起来。
“Yes?”
我又上下摆动了一次手指。就这样,我跟老婆开始过起以这种笨拙的方式沟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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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处一个周遭一片漆黑的里一暗世界。这里一片静寂,连一丁点声音都听不到,一颗心也寂寞到了极点。即使有人在我身边,只要他没碰触我的皮肤,就和没人在没什么两样。我太太就这么天天陪着处于这种状态的我。
她在我的右臂内侧写了很多字,为置身黑暗中的我传送讯息。在习惯这种沟通方式前,我再怎么把精神集中在皮肤的触觉上,也很难判断她写了什么。当我无法判别她所写的字时,就上下摆动两次食指表示否定,这下她就会从头再写一遍。在如此沟通一阵子后,我已经能以和她在我皮肤上写字同样的速度判读出她在写些什么了。
如果她写在我手臂上的内容属实,我现在正躺在病房里。她透过我的右臂告诉我,四面是白色的墙壁,只有床的右边有扇窗户,她正坐在一把椅子上,介于病床和有扇窗的墙壁之间。
那天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一个打瞌睡的卡车司机开着车朝我撞来,将我撞成了重伤。我全身骨折,内脏也悉数损毁,连脑部都因重伤而失去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以及右臂以外所有部位的触觉。就算骨折痊愈,这些感官好像也无按再恢复了。
在知道这个事实后,我动了动食指。不管心里有多绝望,我也已经没办法哭泣,只能靠活动手指向她传达自己的悲呜。但我相信在她看来,顶着一张宛如面具、毫无表情的脸躺在病床上的我,一定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头而已。
我无法亲眼看到早晨的来临。只能靠着右臂感受阳光的温暖,藉由皮肤上感觉到的温度得知天明。从黑暗中初醒时的麻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至少皮肤的感觉已经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了。
天亮后不久,我突然感觉到我太太的手碰触着我的手臂,让我知道她今天又来到病房探视我了。她先在我的右手臂上写了个“早安”。我动了动食指,算是对她的回应。
当她在天黑后准备回家时,会先在我手上写着“晚安”,接着她的手的触感就消失在黑暗中。 每一次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抛弃了?我太太是不是不会再来了?每当我在半睡半醒中度过一夜,在温暖的阳光中再度以右臂感觉到她的触摸时,都会有股强烈的安全感。
一整天她都在我的皮肤上写着字,告诉我当天天气好坏、以及女儿的状况。她告诉我她已经申请到保险金和货运公司的理赔金,生活暂时无虞。
我只能等待她向我传递形形色(哗~~!)色的讯息。即便我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却没办法向她告知我的需求。不过,当她早上来到病房时,一定会在我的右臂上写着今天是几月几日。
“今天是八月四日。”
某天早上,她用指尖这样写道,这下我知道车祸至今已过了三个月了。当天中午,有位访客来到了病房。
太太的手突然离开我的手臂,我顿时被遗弃在一个黑暗与静默的世界里。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小的温度碰触到我的右臂。那是一种汗涔涔般的濡湿感,同时也有点温热。我立刻察觉那是女儿的手。我太太的指尖在我的右臂上游移,告诉我她的父母带女儿来探望我了。她拉起才一岁的女儿的手,放上了我的右臂。
我将食指上下摆动,和丈人及丈母娘、女儿打招呼,原来他们已经来探望过我好几次了。只感觉到不同于我太太的手的触感相继触摸着我的右臂,想必是她父母以触摸来代替寒喧吧。他们抚摸着我皮肤的感觉各有各的特徵。皮肤的软硬、粗细的感觉都有不同。有时从接触皮肤的面积与速度,可以窥见对方心中的恐惧。
从女儿的触摸中感觉不到一丝恐惧。那种触摸的方式如同在表明,她不知道躺在她眼前的是什么东西。想必在她面前,我大概已经不是一个人,不过是一团躺在床上的肉块吧?这个想法带给了我一股强烈的冲击。
女儿被丈人他们带回家了。可是一想起女儿那只手的触感,内心便不禁一阵刺痛。我所知道的她还不会说话,在我发生意外之前,她甚至不曾叫过我一声“爸爸”。然而现在也不必在乎她说起话来是什么声音了,因为我就连听她说话的能力都已丧失。我不仅看不到她开始学走路的模样,也永远闻不到把鼻子抵在她额头上时所闻到的味道了。
我仅剩右臂的表面还有知觉,因此甚至曾怀疑自己的全身是不是只剩下右臂了。我的右臂可能因为这场车祸被截肢了。身体和右臂分离后,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自己的灵魂就集中到了右臂上。我似乎是整个人躺在医院病床上,但感觉和只有右臂静静地躺在床上没什么两样。想到自己这情况,想必女儿是不可能认得出我这个爸爸的。
我太太的指尖在我右臂上游移,问我没能看到女儿成长会不会觉得难过。我将食指动了一下以示肯定。
“很难过?”
