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乙一 本章: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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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是后来听别人告诉我的,我完全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灰蒙蒙的天空从一早就不停下着雪,雪花从高耸的大楼间悄悄落下,往来行人撑着伞快步走着。

    汹涌的人潮中,唯有我跪在地上。我拱着身子,将脸凑近人行道寻找某样东西。我的双手撑地,雨伞则被我抛在一旁。

    这条路上的往来行人相当多,但每个人都只是快速地瞥了我一眼,便将视线移往远方。没人想和我扯上关系。

    终于,一名好心的男子看不下去靠了过来。他一副刚下班的模样,一手提着黑色公文包,另一手撑着黑色的伞。男子开口问我在找什么。

    据说当时的我好像听不见他的卢音,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是隐形眼镜掉了吧?我帮你一起找吧。男了义再问了我一次。

    不,不是。不是隐形眼镜。我一边拼命继续找一边回答他,快哭出来的声音里满是无助。

    好像直到这时,他才察觉我的样子不对劲。

    我没戴手套,手掌直接撑在地面的积雪上,指头都冻红了,但我却似乎丝毫不担心会冻伤。

    而且,我维持这个姿势不知道已经多久了,背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周遭所有事物仿佛都不存在我的意识里,只是一味执拗地寻找某样东西。男了感到些许恐惧。

    怎么搞的,到底掉到哪里去了?我焦急不已,不觉提高了嗓音。

    男子忽然发现一件事。在我身边的雪地上,有一点一点红色的斑点。是血。

    你还好吗?听到男子的声音,我抬起头来望着他。听说当时我的表情一脸茫然。

    为什么怎么找都找不到,我的左眼应该就掉在这附近啊……从眼球原本应该在的位置一直到下巴,鲜血顺着我的脸颊流下。下一秒钟我已经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后来我的左眼球在稍远一点的路上被人发现,成了一团混着泥泞与积雪的奇怪块状物,再加上来往行人的践踏,原形已不复见。

    那天,因为连下了两大的雪,整个街道白皑皑的一片,路上满是撑伞的行人,我也是当中的一人。但不幸的足,不知谁的伞撞上了我的脸,伞的尖端恰恰刺进我的左眼皮和眼球之间,硬生生切断了视觉神经,眼球就这么掉了出来滚落地面。根据警方事后的调查,当时我正慌忙地想找回那东西。

    我马上被送进医院治疗,而我身上钱包里的学生证上,写着白木菜深这个名字。

    ……这就是在一月中旬,让我丧失记忆的那个事故的整个来龙去脉。

    睁开双眼,好一阵子只见一片迷蒙。白色天花板,白色墙壁。我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毯子。

    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女士,正在看杂志,我于是静静注视她。除了睁着眼睛,我一动也不动,也没打算吭声。

    终于,女士翻页的时候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她仆地站起身,手上的杂志应声掉到地上,只听她大喊:“快来人啊!菜深醒了!”

    医生来到我面前,问了我几个问题。刚才通知医护人员过来的女士也在旁一起听我们的对话。

    “菜深你怎么了?怎么在发呆呢?”女士说,“不要东张西望了,好好回答医生的话呀。”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整只手连指尖都缠上了绷带。还有,我的脸上也斜缠着绷带。左眼看不见东西。我想扯下绷带,医生和护士连忙制止了我。

    “……菜深?”女士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原来菜深是人名。我告诉他们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菜深是你的名字喔。”医生指着紧靠在我身边的女士问我,“你认得这个人吗?”

    我仔细端详她的脸,不认得。我摇了摇头。

    “这位是你的妈妈喔。”医生说。

    我再次认真地看着那位女士。她手掩着嘴,像要逃离我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医生告诉我,我的左眼受伤了。而由于无法承受事发当时的打击,我失去了记忆。

    我坐上了车,让他们带我回家。车内,我旁边坐的是妈妈,驾驶席有一位男士开着车,妈妈跟我说那个人是我的爸爸。

    妈妈不停地对我说话,满脸期待我有所反应,但我因为无法理解她说话的内容,一路上只是沉默不语,结果妈妈似乎非常失望。

    “怎么变得不爱说话了呢。”爸爸说。

    我不认得我家的模样。门牌上写着白木,让我再次确认了那是我的姓氏。我脱了鞋走进玄关,接下来只能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妈妈拉起我的手,带我去客厅和厨房绕了一圈。

    “都还认得吧?”妈妈问。我摇了摇头。

    我被带到二楼的房间。房里有一台钢琴,应该是女孩子的房间。

    “觉得如何?”妈妈问。

    我同答说,这个房间很漂亮。妈妈告诉我,这是我的房间,从很久很久之前就一直是我的房间。我因为累了,便问妈妈我可不可以在床上坐一下。

    “这是你的房间,你想做什么都行呀。”妈妈说,我才发现她哭了。

    爸爸拿着相簿和奖杯走进房间,奖杯底座上镶着钏琴比赛优胜的金属牌子。

    “这些你都没印象吗?”

    我点点头。爸爸带来的相簿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中央的小女孩含着泪坐在沙堆里,手上拿着一支玩具铲子。我指着照片,问爸爸我小时候是不是常被欺负。

    “菜深你现在指着的是你小时候常玩存一起的小妹妹,后面那个在笑的孩子才是你喔。”爸爸说。

    他们继续拿出许多东西要我看,但没有一样是我有印象的。

    有一个他们说是我自己做的花瓶,但我却足第一次见到这东西。妈妈买给我的布偶的名字、我喜欢的电影的片名,我全部不记得了。

    在家里的生活,刚开始,我大小细节都得询问父母,因为我连什么东西摆在哪里都不知道。做任何一件事情,我都会一样一样征得他们的同意。但是爸爸告诉我,我不必什么都问过他们。

    每件事都令我不知所措。夜里,上楼梯时因为太暗了,我想开灯却又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好不容易找着了,开关上头的按钮又有好几个,我不知道按哪一个才对。我探头问人在客厅的妈妈哪个才是楼梯电灯的按钮。

    “真是的!不就是那个嘛!”妈妈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对不起。我说。

    为了帮我恢复记忆,妈妈比爸爸更加卖力。每天她都告诉我失忆以前的事情,内容大部分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回忆。

    “还记得又一次你重感冒,整天都在昏睡吗?”

    不记得了。

    “妈妈一直在旁边照顾你啊,还磨苹果泥给你吃,记得吗?”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我不知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莱深应该是更开朗的孩子啊。幼儿园的时候还常和妈妈去买东西,你每次都会帮妈妈拿土司面包,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为什么哭呢!有什么好哭的!”

    要是我没规矩或是做错事,妈妈总会喃喃的说:“莱深以前不是这样的,莱深以前很乖巧的。”

    有好一阵子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后来才慢慢试着到外面走动,有时也会遇到邻居向我打招呼。

    有天吃饭的时候,爸爸说:“听齐藤家的妈妈说昨天在路上遇到你。跟你打招呼,但你没理人家?”

    我一直在回想他的长相。

    “附近邻居都在传,说你总是面无表情盯着人家看,让人很不舒服。你至少该跟人家点个头吧。”

    “真是丢脸。”妈妈很不高兴地说,“附近邻居都知道你出事丧失了记忆,所以还说得过去。但就是因为大家都关心你,所以才更要好好表现才对啊。你脸上又包着纱布,特别引人注意,你要是赶快恢复记忆就好了。不过在那之前,你的言行举止得快点恢复到以前的莱深呀。”

    夜里,我听到爸爸和妈妈谈话。

    “你最近对莱深说话好像太重了点。”

    “因为她变成这样实在太夸张了啊。那孩子现在根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妈妈呜咽着说。

    后来我开始上学。

    晚餐后,爸爸对我说:“你之前念的是县立高中,你应该不记得同学们的长相了吧。”

    我点点头。

    “我给老师打过电话了,老师说可以让你回原来的班级就读,还说随时欢迎你回学校。”

    两天后的星期一我就要开始上学了,听说我的班级是二年一班。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试穿制服,也翻开学生手册和教科书看,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教科书里密密麻麻写满注解,是以前的我写的,但我却没留下任何记忆,只觉得像是别人写的东西。

    房间里有个白色手提包,于是我把教科书装进去打算带去学校,但是,妈妈一看到我手上的提包便皱起眉头。

    “莱深以前上学时,都背黑色背包的,你也去换过来。”

    我道着歉。妈妈从我手上拿走了手提包。

    因为我不知道学校在哪里,那天由爸爸送我上学。

    学校的校园很大,爸爸送我到教职员办公室。我必须加快脚步才跟得上走在前头的爸爸。

    办公室里,我们和班主任岩田老师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了。”这么说完,老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顿了一下,“对喔,虽然我说好久不见,你也不记得了吧。”

    爸爸向岩田老师点个头致意之后,便上班去了。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或许会觉得不自在,不过别放在心上。你丧失记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的。”

    岩田老师不时瞄向我的左眼。从那件事故之后,我的左眼窝一直是个空洞,现在戴了眼罩遮着。

    我问老师以前我是怎么样的学生。

    “你一向很认真,读书和运动都非常优秀,是班上的领导人物喔,不用这么紧张,走吧,早自习快开始咯。”

    岩田老师催促我,带我走出办公室。走在走廊上,我必须紧跟在他身后,不然很可能会迷路。到了二年一班的教室前,老师回过身来问我。

    “还好吗?”

