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濑千帆摇摇晃晃地走在夜路之上。
明明才吐过,酸溜溜的胃液又再度涌上喉咙。她并不是头一次喝酒,酒量也不差,所以她以为自己没问题;然而要一口气喝下那么多酒,毕竟是太过勉强了。
当她取出投币式置物柜中的衣物并在车站厕所中更衣之际,突然打了个冷颤;紧接着,一阵过去未曾感受过的呕吐感便一涌而上。
她的双颊至今仍因酒气而火热,身体却冻僵了。或许便是由于这份落差之故,强烈的晕眩侵袭而来。方才她曾倚在路边的邮筒休息片刻,却无法止息这股晕眩感。
她终于忍耐不住,蹲在步道边。然而,她只是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她想拿手帕擦嘴,机械性地摸索上衣口袋;一阵冰冷的触感传至手心,取出一看,竟是钥匙。千帆骂了声混帐,将钥匙丢入水沟之中,连未弄脏的拭口手帕也一并丢在步道上。
她摇摇晃晃地再度迈开步伐。
喂!一道低闷的男声响起。此处没有路灯,却可辨认出对方穿着大衣,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日本酒臭味。
喂!男人再度低吼,一把抱住千帆。她毫不留情地以膝盖撞击男人的腹部——但身体摇摇晃晃,使不上多大力气。
饶是如此,醉汉依然惨叫一声,四脚朝天地倒在路边。千帆狠狠地踩了那个男人的肚皮一脚,快步离开现场。背后传来呻吟声,但她并未回头。
通往女生宿舍的平缓坡道于此时走来,感觉上格外陡峭。她的脚无法随心所欲地动作。
千帆开始耳鸣。不,起先她以为是耳鸣,但耳鸣未曾稍歇,越上坡道,杂音越大。照理说,走入远离市中心的住宅区之后,应该越来越安静才是。
不久后,昏暗的夜路之上开始飘荡着红色的阴影。当千帆发现那是警车与救护车的红色灯光之后,她宛若捱了一巴掌一样,猛醒过来。
浮现于夜灯之下的是清莲学园的女生宿舍,在宿舍前蠢动的幢幢黑影是围观民众。千帆喘着气,拨开人海。
小惠……
室友的脸庞浮现于她的脑海之中。她下意识地抚摸套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小惠……该不会……
千帆的直觉告诉她,或许鞆吕木惠在她外出时自杀了。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惠的声音掺杂于围观群众的喧闹声之中,撼动着千帆的头盖骨。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杀了他以后,我再去死。)
(我再去死。)
小惠……
(你不相信我,是吧?)
(你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是吧?)
宿舍玄关之前围上了禁止进入的黄带。
“你要去哪里?”
(你不相信我和那个男人根本没瓜葛?)
一名制服上套着黑色背心的警官抱住千帆。
(你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是吧?为什么?)
(为什么啊?)
“不能进去!”
(为什么?)
(千帆!)
小惠……
(既然这样,那我干脆……)
(干脆就……)
“小惠!”
“高濑同学!”有道尖鋭的女声从警官身后传来。“这么晚了,你、你跑到哪儿去了?”
那是舍监鲸野文子,她奔向与警官纠结在一块的千帆。
“小惠……小惠呢?”
“鞆吕木同学她——搞、搞什么,你是怎么回事?”原欲降低声量的鲸野突然又尖声高叫。“浑身酒臭!这么晚了,你到底上哪儿干了什么事?就算你已经不是在校生,也不能做学妹的坏榜样啊!这次我们可真要横下心了。对,就算你有高濑家的名头,哪能让你我行我素到最后——”
“到底怎么了?”一道焦躁的男声打断了鲸野。“舍监,拜托你现在不要给我找麻烦。”
“我、我又没有……是她!”
一个头发斑白、身材矮小的五十来岁男人将视线从鲸野移至千帆身上,闪着黄色光芒的眼睛扫遍了千帆全身。
“——这个女孩是?”
“被害人的室友。”
被害人……这三个字便如信号一般,促使千帆挣脱警官的手。
“啊!喂、喂!”
“喂!”灰发男人在千帆的冲撞之下,犹如纸片似地跌了个四脚朝天。“哇!”
“高濑同学,等等!”
方才蹒跚的步履犹如幌子一般,千帆全力冲刺,甩开所有拦阻她的警官,奔上楼梯。
二楼的二〇一号室便是千帆与惠的寝室,上头挂着“鞆吕木”与“高濑”的名牌。她试图冲入寝室之中。
正在采取指纹的鉴识课员慑于千帆的气势,不由自主地让出路来,却又立刻从身后架住她。
“喂!你别乱来!”
“小惠!”
“你干什么!”
“小惠!”
“是谁放她进来的?”
“抓住她!”
警官们立刻围住千帆,哀嚎声与怒吼声交错着。
“冷静下来,同学。”一名与千帆差不多高的便衣刑警毫不容情地压住她的头。“冷静下来!”
“小惠……小惠!”
在警官的压制之下,千帆双膝跪地,挣扎了片刻,不久后便用尽力气,反复叫着小惠的声音也变得软弱无力,化为喃喃自语。
“——哦,好痛!”方才的灰发男子一面拨去西装上的尘土,一面走来。“这女人怎么这么粗鲁啊!真是的。”
“菓哥,”压住千帆头部的高个儿刑警一面拾起被她打飞的银框眼镜,一面问道:“怎、怎么回事啊?”
“唉呀,全身都是泥巴。喂,你去替我把这条手帕弄湿。”
“弄湿?恐怕没办法耶——”
“为什么?”
“现在停水。”
“什么?停水?”
“你不知道吗?就在刚才……应该是十一点左右吧,说是水管破裂,所以这个镇上停水。听说搞不好得到天亮才能修好。”
“呿!什么鬼啊!”
“呃,不然我去买瓶矿泉水来吧?”
“既然她那么想看现场,”被称为菓哥的灰发男人无视于银框眼镜男,说道:“就让她看吧。”
“咦?”
“喂!”灰发男人不顾貌如银行行员的银框眼镜男阻止,粗鲁地扯着千帆的手臂,拉她起身,并让她窥探二〇一号室。“你就好好看个过瘾!”
千帆看了。
里头并无鞆吕木惠的身影,然而地毯上残留着大量血迹;房门四周的量还不多,但寝室中央却宛如血海一般。血腥味舔着千帆发热的脸庞,血迹一滴滴地延伸至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之前。
玻璃门前的窗帘是开着的,内侧的玻璃被打破了。阳台上躺着疑似打破玻璃用的铜制花瓶。
“满意了吗?”
灰发男人问道,千帆气息不紊地瞪了回去,手臂一扭,将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甩开。
“小惠人在哪里?”
“真是个不惹人怜的女人。”灰发男人看来颇为疼痛,一面抚着手腕,一面回瞪千帆,接着又仰望天空,别开了视线。“看了这种惨状居然面不改色。”
看来他似乎是打算用“惊吓疗法”来“教训”千帆,才故意让千帆观看惨案现场。
“小惠人到底在哪里?”
“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被害人的尸体早就搬走了,要是你想看,待会儿再让你看个够。”
“被害人?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那个女孩是被杀的。对了,你……”矮小的男人抬起他那斑白的脑袋,冷眼瞥着千帆。“你是她的室友,是吧?这么说来,你也住在这个寝室里。你刚才好像出门了,是去哪里?”
“闻了这种味道总该明白吧?”灰发男人毫不客气地将脸孔凑上前来,而千帆则以吐口水的气势朝着他的脸孔吹气。“我是去喝酒。”
“混帐,弄得满身酒香!”灰发男人一瞬间露出了羡慕的表情。“高中小鬼居然这么猖狂!”
“很不巧——”千帆判断目前的首要之务是从这个男人身上打听出详细状况,因此语气缓和了几分。“我算是社会人士,因为我已经毕业了。”
“啊?这么说来,你不是清莲的学生?这里的毕业典礼是在——”
“这个月三日就已经举办过了。”
“今天是几月几日?”自从出现于千帆的面前以来,灰发男人还是头一次正眼望着那个戴银框眼镜的瘦弱刑警。“二月——”
“十八日。”
“已经毕业两个礼拜的人,为什么还在宿舍里?”
“只要这个月底之前搬出去就行了。”为什么自己得陪他聊这种话题?千帆虽然感到焦虑,却还是回答了。“这是宿舍的规定。”
“所以你就死拖活赖,住到期限为止?哼!还真是闲着没事干。学校怎么可以把公费拿来给这种已经不用照顾的学生挥霍?乱花人民的税金!”