她在手臂上写着?我再次给了一个肯定的答覆。
“想死吗?”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肯定的答桉。根据她传递给我的讯息,我似乎是靠着人工呼吸器和点滴维生的。她只要一伸手,关掉人工呼吸器的开关,应该就能从痛苦中将我解放。
我太太的手从我的手臂上抽离,再度将我遗弃在黑暗中。我虽然看不到,但也能推测她现在大概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接下来她应该会绕过病床,走向人工呼吸器吧?
然而,我太太再次触摸起我的手臂让我知道那些推测是错误的。她似乎并没有离开椅子,而是一直坐在我身旁。
从接触面的形体来判断,我知道她用来触摸我手臂的可能是左手的手掌。但是那种触感有个地方和以往不同。在她左手的手掌抚摸我的手臂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往常皮肤感受到的冰冷戒指触感。她可能把戒指拿下来了。还来不及思索原因何在,我就感觉到她开始敲打我的皮肤。
她似乎是以手指头敲打的。说是敲打,力道却不似整个手掌打下来一般强,感觉上她只是竖起一根手指头轻轻地往我皮肤上敲。她似乎略带犹豫,以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同一个地方,也让我觉得这似乎是要做某件事之前的准备运动。
一开始我以为我太太是在向我传达什么讯息,可是连续敲打的手指触感似乎并没有在等待我的答覆。
最初只有一根手指头在敲打我的皮肤,不久便增加为两根。感觉上像是一对食指和中指在交互敲打。随着我承受的触感渐渐加强,我感觉到她开始在手指头上加注力道。
手指敲打的次数持续增加,一个个指头的触感这下串连了起来。最后十根手指头一起在我的手臂皮肤上弹跳着。感觉上像是皮肤上发生了一连串的小爆炸。待她的力道一减弱,我手臂上又感觉宛如雨水滴落。我知道了,她在把我的手臂当钢琴弹。
靠近手肘的部分是低音键盘,靠近手腕的部份则是高音键盘,以这个原则感受她带给我的刺激,我发现她手指弹跳的触感果然就像串连起来的音乐。一根手指头在皮肤上弹跳时的刺激只是单纯的一个点。可是当这些点串连起来之后,手臂上的刺激就变得宛如一道道波浪。
我的手臂彷佛变成了一个辽阔的熘冰场。一下觉得我太太的手指弹跳的触感从手肘一带笔直地滑向手腕附近,没想到下一瞬间,手指又彷佛跑下楼梯似的从手腕回到了手肘。有时复数的手指像引发共呜似的敲打在我皮肤上;有时十根指尖则宛如窗帘摆动似的轻轻从我手臂上掠过。
从那天起,我太太每次来到病房,都会在我的右臂上演奏。原本写字的时问变成了音乐课。 演奏前和演奏后,她都会把曲名和作曲者的名字写在我的手臂上。我立刻把它们记了起来,遇到 有我喜欢的曲子时,我就动动食指。我想为她拍手喝采,但是我无法肯定她会如何解读我这个动作。
我置身于比不见阳光的深海还要深邃的黑暗里,一个连耳鸣都不存在的绝对静寂中。在这个世界里,她在我手臂上弹奏的音乐,就是囚身独房的我唯一的明窗。
冬天降临了。车祸发生至今已过了一年半。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太打开了病房的窗户,我的右臂似乎接触到了屋外吹进来的冷风,让我吓了一跳。在无声的黑暗世界里,我无从得知是否有人走近或打开窗户,因此完全无法预测手臂会 接触到冷风。想必我太太是想让病房内的空气流动一下吧。我右臂上的皮肤可以感觉到室内的温度开始下降。
隔了一会儿,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上我的右臂。可能又是我太太的手指头吧。接下来她以手指在我的手臂上写了几个字。
“吓了一跳吗?”。
我摆动一次食指表示肯定。我无法知道她看到我的答覆后露出的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的手指再度写起字来,告诉我接下来要开始演奏了,但在演奏之前先让她暖一下手指头。
