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叫着,咕噜咕噜、咕噜咕噜——那声音宛若低音木琴演奏而出的颤音一般。
少女坐在长椅上,拄着双颊的手臂抵住膝盖,那双眼白微微泛青的大眼中映着鸽群。
少女自一早便维持这个姿势。鸽子摇摇摆摆地靠近她的脚边,嘴巴迅速地啄取洒在红砖道上的饲料。
数十只鸽子混在由百货公司后门穿越步道的购物客之中,摇摇摆摆地四处走动;结合成块的身影宛如移动的灰色地毯。由于习惯了人群,即使险些被来去匆匆的行人踢飞,它们也不慌不忙,只是继续漫步,简直教人怀疑是不是忘了如何飞翔。
鸽子们一面啄着饲料,一面散步,彷佛它们才是步道的主人一般。铺着红砖的广场中央有座小小的喷泉,有些鸽子就像时钟的指针一样一再地沿着周围绕圈。
少女的视线不断地追逐鸽群。在和煦的阳光之中,闪闪发亮的喷泉飞沫与鸽子们的唱和声似乎带有独特的催眠效果;另一张长椅上有个看似上班族的男人,头盖着手帕沉睡着;还有一对年轻情侣互相依偎,一动也不动,似乎也在打盹。
自百货公司后门涌出的人潮确实喧嚣熙攘,但被夏日阳光围成白色区块的步道却不可思议地充满寂静。闪闪发亮的喷泉飞沫及鸽子们的咕噜噜叫声,似乎微妙地麻痹视觉及听觉。
鸽子们的合唱如耳鸣般直接渗透脑袋,飞沫的闪光及反射的阳光宛若深及头部的热水似地攀缠肌肤,,轮廓模糊的步道,被某种类似惰性的空白包围着。
时光的流动彷佛停止了。穿越步道的购物客与因鸽鸣及飞沫闪光而停摆的空间,彷佛处于完全不同的时空。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鸽子。有些鸽子毫无防备地在购物客们的脚边嬉闹,差点被踩着;这种时候,多半是购物客们慌忙闪避。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鸽子们的叫声席卷四周,甚至略显嘈杂;但因为过于单调,合唱时而在一瞬间反转为完全的无声。尽管鸽子们依然在那儿吵吵闹闹地啄着饲料,静谧仍滴水不漏地包围了整个空间。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走向另一张长椅,似乎不是百货公司的客人,只是前来散步而已;他见了满地的鸽群,一面烦恼着该往哪儿拄杖,一面战战兢兢地移动脚步。等到好不容易往长椅坐下时,他吐了口长长的气,接着便一动也不动,犹如现在的少女一样;他也从日常的时空移动至鸽群支配的另一个空间之中了。
他对少女而言是张熟面孔。当然,少女完全不知老人的姓名,也没和他说过话;只是自从少女开始到这条步道的长椅上度过一整天以来,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或许老人见了她,也想着“那个女孩又来了”也说不定。
学校已进入暑假,从早到晚固定在这张长椅上度过一天,已成了少女每天的行程。她并未做什么,只是看着鸽子而已。
以及“等待”,等着自己待在此地而发挥的效果。那效果的内容为何、将如何发挥,少女完全不明白,但她“知道”只需静待即可。
喷泉飞沫的闪光,如热水般温暖的和煦阳光;一切皆静止不动,一切皆苍茫朦胧,无论时间与空间皆然。
少女独自委身于停止的时间及未构造化的空间里,鸽群在她的双眸中摇曳着。
阳光倏然黯淡,充满日照的空间急遽转暗,地面彷佛凹陷了一块。
鸟鸣声止息的瞬间,鸽子们一齐飞往空中;数十只……不,数百只的鸽子激烈地鼓动翅膀,振翅声宛若雷鸣——不,或许这还不足以形容;那就像天空具备了物理体积并崩落而下时的轰隆巨响。少女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鸽子们倒拂着少女的裙摆及头发,逐一朝着漆黑的天际飞舞而去,朝着既无太阳也无云朵、既无光明也无黑暗的黑色虚无而去。
少女身处于虚无的深渊之中,分不清上下,没有地面,也没有天空。她发现自己飘浮于黑色的虚无之中。又或者以“黑色虚无”加以形容并不正确,围绕着少女的虚无是否为黑色,并非人类的感觉所能判断;只不过最相近的,便是黑色罢了。
在虚无之中摇荡的只有少女,再无别人。那儿什么也没有,百货公司、红砖步道、购物客及喷泉全都消失无踪,连鸽子们亦杳无踪迹。
少女是孤单的,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是站是卧或是飘浮着;又或许她甚至不存在。
突然间,少女的眼前出现了一道人影,顶着一头倒竖的发丝与少女对峙。
——谁?