    我摇摇头。

    一走进教室,原本闹哄哄的教室瞬间鸦雀无声,所有视线全集中到我身上。老师指了指教室正中央的一个座位,我走过去坐了下来。

    老师把我的事情告诉大家,包括意外的经过和我现在的状况,不过大家似乎早就知道了。

    早自习结束后是休息时间,大家马上靠过来将我团团围住,虽然都是我从没见过的生面孔,但大家都非常自然地开口跟我说话。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却比我还要了解我的一切。

    “菜深!我们都担心死了!”

    “你还好吗?”

    我答不上来,一径紧闭着嘴,没多久,气氛开始有点尴尬。

    “菜深,以前像这种时候你都会和我们开玩笑闹着玩的不是吗?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对不起。

    坐我前面位置的女生对我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嗯。

    “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包在我身上,谁叫菜菜你以前都借我抄作业啰。你怎么了?表情好怪。”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不会吧!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对不起。

    “好啦没关系,我是桂由里。不过你呀,拜托早点恢复记忆喔。”

    谢谢你。

    她告诉我许多从前的我的事情。她口中的我,根本一点也不像我。她似乎很崇拜从前的我,不断告诉我从前的我有多棒。

    “你以前是班上的领导人物喔,只要你一笑,大家也都跟着开朗了起来。你记得镰田吗?就是那个很讨人厌的英文老师啊!”

    我摇摇头。

    “你不是用英文讲赢他了吗?那次真的是帮大家出了一口气呢!”

    虽然回到学校上课,但老师讲的内容我完全听不懂。老师们对着我微笑,跟我说以前的我是多么聪明的学生,然后要我解题目,可是我答不出来。

    “这种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了呀。”老师们失望地说。

    那天我照纸条上的说明搭电车回家。我连离家最近的站名和家里的住址都不记得了。

    我有外公,听说是某家大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在各界他的面子都非常大。

    听说外公比任何人都疼爱我,所以他非常心疼我现在变成这样。

    “菜深,外公说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左眼。”爸爸握着无线电话说,他正和外公讲电话,“外公说会找到眼球让你移植的。”

    爸爸说只要取得眼球,我的外表就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了。而且只要动手术将视觉神经接上,连视力都能够恢复。

    “菜深,你变得好闷喔,多说些话嘛。”

    在学校里,每个人都这么对我说。班上愿意和我说话的同学,一天比一天少了。

    有个同学想过来跟我聊昨天的电视节目,别的同学却硬是把他拉走了。

    “菜深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菜深了,无聊死了。”

    我听见他们这么窃窃私语。

    只有桂由里还愿意和我说话,她总是很怀念地聊着从前的我,不过当然那都不是我,而是我所不认识的某人。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我。

    而且不只由里,每当我连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的时候,老师也总是望着我缅怀从前的优等生白木菜深。

    “和现在的你比起来,从前的菜深真的是什么都很棒喔。”

    真的吗?

    “而且真的好可爱呢,嗯,虽然长相没变,不过现在的你,总觉得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不管跟你说什么都不感兴趣,像在跟空气讲话似的。”

    对不起。我跟由里道了歉。

    在大家心目中,现在劣等生的“我”,和从前优等生的“菜深”已然划分开来,宛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我发现妈妈看我的眼神愈来愈冷淡。听爸爸说,没丧失记忆之前,我和妈妈的感情就像亲姐妹那么好。

    我在自己房里念书的时候,爸爸进来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你这么认真读书。以前从没看你碰过书,成绩却总是那么好。”

    我问爸爸,如果我变得像从前那么会读书,如果变回从前的我,妈妈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唉,这我也不知道呀。好了眼泪擦一擦吧。”爸爸一脸为难地说。

    手术前一天,外公到家里来看我。

    “菜深,可以弹钢琴给我听吗?就算丧失了记忆,身体还是记得怎么弹吧?”

    他们要我坐到钢琴前。所有的人围着我,爸爸妈妈、外公、舅妈、舅舅、还有表哥,所有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大家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但是,即使琴键就在面前,我的身体里仍然涌不出任何音乐。我一动也不动只是呆坐在那儿,最后大家失望极了。

    外公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好丢脸,脸都涨红了,好想逃离那里。

    大家开始聊起从前的“菜深”是多么令他们引以为傲,“菜深”从不让大家失望,还弹得一手好琴。说给我听之外,大家也互相讨论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有什么不同,妈妈于是举了几个现在的我的缺点。

    我只想钻个地洞,头都抬不起来,就跟我平常在学校里是一样的感受。大家一直想见到的都是丧失记忆之前的我,现在的我却无处可去。就算有人找我聊天,那些人也不是我的朋友,大家都是“菜深”的朋友。

    隔天我被带到医院,上完麻醉,动了左眼移植手术。

    我问外公为什么不是在平常那家医院。

    “这次移植给你的眼球,不是透过正常管道取得的,所以必须在这间小医院开刀。不过这里的医生相当优秀,你不必担心。”

    手术即将开始前,我看着装在玻璃瓶里的眼球。眼球浮在透明的液体里,视线穿过容器正望着我。

    手术一下子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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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的眼球放进我脸上的空洞,透过细细的线将两边的视神经连接了起来。医生说,手术后三天内不准触摸左眼,就算隔着纱布也不行,也不可以随便转动眼球。

    手术以后,好一阵子左脸感觉非常怪,像是一直被按压着似的,而且相当沉重,整个头甚至会不自觉地往左倾。

    手术后第四天,住院中的我终于获准拆绷带。这几天下来,新左眼的不适应感也几乎消退了。

    “绷带拆掉以后,可能刚开始一阵子还是不大看得见,那是因为视神经才接合没多久的关系,不过神经很快就会适应,到时候就看得很清楚了。这段期间千万不可以揉眼睛喔。”医生说。

    左眼看到的景象,一开始像是隔着雾面玻璃看出去似的,白茫茫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还无法调节进入眼中光量的关系,四周非常明亮。

    病房的墙上挂着一幅月里。月历的下半部是日期表,上半部则是照片。照片拍摄的是阳光灿烂的公园里,一个空荡荡的秋千。

    因为阅历就挂在病床正前方,我几乎总是望着这幅月历。刚开始我用左眼看月历,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轮廓。不过,拆掉绷带后过了两天,就连秋千的铁链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手术后一星期,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

    妈妈来医院接我,在这之前她一次也没来医院看过我。来探过病的,只有外公曾露过一次脸,而且因为和我聊不起来,外公觉得无趣,待一下子就走了。

    “左眼看得见了吗?”妈妈问,“之前你少了一只眼睛,看上去总不像以前的菜深。现在你两只眼都有了,感觉一定又不同了。”

    我看着镜子,发现左右眼的瞳孔颜色有些微不同。仔细看的话,新的左眼是茶色的,非常清澈的眼瞳。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了两个眼睛的脸,满意地点点头:“外表已经是从前的菜深了,真好。”妈妈环起手臂,用告诫的语气对我说,“你赶快想起以前的事喔,因为现在的你根本就不是菜深嘛。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跟妈妈之间的事你都不记得,真的好过分。”说完妈妈便走出病房办理出院手续。

    而我仍坐在病床上,继续盯着墙上的月历看。感觉左眼的神经很顺利地连系眼球与大脑,应该已经相当适应了。不过因为在哭的关系,眼里月历的照片有点晕染开来。我抽出一张身旁的面纸,因为不能直接揉到眼球,我把面纸贴着眼角吸干了眼泪。

    我心里满满的歉疚仿佛溃了堤,想起妈妈及班上同学说过的话。大家都深深喜爱着从前的我,至于现在的我,则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人。不管谁对我说了什么,总是让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响应。当我吞吞吐吐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拿现在的我和丧失记忆前的我比较。即使要我自己别在意,这种感受依然挥之不去。我不禁想,如果现在在这儿的不是劣等生的我,而是优等生菜深,大家一定很开心吧。