一股湿暖的风吹上了我手臂的皮肤。我猜想她可能正在用自己的气息为手指取暖,而那股气息也在同时吹上了我的手臂。这阵暖风一消失,演奏就开始了。
我已经完全记住她的手指头弹奏的顺序、位置、与时机等。就算她没有告诉我曲名就直接弹起来,我也能马上分辨出那是什么曲子。当我以皮肤感受着她手指的动作时,总觉得自己彷佛在黑暗的另一头看到了什么;有时是一团模煳的色块,有时则是昔日曾亲身经历的幸福景象。
同样的演奏一听再听,我却从来不觉得厌倦;因为她的演奏在不同的日子里会有微妙的差异。在我完全熟记这些曲子后,手臂的皮肤对些微的时机误差等就变得十分敏感了。这些误差会带来不同的想像,因此在黑暗的另一头所看到的景象,也会和前几天听到同一首曲子时有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那些微妙的差异正是我太太内心的表徵。在她心平气和时,手指带给我皮肤的触感柔和如熟睡时的鼻息。而当她感到不安时,就会出现彷佛从楼梯上滚下来般的短暂溷乱。在演奏时,她无法掩饰自己的任何感情,让我感觉到她赤(哗~~!)裸裸的本性就潜藏在我手 臂所感受到的刺激中。
这时我太太的演奏突然中断,一股温热的气息再度轻抚过我的手臂。我彷佛可以在黑暗的另一头看到她那冻得发红的修长手指。在吹过我手臂的气息停止后,演奏再度开始。
她的手指从我的手肘轻飘飘地弹跳到手腕。我觉得自己彷佛被带到了海边,任凭海里打上来 的波浪轻柔地拍打着我的手臂。
我想起自己在出车祸前,我们夫妇曾以许多言语伤害彼此。这种种让我侮恨得心痛不已。我想向她道歉,但如今已经无法表达这种情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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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度痛骂上苍为什么不乾脆让我死了算了。我注定要在这种状态下变老,在我逐渐哀老、 直到死亡为止的几十年当中,我都得在黑暗和寂静中度过。每次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不如疯了算了.要是我能疯到不在乎时间、也忘了自己是谁,心情不知会有多舒坦啊?
可是自己既没办法动,也没办法说话,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思考。但不管脑海里的思绪再怎么波涛汹涌,我都无法表达自己的所见所闻和心境思绪,只能终日苦苦怀念着光线和声音。
我无法向可能在黑暗的另一头来回踱步的太太或其他人传达自己的想法。虽然我能以食指对她写在我手臂上的问题表示肯定或否定,但光这样是不够的。在外人眼里,我应该只是一具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人偶。事实上,我的脑海里却经常是波涛汹涌。
尽管如此,要想倾吐我的想法,上下摆动食指实在是个太小的宣泄口、即使心中涌起各种错纵复杂的思绪,我还是不能笑、也不能哭。这情形常让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水位已高涨到极限的水库,没炸开来还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到底算不算活着?我这副模样充其量不过是一团会思考的肉块。一个活人和一团肉块之间的界限到底在哪里?而我又站在哪一边?
我以前活着是为了什么?难道我从母亲肚子里出世、到学校念书、就业上班,就是为了变成如今这团肉块?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从在地上爬开始,一路活到死亡呢?