少女如此问道,但她并未发出声音,嘴唇及舌头也没动。然而,对方似乎听见了这个问题。
——你是谁?
对方不答反问,但少女亦无余力回答。
眼前的人影背后,又出现了另一道人影;而那道人影的背后还有另一道人影,无限地持续下去。每道人影的头发皆倒竖着,彷佛刚才从脚边飞窜而上的鸽子们所卷起的余波仍残留着一般。
少女回头,背后也连接着人影。少女的背后是另一道人影,而那道人影的背后又是另一道,亦是无限持续着。
——你是谁?
少女再次无声地询问,但她已明白答案。每一道发丝倒竖的身影——全都是“少女”本人。
如同以少女为中心摆镜互照一般,“少女”们往前后无限延展,无论前后都没有终点。少女未曾以眼睛确认,但她“知道”没有终点。
——是我……
——是我们……
少女无法区别是哪个“少女”发出声音,而这股疑惑同时存在于每个“少女”心中。又或许那声音是少女本人发出的也未可知。
——什么……
——这是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怎么回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倏地,“少女”们的连影消失了,与出现时同样地突然。宛如密布的气球骤然同时破裂一般,虚无空泛地探出脸来。
——不必全部一起出现……
然而,并非所有的“少女”都消灭了。少女的头上传来了“声音”,抬头一看,有个“少女”在那儿;她的头发正常地垂向肩膀,并不似少女般倒竖。
——不必全部一起出现的……不过这次的情况有点特殊,才发生了这种意外……明白吗?是“你”造成的……
——我造成的?
少女忍不住踮起脚尖,试图与“少女”四目相对,却怎么也无法改变仰望对方的位置。
——对,是你造成的……
——你倒说说看,我做了什么事?
——你期望……
——期望?
——拥有“能力”……
——“能力”……?
少女刻意欲“言”又止,却立即明白这是无意义的。
——知道是谁调换纸盒的“能力”?
——没错,而且是强求而来的……
——强求……?
——代表你的愿望如此强烈。不,一般即使再怎么强烈,也不会发生这种“置换”……
——“置换”?
——简单地说,就是交换,交换彼此的“能力”……
——彼此?是指谁?我和谁交换“能力”?
——当然是你和“你”交换“能力”……
——我和我?
——你和另一个“世界”的你……
——另一个“世界”……
——多重世界。简单地说,宇宙并不只有你所属的这一个;在你的宇宙中只是南柯一梦,或许在其他宇宙中却是现实。相异于你所属的另一个“世界”,与你的宇宙平行存在……
——我不太懂……
——比方说,在你的宇宙里,蛋糕被掉包为死鸽;然而在其他多重宇宙的某些“世界”中,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你和“她”的关系从未生龃龉……
对少女而言,“少女”陈述的内容及表达方式皆难以理解;但只要有一知半解,她便不插“嘴”。
——而在某些“世界”中,掉包成的不是死鸽,而是其他东西,比如猫尸、破碗;甚至没调换成其他东西,只是变成空盒,衍生的结果亦是形形色色。又或者在某个“世界”,那一天“她”根本没买蛋糕;在另一个“世界”,你的家庭教师不是“她”,是别人……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没完没了?什么都可能发生……
——没错,所以多重世界是无限的。在你的世界中可能发生的事,全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中成为现实;而根据那些“世界”的状况,存在着各种类型的我,也就是“你”。原则上,各个世界里的人无法得知彼此的存在;但理解这种多重世界关系并能加以说明的“你”——也就是我,亦是存在的……
——无法得知彼此的存在?