    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将视线移往月历那张坐着女孩的秋千照片上。

    我想,得趁妈妈回来之前先把行李整理好,于是打算将视线从月历移开。

    就在这时,脑中突地闪过一个疑惑。刚开始只是稍微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到我终于察觉症结所在,一阵恐怖涌了上来。

    我面前墙上的月历,上面的照片应该是空无一人的秋千,但是不知何时上头却坐着一个女孩。

    我忍不住轻呼出声。摸了摸左脸,脸颊发烫,刚移植的新眼球也热热的,虽然不至于烫伤的热度,但视神经似乎正在痉挛。

    总觉得照片里女孩坐着的秋千好像摇啊摇的。我告诉自己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秋千却又荡了一下。

    脑袋一团混乱的我闭上双眼。原本以为眼前会陷入一片黑暗,但我错了。即使闭上了眼,女孩也没消失,反而形影更加鲜明。这时我才发现摇动的秋千与女孩都是半透明的,而且是只有左眼才看得到的影像。即使我闭上右眼,影像仍然非常清晰。

    我勉强说服了自己这一定是梦。这一定是白日梦。

    照片渐渐愈变愈大将我团团包围,左眼看到的景象扩大到我整个眼前,病房于是成了一个陌生的公园。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只能用手紧紧抓着床单,好确认自己现在仍在病房的病床上。

    小女孩下了秋千。她的年纪看上去还没上小学,一头长发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跃动着。

    秋千的铁链已经生锈,背景是一片森林。

    突然间,左眼看到的梦境开始剧烈摇晃。实际上眼前不应该会晃动的,但我却连身体都几乎随之动摇。女孩慢慢走近我,脸上露出了微笑。

    就在那一瞬,梦里的景象宛如潮水远远退去,静悄悄地消失了。左眼中映着原本的月历,还是那个没有任何人的静止的秋千。

    我有点想吐。刚刚那个究竟是什么?梦?错觉?幻觉?可能是我以为照片突然动了起来,但其实是左眼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一场梦吧。

    我再次仔细端详这张照片,发现一些细部与刚才的梦境有出入。月历上秋千的铁链并没有生锈,而且背景是海。

    病房门打开,妈妈进来了。

    于是我带着这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出院。虽然很想带走那幅月历,最后还是开不了口。

    左眼的一场梦,唯有女孩的那抹微笑不停在我脑海浮现,那是一个肯定了我的一切、完完全全接纳我的微笑。那股温暖在我心里蔓延开来,自从丧失记忆以后,我再也不曾从任何人那里得到这种幸福感。

    离开医院的时候,妈妈看到我在哭,一脸不解地问:“怎么在哭呢?”

    我答不上来。会哭是因为我突然察觉了一件事。由于梦中女孩的微笑让我这么地安心,我才察觉自己先前是多么地紧张、不安与痛苦……

    出院之后,我再度回到平常的生活。到学校去,上课听讲,几乎没和人说话。我是孤独的。

    当我眼睛睁开,被告知自己丧失了记忆,一开始我根本毫无头绪。我发现自己只是一味聆听着周遭发生的对话,顶多随之点点头应和,没有任何想法或感受。

    但现在,我慢慢地能够察觉到自己在每个瞬间是怎么样的心情。

    我坐在教室座位上,听大家聊着曾经是优等生的我的事情。即使我移植了新的左眼、拆掉了绷带,我的立场却没有任何改善。

    “以前的菜菜跟现在的你完全不一样,她都会和大家聊天,逗大家开心喔。”

    听起来好像不是我……

    “真的耶,根本就判若两人。而且以前的你也比现在优秀啊,上次体育课比赛排球,都是你害大家输的。如果是以前的菜深,一定两三下就杀球杀得对方跪地求饶了。”

    我在排球场上尝到被大家冷落的滋味。因为我一直出错,后来大家根本不把球传给我,队友们纷纷露出嫌恶的眼光,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下课的时间,教室里喧闹成一团,到处都是欢乐的声音。我一个人坐在座位前,静静等待下一堂课的开始。最难捱的是下课时间,总是最让我感到自己的可悲。

    我闭上眼睛,回想在病房看见的梦境。想到那个对我微笑的小女孩,心里安定多了。即使漆黑中涌现的不安包围着我,她仍轻轻握住我的手。感到寂寞的时候,我便回想那个梦来维持内心的平静。

    那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只是梦吗?自从在医院睁开眼,变成现在这个什么都不会的我之后,我在睡觉的时候从没做过梦。如果梦是由记忆重组而成,说不定这个女孩也是自己回忆的一部分。

    于是我问妈妈,是不是对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孩子和一座森林中的秋千有印象?

    “没印象啊。”妈妈摇摇头。

    真是遗憾。要是我的记忆恢复过来,就不会这么悲伤了。我还以为现在的我可以消失,能够重新变回那个受大家喜爱的菜深。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在车站突然看见了第二个梦。

    当时我一个人在站台上,一边用脚尖踢着黄色止滑地砖上的小突起,一边望着两列铁轨,周围许多下了课的学生。一群高中生谈笑着经过我身边,笑声传进耳里,我甚至怀疑他们取笑的对象是不是自己。

    电车还要一会儿才来。

    左眼隐隐有点温热,本来以为是自己多心,但那股热感却愈见明显。眼球的血管脉动着,仿佛嵌在左眼窝里的不是眼球,而是一颗心脏。

    我于是站定了不动,将所有精神集中在眼前看到的东西上。我的视线还停留在铁轨,一直到刚才铁轨的顶面还闪耀着银灰的光芒,不知什么时候却覆满了茶色铁锈。

    是梦。我很确定这件事,于是闭上了双眼。按照上次在医院的经验,这样能够更清楚地看见梦里的景象。

    铁轨的影像往下滑动,又仿佛是我自己缓缓抬起眼似的。但眼前的风景并非夕阳余晖中的对面站台,占据我视野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森林。

    地面整个被覆绿草,一节电车车厢被弃置草地中,大半的车体像是被森林的树木掩埋了似的。从外貌推测,应该是许久前已经停用的报废车种。窗框扭曲,车窗玻璃也不知去向,车顶长满了草,静止的车厢宛如与森林融为一体。植物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应该是夏天吧。

    这景象美得令人无法呼吸。我既没有见过森林深处的记忆,也没有眺望过无垠地平线的记忆。我这十七年来看过的所有事物全都想不起来,所以这样的景象对我来说新鲜极了,深深印在我白纸般的脑海中。

    梦境是半透明的。我睁开右眼看了看四周,其它人好像真的都看不到生锈电车。我的右眼看到的是翻阅着报纸的上班族。

    我上下左右移动着视线,左眼看到的电车影像却如影随形。不管我往上看或往后看,电车都一直在我眼前。右眼和左眼仿佛处在不同的空间。

    突然我看到电车窗户后面有几个小孩,他们好像把电车当做游戏场,也有孩子拿着树枝不停敲打车厢。画面都是无声的,但总觉得似乎听得见风声和虫鸣。

    左眼的白日梦突然开始大幅晃动,以固定的节奏上下摇晃着。虽然我一直站在站台上,却像自己正在走动似的。我小心地维持平衡以免掉下站台去。

    梦里的电车离我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孩子们望向我,而我的视线也很低,我察觉自己在梦中也是小孩子。

    我走到电车旁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车窗。对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车厢非常巨大,车体表面没锈的部分只勉强残留着少许尚未剥落的漆。

    一个看上去很好强的孩子探出车窗低头看着我,梦境的右下角伸出一只小手臂,我想那是左眼所看到的我自己的手臂。那是只小小的,孩子的手臂。我将手伸往电车车窗,但车窗很高,当然是碰不到的。

    原本出现在窗户的脸孔突然缩回车厢内,过一会儿他又再出现,却是拿着小石子丢我。

    我站在车站站台上,忍不住“啊”地叫了出声。一旁的男子吓了一跳,看了我一眼。

    梦境里,用树枝敲打车厢的男孩将手中的树枝朝我丢了过来,梦里那个小孩子的我当下伸出手来护住自己的脸。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在站台上正做着相同的动作。

    电车沿着铁轨缓缓滑进站台。梦结束了,左眼又恢复了平静。

    回到家,我把在车站看到的梦境写到活页纸上,并附上简单的图示,把场景以及孩子们的模样都整理好,看到梦境的时间和地点也一并记录下来。

    我有预感,以后应该还会看到类似的梦。

    第一次是坐在秋千上的女孩,第二次是和森林融为一体的电车。我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或许是我丧失记忆前曾经见过的景象,也或许是从前看过的电影画面。

    不过,我发现这些梦有一个奇妙的规则。好比看到梦境的时候,我都刚好看着与梦境内容相符的事物。第一次是秋千,第二次则是铁轨。当这些半透明的景象和实际事物相吻合的那一刹那,我的左眼就像放映电影胶卷似的瞬间开始运转。

    然而看得见梦境的只有左眼,总是在移植到我身上的这个眼球里才会上映。我甚至觉得这颗新的眼球像个装满梦境的小盒子,而盒子是上了锁的。平常左眼就像一般的眼球正常运作,但只要一插队钥匙,梦境便会一涌而出。这个钥匙,一次是秋千,另一次则是铁轨。

    我把写下梦境的A4活页纸装进活页夹里。

    我一直想起在车站看到的梦境。在梦里还是小孩子的我,向车窗那头的孩子伸出了手,但他们却拿石子和树枝丢向我……

    虽然只是猜测,但梦里的我,会不会是想加入大伙儿一起玩,却遭到了排挤?