“呃,清莲学园……”银框眼镜男小声地插嘴:“是私立高中。”
“只要政府有补助,意思就一样。这种事不重要,你叫什么名字?”
千帆吞吞吐吐。对她而言,被问起名字便等于受拷问一般屈辱;因为高濑这个姓氏在这个镇上所象征的乃是父亲的存在,而非她自身的人格。尤其被初次见面的男人询问名字,更是她最为忌讳的发展。
然而对方是警察,沉默以对是行不通的。她压抑着几欲从毛孔喷出的厌恶感,挤出声音:“……高濑。”
“高濑什么?”
“千帆。”
“高濑千帆啊?一开始讲完不就得了,还要我一个一个问!真是的,最近的小鬼都是这副德行,态度跩得跟总理大臣一样。算了,不重要,回到我刚才要问的问题。你今晚去哪里喝酒?”
“哪里?”
“你说你去喝酒,是去啤酒屋?酒馆?还是和一般女孩子一样,到更时髦的店里——”
“都不是。”
“不然是哪里?”
“也没哪里,就随便找个地方而已。”
“随便找个地方?”灰发男人那双眼睛的光芒之中仿佛掺了毒一般,有种阴沉的混浊之色。“什么意思啊,小妞?”
“我的意思就是,”千帆吸了口气,眼神变得比灰发男人更加阴沉。“要是去店里买酒,店家看我未成年,不会卖我;所以我只是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啤酒,边走边喝而已。”
“你喝酒的方式还真像中年人啊!其实你不必担心,没人会认为你未成年,顶多误以为你是银座的公关小姐。反正你的意思就是你一面喝酒,一面游荡,到现在才回到这里来?”
“没错。”
“有人能证明吗?”
“当然没有啊!”
“换句话说,你一直是一个人?”
“很不巧,我不喜欢和一大群人喝酒。”
“你刚才在玄关大闹时,嘴里一直叫着被害人的名字嘛!换句话说,你知道她出事了。可是,一直在外头游荡到现在才回来的你,为什么会知道出事的是你室友?啊?”
“谁知道?或许是不祥的预感吧!”
“喂!我看你的酒好像还没醒,就不拐弯抹角了。我说得明白一点,你很可疑!”
“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我问你,杀了鞆吕木惠的是不是你?”
千帆一瞬间忘了自己得装乖,以便从这个男人口中打听出详细状况;她赤裸裸地表露出激动之情,瞪着灰发男人。这次刑警并未移开视线,窥探着她的双眸。
他们互相瞪视对方。
“——哼,不说话了?”灰发男人叹了口气,这回仍然先别开了眼睛。“算了,之后再慢慢问你。”他以下巴指了指银框眼镜男。“去向那个姓鲸野的老太婆借个房间,把其他相关人士也找来一起问话。”
千帆在制服警官的带领之下,来到一楼通称〈读书室〉的大房间;住宿的女学生们全都被找来了。一看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间已近凌晨零时;大半学生无论是否已就寝,都穿着睡衣或运动服。
也有人穿着毛衣,便是住在隔壁二〇二号室的柚月步美。她是二年级生,性格相当豪放,据说每晚都溜出宿舍去玩。若是在这种时候被人发现她“不在”,想必又是一场风波;不过今晚她似乎碰巧留在寝室里。
披着红色棉袄的是与柚月步美同寝的能马小百合。她和鞆吕木惠同班,为一年级生。下个月便是新生的第一次期末考,或许她正在用功念书吧!
她们俩抬眼打量着千帆,却不上前攀谈,宛若动物园里远远围观着笼中珍禽异兽的游客一般。
不光是柚月步美与能马小百合,其他住宿生也是一样,只会偷偷打量千帆并窃窃私语,却没一个人直接找她说话。
许多一年级生在啜泣,就千帆所见,便是与鞆吕木惠不甚熟络的女孩也哭肿了眼。或许是身边发生凶杀案,太过震撼之故吧!
“——各位同学。”
舍监鲸野文子出现了。不知是对于住宿生遇害而感到悲伤,或是对自己平静的人生徒生波澜而感到愤怒?她瞪着学生们的双眼充血并泛着泪光。
“现在警察先生要问各位同学一些问题,叫到名字的人请依序到〈轮值室〉里去。听好了,要老实并清楚地回答警察先生的问题,知道吗?”
通称为〈轮值室〉的房间正如其名所示,本来是供舍监不在时前来代班的教职员住宿之处,同时亦兼作客房,如有父兄从外县市前来探望住宿生,便可留宿于〈轮值室〉中;如今留宿住宿生家人已成了主要用途。
“先从鸟羽田同学开始。”
鲸野首先要求离自己最近的鸟羽田冴子到〈轮值室〉里去。她亦是一年级生,住在五楼的五〇四号室,与鞆吕木惠及能马小百合同班。
鸟羽田冴子的个子与千帆相差无几,头发也差不多长,直达腰际。惠以前曾说她偷偷崇拜着千帆,因此尽学千帆的打扮。然而,今晚的冴子似乎也害怕与千帆四目相交,僵硬的脸孔一直背对着千帆。
在警察问话之时,鲸野文子双眼逐一盯着住宿生,宛若监视着众人,以防她们逃走。
在这紧绷气氛的影响之下,学生们都停止窃窃私语。或许鲸野怀疑杀害鞆吕木惠的凶手便在其中。
然而,鲸野终究没将视线移至千帆身上,显然是刻意忽视她,颇为滑稽。
警方的问话持续到早上五点,继能马小百合与柚月步美之后,最后被点名的是千帆。鲸野那因睡眠不足而浮肿的双眼依旧没看她,只是默默地以手指向〈轮值室〉。
“——嗯?”
灰发男人坐在榻榻米房间的矮几之前,以手拄着脸颊;他一见千帆的脸,便皱起眉头。或许是因为疲劳吧,方才照面时闪着黄色光芒的眼睛被蜘蛛网般的毛细血管染得一片红。
“呃……”另一方面,整洁如银行行员的银框眼镜男却依旧精神奕奕。他翻阅住宿生名册,说道:“高濑千帆同学,她是最后一个了。”
“最有力的候补终于来啦!”灰发男人以双手抹去脸上的油光,咧嘴一笑。“唉,一般来说,双人房里假如有人被杀,凶手大都是同房的另一个人。”
“原来警察的工作就是把案子套到这种‘公式’里?”千帆将及腰的长发束于脑后,同时又故意打了个呵欠。“还真轻松,连猴子都能做。”
“你干嘛非用这种挑衅的语气说话啊?”不知是出于疲累,或只是演戏?灰发男人犹如无力的老人一般,叹了口软弱的气。“我们真的无法理解。”
明明是你先挑衅的吧?千帆原想这么说,却又改变主意。她的直觉告诉她,若是如此反驳,便是正中对方的下怀。
不知是因为累了懒得套话,或是态度骤变原本就是他的惯用手法?只见灰发男人猛然敲桌,扯开嗓门吼道:
“别以为你能一直装疯卖傻,高濑千帆。我知道是你杀了鞆吕木惠,快点死心,老实招来吧!”
“证据呢?”千帆的酒已经醒了,身体状况也已复原;她以平静的语调反问:“你有证据证明是我杀了小惠吗?有的话拿出来啊!”
“在头号嫌疑人面前,哪能这么轻易把底牌亮出来?你听清楚了,我已经掌握证据啦!听说你和鞆吕木惠最近吵得挺凶的嘛!”
“是谁说的?”
“每个人都这么说。我们是无法理解那种世界啦,听说你和鞆吕木惠是‘情侣’?”
“对。”
千帆承认得太过干脆,让灰发男人连呛了好几口,不光是眼睛,连脸孔都变得和熟柿子一样红。“听说年关刚过不久,你们‘小两口’就常吵架;你认为鞆吕木惠背叛你,和男人有一腿,所以一再责备她,不过她却哭着否认,和你闹得很僵。”
“没错。”
“所以你醋劲大发,乱刀砍死鞆吕木惠。这句话也没错吧?”
“乱刀砍死……小惠死得那么惨——”
“凶器到哪里去了?”
“凶器?”
“刀子啊!我不知道你是用菜刀还是小刀,不过刺了那么多刀,铁定是报废了。你把凶器藏到哪里去了?还是趁着去买啤酒的时候顺路丢掉了?”
“我没杀人,所以也没丢掉凶器。为什么我要杀小惠?我们那么相爱。”
“所以才要杀人啊!”咳咳咳咳!灰发男人又连连咳了数声。“昨天爱得如胶似漆,今天却恨得互相残杀,乃是常有的事。不过女人之间是否也有这种爱恨纠葛,我就不清楚啦!”