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来到这个世上。现在我就连靠自己的力量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了。如果我的食指下方有个可以让毒液流进我血管的开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去。但是没有人会体贴到为我准备这么一个机关,而且我连想拜托别人为我做这个准备都办不到。
我很想停止思考,但是脑袋却在无声的黑暗中不断蠢动。
车祸发生至今,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三年。我太太每天都会到病房来陪我。她在我手臂皮肤上写字,告诉我今天的日期、家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世界新闻等外界的讯息。她从来不在我手臂上写出任何退缩或畏怯的字眼,言词当中不时夹杂着往后仍会陪在我身边的讯息,总是能带给我莫大的勇气。
从她带来的讯息得知,我女儿已经四岁了,现在已经能跑能跳,也会说话了。但是我根本无从判断那究竟是不是事实?就算女儿已经染上感冒而死亡,我也无从得知。即使她弄错了日期,即使家里发生火灾付之一炬,甚至即使世界已经毁灭;我也只能把我太太所写的一字一句当真。
尽管如此,有天我终于知道她在撒谎了。事情就发生在她在我右臂上演奏时。
她弹跳的手指头所带来的一连串刺激,让我彷佛看到了各种不同的景象。或许应该说,那就是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想像。从中隐隐约约可以窥见她的情绪,或许比她写在我手臂上的文字还要真实得多。
有一次,我一如往常地专心倾听她以手指弹奏的无声音乐。她以手指弹奏着我已听过数百次的曲子。刚开始听时,她的指尖那微微跳动的触感,让我觉得这首曲子教人联想到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马。但那天从她的演奏中,我却完全无汰想像一只小马蹦蹦跳跳的模样。或许是演奏中微妙的紊乱使然吧?透过她的手指头,我只能想像一匹疲累的马低头跺着沉重步伐。
我在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但是从她写在我手臂上的字里,却感觉不到一丝阴郁,尽是些乐观得一如往常、赋予我勇气的内容。我无法询问她的状况,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能任由她的演奏与言词之间的予盾在我心中堆积。
但这并不是她唯一一次在演奏中夹杂着倦怠。之后,不论她演奏什么曲子,在我皮肤上交织而成的旋律中都感觉不到一丝开朗色彩,相反的,却潜藏着一股教人窒息、没有未来的绝望。那差异非常微妙,要是在平常,我根本就不会察觉。想必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的演奏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吧?
我知道她累了,很明显的,原因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一道伽锁将她绑住。她还年轻,再怎么说人生都还有机会重来。一定是因为我变成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才让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未来 可言吧。
她若是和别人再婚,周遭的人不知是会指责她,还是会认为这也是不得已?总而言之,她就是没办法抛弃我这个已经变成行尸走肉的肉块丈夫,每天都得到病房来,拿我的右臂当键盘做虚拟的演奏。
然而她内心深处一定是苦不堪言。即使用再开朗的言词来伪装,她的指尖却总是毫不隐藏地透露出她的情绪。藏身在她演奏中的那匹倦马,或许就是她现状的投影吧。