    车站看到的景象撩拨着我内心深处,简直就像许久以前孩提时代的记忆渗进心头。每每回想起梦里的景色,苦闷的情绪便油然而生。无论是废弃车厢的游戏场,或是大家不愿意和我一起玩的情景,我都是初次看见。对丧失记忆的我来说,这些都是全新的。

    我极度渴望着回忆。除了最近病房里的景象之外,再之前的事我完全没有记忆,像是空虚而干枯的沙地似的。没有回忆的我,仿佛踩在一个随时会崩塌的地方。

    然后,不可思议的梦境出现在我眼前,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色和体验。它们沉潜进我心深处,让我觉得安心,宛如水渗开来一般,透进了我心里每一个角落。

    自从在车站看到那个梦,过了一个星期,记录梦境的活页纸已经增加到二十张了。如同当初所预测,之后我又看到了好几次梦境。

    我发现梦境出现的规则,用钥匙和盒子来比喻是正确的。成为钥匙的东西,都是我无意间看着的事物,像是在电视或是书里看到的东西,而这钥匙将引出左眼的影像。

    譬如横倒的牛奶盒,或是受惊吓的小猫。这些影像一旦进入视线,左眼便开始发热,而且不拘时间地点,只要关键的某样事物映入左眼,热度便瞬间产生。

    接着左眼球满载梦境的盒子打开,而盒子里的影像胶卷同样没有脉络可循。我一个人站在破碎的玻璃窗旁,看着脚下玻璃碎片的场景;被狗追的场景;校园般的广场上,只剩自己一人伫立的寂寞光景……

    随着时光流逝,看见梦的频率愈来愈高了。

    有一天,我在教室座位上,一个人呆呆望着橡皮擦,突然左眼一阵温热,我知道梦境又将开启。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满心期待、心跳加速。这么说或许很怪,但那种感觉就像即将首次看见旧相簿里的自己一样迫不及待。

    橡皮擦宛如扳机,揭开了梦境的序幕,左右两眼展开各异的半透明视界。我闭上双眼,于是眼前只剩左眼的梦境上映着。

    梦中的我在教室里,因为身旁的人看起来都是国中生,我应该也和他们一样吧。在梦境里,我每次出场的年纪都不大一样。

    好像马上要考试了,一个像是监考老师的男人将考卷分发到每个人桌上。

    梦境里,我的右手握着铅笔,从黑色学生服的袖子看得出来是男生的手。每次我在梦里出现的时候都是男生。我拿着削尖的铅笔,开始填姓名栏,写下歪歪扭扭的“冬月和弥”几个字。姓名栏的旁边印有“入学考试试题”的字样和某所高中的校名。

    突然场景随视线缓缓移动。座位旁边就是玻璃窗,外头在下雨,天阴阴的,玻璃窗面因此映出了脸孔。那是一张年轻男孩的脸。虽然是我从没见过的人,不过我马上就明白那是我自己在梦中的模样。

    梦境到这里便消失了。

    和弥。趁记忆还没消失,我把这个名字写进A4纸里,再记下看到梦境的日期以及考卷上的高中校名,然后收进活页夹。

    那天晚上,我在客厅看电视,一边想着眼球看到的梦境。

    爸爸还没下班,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人。我们之间没有亲密的气氛,妈妈总是用看着陌生孩子的眼神看我,叫我的时候只用“你”来称呼,而丧失记忆之前的我则唤作“菜深”来区别。

    晚餐后,我本来想回自己的房间去,但这样似乎太过疏远,后来还是决定和妈妈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如果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和她相处,实在太对不起她了。虽然我不是妈妈期望的“菜深”,还是希望尽可能和她待在一起。

    电视正在播寻找失踪人口的特别节目,画面下方打出电话号码,希望观众协助提供线索。

    我对所有电视节目都没印象,就连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持续播出的长寿节目,也都从我的记忆里删去了。

    电视上出现一张几个月前失踪的男子的照片。看到这个,我想起在学校时左眼见到的梦。

    名叫和弥的男孩子,这就是出现在梦中的我。梦境都是以和弥的观点上映,没有声音,只有影像,故事都以他眼中所看到的方式发生。仔细想想,确实之前看到的梦境也都是某人眼中看出去的景物。梦里的景象会摇晃,就像自己正在走路似的;也经常有极短的瞬间会变暗,像在眨眼睛一般。

    所有影像都不是由空中俯瞰自己的第三人观点。

    我心里激动不已。虽然之前也曾看过和别人对话的梦境,不过因为梦里没有声音,无法听见别人怎么称呼我,现在被冠上和弥这个名字,突然间,所有的梦都具体了起来。

    “妈妈要收拾碗盘了,你还要看电视吗?”妈妈站了起身。

    不,不看了。

    电视上出现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年纪大约国小到国中左右。照片背景像是正在露营,好几个孩子一起在户外野炊。除了小女孩,其他孩子的脸孔都打上了马赛克。

    这时左眼突然开始发热,像要迸裂开来似的。虽然每次梦境开启前都会发生这种现象,却从没这么强烈过。左眼剧烈脉动着,仿佛全力奔跑后的心脏,连接眼球与大脑的视神经宛如发出悲鸣。

    我吓住了,脑中一片混乱,眼睛也无法闭上,视线死命盯着电视画面中的小女孩,我的身体无法动弹。

    眼球里的盒子打开了。汗水沿着我的背流下,一直存在左眼里头某个不好的东西眼看就要冲了出来。我有预感,这会是一场恶梦。

    然后画面却突然变暗,女孩的照片消失了。左眼的发热旋即平静了下来,我也从动惮不得的束缚着解脱。我松了口气,望向手拿遥控器的妈妈。

    “电视我关了喔?”

    我点点头。

    <er h3">03

    砂织和店长正在说话,而我……应该说是和弥,坐在吧台前,手托腮望着两人。吧台旁有个花瓶,插着白色的花。一个转身,砂织弄倒了花瓶,水无声地在吧台上流动。

    左眼的梦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睁开双眼,阖上杂志,从背包中拿出A4纸,当下将看到的梦境记录下来。

    开启梦境的状况:在房间里看杂志。看见广告照片中的白花,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砂织正和店长说话。砂织在咖啡店打工中,却打翻了花瓶,她非常紧张。花散落一地,花瓶溢出的水流了一吧台,连我面前咖啡杯的四周也积了一滩水……

    这个梦是和弥在“忧郁森林”咖啡店里发生的情景。

    我把写好的纸收进活页夹。开始记录梦的内容已经两个星期了,活页本愈来愈厚,也慢慢重到不大方便携带。

    砂织是和弥的姐姐,在咖啡店打工。

    左眼的白日梦里,相同人物出现的比例蛮高的,不过因为听不见对话,他们的名字我几乎都不知道。之所以知道砂织的名字,是因为梦中家门口挂的名牌上写有全家人的姓名。

    砂织经常出现在左眼的梦境里,我慢慢察觉到她与我……也就是她与和弥是一对姐弟。

    在左眼的梦里,她出场的年龄有时是小孩子,有时又是成人,而我的视线高度也配合她的年龄大小时高时低,因为梦里的我们不会一直都是孩子。只不过她的容貌几乎没什么变化,总是以关爱的眼神看着我。我最初看到坐在秋千上的女孩,就是砂织。