“当然有。”
“哦?这句话代表你承认自己的罪行啰?你承认自己杀了鞆吕木惠?”
“我不是说过我没杀人吗?”
“你这女人还真倔强啊!”他一面拍着矮几,一面咳嗽。“既然你坚称自己没杀人,就别尽说什么爱不爱的废话,好好交代犯案时间你人在哪里!”
“犯案时间是什么时候?”
“今晚——不,已经是昨晚了——的十一点十分。”
“时间限定得真清楚,是化验的结果?”
“不,是目击者的证词——喂,发问的人是我!”
“有目击者?是谁?”
“我不是说了,发问的人是我吗?再说,我刚才也说过,你是头号嫌疑人;天底下哪有警察会把目击者的身份告诉头号嫌疑人的?”
“十一点十分,我人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
“不知道。我喝醉了,在路上游荡。”
“喂,小妞,你完全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么蠢。什么叫做在路上游荡?这么说就等于叫人怀疑你嘛!”
“事实就是如此,没办法。”
“别的不说,”他宛如犯了偏头痛似地,按着太阳穴。“你怎么敢在晚上一面喝酒,一面游荡啊?你平常都是这样喝酒的吗?”
“不,这是头一次。”
“那你为什么偏偏选在今晚这样喝?”
“因为……我和小惠吵架。”
“哦?”原以为灰发男人会继续逼问,但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回道:“吵架啊?”
“我不想待在房里,才外出冷却一下脑袋。我那时心情很差,就在自动贩卖机买了酒,坐在了公园的长椅上喝。”
“公园的长椅上啊?当时你没碰到认识的人?”
“不,完全没有。”
“你和鞆吕木惠吵架的原因是什么?”
“我不想说。”
“照我看来,就是为了她的‘劈腿’对象吧?”
“我行使缄默权。”
“少卖弄小聪明啦!你为什么会怀疑鞆吕木惠和男人有一腿?你有根据吗?或是单凭直觉?喂,你又想行使缄默权啊?那也没关系,不过你若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最好把知道的事全部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对了,”灰发男人的语调不变,话题却突然改变了。“其他学生也会瞒着舍监,偷溜出去夜游?”
“是啊!”
“不过,这一带应该没有女孩子玩耍的场所吧?得到闹区才有。大老远地跑出去玩是无所谓啦,要是被逮到会怎样?”
“不怎么样,被严重警告而已。原则上只有一年级生强制住宿,二年级以上的惯犯有可能被赶出宿舍;不过,被逮到的人似乎很少。”
“哦?大家的手脚都很利落嘛!”
“与其说是手脚利落,还不如说是嫌麻烦,干脆作罢。”
“嫌麻烦?”
“如同你刚才所说,这一带没地方好玩;但要到闹区去嘛,走路又得花上近一个小时。就算去程有市公交车可搭,回程往往没公交车;这里的女孩也没有钱到可以一天到晚搭计程车。”
“骑自行车不就得了?”
“这里的自行车停放处就在舍监房间的正对面,晚上牵车被发现的机率很高;所以如果想出去玩,就得走路。与其忍受这种麻烦,还不如等假日征得外出许可之后再光明正大地到闹区去玩,因此很少有人会大费周章地偷溜出去夜游。反过来说,正因为舍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疏于‘监视’玄关大门。”
“换句话说,只要别用自行车,晚上要瞒过舍监偷溜出去是很简单的事?”
“嗯。晚上十点熄灯时会点名,不过并不会逐一确认本人的脸;只要拜托室友代点,应该就能蒙混过去。”
“回来时该怎么办?玄关大门要怎么开?”
“各个寝室的钥匙也可以开玄关大门,没有问题。”
“嗯,那你呢?也是偶尔会偷溜出宿舍的那种人?”
“我是光明正大离开宿舍的那种人。”
“因为你已经不是在校生,管不着你了?”
“我在毕业之前也是这样。”
“哦?这么说来,你并不在乎舍监是否会发现。既然如此,你应该不是用走的,而是骑自行车出门;可是刚才你回来时并没骑车啊!今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能骑吗?”
千帆隔了片刻才察觉到自己似乎失言了。正当她急着设法搪塞之时,也不知道灰发男人是否知晓她的心境,又继续问道:
“算了,别管这个了。那鞆吕木惠呢?她是会溜出宿舍的那种人?”
千帆突然觉得这个灰发刑警其实并未认定她是凶手。当然,他对千帆是有所怀疑;但他时而使用近乎侵害人权的粗暴进攻方式,或许是为了激怒千帆,好打听出惠的周遭情报。
“就我所知,小惠不会这么做——”
“唔,今晚也是?”
千帆沉默下来。
倘若一味认定他是个会被外表及言行举止所骗的单细胞刑警,只怕会栽筋斗——她如此告诫自己。如果不收起轻慢之心,便无法顺利打听出想要的情报。
此时千帆终于发现自己在想什么,大为惊讶。方才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只想着得多搜集一点情报来弄清楚状况;但如今她的心境却已化为一种使命感,势必要揪出杀害惠的凶手。
千帆直到此时才真正体认到惠的死亡。她终于明白惠是被人杀害的。
终于明白她已经不在人世。
“怎么样啊?鞆吕木惠今晚——不,正确说来应该是昨晚——也没溜出宿舍?”
该怎么办……
个性向来冷静的千帆头一次犹豫起来。对于眼前的灰发刑警,她该吐露多少实情?她完全没个分寸。倘若只须装蒜即可,她有自信能贯彻铁面;但她不试着放点饵,对方又怎会泄漏情报?
好了,该怎么办?
“……我怎么会知道?那时我正在外头游荡。”
“我问的是你偷偷溜出宿舍之前的事。在你离开宿舍之前,鞆吕木惠是不是待在寝室里?说啊!”
“……应该是。”
“应该是?什么叫做应该是?你刚才不是说你和她吵架,所以才离开寝室吗?啊?既然如此,鞆吕木惠当然在寝室里啊!对吧?人不在寝室里,就算想吵也吵不起来啊!”
糟了……千帆真想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弹舌头。该怎么自圆其说?面对绞尽脑汁苦思的她,灰发刑警毫不容情地继续追问:
“你是几点离开宿舍的?”
“十点半左右。”
她老实回答了这个问题。
“当时鞆吕木惠还在寝室里吧?”
“对,当时她还在。”
这话连千帆自己听来都觉得别有含意,但灰发刑警并未追究。
“她那时的神态如何?”
千帆略微迟疑,最后还是选择老实回答。
“她说……她要去死。”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杀了他以后,我再去死。)
“哦?说要去死?换句话说,她暗示她要自杀。原因就是因为你和她决裂?”
“或许是。所以当我回到宿舍,看见警车和救护车时,我以为小惠真的实践了她的话。”
她又老实说出自己的心境。
“唔……”灰发刑警摸着自己的下巴,一边仰望天花板,思索片刻。“对了,你刚才——”
“呃——”
银框眼镜男快步走来;原来他曾离席片刻,只是千帆未曾发现。他对着灰发刑警咬了一阵子耳朵,眼睛还不时意有所指地偷偷打量着千帆。
“——唔?高濑议员?”
“对……他的秘书来了——”
千帆僵住了身子。她讨厌初识的人问她名字,更讨厌旁人在自己面前带着敬畏之意提起父亲。方才回到宿舍之时,舍监那句“就算你有高濑家的名头”又再度回荡于她的耳畔。明明就是鲸野自个儿要忌惮高濑家的名头的。
“那是谁啊?”
千帆惊讶地抬起头来。听了父亲的名字却反斥“那是谁啊?”的人,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事后回想起来,或许这便是她不再以“刑警”这个记号,而是以一个人格来看待眼前这个男人的开端。
“我不认识他。我既没投票给他,也没受他关照过。”
“不,呃,菓哥。”银框眼镜男又慌慌张张地咬起了耳朵。“其、其实是……”
“啊——本部长的啊?哦!”灰发刑警一脸不快地松开领带,抓了抓脖子。“真是的,又是关说啊?呿!连现场的现字也不会写的高考组混帐。”
“菓、菓哥,会被听见……”
“知道啦!我也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话说回来,你干嘛不早讲啊?”
“不,我也是刚刚才晓得。”
“要是我事先知道,就会对这位小姐温柔一点了啊!”