她那原本应该还充满机会的剩馀人生,将会在陪伴我这团肉块度日中耗尽。我因为遭逢意外而失去了人生,但为了探病而不得不来到病房的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必是她那颗善良的心,让她无法抛弃我这团肉块吧。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得放她自由。但是,一旦她消失,就意味着我将孤独地被遗留在这个黑暗寂静的世界里。此外,不管我想到什么,都没有办法把这个想法传达给她,一切只能交由她的决心去决定。
时间匆匆流过,距离那场车祸已经过了四年。随着时间累积,她演奏中的沉痛与苦闷也与日俱增。一般人大概无法感受到这微小的变化。但是对我而言,她的演奏如今已等同于我的全世界,因此能强烈感受到她的痛苦。
二月里的某一天。
她在我的手臂上弹奏着一首轻快的曲子。指尖轻轻敲打在皮肤表面的触感,让我联想起蝴蝶乘着微风翩翩飞舞的景象。乍看之下,那是一幅沉稳的景致。但仔细看那只蝴蝶,我却觉得它的翅膀上似乎染着血。那是一只背负着无处可停歇的命运,再痛苦都得不停振翅飞翔的蝴蝶。
持续演奏了一阵子之后,她停了下来,趁休息时间在我手臂上写起字来。那当然又是和演奏的感觉背道而驰的开朗应酬话。
“指甲长长了,我得剪剪指甲才行。”
她写完这几个字之后,为了让我确认她的指甲长度,便摸了摸我的食指。我拚命地动着手指,企图让我的手指顶在她的指甲上。我想让她戳破我的皮肤,让我流出血来,好把希望她杀了我的讯息转达给她。
我希望她能杀了我这团悲惨的肉块。我期盼她可以结束我的生命,让我获得安适。但是我的食指力道实在太孱弱了,根本没办法顶住她的指甲。我既没办法将她的手指头推回去,也没办法发泄我充满诅咒的心情。
然而,我的讯息似乎透过指尖稍稍传达出去了。当她再度闲始演奏时,我知道了这个事实。
她那落在我手臂上的指尖彷佛刮着胸口似地在我皮肤上弹跳。她在我手臂的键盘上开始弹奏的并不是刚才那种轻快的旋律,而是一首彷佛坠入无底深渊的曲子。
她的演奏方式很单纯,我觉得她正藉由手指头诚实地迸发出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我的皮肤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指甲刮搔所造成的疼痛。那种疼痛想必就是她必须将自己的人生与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丈夫放在天秤上衡量的苦恼。每当她的指尖触及我的皮肤,我那对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耳朵便彷佛听到了她的哀号。她此时在我手臂上进行的演奏,比我至今接触过的任何东西都更狂烈凄美。
过了一会儿,这场演奏彷佛过度紧绷的琴弦绷断般地中断了。我的皮肤上有十处感觉到锐物刺戳的疼痛,可能是我太太的十根手指头的指尖竖在我的手臂上。接着几滴冷冷的液体滴了下来,我知道那是她的泪水。
隔了一会儿,手指头的触感消失了,她消失在黑暗的另一头。或许是离开病房到什么地方去了吧?有好一会儿,她的手指头并没有回到我的皮肤上来。虽然她的指尖离开了,但是指甲造成的疼痛依旧残留。当我独自被遗留在无声的黑暗中时,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自杀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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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问有一个东西触到我的右臂。从接触面积的大小,我立刻察觉那是一只手。那只手上有皱纹,表面是坚硬的,从它对我手臂的触摸里,感受不到我太太那份爱意。我这才发现那是医生的手。那只打从我在四年前从黑暗中醒来后,不知已经感觉过多少次的手。
我想她是去叫医生吧。可以想像她现在可能同样在病房里,紧张地等着医生下诊断。
我的右臂被医生抬起来,床单的触感从手臂侧面消失。我感觉到医生的手握住了我的食指, 接着彷佛在帮我按摩似的弯起我的关节。从医生动作上判断,他可能在确认我的食指骨头是否有 异状。
接下来我的右臂再度被放回床单上,医生触摸的感觉也消失在黑暗中。隔了一会儿,食指前端穿过一阵针刺的刺痛。不过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我忍住疼痛,绝不让食指动一下。