    砂织的发型和服装随着年龄的改变也有所变化,有时绑着长长的辫子,有时则是齐肩的短发。不过她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非常好认,只要看到这点就知道一定是砂织。她鼻子总是红红的。不知道是天生的疾病,还是花粉症太严重了,鼻子常会流出透明的鼻水,她又拿面纸去擦,鼻子就变得红红的了。

    在我的左眼里,经常出现砂织擤着鼻子的模样。我见过埋在一大堆用过的面纸团里的她,也见过她抱着面纸盒一边购物,甚至是一面擤鼻子一面接待咖啡店客人的光景。

    如果撇开这一点,她真的是个美女。虽然她有时候还会将面纸搓一搓塞进鼻孔里,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

    在梦中我和姐姐并肩走着,也曾两人眼瞪眼玩着扑克牌。我也曾经和她起争执,两个孩子哭着打闹成一团,当时的砂织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水,非常夸张。

    虽然大部分的时候砂织都比我高,不过我也曾梦到弟弟和弥的身高超过姐姐的时候。从那么高的位置看周围,是现实中的我从没体验过的视线高度。

    梦里的世界总是有条理的。既不会没来由地爆发战争,也不会出现飞去外层空间的场景,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然而我却拼了命地吸收梦的内容。对于失去记忆的我来说,这些梦就如同我的人生足迹或是过往回忆的替代品。

    开启梦境的状况:看见放在架子上的掏耳棒,左眼对棒子前端的棉花球突然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孩提时期的和弥与砂织(大约是上小学前的年纪)把头枕在妈妈的大腿上,让妈妈掏耳朵。轮到砂织,我在一旁边玩边望着她,手上还拿着玩具火车。砂织好像很不喜欢掏耳朵,一直僵着脸,她的鼻水弄脏了妈妈的膝盖,而画面里爸爸正好经过她们身后。

    开启梦境的状况:看着等红灯的卡车,左眼有了反应,结果还因此错过绿灯没能来得及过斑马线。

    梦的内容:爸爸手上戴着粗棉手套,在制材厂上班。从视线的高度判断,和弥应该还是小孩子。爸爸的工作服上到处都是机油,正在把刚砍伐下来的树干搬上大卡车,身旁还有一名年轻男子一起作业,因为他穿着和爸爸一样的工作服,应该是同事。我正想过去爸爸那边,爸爸立刻举起手制止我,他的意思是“太危险了,不要过来”(?)。

    开启梦境的状况:看见爸爸抽剩的烟蒂,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我和砂织在舅舅家。喝醉的舅舅手一挥,打翻了舅妈拿过来的端盘,餐具散落一地。砂织僵着脸。

    冬月和弥和砂织居住的世界在深山之中。梦中的场景多半是高峭的山岭,或是护栏外侧便是断崖的山路。

    冬月家除了和弥和砂织,还有爸爸妈妈,所以应该是一家四口。我还不曾在梦中见过祖父母。而且,和弥的视线一旦超过某个高度,父母亲便不再出现于梦里,可能是后来跟父母分开住在不同地方吧。

    我收集着梦境里无数的设定,这是一项非常有趣的作业。

    梦中的父母总是温柔地包容我,感觉非常窝心,但我对现实生活中的妈妈却怀有罪恶感。梦境里的父母比亲生的妈妈更能给我安全感,我也知道这是不正常的。

    不管在家或是学校,我总是感到不安。但是只要回想起梦里的事情,这种不安便能冲淡。我发现自己总是这样逃离现实生活躲进梦里,不禁悲从中来。

    每次妈妈或朋友提起从前的“菜深”,我都觉得心好痛。和班主任岩田老师或是菜深的朋友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无法直视他们的眼睛,因为我很担心要是又搞砸了该怎么办,于是双脚开始发抖,只想逃离现场。

    “菜深,你今天是值日生,记得擦黑板。”

    啊,嗯,好……

    就连朋友之间这种简单的对话,也让我紧张到心脏快要裂开来。刚才的发音是不是很奇怪?刚刚笑得很自然吗?是不是让对方感觉不舒服了?我总是忍不住担心这种事,成天都活在紧张与恐惧之中。

    而且到现在我只要看到钢琴,之前那次失败的经验便浮上脑海让我开始想哭。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恐惧,全身无法动弹。

    这种时候,我都好希望自己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左眼上映的和弥世界里的居民。虽然我知道这么想是不应该的。

    失去记忆的我,根本没办法成为“菜深”。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像她一样弹得一手好琴,或是变成老师喜爱的好学生。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理所当然地认定自己不是“菜深”了。

    而且不只如此。现在的我,和刚丧失记忆当时的我也已然不同。本来应该是重返一无所知、一切从零开始的状态,但我却怀抱着各种各样的情景活着,而这些情景,都不可能是生长于大都市的独生女“菜深”所拥有的记忆。

    现在的我很怕狗。看到狗的时候总是躲得远远的,担心会被咬到。刚开始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反应。

    “以前的菜深明明很喜欢狗的……”妈妈说。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改变的原因,在于左眼的记忆。

    记录梦境的活页本里,出现过这样的事。

    开启梦境的状况:上学途中,看到有人带狗散步时,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狗追着我,而我拼命地逃。最后就在我被狗咬到的那一瞬间,梦结束了。

    我想应该是因为这个梦,我才会对狗有戒心。我发现,以和弥的身份看到的画面,在现实生活中也影响着我的精神状态。

    “我觉得你好像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教室里,桂由里对我说,“不过还是什么都做不好嘛。拜托你赶快恢复记忆,再这样下去,会跟不上进度的。”

    我点头。我真的是个什么都不会又没用的小孩。大家都把“菜深”的影子重叠在我身上,只会让我很想死。要我学她,我根本学不来。

    妈妈放录像带给我看,里面拍的是丧失记忆前的我,也就是“菜深”。妈妈原本希望能够帮我唤回一些记忆,终究还是以失败收场。

    录像带开始播放。“菜深”穿得很漂亮站在舞台上,首先向观众一鞠躬,然后坐到钢琴前开始弹奏。好美的旋律。我的耳膜感受着乐音,闭上眼,脑海便浮现一个透明的世界,“菜深”的手指宛如奇迹一般,流畅无比地弹奏着。

    另一卷录像带里,记录了菜深小学时庆生的景象。地点是家里的客厅,许多朋友围绕着菜深,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现在的我在学校里一整个星期所说的话的分量,她十分钟内就说完了。菜深和朋友打打闹闹,笑得好灿烂,还不时鼓起双颊逗周围的人开心。

    录像带里的女孩全身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虽然面孔和我一模一样,但录像带拍摄到的却是另一个人。

    我觉得自己被囚禁在黑暗之中。

    开启梦境的状况:在家居生活卖场里看见电锯时,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爸爸妈妈遭到意外。

    我到家居生活卖场买学校要用的圆规,却在里面迷了路,来到与文具完全无关的工具区。

    架上陈列的众多工具中,有一台圆形锯刃的小型电锯。电锯映入眼帘的那一刹那,左眼突然开始发热。我于是停下脚步,凝目注视着电锯。

    明明无人碰触的电锯,不知什么时候锯刃开始无声地转动。右眼中的实物影像和左眼里的影像以此电锯为中心渐渐重叠。我知道左眼的白日梦又要开始了,我于是闭上双眼。

    梦里,电锯不断喷出木屑,圆形的锯刃正以高速运转,将白色的木板吸进、切开。那里是爸爸上班的制材厂。

    虽然只看得见影像,我却仿佛听见木头被锯断的声音,鼻子也嗅得到浓郁逼人的木材香气。

    制材厂的人用电动圆锯锯着木头,我一直在旁边看他们作业。我站在厂房旁边,眼前是大到可以开进整台卡车的厂房入口。从视线的高度判断,我应该还是少年。

    突然视线开始移动,我看到了并肩站在一起的爸爸和妈妈。爸爸在制材厂上班,而妈妈常会带着我去探班。

    爸爸妈妈站在一台超大型的卡车旁边。卡车的车台上堆着许多粗树干,以绳索固定着。

    爸爸对我挥挥手,我正要走近他们。

    这时,卡车车台上捆着的树干突然崩塌,正正落在卡车旁的爸妈身上。

    我在家居生活卖场里面放声尖叫。

    左眼还映着被压在树干下的两人。我想让梦立刻终止,但这不是我能操控的。无论我的眼睛是睁开或是闭上,这个白日梦都继续放映,我连想移开视线都没办法。

    梦里,我呆站在原地,一直到制材厂的大批人员涌上之前,我完全无法动弹,只能静静地在一旁望着被压在树干下的父母亲。压着两人的树干很快就被搬开了,但是我知道他们并没有逃过这一劫。和弥长大后的梦境里都没有父母亲的出现,原因恐怕正是这场意外。