“你、你也不用说得这么白——”
“唉呀,幸会。”灰发刑警将银框眼镜男的脸推到一旁,转向千帆,虚情假意地一面鞠躬哈腰,一面拿出名片。“幸会幸会,小姐,这么晚才报上名字,真是非常抱歉。这是我的名片。”
千帆看了看他递过来的名片,上头写着“菓正子”;“菓”似乎念成“Kurumi”,不过名字嘛——
“哦,那不是念成‘Masako’,是念成‘tadashi’。常有些白痴误以为我是女的,打些奇怪的电话到我家来;不过这不重要。请你放心,小姐,别看我这副德行,我可是个奉行墙头草主义的男人,对弱者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不过对强者就是鞠躬哈腰、卑躬屈膝。”
“菓、菓哥,你也不用说得这么白……”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今天就先打住吧!天快亮了。若是有问题,我改天再请教——”
此时〈轮值室〉的门被粗鲁地打开,打断了灰发刑警的一番话。来者是一个条形码秃头男,他的头发以发胶抹得晶晶亮亮,年约四十左右,身材微胖——他便是千帆父亲的秘书之一,望理。
想必是舍监鲸野通知千帆的母亲,而千帆的母亲又联络了父亲。秘书如此晚到,应该是因为父亲公务繁忙之故吧!
“小姐,”时值隆冬,他的额头却冒出如色拉油一般的汗水。“很抱歉,这么晚才到。我来接您了,请快点收拾一下。”
“收拾?”
“议员听了这件事,也觉得非常痛心。请您快点回去,好让他知道您平安无事。”
“我不回去。”
“啊……?”
“应该说是不能回去比较正确。”
“呃,您在说什么……?”
“警方不让我回去,因为我是这个案子的头号嫌疑人。”
“什么?”望理瞪大了眼睛,似乎到现在才发觉菓刑警及银框眼镜男的存在;他逼问两人:“喂、喂!你们是警察?谁、谁是负责人?”
“呵?”菓刑警一面打了个大呵欠,一面举手说道:“我。”
“怎么回事啊?居然说我们小姐是头号嫌疑人,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啊?知道我们小姐是什么来头吗?啊?知道还敢这么说吗?要是你敢乱来,小心留下一辈子的污点!一辈子的!”
“呃,我没说过不准她回去啊!对,我可是连半个字也没说过。岂只没说——”
“可是你说我是头号嫌疑人啊!”
“不不不,”千帆盘起手臂,转向一旁;菓见状苦笑:“我的意思是你是重要参考人,毕竟你和被害人同寝,这是调查的基本嘛——”
“啊!够了,好,不用说了。”望理竖起那宛若婴儿般圆滚滚的手指,打断了菓。“刚才的话我就当作没听见,藏在我的心里,嗯。好了,小姐,我们该——”
“望理先生,其实我刚才对这位刑警先生动粗。”
“啊……啊?”
“对吧?”千帆转向银框眼镜男及其他刑警,征求他们的赞同。“你也可以去问舍监鲸野阿姨。我一把撞开这位菓刑警,试图进入凶案现场,得因妨碍公务而在拘留所过一晚。”
“拘拘、拘留所?”望理拿出手帕,擦拭那犹如以平底锅加热过的汗水,又擤了擤鼻涕,瞪大眼睛。“喂!你们搞什么?什么意思啊?说话啊!什么拘留所?我们小姐怎、怎么可能对你动粗?要是反过来还有可能。”
“那当然。”菓刑警装模作样地哈哈笑了几声。“只是我自己没事跌倒而已。”
“你、你那种别有含意的语气是什么意思啊?你到底想怎么样?真让人不舒服。总之,我们小姐不必去拘留所,对吧?很好,那当然。好了——”
“可是我不回去。”
“小、小姐!”望理的双腿弯成了内八字,肥胖的身体左右摇晃。“请别刁难我,求求您,和我一起回去吧!不然我会被议员骂的。”
“我不回去。”
“拜托啦!”他脱下圆框眼镜,拿起方才擤鼻涕的手帕按着眼睛,作势拭泪。“我一辈子就求您这么一次,请您听我的。我的胃从前一阵子就开始怪怪的,再这么下去我的胃壁会穿孔。如果小姐不跟我回去,说不定我会劳心过度而死。”
“我才生不如死呢!你就这么跟我爸说吧!”
“别给我出难题啦!再说,您不回家,打算住哪里?您、您的寝室发生了凶杀案,对吧?那、那就代表……寝室里有尸、尸尸、尸体,对吧?”
“是啊,一片血海。”
“血海……”望理似乎犯贫血,壮硕的身体晃了一晃。“这、这种房间要怎么住人?再说,您已经毕业了,根本不必留在这种地方嘛!小姐,求求您,别再要性子了,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我可以住在宿舍的客房里。”
“呃,恕我鸡婆,小姐。”菓刑警悠然地挖着鼻孔,嘻皮笑脸地说道:“再这么下去没完没了,我看你回去一趟比较好。”
“你要放有逃亡之虞的头号嫌疑人回去?”
“那我就承你的好意,把剩下的问题也问完,以免你逃了以后找不到人——你的波士顿包去哪儿了?”
果然……千帆这才明白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这个灰发刑警可不是个粗鲁无文的单细胞生物,他偶尔表现出的低俗行径全都是精心安排的。
“昨晚十点半左右,有人看见你离开宿舍。我不能说是谁看见的,但根据那个人的证词,你当时提着一只黑色的波士顿包;而刚才你冲撞我时,手上什么也没有。顺道一提,二〇一号室里也没有任何符合目击者说词的物品——好啦!那么包包究竟上哪儿去了?”
当然还放在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之中,里头装着千帆换下的衣物。得找个时间把东西拿回来……
“上哪儿去了?……不知道,看来似乎是我喝醉酒四处游荡之时不小心弄丢了。”
“哈哈,我想也是。顺道一提,你离开宿舍的十分钟前,有其他学生目睹鞆吕木惠从玄关走向楼梯;换句话说,她一回来,你就离开了,是吧?”
果然不容小觑……千帆用上丹田的力气回瞪菓刑警。纵使他看来只是个鲁钝粗俗的乡下中年人,毕竟是这方面的专家。
“……没错。”
“辛苦你啦,小姐。你随时可以回去了。”
“就算有人看到我十点半离开宿舍,也无法证明我案发时不在场。说不定后来我在十一点左右又回来——”
“没人说你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了。再说,没有不在场证明,也不代表就是凶手。好啦!你今晚就别坚持己见来为难这个人了,先回家吧!”
“是啊,小姐,这家伙,不,这位先生说得对。”
发现菓刑警是不容小觑的角色之后,千帆变得冷静了些。的确,或许先回家一趟才是明智的做法。虽然她百般不愿与父亲照面,但不先安家人的心,搞不好以后就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了。
“好吧!望理先生,今晚我就看在这位刑警先生的面子上回家。”
千帆并无他意,但菓似乎把这话当成讽刺,露出了苦笑。
搭着望理驾驶的车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千帆看了时钟一眼,时间是早上八点。千帆早已做好与父亲照面的觉悟,但出来迎接的却只有母亲一人,让她颇为错愕。
“——他刚才还等着。”母亲以打圆场的语调延女儿入家门。“可是又出门了,才刚走而已,说是有重要的事。”
是吗?依父亲的性格,八成是料定千帆又会耍性子,一时不会回家。或许是千帆想太多,但思及此,她便觉得自己白回来一趟而忿忿不平。然而,父亲不在,却也确实教她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千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你平安无事就好。”
“我去小睡一下。”
“你爸爸说他中午时会回来一趟。”
“知道了。”
千帆回到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
床已经铺好了。换作平时的千帆,铁定又要觉得就是母亲事事过于周到,那个男人才会得寸进尺,而大发一顿脾气;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这番气力与体力。她连衣服也没换,便直接倒在床上。
她将额头抵着枕头,闭上眼睛,血海的情景又再度浮现。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惠的声音回荡于耳畔。千帆无法相信这道声音的主人如今已不在人世;虽然脑子里无法相信,真实感却带着热度渗透了身体,增加了重量。
小惠……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不相信我和那个男人根本没瓜葛?)