昨晚我便下定决心。在夜晚结束,皮肤再次感受到从窗口射进来的朝阳时,我就要开始展开我的自杀行动。我太太一如往常地来到病房,以指尖在我的皮肤上写了“早安”,但我的食指丝毫 没有动弹。
我太太一开始可能以为我还在睡觉。她的手离开了我的右臂,消失在黑暗深处。她可能打开了窗户,外头的空气吹拂着我的手臂。外头似乎很冷,我的皮肤所感受到的空气冷得几乎让人麻痹。我太太每天都会告诉我当天的日期,所以我知道现在是二月。我开始想像起她眺望窗外,吐着白雾的模样。
除非有人碰触我的手臂,否则失去视觉和听觉的我根本无从得知有人在病房里。但那天早上,我却能凭直觉感受到她打开窗户,坐在床边等着我醒来。我的食指感受到了她朝我投注而来的视线。但我的食指依旧动也不动,继续保持着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太太似乎把我的静止不动解读成一种异变。她轻拍我的右臂,接着开始在上头写起字来。
“老公,起床了。已经快中午了。”
这四年来,她所写的字在复杂度和速度上已经和用嘴说没什么差别了。透过我的皮肤,我也可以用如同用耳朵听到般的效率理解她的话。
我不理会她,没做出任何回应,于是她再度开始等我醒来。过了一会儿,她拍拍我的手臂试图叫醒我。她一再重覆这个动作,直到接近中午时,她才把医生叫来。
医生不只用针扎我的食指,也试过右手掌、小指关节、以及手腕等部位。但是我必须忍耐。 我不能在这时候忍不住痛,或者吓得动起食指。我必须让医生和我太太认为我已经没办法再动手指,也感受不到皮肤的刺激了。我必须让他们认为我已经成了一团完全无法与外界沟通的肉块。
过了一会儿,医生用针扎我的疼痛感觉消失了。我终于可以完全不活动食指,像块石头一样保持沉默。
有一阵子,右臂上感受不到任何人的触摸。我想大概是医生在向我太太做说明吧?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一个温柔的手掌触感压上了我的右臂。无需寻找戒指冰冷的触感,我也知道那是我太太的手。
她把我的右手向上翻转,将两根手指头戳在我的皮肤上。从位置和触感来判断,我知道那是她的食指和中指,我觉得这两根手指头彷佛从黑暗深处浮现的两点亮光,指尖造成的两点触感十分模煳。我感觉到这两根手指正沿着我的手臂表面从手肘滑向手腕。
这时一阵毛发般纤细的触感落在我的手臂上,接着一大片轻柔的触感覆盖了上来。我的手掌感觉到一股湿濡柔和的压迫感,我立刻就明白,她将她的脸颊贴上了我的手臂。在黑暗中,我彷佛看到了她跪在床边,将脸庞贴在我右手手掌上的模样。
从她口中吐出的热气轻轻地吹拂在我手腕表面,彷佛在手臂上攀爬似的轻抚过我的皮肤。然而气息一过了手肘,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老公,动动你的手指头好吗?”
这时脸颊的触感从我手上消失,只感觉到她的指尖在我的手背上写着:
“难道你真的如医师所说,连手指都没办法动了吗?”
她如此询问道,接着停顿了一下等待我的反应。我继续保持沉默。于是她又继续在我手臂上 写起字来,内容是从医生那边听来的诊断报告。
医生似乎不想再去考虑如何让我用食指回话了。他无法判断我是不是已经恶化到全身麻痹的状态,抑或只是手指头无法动弹,而皮肤的感觉仍然存在?医生对她说,也可能我的心已经被黑暗给打败,因此对来自外界的刺激不再有任何感觉了。
“老公,其实你还是有感觉的,对不对?而且你的手指头也还可以动。”
我太太颤抖不已的指尖缓缓在我手臂上写着。我在一片黑暗静寂的世界里凝视着这些字。
“你在骗我。”
几滴可能是泪水的东西滴落在我手臂表面,让我忆起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
“你只是装死而已,对不对?老公,如果你再继续忽略我的感受,我就真的不再来了。”
她的手指离开了我的手臂,彷佛在静待我的答覆。我的食指可以感受到她投射过来的视线。 看到我的手指依旧一动也不动,她又开始在我手臂上写起字来。她的指尖渐渐加速移动,从中可以感受到她死命祈求上苍的真诚。
“求求你,请回答我。否则我就不再当你的老婆了。”
她的指尖如此写道。在黑暗的另一头,我彷佛看到她在哭泣。我没有摆动我的食指。在这片静寂的世界里,这下甚至能鲜明地感受到一股弥漫在我们夫妇之间的沉默。最后她的手指无力地 搁在我的手臂上。
“对不起。谢谢你。”
她的指尖在我的皮肤上缓缓游移,最后离开了我的手臂,融入一片黑暗当中。
之后我太太还是继续到病房来探望我,在我的手臂上演奏。但是不再是每天,而是两天才来 一次。不久之后就变成三天一次。到了最后,她变成一个星期才来探望我一次了。