    从倒地的父亲头部,大量的鲜血淌出来。

    左眼的记忆到这里突地结束,眼前景物回到了现实世界。我瘫坐在家居生活卖场的陈列架之间。店员听到我的惨叫立刻赶了过来。

    三月底,我回到先前接受眼球移植手术的医院做定期检查。刚出院那段时间我时常回医院复检,进入三月后这却是第一次回医院。去医院的路线我已经记住了,所以后来都不再麻烦父母陪同,我自己一个人搭公交车过去。

    在医院外头,我重新仔细端详这栋建筑物。这是镇上一家隐密的小医院,之前我没留意,但其实这是一栋散发着奇怪气息的建筑物。首先,这家医院没有招牌,入口还被树丛遮住,大部分的人经过这里,应该都不会注意到这里有间医院吧。

    我在入口处换上绿色拖鞋。我想找一双没破的,没有。

    除了我,门诊似乎没有其它的病患,只有一位已经称得上是婆婆的老护士,面无表情地坐在挂号处。不只候诊室,整栋医院里都是灰灰暗暗的。

    之前我在二楼住院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现在突然发现这里很可疑。搞不好是因为我自己内心有所改变的关系吧。

    挂号处的护士叫了我的名字,于是我走进诊疗室。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屏风、病床、桌子和椅子。

    医生坐在桌前不知道在写什么文件。他是一位留着短髭、五十岁上下的医生。我向医生点头打了招呼。

    “请在那边躺下。”

    医生说完,视线又移回手边的数据。我躺在病床上等待诊察。

    我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转头看了看身旁,墙上挂着一面很大的镜子,刚好映着躺在病床上的自己。

    我回想起眼球移植手术的时候。我在手术室里,也是躺在一张像这样的病床上。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现在左脸上的眼球。

    在那之前,我少了一只眼睛,脸上有一个窟窿。动过手术之后,外表已经恢复为记忆丧失前的“菜深”,但一切的状况却还是老样子。移植手术除了修复外表以外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一点真的很遗憾。

    刚开始妈妈看到我又恢复了两个眼睛,心情似乎很好。

    “这是菜深的脸呢!”

    她开心地迎面端详着我,笑眯眯地捏了捏我的脸颊,我吓到差点没跳起来,接着涌上一股幸福的感觉。妈妈这么开心,真是太好了。

    只是,没过多久她就明白我并不是“菜深”了。每当我做出从前的“菜深”不会犯的错或是举止,妈妈总是很不高兴。或许正因为我们的面容一模一样,她才更难原谅我吧。

    医生整理手上的文件,检查马上要开始了。

    我望着墙上的镜子,左眼感到一股温热,是梦境将开启的征兆。镜子里映出的影像应该就是那把钥匙,即将引出左眼的梦境。

    但是,左等右等白日梦都没出现。不管是少年时期的和弥、砂织或是梦里的森林,我都没看见。左眼只看见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的自己。

    不,不对。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不大对劲。下一秒钟,我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其实是很不自然的。

    镜子里面,躺在病床上的我怎么可能望着天花板?既然我正在看镜子,那我应该会看到自己的正面才对。看到自己的侧脸简直太奇怪了。

    想到这儿,我又陆续察觉到其它不自然的地方。总觉得画面模模糊糊的,像在水里面似的,而且画面的四周还是扭曲的。

    冷不防地,我明白了。这个场景并不是诊疗室,而是手术室。这是我在这家医院的移植手术正要开始之前,躺在病床上的自己的模样。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于是试着闭上双眼。刚才那种失焦的感觉立刻消失,只剩下左眼释出的手术室景象清楚地在我眼皮内侧上演。为什么眼球的梦境会是这个景象?这儿明明不是和弥他们的世界。

    我拼了命地回想手术即将开始之前的事。对了,没错,那时应该有一个装着眼球的玻璃容器放在我旁边。如果将现在看到的景象,解释成那颗眼球所看到的景象,那么当时的我的确正是这副模样。

    我完全懂了。画面四周之所以扭曲,是因为从玻璃容器内测看出去的关系。画面看起来之所以朦胧不清,是因为眼球当时正泡在溶液里。

    原来这都不是梦。我现在所看到的,就是左眼球从前见过的景象。我一直以来看到的那些画面,既不是幻觉也不是白日梦,不折不扣正是眼球的记忆。眼球盒子里面装的东西,都是曾经映在视网膜上的过去的景象啊。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们开始检查好吗?”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我身边了。我摇了摇头,从病床上坐起身。

    即使如此,左眼还是陆续上映我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景象。那张望着天花板、充满不安与恐惧的脸孔,突然转了过来。

    我发现我刚才我看到的侧脸原来是右脸。因为那个脸孔的正面,左眼窝的地方只是一个黑幽幽的窟窿。

    <er h3">04

    惊觉到左眼看到景象的实体为何,接下来在医院接受检查的过程里,我完全无法思考。医生好象问了我一些问题,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不知不觉检查结束了,我步出医院。

    回家途中我绕去书店,寻找高中入学考数据区的书柜。我拿起厚厚的一本全国高中介绍,试着从中找出和弥报考入学那间高中的名字。一下子就找到了,因为左眼见过的景象里,和弥的考卷上印着的那所高中是真实存在的。

    在那之前,我从没听说过这所高中。原本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间不存在的高中,没想到,同样在这个国家里,真有这么一所学校存在。

    如果说左眼看见的景象,全都是我自己凭想象编出来的梦境,那这所学校存在的事又该如何解释?难道是我无意识间曾经听说过这所高中,而导致这个校名在梦中出现?不,我想不是这样。这个结果,正证明了左眼所看到的景象都是过去实际发生过的情景。

    因为这个左眼原本是和弥的眼球,而和弥是确实存在的人。这样的眼睛,辗转嵌进了我的眼窝。所以我一直以来看到的景象,正是和弥曾见过而记忆下来的事物。这么一来,那本活页本就不能叫做“梦的记录”了,严格来说,应该称为“眼球过去所见景象的记录”才对。

    我的心情很复杂。自己曾经萌生的这些情感,甚至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个我一直以为不存在的世界。我在这个奇妙地自成一个家庭的梦想世界里,变身成一个叫做冬月和弥的虚构人物。我吸取左眼的影象,一点一滴存放进心里以填补我丧失的记忆。我想让我那如同白纸的脑子里,填满和弥所见过的景象,好似追随着和弥的足迹体验他的人生一般。这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菜深,反而几乎成了和弥。

    然而,和弥并不是想象中的人物。包括砂织以及其他种种景象全都不是我脑子里的假想国度,他们都是实际存在的。正是这点令我觉得不知所措。我忽然觉得很害怕,如果这些都只是梦,砂织就相当于电影里的一名出场角色而已;但如果这些都只是过去事件的记录,这些看过的景色也好人物也好,全都令我沉重不已。

    不过其实除了不安,我心中也相对涌出一股近似期待的情绪。

    这些影象为丧失记忆的我带来勇气,只要想到影象里头所见到的人和景象都确实存在于某个遥远的地方,我的心情便完全平静不下来。

    自己现在踏着的这块土地,和我一直以为是梦境的景物其实是相连的。我抬头仰望的这片天空,也和在某处生活着的砂织头顶上是同一片天空,而且说不定她现在正和我一样凝望着天空的同一个位置。

    从片断的左眼记忆里,我得知了和弥念的学校、每天通勤的车站与地名。影象里在小地方出现的文字,我全都记录下来了。

    上医院的隔天,我开始逐项展开调查。这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作业,我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锁定了和弥与砂织居住的地区位于国土的何处。

    他们住的地方,从我家搭新干线大约需要半天的时间。我查了一下地图本,发现在左眼影象中曾经一闪而过的市名,被小小地印在地图上。那是离海边有段距离、一个靠山的市镇。我的视线停在那一页好一阵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和弥的眼球会被送到医院来?我很介意这点,想向外公问个清楚。

    我决定打电话给外公。拨着外公家的电话号码,因为害怕,中途好几次挂了电话。上次住院时外公曾来看我,之后我们就没说过话了。我不大记得当时和他说了什么,只记得我没能好好和他聊聊,心里对外公很过意不去。