千帆睁开眼,将左手移到自己的鼻尖之前。戴在无名指上的,是个平凡无奇又便宜的银色戒指。那是惠送给千帆的,惠的左手无名指上也戴着千帆送的戒指。她们交换了戒指。
这可说是一种孩子气的游戏,也可说是一种男女关系的诡异模仿;然而对于千帆而言,却是象征着她与惠的关系。她真的如此认为。
(我和他真的没有任何瓜葛。)
(已经没救了。)
(我们结束了。)
(这种关系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小惠……
千帆与鞆吕木惠是在去年的暑假之前相识的。惠是新生,而千帆是三年级生,当时她们并非室友。
惠写情书给千帆,是她们进一步交往的开端。信件的内文为何,千帆已记不清了,总之是些能以“我喜欢你”四字简化的无谓话语。
千帆常收到情书,对象不分男女,但她通常看也没看便丢了。当然,也常有人单方面地表示要在某处等她来相见,但她从未赴约过。
那么,为何轮到鞆吕木惠之时,千帆却生了再次见她的念头?千帆自己也不明白。是命中注定?或是一时兴起?起先应该是后者才是正确答案,但结果却成了前者。千帆如此认为,也如此希望。
惠是个任性的女孩,自我本位且奔放不羁,从不顾虑他人的感受,嗜虐却又天真无邪。本来这种性格,是千帆最为厌恶的。
然而,却也因此而显得极富魅力。若要自我分析,可说是千帆享受着被惠摆弄的境遇,也可说是惠教导千帆放弃自我、委身于人的快乐。原本对于千帆而言,放弃自我、委身于人是她死也办不到的行为。千帆向来不与人交流,总是躲在自己的壳中;说穿了,惠便是趁她的心灵因疲累而产生破绽之际,趁虚而入。
倘若千帆与惠的这段恋情是段禁忌之恋,理由并非因为是同志之爱。千帆犯了自己的大忌,将身心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人,所以才叫禁忌之恋。这是种禁忌的快乐。
同住一寝与交换戒指,全都是惠提议的。
“我要独占千帆。”惠一面吃吃笑着,一面抚摸千帆的头发。“千帆是我的,这个美丽的身体全部都是我的,是我的宝物,我绝不让别人碰,也不让别人靠近。所以我们一起住吧!我要你随时都在我身边,爱着我;不在寝室时,也要时时刻刻地念着我。你戴上这个戒指,把它当成我,整天都要爱着我,随时都要想着我。”
从不接纳别人提议的千帆竟然完全听从惠的摆布。虽然宿舍并无学年中不得更换室友的规定,却有室友至少同住一年的不成文规矩,因此舍监鲸野大为反对;然而,千帆却不管三七二十一,遵从惠的命令,在第二学期开始的那一天住进了二〇一号室。
接着,千帆又买了戒指。千帆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购买这种装饰品。简直就象是办家家酒——千帆虽然这么想,却又满心期待这只戒指能将自己与惠紧紧相连,活像——没错,活像一只被套上项圈的忠犬。
她们俩的关系立刻传得沸沸扬扬;因为惠在宿舍及学校之时,从不掩藏自己对千帆的“占有欲”。得以独占过去无人能触及的孤傲宝石——千帆,令惠陷入深深的自我陶醉。惠不允许其他人接近自己的“宝石”;她以代理人自居,隔离千帆,并亲自“面谈”想见千帆的人。她冷淡地驱逐所有垂涎“宝石”之人,并沉浸于这种特权之中。
这类自我陶醉正是千帆最为憎恨的。说穿了,惠并不爱千帆,她只是因获得精美玩具而雀跃不已,只是乐中于抚摸亲吻她最爱的“洋娃娃”而已。这种行为正让人联想至将小孩客体化、否定小孩人格却自以为深爱小孩的父母,原本是千帆最为憎恨的。
然而,千帆却认为只要惠幸福就好,而默许这种行为。她不光是默许而已;被关入惠的赏玩“牢笼”之中,承受着师生的好奇目光与被避而远之的屈辱,甚至让她感受到被虐的快感。不,是惠的自我本位让她感受的。惠把千帆当成自己的“洋娃娃”,而被当成玩物对待的千帆也借此沉溺于放弃自我的倒错快乐之中。
只不过,她们的蜜月期并不长久。如同菓刑警所言,年关刚过,她们俩的关系便产生了裂痕;因为在去年年底,有个谣言如燎原之火一般于学校及宿舍之中蔓延开来。
(听说那个鞆吕木啊……)
(好像和惟道搞上了耶!)
(和那个花心大萝卜惟道。)
(不过,为什么啊?)
(对啊,为什么?鞆吕木不是和那个高濑千帆……)
(和那个高濑千帆有一腿吗?)
(她是什么时候换成男人啦?)
(唉,果然……)
(果然……)
(鞆吕木还是宁可要男人吧?)
(嘴巴上说她多讨厌男人……)
(其实还不是觉得男人比较好?)
惠否认了谣言,态度悠然。她以为只要自己否认,千帆便会信之不疑。
然而千帆并未相信。向来与流言蜚语保持距离的千帆,这回却象是鬼迷心窍似地主动扑向谣言,并认定谣言即是事实。千帆没有任何根据,却顽固地否定惠的解释。
谣言的对象若不是惟道,或许情况又会有所不同。可是,她偏偏和那种男人……思及此,千帆便彻底冷了心。
惟道在去年九月中旬曾害千帆冠上顺手牵羊的污名,虽无明确证据,千帆至今仍确信那是惟道为了“开拓”与她的个人交集点而设下的陷阱。因为当天到市区购物的千帆本来并没逛书店的打算,全是因为惟道跟踪她,才逼得她冲进书店里的。
在那之前,千帆从未进过那家〈香苗书店〉;但那书店规模颇大,正适合用来甩掉惟道,所以千帆才走进店里。当她在店里四处闲逛之时,有个胸前戴着“大岛”名牌的女店员叫住了她,并带她到店里的办公室去,要求检查她的手提包。千帆一头雾水,依照对方的指示去做,没想到手提包里却出现了她从未看过的袖珍书。女店员质问千帆:“这是什么?刚才跑掉的那个女孩又是谁?”千帆正感困惑之际,惟道便立即登场,她才领悟到偷窃风波乃是个“陷阱”。于是乎,惟道表明自己是千帆学校的老师,欲把事情摆平;而千帆担心欠下惟道人情将引来后患,便否认犯案,并顽固地保持缄默。这让女店员的态度硬化,愤怒地表示要报警,最后还因为厌恶千帆而掉出泪来,陷入了激动的歇斯底里状态。
在场的年轻男店员见事情不可收拾,便去叫店长前来调停,总算摆平了这件事;然而从这时候开始,惟道对于千帆而言便从单纯的教师变成了须加防范的“敌人”。无论是谁,只要投向这个“敌人”,便是不可饶恕的背叛。
见千帆不再听命于自己,惠大为动摇。千帆极尽所能地残酷相待,宛如欲一泄过去被剥夺“主体”的郁愤一般。年关方过之时,惠与千帆的“主从关系”完全逆转了。
惠拼了命地想和从前一样操纵千帆,而当她领悟到这已是不可能之时,便起了歇斯底里。
“你不能这样,千帆,你不能用这种态度对我。你得乖乖听我的话。”
然而,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状态的千帆却不再受惠摆布,无论惠如何大吵大闹,千帆都只是冷眼相待,并毫不容情地伤害她。
或许这对千帆而言,是种反抗父亲的补偿心理。父亲总是自以为是地将他的价值观加诸于他人身上,以绝对权力者之姿君临天下;他认为自己引以为据的道德才是独一无二的正义,折磨着家人,折磨着千帆。或许千帆便是将对父亲的怨恨发泄在惠的身上。
“为什么不相信我?”惠伏在床上哭喊着:“我和那种男人根本什么瓜葛也没有,他不过是我们班的导师而已啊!”
没错,这也是让千帆铁了心的因素之一。惟道晋是一年级生的导师,而鞆吕木惠是他班上的学生。冷静一想,这种事实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但因“补偿性复仇”而失去理智的千帆却陷入了错觉,认为这足以佐证惠与惟道发生过关系。
“我只有你一个人,我爱的只有你而已。你爱的也只有我,对吧?你爱我吧?欸,千帆,你爱我,对吧?快说对啊!快恢复成平时那个乖巧又可爱的你,恢复成我的千帆,相信我,拜托你相信我,求求你,求求你!”
然而千帆并不相信,或许该说已经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了。一直以来,千帆将身心全都献给了惠;如今反作用力将一切倒转过来,剩下的只有全面拒绝。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千帆!)
(为什么?)
(好。)
(既然这样,那我干脆……)
惠发起狂来,如暴风雨般一发不可收拾。
(既然这样,那我干脆杀了那个男人。)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杀了他以后,我再去死。)
小惠……
为何当时自己不相信她?不……其实千帆至今仍然存疑。
谣言。男学生猥亵且肆无忌惮的声音。女学生刻薄的好奇目光。
惠和那个男人上了床的谣言。那个男人染指她的谣言。比起惠本人的解释,千帆更相信谣言,即便在惠死后亦然。
为什么?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这是个千帆必须自问的问题。为什么?为何如今自己仍相信谣言?不,或许现在的千帆已无相信的积极之情,但她就是无法挥去惠与惟道交合的情景。
莫非……
莫非是因为自己的心中带有迷惘?