——对。每个“世界”的“你”都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当然,不光是“你”,人人皆是如此,都以为只有一个“自己”。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正确的;吻合该“世界”状况的该种“人”,只有一个。
——那刚才出现的无数的“我”是……
——没错,几乎都是不知道多重世界的“你”。
——几乎?那也有知道的啰?
——只是少数派。说是知道,也不过是想像到这种可能性而已;就算真的清楚地意识到,也无法干涉彼此的“世界”。所以,这种情况真的是例外中的例外……
——为什么这种例外中的例外会发生?
——所以我不是说了?其中一个原因是“你”的愿望太过强烈。不过我刚才也说过,光是如此还不足以引起“置换”;在数种鲜见的偶然重叠之下……
——偶然……
——简单地说,有另一个“你”存在,与你一样有着过度强烈的愿望……
——什么愿望……?
——和你一样,迫切地希望获得自己没有的“能力”;但那种“能力”无法在另一个“你”所属的“世界”中获得,除非从其他“世界”加以“置换”……
——在那个“世界”中无法获得的“能力”又是什么?
——以你世界的说法加以翻译并简单表示的话,就是“爱”……
——爱?
——能够去爱别人的“能力”……
——这也叫“能力”?即使渴望也得不到的特殊“能力”?
——当然是啊!在另一个“你”所属的“世界”中是。那是种一般情况下不会存在的超能力……
——那么,在那个“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是如何建立关系的?
——自然是藉由彼此的存在……
——我完全听不懂……
——当然啊!因为你已经融合于只有在你的所属世界才能共同化的价值体系之中,要是能理解其他体系的“价值”及意义,那才奇怪……
——总之,另一个“世界”的“我”渴望着“爱”……?
——没错,而你和另一个“你”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
——什么意思……?
——你不正好想丢弃“爱”……?
——我?想丢弃?
——或许你没有自觉,但事实上正是如此。对你而言,“她”的形象正是“爱”,而那形象瓦解后,让你开始嫌弃自己的“能力”,,无论是认同作用、同理心、对他人的爱情、憎恨等所有情感,都成了你嫌弃忌讳的对象。你确实想丢弃“爱”……
——不过,这有什么特别的吗?我还不太懂,因为我是小孩;但在我的世界里,觉得自己的感情很烦、不知怎么处理的人似乎也不少……
——当然,如同你说的一样,假如光因为这点小事就发生“置换”,只怕在任何一个多重世界,拥有超能力都会变成家常便饭。问题是,你希望以“爱”换来的“能力”……
——找出掉包犯人的“能力”?
——没错。希望得到“爱”的“你”所想丢弃的,正好是同一种“能力”……
——你说的利害关系一致,就是这个意思啊……
——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未免太奇怪了吧?的确,这是少见的巧合,但我不觉得有罕见到“例外中的例外”程度。你看,我的世界里有几十亿人,而这些人都有无数个存在于“平行世界”中的“自己”,对吧?在这些无数的“存在”之中,利害关系应该经常发生一致吧……?
——光就利害一致而言,当然经常发生;但要实际引起“置换”,需要满足各种条件。首先,必须位于“同一线上”……
——同一线上?
——简单地说,你只能和“你”置换。无论利害关系如何一致,绝不可能和别人发生联系……
——就算是这样,光是“我”也有无数个啊!就像刚才一瞬间出现的……
——即使位于“同一线上”,也还得满足许多条件。我无法一一说明,不过“置换”成立的大前提,便是彼此的价值体系能否在同一层次类型化……
——什么意思啊?我完全听不懂……
——简单地说,就是价值体系类不类似。彼此“世界”的层次差距过大,是无法“置换”的;因为对方的“世界”没有接受该“能力”的环境。
——我越听越不明白了。接受“能力”的,只是“个人”而已吧?