    电话响了数声,终于外公接起电话。

    “左眼状况如何?记忆都恢复了吗?”外公听起来心情不错,他开朗的语气适时减缓了我的紧张。

    记忆还没有恢复,不过眼睛状况没问题。大概聊了一下父母的事情之后,我切入正题。

    我问外公眼球的来历。

    “你想知道眼球从哪来的?”外公的声音听起按理有所保留。

    “菜深,这种事情,我们不一定要知道的……”

    外公虽然没有说得很清楚,不过和弥的眼球似乎并不是经由正常管道取得再移植到我脸上。

    眼球捐赠者必须在生前向特定的机构提出申请,登记表明愿意提供器官。然后在死后,必须获得家属同意,才能取出死者的器官,再交由相关机构接收,移植到需要的人身上。

    因为外公是那个机构的高层,当初其实是非法取得眼球。需要眼球的人很多,如果按正常程序排队等候,可能必须等上好几年。而且一般都是双眼失明的人优先考虑,而不是像我这种单眼失明的人。如果没有采取不法手段,我是不可能取得这颗眼球的。

    需要移植这颗眼球的人,原本不应该是我。我觉得很罪恶,这是耍手段从真正需要视力的人那里抢过来的。

    “你生气了吗?”外公试探性地问。

    怎么会呢……只是,我觉得这么做是不对的。在我的内心,有着与和弥眼球相遇的感激,也有着做了违法行为的自我苛责。

    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好主意。我对着话筒,战战兢兢地试着跟外公提提看。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外公,就当作是赎罪。

    “只要是我办得到的当然没问题。”

    我很担心外公会拒绝我,不过,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我想下次由我们捐赠器官出去好不好。我们提出申请表,死了以后就能够将眼球捐给需要的人了……

    电话的那一头瞬间陷入沉默。我真后悔说了这些话。

    这时,传来外公的笑声:“有意思。我会认真考虑的。”

    我惊讶得脸都涨红了,接着心底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

    挂上电话后,这种幸福的感觉仍持续了好一阵子。谢谢您陪我聊天,我在心里不停地对外公说。

    和弥已经死了,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而想要捐赠器官的他,应该曾经提出死后愿意捐出眼球的申请文件。后来不幸地意外发生,和弥失去了生命,于是他的眼球被取出来,移植到了我的脸上。

    看着和弥孩提时期的记忆,我吸取着他或悲或喜的经验。我就在他身旁,陪伴他走过他想体验的各种事物。或许可以说,我们是共同拥有这些情感的。

    虽然只有影象,但我总是能够明白和弥的感受。快乐的也好,悲伤的也好,全都成了我的一部分。

    我喜欢和弥。我喜欢以他的身份来看这个世界。所以知道他已经过世,我心里好悲伤。

    失去了父母和弟弟的砂织,现在又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过活呢?我打开地图本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数不清已经是第几次了,我总是静静望着那个地点发呆。

    好想见她。虽然不知道见到了面要说些什么,但是至少让我看看她也好。想到这,我的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

    自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之后,左眼的影象每天还是会上映个一、两次,次数多的时候一天甚至会多达五次。左眼发热,然后小盒子里的影象开始播放,将一个人在一辈子里所看到的影象,随机挑出片断全部播一遍。

    不过可惜的是,相同的影象不会出现第二次。播映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错过,就不会有下一次了。所以我总是非常专注地看,并将所有细节记录下来。

    我完全不觉得厌倦,反而是渴望知道更多、更多。我对和弥跟砂织的爱,随时间的流逝愈来愈强烈。

    但相对于此,自己对父母以及学校的感觉却是愈来愈薄弱。

    “你啊,最近怎么了?学校打电话来说你没去上学,是真的吗?”

    我一直都待在咖啡店里看书,要不然就是在图书馆打盹,也曾经在公园池塘的桥上,望着鸭子一整天。

    我心里满是罪恶感。即使如此,我更害怕的是上学。走到校门口,我的双脚便无法再踏出一步,动也动不了。

    如果是“菜深”的话,一定会踩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校门,开心地与班上同学会合吧。但是,现在的我却完全没有容身之处。

    “为什么不去学校呢?以前不是很喜欢上学的吗?”妈妈继续追问。

    逃课的事情被发现,我好愧疚,背叛了妈妈让我觉得很难受。

    妈妈一直忘不了“菜深”,所以才会责备现在的我。她一直觉得如果认真接受了我的话,那么“菜深”就真的会消失无踪了。

    “你就那么讨厌上学吗?头抬起来,回答我!”

    我的心像被揪住了似的。

    “对不起,没有去上学的事,我不应该瞒着你的。”

    我下了决心,直视着妈妈的双眼说。心中涌出了悲伤、不安,我无法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

    我很努力读书,也练了钢琴,可是就是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优秀。我也努力练习微笑,但是不管我做什么都跟不上大家,我也知道大家都很失望。现在的我,真的是个没用的家伙。

    可是,我会帮忙做家事,而且我最喜欢妈妈了,所以我希望妈妈也能喜欢现在的我……我这么告诉了妈妈。

    妈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便走出了房间。从那天起,她不再跟我说话了。妈妈和我彻底地决裂。

    隔天,我决定改造自己的房间。我把家具摆到自己喜欢的位置,移动了床和电视的位置,窗帘也换上新买的花色,撕下房间原本贴着的各式海报。我改造了“菜深”一手打造出来的房间,再也看不出“菜深”房间的影子。

    改造房间发出很大的声响,爸爸过来探究竟。

    “原本放这里的‘好时光’呢?”爸爸指着房间柜子问,“好时光”是一只小猪布偶的名字。

    “我把它收到壁橱里去了……”

    “真是不敢相信!你居然会把那个玩偶收起来!”爸爸疑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说,“真是搞不懂你,总觉得,这样好象太……”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很不安,甚至想是不是该把房间弄回原本“菜深”布置的样子。

    我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爸爸拿起桌上的活页本。

    “这是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翻开了活页本。是那本记录了和弥人生的活页本。

    “那个……是学校的作业。”我慌张地回答。

    “是吗?”爸爸一脸无趣地将活页本递还给我。

    手上活页本的重量给了我勇气,我一边回想左眼之前看到的记忆,对爸爸说:“爸爸,我想把房间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因为即使是从前很宝贝的东西,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没感觉了啊。”

    爸爸虽然面有难色,但还是点了点头说:“这样可能也好吧……”

    下午我到图书馆去,想从旧报纸找出和弥死亡的事故报导。

    关于和弥的死,我没有任何头绪。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状况下咽下最后一口气。虽然知道从旧报纸找到和弥死亡报导的可能性很低,但我却无法不采取任何行动。

    这间市立图书馆保存了最近三年内的报纸实物供人借阅。只是,虽然知道要找旧报纸,我却不知道该找多早以前的报纸。我站在堆积着大量报纸的书架前,不知从何下手。和弥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呢?我开始思考。

    听说器官取出之后,必须尽早完成移植手术,所以眼球应该不可能保管好几个月才对。这样的话,我只要查接受眼球移植手术前一阵子的报纸应该就够了。和弥不可能在好几年前过世,一定是不久前才刚离开这世界。

    我接受手术的日期是2月15日。于是我从那天往回推,仔细地查看报纸内容。

    我一边留意事故罹难者的姓名,尤其是交通事故的报道,一边翻着报纸。视线追逐着纸面的印刷小字,我不禁在意起人名下方括号里的数字。当然那标示的是罹难者的年龄。

    和弥是几岁的时候过世的?左眼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满脸皱纹的砂织,表示眼球并没见过砂织中年或老年的时期。很可能因为和弥没能活到那时候,年纪轻轻地便失去了生命。

    到目前为止左眼上映过的记忆中,和弥年龄最大的时候,砂织看起来也顶多二十七、八岁,这么说来,和弥死亡的时候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年纪。

    我在图书馆查了两个小时的报纸,把符合推估时间范围的报纸整叠从书架上取下抱到阅览桌上,一份份查阅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这个作业很伤眼睛,所以我中途暂停了几次让眼睛休息。要是以左眼球的立场,这个作业根本就是要它找出自己所属身体死亡的报导,想来更是异常严酷的一项任务。

    我找了很久,还是看不到冬月和弥的名字。虽然也想过搞不好只是我看漏了,说不定他的名字就在刚才翻过的报纸里,不过应该是不可能了。本来我和他们住的地方就有点距离,或许是我们这地区的报纸没有刊登吧。虽然很遗憾,我还是决定放弃了。

    我打算把抱来翻阅的报纸放回原处,不过因为这些报纸都是依照日期收藏的,我必须先找出原本放置这区报纸的书架。

    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时候。我的视线突然定在书架上某叠打开的报纸上。那个书架放置的是大约一年前的旧报纸,成叠的报纸里,最上面的那份有张照片,突地映入我眼帘。