惠嘴上说得动听,其实还是宁可要男人——这种根源上的不信任存在于千帆的心里。如今千帆已能明白,自己其实是输给了这股不信任感。
她无法相信惠。
所以惠才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泪湿枕头的千帆突然发觉自己已然混乱了。惠并非自杀,而是被杀的。虽然千帆并未亲眼看到惠的尸体,但警方是这么说的,说她是被人杀害的。
究竟是谁……千帆试着切换思绪,却无法如愿。每当她回过神来,便会发现自己又陷入惠是自杀而亡的错觉之中,以及向惠道歉的自己。
“对不起……”
惠的触感重现于嘴唇之上。
带着鲜血的味道。以及泪水的味道。
千帆逐渐沉落有着黏膜触感的柔软海洋。
“——千帆,你醒了吗?”
母亲来叫千帆时,千帆早已醒了。此时已近中午;千帆和衣而睡,也没钻进被窝,一直彷徨于半梦半醒之间。
“……醒了。”
“你爸爸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嗯,我立刻就去。”
千帆手脚利落地束起头发,简单地整理仪容之后,便下了楼。
父亲身着西装,伫立于客厅之中,似乎随即又要出门。
千帆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见到父亲了,但事实上,过年时他们才见过面。虽然家里离学校不远,当时又已升上三年级,但不愿与父亲照面的千帆依然选择继续住宿;只不过,过年时她还是得回家。
父亲本要点烟,却停下了手,问过头来。“——辛苦你啦!”
千帆一如往常地生了种无力感。每次与父亲相处,她必然会有这种感觉。
父亲向来体贴千帆,而他的体贴应该不假。他从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怒骂千帆,是个明理的父亲;但也正因为如此,让事态变得无可挽救。
父亲以“明理”自诩,让千帆忍无可忍。这就象是一个独裁者在不痛不痒的范畴之内表现得宽容大度,便自以为爱民如子一样,从不去思考人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种误解化为独裁的免罪符,纵使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也不以为蛮横,因为自己是“宽大的国王”。独裁者的脑中植有一种“净化”回路,能将自己的行径全数正当化为爱民的作为。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千帆也站着垂头致歉。她早已学到教训,明目张胆地反抗父亲是毫无意义的。
独裁者的“净化”回路不只对他本人发挥效用,对客体化对象——亦即孩子的社会立场亦能发挥功效。既然父亲是“明理又受人爱戴的人”,反抗他的千帆只会被社会大众贴上“不知父母心的任性女儿”标签。典型的思考停止型公式,令人生厌。
这十八年来,千帆已经学乖了,所以她表面上再也不反抗父亲。说归说,她可不想坐下来与父亲慢慢聊。或许这便是她剩余的反抗残渣吧!
然而,千帆放不下这一点残渣,便得更加痛切地体认到自己仍是个“小孩”。因为她无法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权力关系客观地相对化。
“你还好吧?”
“我很好。”
其实千帆的精神依然深受父亲的影响。她不断反抗并憎恨父亲,便是最好的证据。
这让千帆疲惫不堪,有时她真想干脆向父亲屈服算了。她觉得自己该试着坦率地面对父亲;若是不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权力关系相对化,她就无法真正“自立”。
然而,即使千帆再怎么明白这个道理,她还是害怕。一旦放弃坚持,别说是“自立”了,或许她会被父亲的自我吞噬,迷失自己……她无法抹去这股恐惧。
所以她表面上虽然顺从,心里却总是抗拒父亲,抗拒客观看待这段亲子关系。
成为父亲的“一部分”以求得“解脱”的诱惑,越是抗拒就变得越为强烈,而抗拒程度也随之水涨船高,近乎扭曲,让自己疲惫不堪。
或许千帆与鞆吕木惠的关系便是起源与此。千帆只是想找个能让自己“解脱”的对象,这个对象无须是惠,任何人都行,只要肯把自己当成“奴隶”看待即可。就好像惠并非真心爱着千帆一样,千帆其实也没爱过惠。对于挣扎于服从欲望与抗拒心理之间的千帆而言,惠是种绝对性的存在;换言之,便是父亲的“替代品”。
一旦主从关系逆转,千帆便对惠极度冷淡,亦是反抗父亲的补偿心理所致——千帆如此自我分析。说不定与形同“暴君”的惠发生关系,就是用来补偿自己与父亲的关系。
思及此,千帆毛骨悚然。被父亲的自我吞噬,迷失自己……对千帆而言,这甚至带有性奴隶的意味?这种妄想侵袭着她。所以自己才不断地抗拒父亲……刹那间,惠那年轻的裸体与眼前的男人重叠,教千帆险些尖叫出声。
“对了,我听说警方认为你有嫌疑,是真的吗?”
“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千帆得慢慢调整呼吸,才能挤出下一句话;这让她感到极为懊恼。“觉得我很可疑。”
“你不必担心,总有一天会证明你的清白。我会好好交代南署的人。”
好好交代,是要交代什么?这话涌上了千帆的喉头,但她突然想到或许可以利用;不消说,当然是利用于收集命案情报之上。千帆有些讶异自己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如此冷静盘算;又或者自己只是借由打这类歪主意,来忘却某些事物?
“麻烦你了。我想知道的事,警方完全不肯告诉我。”
“那当然,这是调查上的机密。”
“可是,我还是希望警方能透露一些无碍的情报……毕竟被杀的是我的室友。”
“你现在总该明白平时谨言慎行有多么重要了吧?”
千帆一时之间无法领略父亲的言下之意。他似乎是在教训千帆,说她就是因为惹来了与惠是同志情侣的流言蜚语(父亲认定这只是流言蜚语),发生命案时才会被无端怀疑。
“是。”换作平时,千帆定会沉默以对,但此时她却姑且表现出顺从的态度。“我在反省了。”
千帆的家人会知道她与惠的关系,是起因于去年母亲打电话到女生宿舍找千帆,而惠以“代理人”自居,代为接听。想和千帆接触得先经过我的允许,即使是千帆的家人也不例外——便是惠这种幼稚的独占欲所带来的“喜剧”。
“是吗?”
“刑警先生对我的态度很凶,我有点害怕——”
“可是警方应该已经问完案了吧?”
“不,他说改天再继续谈。”
“改天继续?真的吗?”
“毕竟对警方而言,我是最有嫌疑的人。”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交代他们。”
好了,不知能有多少成效……若是这招没用,千帆一定又会猛烈后悔自己在父亲面前装乖。
父亲转过身,突然又停住了脚步。“——千帆。”
“是。”
“我记得你说过想去外地读大学?”
千帆已通过推荐甄试,考上了当地的知名女子大学;接下来她还会参加联合招考,但不会再报考其他大学,因为父亲只容许她就读那所女子大学。当然,就“形式”上而言,最后决定的人是千帆自己。
“嗯,对……我是这么想过。”
“既然如此,假如现在还有得报考,你就去考考看吧!发生了这种事,离开这里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
这应该也是父亲的体贴方式吧!只不过,非得发生这种惨剧才肯同意千帆离乡,实在教她难以苟同。要同意,为何不一开始就同意?
再说,这么一来,不就等于父亲承认了“最后由千帆自己决定”的“形式”只是伪善?就算不是,父亲也只是借由推荐别的大学来再度逼迫千帆“强迫中奖”而已。
思及此,千帆便感到愤怒。她果然无法坦率地面对这样的父亲,但如前所述,持续反抗父亲却又意味着无法摆脱父亲的影响。
前无路,退无步。她到底该怎么做?没有出口的绝望感。她总是这样,总是走进死胡同之中。所以千帆憎恨父亲,憎恨这个不自觉地将女儿逼入绝望的男人。
她只能憎恨。
“好是好——可是之前那所女子大学该怎么办?我是推甄上的,要是考上又不去读,明年清莲的名额会被取消,造成学校和学妹的困扰。”
“不用担心,我会好好交代。”
莫非他和那所大学的有力人士有交情?千帆并未听说过,但若真是如此,或许这便是父亲希望千帆进那所女子大学的理由之一。
“谢谢。”
无论如何,获得离家机会是件值得庆幸之事。假如不是在这种状况之下,或许千帆会真心感谢父亲;然而现在的她只觉得难以忍受。
千帆送父亲到玄关。黑色轿车的后座上坐着一名女秘书,正在等候父亲;她是父亲的“同居人”。
家里的人都知道这名女性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如今离家有望,千帆不禁生了种淡淡的期待:或许自己到外地以后,父亲会顾虑家里只剩母亲而更常回家,母亲便不用像从前那般寂寞了。她抱着这股期待,目送着黑色轿车离去。
千帆穿过了清莲学园的正门。毕业之后,这是她头一次到学校来;当然,她穿的不是制服,而是便服。现在正是下午的上课时间,中庭空空荡荡,因此她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爬上静阗无声的楼梯,朝着与教师办公室位于同一层楼的出路指导室迈进。她有点睡眠不足,但待在家里只是徒增疲惫而已,不如趁着父亲尚未改变心意,找间像样的大学报考。
出路指导室的门是开着的,为了方便学生阅览资料而设置的大型书桌之前并无半个人影;然而,当千帆踏入之际,却听见隔间的另一侧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怎么可能嘛!”