——不对,这是决定性的错误认知。接受“能力”的,是“个人”所融入的价值体系,亦即“世界”……
——我不懂……
——不懂也无妨。总之,若是彼此的层次不够接近,正常状况下,“置换”是不会成立的;你只需理解这点即可。就像你刚才说过的,因利害关系一致所造成的“置换”其实是经常发生的——在彼此的“世界”所能接受的范围内。你的世界里,应该也有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人存在吧?
也就是所谓“脱胎换骨”的人。突然变得很会读书、很会工作,或突然变得很受异性欢迎;这都是彼此“世界”接受范围内的“置换”……
——不过这些事,“当事人”应该不知道吧?
——当然啊!他们相信那是努力的成果或是原来就有的潜力……
——有得,当然也就有失吧?
——没错,不过一般都是以无自觉居多。“置换”具备防卫管制系统,当事人的意识会集中于所得胜过所失。当然,也有例外;有时防卫管制没有妥善发挥作用,令当事人的意识集中于所失之上。换句话说,虽然当事人在下意识中期望“置换”,一旦实现之后,却又后悔……
——无法挽回吗?
——咦?
——我的意思是,因“置换”而失去的东西,无法再次取回吗?
——一般情况下不能。要取回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东西,除非与同一个“对象”再次发生和前一次相反的“利害一致”……
——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东西?
——也就是说,假如是相似的“东西”,可以藉由与其他对象“置换”而获得;亦即替代品。当然,“当事人”并不知道那是替代品,只会漠然地以为从前的“能力”回来了……
——听了这么多,我更觉得我的情况称不上是“例外中的例外”了。既然这种事那么常有,那发生在我身上也丝毫不足为奇啊……
——并非如此。你和另一个“你”所居住的“世界”,是成立于截然不同的价值体系之上;别说是层次相同、可类型化了,彼此之间甚至毫无交集。你们本来是处于风马牛不相及的世界,懂吗?照理说,“置换”是不会发生的。你所期望的“能力”性质,不是你的世界所能接受的;另一个“你”所期望的“爱”,也不是那个“世界”所能接受的……
——但“置换”发生了啊!
——逐渐发生中,所以才不可思议啊!原因我不明白,只能说是你和“你”的愿望太过强烈了;而以那个“世界”的说法而言,你们的灵力也都太过强烈。
——灵力?
——你看见了实际上并未目击过的飞机失事现场幻影吧?就是这个,虽然种类和你的不一样,另一边的“你”也拥有某种超自然的感应能力;你们两个碰巧在同一线上,利害关系又正好一致,才让本来不会发生的“置换”发生了……不,是逐渐发生。因为这个原因,“同一线上”的多重世界甚至产生了“扭曲”……
——扭曲?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是彼此的“世界”在瞬间融合……
——就是刚才出现了无数的“我”时?
——对。总之,你和“你”正逐渐获得彼此期望的“能力”,记得好好使用喔!好了……
——什么“好了”?
——我对你的说明已经结束了。我还得对一堆其他的“你”说明呢……
——“我”不是有无数个吗?要全部说明,未免……
——并不是全部,只对有必要的“你”说明,欸,我可不是一时兴起才做这种事的;这也是修复“扭曲”作业的一环……
——为什么说明会是修复作业的一环……?
——就算说明你也不会懂,你也不需要懂。别担心,这个“世界”的“扭曲”已经修正了……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鸽子叫着,那声音宛若低音木琴演奏而出的颤音一般。
少女坐在长椅上,拄着双颊的手臂抵住并排的膝盖,那双眼白微微泛青的大眼中映着鸽群。
少女自一早便维持这个姿势。鸽子摇摇摆摆地靠近她的脚边,嘴巴迅速地啄取洒在红砖道上的饲料。
喷泉飞沫的闪光,如热水般温暖的和煦阳光;一切皆静止不动,一切皆苍茫朦胧,无论时间与空间皆然。
少女独自委身于停止的时间及未构造化的空间里,鸽群在她的双眸中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