    那是一篇关于失踪女孩的报导,附有女孩长相的照片。报导的篇幅并不大,但这个发现对我来说,简直像是命运般的巧合。

    大标题写着:“14岁国中女生行踪不明”

    “昨日,相泽瞳(14)和朋友外出后即下落不明……”

    我看着她的照片。望着镜头的相泽瞳,以彩色印刷出现在报纸上。这张照片大概是从学校班级合照之类的地方撷取下来的。她的脸,我好象在哪里见过。

    突然我的左眼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剧痛,眼球仿佛变成一团热块,在我脸上蠢动着,左眼痛得要爆炸开来。

    之前也曾经在看电视的时候,发生过类似的状况。记得当时电视正在播放寻找失踪者的节目。

    我想起来了。报纸上的照片,就是那时在电视上看到的女孩。我的视线无法从女孩望着镜头的照片上移开。

    左眼不停地痉挛,我感觉到微血管的收缩,血液仿佛开始逆流。

    有什么不祥之物在眼球的小盒子里,而那个记忆即将被开启。不行。我得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

    但我的左眼视线仿佛被强大的磁力吸住,直勾勾盯着相泽瞳的照片一动也不能动。

    她是个大眼睛的女孩。突然,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不,并不是照片中的她动了。而是又开始了。记忆的盒子打了开来,左眼开始播放影片。相泽瞳的照片成了那把钥匙,引出重叠在照片上的半透明影象。而这一连串的影象一旦开始播放,我的视线便无法移开直到放映完毕为止<u>http://www?99lib?net</u>。

    我闭上眼睛,左眼的影象开始蔓延,淹没了我的脑海。我被抛进和弥见过的过往记忆中。

    离和弥有点距离的地方,出现了女孩的脸庞。我认出那就是相泽瞳本人。女孩躺在地上,就在玻璃窗的另一头。女孩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又眨了一次眼睛。

    整个画面开始滑动,映出四周的景象。那儿位于森林深处一栋很大的屋子旁,屋子的外壁由蓝色的砖砌成,是一栋西式风格的屋子。和弥就站在屋子的侧边或是后方。

    视线再次回到看得见相泽瞳的窗户上。窗户位于脚边接近地面的位置,里头应该是地下室吧。这是一个横长型的小窗户,玻璃很脏。透过窗户探望里面,看得见女孩躺在地下室的地上。室内很昏暗,视线不是很清楚,不过借着窗户透进的光芒却能清楚辩识女孩的面容。

    我在图书馆里,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景象。为什么失踪的少女会出现在地下室?

    为什么和弥会看着这一切?

    我一片混乱。然而,脑海却浮现一种假设:相泽瞳有可能是被人软禁在地下室。若真是如此,那和弥这个发现显然非同小可。

    我惊惧不已,呆立在图书馆一隅,全身动弹不得。

    左眼的画面离开窗户,视线转向周围茂密的草丛。感觉得出和弥神经质地留意着周遭动静,连他的呼吸都仿佛清晰可闻,或许他很害怕被这栋屋子的屋主发现吧。

    这栋屋子的屋主,就是把相泽瞳关在里面的人吗?

    屋子和草丛间有一条窄窄的小路。这栋建筑物有两层楼,四周都是森林,树叶都掉光了,整片森林尽是剩下枝桠的林木。应该是寒季吧。

    和弥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握着一支大型的一字起子,大概是带在棒球外套的口袋里。他跪到地上,把脸凑近看得见相泽瞳的那个地下室窗户,仔细地检查窗框四周。

    我知道和弥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他一定是想救出女孩。

    窗户整个是嵌进墙里的,找不到卸下窗户的螺丝。和弥再次确认过四下之后,将起子插进墙壁和窗框间的缝隙,看来他想用蛮力撬开窗户。

    但和弥却突然停下来,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下一瞬间,我也看到了。

    躺在地下室深处的相泽瞳,她的头部侧贴着地面望向这边,身上的服装看上去很怪。不,那不是一件衣服,只是一个布缝的袋子。她整个人被装进布袋里,只有头的部分露了出来,在脖子一带还像束住袋口似的系着细绳。

    布袋的大小也很诡异,我的心中满是不好的预感。刚才因为房间太暗没注意,其实装着相泽瞳的布袋,很明显地尺寸过小,怎么看都不像足够装进一个人的大小。我想她是不是屈起脚蜷在布袋里?但如果这样,布袋应该会鼓得更大才对。映在左眼里那个装着女孩的布袋,几乎就只有装进身躯部分那么大。

    难道……但,我否决了这个假设。如果她没有手脚的话,就能够如同画面那样被收进袋子里了。我好恨自己竟闪过这样的猜测。我捂住了嘴。

    就在这时,左眼的画面开始剧烈上下晃动,原本在窗边的和弥跑了起来。他绕过屋子的转角,躲在那儿。他靠在蓝砖砌成的墙上,留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当然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不过我很肯定和弥一定是听到了谁的脚步声,才会逃开来。

    屋子的蓝砖占据了大半的画面。眼前是这栋建筑外墙的转角。再过去一点就是和弥刚才所在的地方。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影子。有人。

    我惊恐得完全无法呼吸。

    和弥像要躲避人影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接着画面移动,他朝下看,想把手上的一字起子收进棒球外套口袋里。

    不幸就是这一刻降临到和弥身上。他手上的大起子钩到衣角,从手中滑落。起子在视线前方一路往下坠落。

    沿着屋子外墙有一道水泥砌的侧沟,没有加盖,落叶层层堆积在里面,逐渐腐烂。如果是掉进那里面,说不定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一字起子却先撞上水沟的水泥边缘,再掉进沟里。我只看得见影象,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在我的脑中,却响起金属与水泥相互撞击的声响。

    视线激烈地晃动,和弥拔腿就跑,往身后的森林逃去。那是一个长满树木的斜坡,地面积着落叶。他跑进这片斜坡。

    只有一瞬间,和弥回头看后方。激烈晃动的画面中,有个人影追了上来。虽然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和身高,但确实有人紧跟在后。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紧紧抓住堆放报纸的书架。

    和弥穿过盘根错节的树木,低下头避开树枝,跳过地面的树根。小树枝纠缠着他疾奔的身躯,他必须一边拨开细枝一边逃。整片森林仿佛没有尽头,避开了眼前的树,马上又有其他树木出现,一切似乎永无止尽地重复再重复。

    终于树种变了,一路跑来林子里低矮的枯木消失,眼前开始出现柱子般直立高耸的树木,是针叶树林。和弥在林木间穿梭奔跑。

    左眼的影象反转了过来,整个画面上下颠倒,斜坡的角度突然变陡,和弥似乎滑倒了。他滚下斜坡,落叶四散,接着身边突然一下子完全不见树的踪影,和弥站了起身。地面是柏油路面,这里是马路。视线前方、就近在眼前的是一辆白色车子,车子的保险杆迎面逼近。

    我在图书馆里放声尖叫,左眼球剧烈地抽动。

    和弥被车子撞了。从影象我无法判断他受到多大的撞击,不过,他倒地之后,影象就不动了。前一秒钟还在剧烈摇晃的影象,这时却仿佛力气用尽似的静止了下来,而他的眼睛还是睁开的……

    左眼的热度逐渐消退,影象也愈来愈模糊,然后宛如雾散一般,和弥的记忆缓缓落幕。那个时候,在斜坡上和弥冲出来的那一带,我隐约见到一个人影。不知道是不是怕被撞到和弥的司机发现,那个人一直躲在树后。

    然后左眼的影象播放完毕,我的泪不停地流。刚才这一幕,就是和弥死亡的瞬间。他被车子撞死了,但是,那是一个极不寻常的状况。

    因为和弥看见了,他看见一个被诱拐软禁起来的女孩。如果我没有看错,相泽瞳可能没有手脚,但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照片,当时的她还是健全的四肢啊……

    和弥发现了女孩被软禁的地点,他想救出女孩,却被凶手发现……

    我恨凶手,和弥根本就是被杀害的。但他的死亡很可能只被当作交通意外处理掉了,这让我难以接受。

    砂织一定非常地悲伤。那么多的回忆,却这么轻易地滑下句点。

    我茫然伫立图书馆里。左眼在记忆播完之后,曾有的发热也仿佛从未发生似的。现在的左眼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想,我一定得去一趟他死亡的地点。

    因为在离意外现场不远的地方,相泽瞳一定到现在还被软禁在那栋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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