沉重的痛苦从她在我手臂上弹奏的音乐当中消失了。接连跳跃的指头,让我感觉彷佛有只小狗在我的手臂上跳舞。
有时我可以从她的演奏中感受到一丝罪恶感。我立刻就发现到她似乎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我并不希望她有这种感觉,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感觉却加深了她演奏的深度。我隐约可以从手臂上演奏的无声音乐中,窥见她向命运乞怜的美丽倩影。
演奏前后,她依然会在手臂上写字和我沟通,但是我完全没有回应。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依旧一个劲儿地用指尖向我这团不发一语的肉块报告近况。
某天,我的右臂感觉到有个人正战战兢兢地触摸着我。我在黑暗中集中起精神,试图辨识出这个人的身分。这只手比我太太的要小很多,而且非常柔软,我感觉到这只手旁边还放着我十分熟悉的太太的手。这下我顿时发现,这是我女儿的小手。
在我的记忆里,女儿还只是一个必须让妈妈抱在胸前的小婴儿。但她在我的手臂上触摸的方式并不是婴儿那种没有个人意识的碰触,而是一种对一团不发一语、躺在床上的肉块抱持某种恐惧,同时又夹杂一丝好奇的触摸方式。
“最近我开始教这个孩子弹钢琴了。”
我太太在手臂上如此写道,接着她的手就离开了我的皮肤,只剩下女儿还在触摸着我。
和大人的手指相比,女儿的指头似乎比较纤细,指尖也比较尖。她的手指戳在我皮肤上的感触,让我觉得彷佛有只小猫竖起爪子站在我的手臂上。
这些手指开始笨拙地演奏起来。感觉像只竖起指尖的小猫在我手臂上或跳或滚。她弹的曲子 简单得不足以与我太太弹的比拟,但我的脑海里却不由得浮现出她认真弹奏的模样。
之后她们母女俩仍然经常到病房来探视我,在我的手臂上演奏。随着岁月流逝,她的演奏技巧也越来越高明。透过在我手臂表面跃动的指尖触感,我可以感觉出女儿的个性十分开朗,有时她那充满野性并喜新厌旧的性格也会流露在她的演奏当中。透过女儿在我手臂上编织出来的世界,或许比亲眼目睹更能深入观察到她的成长。
不久女儿上小学了。她尖尖的指尖戳在我的手臂上,小心翼翼地缓缓写下。
“爸爸。”
那是孩子特有的歪七扭八的字迹,但女儿确实是这么写的。
又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不再有人告诉我过了多少年月,我也无从得知正确的日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太太也不再来探望我了;同时我女儿也没再出现了。
我不知道我太太发生了什么事,或许她只是忘了过来而已。没有人告诉我她的情况,我也只能凭想像猜测。在她忙着讨生活的当儿,如果还能想起我这个变成一团肉块的丈夫,我就很高兴了。我最希望的,就是她能将我完全遗忘,不再和这团不发一语的肉块有任何牵连。
最后一次听到女儿在我手臂上演奏的时候,她的程度已经好到跟我太太不相上下了。她已经很久没来病房了,我相信她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也或许已经结婚,生下我的外孙了。我无从判断已经过了多少时间,因此也无法知道女儿现在已经几岁了。
我连自己有多老都不知道了。我甚至在想,说不定我太太已经老死了。
我置身一片黑暗静寂的世界里,阳光也不再照上我那被搁在床单上的手臂,或许我已经连床被移进一间没有窗户的病房里了。尽管如此,我至少知道世界还没有毁灭,因为自己还靠着人工呼吸器和点滴过活。
我想像着自己可能像个被遗弃的赘物般被弃置在医院的一角。这里大概是个类似仓库的房间,而我的周遭或许堆满了各种满是尘埃的东西吧?
再也没有人来触摸我的手臂了。医生和护士都忘了我的存在,而我自己也认为这样也无所谓。偶尔我会使一下力,我的食指还是可以上下活动。
我的手臂上还残留着老婆和女儿演奏时的触感。我在黑暗中回想着那种感觉,想像着如今外界可能正在发生些什么事。人们依然在唱着歌吧?依然在聆赏着音乐吧?在我被视为一团沉默的 肉块而被弃之不顾后,时间依然一分一秒地不停流逝。我虽然身处一片静寂的黑暗,然而在这段日子里,世界是否依然充斥着声音与光亮?我梦想着那永远无法再看到的光景,静静地委身于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