千帆僵住了身子,屏气凝神。是惟道晋的声音。
“我知道,可是有学生在流传这种谣言啊!”
女性的声音是英语老师谷本香澄——惟道晋的未婚妻。
“别的不说,光是我和她发生关系这件事情就是不实谣言了。现在居然说我杀了她,真的是……”
“我不是说了?我知道。可是现在的小孩很可怕,他们可不光是以讹传讹,还会煞有其事地加上根据。”
“咦?根据?”
“你想想,凶手是怎么混进女生宿舍的?”
“有什么好想的?假如凶手是住宿生,根本用不着混进去啊!啊,不,我不是在怀疑学生。”
“可是,如果不是住宿生,就是外面的人啊!”
“干嘛想那么多?你又不是警察。”
“我不是说了?有学生在传这些谣言。假如凶手是外面的人,那个凶手是怎么拿到宿舍钥匙的?凶手应该是使用备份钥匙,那钥匙又是怎么打的?”
“外面的人哪有机会偷打钥匙?”
“完完全全的校外人士不会有机会,可是教师总有可能吧?”
“……什么?”
“宿舍不是有轮值制度吗?虽然好几年才会轮上一次。”
“啊,嗯,女老师会。”
“男老师也会啊!平时虽然轮不到,但放长假学生不在时,便会轮到男老师当班。你不也当过班?这个寒假的时候。”
“我、我,”惟道尖声叫道:“怎么会,偷、偷打钥匙……”
“我当然相信你不会。可是你本来就和许多女学生传过绯闻,对吧?这让男学生特别反感,所以他们一逮到机会就开始乱放这些不负责任的谣言,说惟道老师偷偷打了一副女生宿舍的钥匙,打算找机会溜进去。”
“喂、喂喂喂!”
“昨晚付诸行动,却被鞆吕木惠发现;鞆吕木惠想声张出去,所以你就杀了她。”
“胡说八道!”
“还有人是这么说的。鞆吕木被传和惟道老师之间有暧昧,害得她和高濑之间的‘感情’恶化,所以她很恨老师。听说她还曾说过,要是高濑不相信她是清白的,她就要杀了惟道老师,自己再去死。惟道老师害怕自己被杀,所以先下手为强,杀了鞆吕木惠……如何?小孩自由奔放的想象力很可怕吧?”
“别开玩笑了,真是的。”
“就算只有部分学生在传,这种谣言可是确实存在的,你得多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欸,阿晋!”谷本香澄的声音宛如突然散发出香味般,扑鼻而来。“我说这些话,不是要找你麻烦,你应该懂吧?”
“我、我当然懂。”
“我们都快结婚了,要是因为这些奇怪的谣言惹得我爸妈又开始怀疑你,不是很没意思吗?你为了博回他们的信任,做了那么多努力。”
“是啊!嗯,你说得没错。”
“不是我要怀疑你,你这阵子有乖乖的吧?”
“当然啊!”
“是吗?可是昨晚你不在公寓里耶!”
“咦……”
“傍晚到十一点之间,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你都没接。”
“我、我可没去女生宿舍!再说,案发时间我刚回到家,从我住的公寓到女生宿舍,就算开车也得花二、三十分钟,不可能犯案。”
“我又没说你犯案!”香澄又好气又好笑。“我只是开开玩笑,问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跑出去偷吃。”
“啊……啊,是、是吗?对不起。”
“真是的,振作点嘛!你该不会还放不下那件事吧?”
“那件事?哪件事啊?”
“就是琳达的事——”
“怎么可能,我早就释怀了。都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那就好。总之,拜托你规矩一点。”
“知道了,我会注意。”
“对了、对了,这么一提,我们的蜜月旅行——”
他们俩似乎站了起来,千帆连忙离开出路指导室,冲进隔壁的女厕之中,静待两人离去。一阵欢愉的笑声逐渐远去。
原来如此——千帆为自己偷听到的重大情报感到兴奋不已。对,钥匙,还有钥匙的问题。不管是校外或校内人士,凶手应该握有女生宿舍的备份钥匙。
这么一来,说惟道是杀害惠的凶手,倒也不算是空穴来风了。今年年关前后——具体日期,千帆不清楚——惟道在空无一人的女生宿舍轮值,获得了偷打钥匙的机会;他为何需要女生宿舍的钥匙?便是为了趁隙潜入宿舍之中,逼迫千帆与他发生关系。那个男人对我还没死心……千帆可以确信。
惟道并没打算杀害惠,对千帆用强才是他的目的;不过,当他潜入宿舍之中时,千帆碰巧外出,同寝的惠欲声张,惟道情急之下便杀了她。充当凶器的刀子应该就是为了威胁千帆就范所备下的道具。
不,慢着……想到这里,千帆突然歪了歪头。这不合理。
惟道计划非礼千帆,并偷打钥匙;这件事本身还说得过去,有充分的可能性。但要说他在昨晚十一点十分左右潜入二〇一号室,可就说不通了。假如是单人房便罢,宿舍里所有寝室都是双人房,乃是众所皆知之事;惟道会大摇大摆地潜进来吗?即使他再怎么被千帆迷了心窍,也不会如此莽撞行事吧?若是千帆并非单独在房里,惠也在场,他打算怎么办?
倘若他真要选在千帆落单之时下手,就会守株待兔,等惠外出。他做得到吗?千帆认为应该可以,只要宿舍附近有适合监视的地点。他可以从该处监视走廊上的窗户;走廊上的窗户并未悬挂窗帘,只要使用望远镜,便能看见学生进出寝室。他可以将监视焦点对准二〇一号室的房门,静待惠出门;待她离开宿舍之后,自己再使用备份钥匙,偷偷潜入宿舍。
然而,这个假设有个致命性的缺陷,便是惠不见得会在特定的夜晚外出。纵使惟道再怎么执迷,也不可能每晚都躲在附近等惠出门吧?与其如此辛苦,不如想其他方法。
这一点在相反的情况下亦然。即便惟道的目标不是千帆而是惠,也得等千帆出门以后,才能下手攻击惠;但他不知千帆哪天才会溜出宿舍,便得每晚进行监视才行。倘若惟道的目的是杀害惠,根本犯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大可选用其他办法。
千帆怎么也想不通,只得暂时排除惟道凶手说。不过,得知惟道或许握有女生宿舍的备份钥匙,倒是个极大的收获。虽然惟道本人否认,但瞧他那慌张的模样,肯定是真的偷打了一副。千帆可以确信。
还有,香澄所说的“琳达”又是谁?惟道认识外国女人吗?不,虽然千帆听到的是“琳达”二字,说不定其实是其他词汇。香澄以“放不下”来形容,可见这件“去年的事”对惟道而言是个打击,不知是什么事?虽然和这次的命案应该无关——千帆一面左思右想,一面望着排列于出路指导室中的大学资料。
在四月进大学之前,务必得揪出杀害惠的凶手——千帆如此想道。她需要时间调查,因此没有太多时间参加入学考;就算要另觅大学,顶多也只能选择一间来报考。好了,该选择哪里?千帆逐一搜寻进行二次招生的学校。
“——唉呀?”
背后有道声音响起,回头一看,是千帆满心以为已和惟道一起离去的谷本香澄。
“真是难为你了,高濑同学。”不知香澄晓不晓得惟道对千帆的“执迷”?她将手放在千帆肩上,表示慰问之意。“你还好吧?”
“嗯,还好……”
“没想到鞆吕木同学会碰上这种事……身为她的朋友,你一定受了很大的打击吧!”
虽然香澄以朋友二字形容,但听她方才与惟道的对话,显然也知道千帆与惠的关系。又或她认定那只是不实的谣言?
“不过,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你不是早就决定好要上哪间学校了吗?”
“发生了这种事,我想尽可能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哦,原来如此。可是——”
香澄张口欲言,却又改变主意,闭上了嘴巴。或许她想提的是千帆的推甄问题。
“唉,只是用来解闷而已。”
“是啊!想想到哪里读书来转换心情也不错。高濑同学,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离家远就行了。”
“离家远啊?”
“我没去过南部,或许南部不错。”
“南部?冲绳吗?”
“也好啊!不知那里有什么学校?”
“这个嘛,现在才要报考,可能——啊,对了、对了。”香澄起身,取出一个档案夹。“之前有个同学来问过这间大学。”
“哪一间?”
“安槻大学。”
“呃……安槻在哪里?”
千帆虽然听过这个地名,一时却想不起是位于日本地图的哪里。她觉得还不如去冲绳较好。
“应该不算南部,算是西部。虽然是个全国倒数前几名的学校,不过至少是个国立大学。啊!就是这个,正好有二次招生。”
千帆观看香澄递出的资料。她并非真的感兴趣,不过一看二次招生的截止日期是二月二十日邮戳为凭,便轻率地下了决定。三年级的导师是高濑名头的“信奉者”,只要出言相求,他定会高高兴兴地在明天结束之前替她备妥必要的书面资料。
这个替千帆带来命运邂逅的出路,便是如此轻率且迅速地决定的。“——能替我拷贝这份简章吗?”
“好啊!可是你真的要考?之前那所女子大学——”
“只是用来解闷而已啦!”
这并非搪塞之词,此时的千帆是真的这么想。她还不知道自己真会就读这所大学,更不知道在这所大学之中结识的人将代自己解开鞆吕木惠被杀之谜。
“老师,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惟道老师的班上应该有一个姓能马的学生。”
“嗯,她怎么了?”
千帆提起惟道的名字,香澄的表情却丝毫未见动摇。是她毫不知情,或只是在演戏?——不,她应该真的不知道吧!千帆下了如此结论。
仔细一想,惟道又不是白痴。若是对所有女学生的一般性色心倒也罢了,他与未婚妻身处同一职场,岂会轻易暴露自己对特定女孩的异常执着?
傍晚,趁着于咖啡馆之中等候的空档,坐在窗边的千帆阅读着刚送来的晚报。
昨晚的命案上了报,内容是市内私立高中一年级生幺同学(十六岁)在女生宿舍之中被杀身亡。想当然耳,清莲学园的名字并未公开,惠的名字也未出现。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千帆总觉得惠的死亡因为匿名而被忽视了。
千帆摇了摇头,却发现有张脸孔隔着玻璃窗窥探着她。是能马小百合。千帆要求香澄代为转告小百合,说自己在此地相候。
千帆招手示意小百合入内。“——对不起,叫你出来。”
“不会——”
小百合的表情与昨晚一样僵硬,是因为学生结伴进咖啡馆为校规所禁止,或是因千帆邀自己出来而紧张?千帆无法分辨。
“我想问你昨晚的事,行吗?”
“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
“说你知道的事就行了。我猜昨晚目睹命案发生的人,不是你,就是柚月学妹。”
“对,是柚月学姐……你怎么知道?”
“就是有这种感觉,毕竟是住在隔壁嘛!”
“昨晚十一点十分左右,突然响起了好大的声音——”
“好大的声音?”
“是打破玻璃的声音。”千帆推测应该是花瓶砸破阳台玻璃门的声音。“然后柚月学姐就冲出走廊——”
“柚月学妹昨晚待在寝室里啊?她没出去玩?”
“不,晚饭后她有出去,但又立刻回来了,应该是九点左右回来的。她那时很不高兴——”
“很不高兴?”
“理由我不知道。”
“唔,十一点十分左右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柚月学妹冲到走廊上去看,然后呢?”
“我觉得很可怕,留在寝室里。”
“你一直留在寝室里?”
“对。后来警察来了,闹得沸沸扬扬的,我更害怕了,一直缩在棉被里发抖,直到鲸野阿姨要我们到〈读书室〉集合。”
“所以你没看见现场?”
“完全没有。幸好我没看见,连柚月学姐看了都脸色发青,要是我看了,铁定会晕倒。”
“柚月学妹没向你提过命案的事?”
“没那个时间。警察不是问了一堆问题,直到天快亮了才结束?我根本没睡上多久就又得起床去上学,现在还好想睡。”
“是吗?说得也是。”
“呃……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听说惟道老师有嫌疑。”
“这是谁说的?”
“学校里的男生说的。不是曾有谣言说惟道老师和鞆吕木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关系吗?”此时小百合似乎顾虑千帆的感受,略微吞吞吐吐过后,才继续说道:“因为这个谣言,鞆吕木很怨恨惟道老师,说造谣的一定是惟道老师本人,假如高濑学姐不肯原谅她,她就要杀了惟道老师,自己再去死。我亲眼看到鞆吕木哭着这么说,我想惟道老师应该也知道这件事。所以说不定是老师害怕自己真的被杀,就先下手为强,杀了鞆吕木。”
“是吗……”千帆从未想过放出风声的是惟道本人,此时闻言不觉心惊肉跳。“不知道是真是假?”
然而,这是很有可能的;不,甚至该说真相即是如此。千帆的身体因愤怒而颤抖。是那个男人放出风声,说自己和鞆吕木惠发生关系,企图挑拨不从他意的千帆与惠分手。铁定是这么一回事。
天啊!若真是如此,千帆完全中了惟道的奸计,落入了那个男人的“陷阱”里。
“呃……”
“……什么事?”
“柚月学姐她……应该不必住宿了吧?”
看来似乎是与命案完全无关的话题,千帆放松了肩膀上的力气。“你是指她已经二年级了?不过我记得她家住得很远,没办法从家里通学。”
“只要租间套房或雅房,自己搬出来住就好啦!你不觉得吗?她家那么有钱。再说,她几乎每晚都溜出宿舍,就算被退宿也没话说吧!”
“怎么了?你和柚月学妹吵架啊?”
“没有吵架,只是她那个人太我行我素了。”
“怎么个我行我素法?”
“她会擅自使用我的东西。我猜她这一年来从没买过洗发精。”
“一直用你的?哦?就像你刚才说的,她家很有钱耶!居然这么贪小便宜。”
“还不光是这样,她会拆阅我的信件。”
千帆大为惊讶。她隐约知道柚月步美任性妄为,没想到竟然夸张到这种地步。“这可就……有点问题了。”
“就是说啊!根本是侵害隐私,可是她完全没有罪恶感。她看了我家人寄给我的信,知道我的生活费有多少,还会威胁我:‘你现在有钱吧?借我一点。’”
“太过分了。想要零用钱,向她有钱的爸妈要就有了啊!”
“这种时候我根本无法拒绝,毕竟她是学姐。”
“你和老师谈过吗?”
小百合不甘心地嘟起了下唇突出的嘴,摇了摇头。“没有。要是这么做,柚月学姐一定会怪我去告状,更加找我麻烦。”
“唉,再忍一个月就好了,到时你去申请换室友,不会打回票的。”
“可是,现在连要和她多待一天我都受不了。”
小百合恨恨地说道。她似乎在反省自己的语气,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战战兢兢地开口:“……那是不可能的。”
“咦?什么不可能?”
“鞆吕木不可能和惟道老师发生不可告人的关系。”
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千帆原以为小百合是为了安慰自己而否定谣言,但她这番话似乎自有她的根据。
“能马学妹,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小百合别开视线,或许是在装作没听见。“凶手什么时候会抓到?”
“谁知道?得看警方的努力。”
“他们真的抓得到凶手吗?”
“应该没问题吧!日本的警察很优秀的——对了,能马学妹,你是惟道老师班上的学生,对吧?那你知不知道他是否认识一个名叫琳达的人?”
“琳达?”
“应该是这个名字。”
“是美国人吗?还是……”
小百合突然闭上了嘴。
“怎么了?能马学妹。”
“呃……”
“你不舒服吗?瞧你脸色都发青了。”
“没有……高、高濑学姐。”
“什么事?”
“没、没什么……”小百合一面抖着双唇,一面起身。“对不起,我该走了……”
“是吗?那可不可以——”
请你替我转告柚月学妹我想见她?千帆正要这么说,小百合却已经走出店外了。千帆错愕地隔着窗户目送小百合那逃也似离去的背影,但她当时并未追究下去。
千帆不知道这一天竟会是她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能马小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