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穿着布偶装。
不,正确地说,是看起来像穿着布偶装——穿上这粉红色的兔子布偶装,从眼洞往外看的话。
出勤的店员们在穿上布偶装的我眼中看来,就像一列布偶队伍。这个人是猫,这个人是狸猫,这个人是猴子,而且屁股还连着尾巴。店员压倒性的都是女生,所以这些布偶都用可爱的声音说话,用女生的声音笑着。当然动作也很女性化。所以这情景看起来也有点像那种不三不四的酒吧。那是叫扮装酒吧吗?不过那种地方穿的应该是水手服或护士服吧。总而言之,我和好几个布偶错身而过,一路来到超市前面。
店长人在那里。他正仰望着店铺正面的装饰。店长旁边有梯子,男人爬到梯子顶端,正在为“创业十周年感恩回馈特卖会”的横形招牌位置进行微调。
“再上去一点。啊,那样太上去了。水平,保持水平。”
声音是店长的。
“这样吗?这样怎么样?”
梯子上的人回答的声音也是男的,所以我知道他是男的。
两人都不是人类的模样,但也难说是布偶。因为他们都是塑胶做的。
店长变成了机器人。呃,那是钢弹吗?梯子上的男人是什么?好像是某种战队。是高速战队涡轮连者吗?
“店长!”我大声叫道。
钢弹回头:“噢,很适合呢。”
我拔下兔子头。于是钢弹和涡轮连者消失,眼前出现店长和梯子上的男人。店长穿着白衬衫,打着直条纹领带;梯子上的人穿着工作服,是比我还要年轻的男生。
我再次戴上兔子头。噢噢,钢弹和涡轮连者复活了!
“怎么了?穿起来不舒服吗?”
“没有。”我呆板地答道,眨了眨眼皮,挤掉跑进眼睛的灰尘。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先失陪了。”我转过身去,就要折回更衣室。店长的声音追了上来:
“你要去哪里?差不多要开始发气球啰!”
更衣室里有镜子。我想看镜子。我怎么样都想确定自己在镜中看起来是什么模样。
店员都已经去了店里,所以更衣室已经没人了。我戴上兔子头,慢慢地走到镜子前。
镜中是一尊兔子布偶。
可是颜色跟我身上穿的不一样。镜中的兔子是白兔。耳朵的形状也不一样。右耳从正中间折了下来。
而且我认得这个白兔。这……这兔子好怀念。
对了,是千代子。
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兔子布偶。我们总是睡在一起,去公园玩的时候我会背它一起去,全家出游的时候,我也抱着它一起。
又黑又圆的两颗眼睛。左眼是原本就有的塑胶眼睛,但右眼是父亲的大衣钮扣。我带千代子去朋友家玩,结果回家一看,眼睛掉了。当时我六岁。
“千代子的眼睛不见了……!”
我哇哇大哭,被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然后母亲帮我缝上钮扣代替眼睛。所以千代子的左右眼睛大小有些不一样。
镜中的白兔就连这些地方都和千代子一模一样。
我望向自己的双手。透过布偶看到的我的手,变成了千代子的手。白毛都被磨秃了。手腕的地方缝线迸开,露出里头的棉花。
这是千代子。错不了。
我把千代子忘掉多久了?
不再和千代子一起玩耍、不再抱着它睡觉以后,一直到小学五、六年级,它应该都还摆在我的房间里。可是上了国中、进了高中,随着成长,我便把千代子给遗忘了。我认为破旧的白兔布偶太幼稚,把它从房间里驱逐出去了。现在我连我把千代子给丢到哪儿都想不起来了。
妈妈那个人最舍不得丢东西了,一定还收着。千代子一定还收在某个地方,得确定一下才行!
好久不见了。把你忘掉了,真对不起。我抱住自己,就像小时候那样抱住千代子。这个时候我灵光一闪。
其他人是不是也跟我一样?
店里的人身上的布偶,就是那个人的千代子。一定是的。小时候最珍爱的玩具。爱不释手、一起玩到忘了时间的玩伴。相拥入睡,连在梦中也一起做伴、最珍贵的幻想朋友。对孩子们来说,是他们当下最棒的伙伴。
只要穿上这个粉红色的兔子装,就可以看到它。
我匆匆折回店里。顾收银台的田中大婶正在用键盘输入资料。
“田中阿姨!”
“咦?怎么了?”田中大婶缩起了下巴。她一定觉得我这女生怪怪的。没办法,正好是个机会。
“田中阿姨,你小时候是不是有一个很宝贝的灰熊布偶?”
田中大婶这次整个人都倒退了。可是在旁边顾收银台的女店员这么回话:
“咦?什么什么?新的占卜吗?”
“嗯,类似。”
“我以前很喜欢一个长耳朵的狗布偶呢。是五岁生日的时候爸妈买给我的。结婚的时候我还一起带去,我丈夫笑我,可是我现在还是很宝贝它。”
那个店员看上去是一个长耳朵、垂眼睛的狗布偶。长长的毛皮虽然稀疏了些,却没有破损或脏污。因为这个布偶是现在进行式地受到珍惜。
“有珍惜的布偶的人会碰到好事。”
“那是什么幸运占卜吗?”
“是的。”
我得意扬扬地去到店前。店长还在那里。果然还是钢弹。他正在测试招揽客人用的麦克风。
“店长喜欢钢弹对吧?”
“咦?”店长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的年纪正好碰上初代钢弹,当然会迷得不得了啰。”
“店长的脸上就写着你喜欢钢弹。”
是吗?——店长纳闷地歪头。钢弹歪头的模样非常可爱。不过就我所知,在初代钢弹世代当中,店长也算是年纪相当大的。这表示店长是个动画阿宅吗?
这一整天,我在发气球的过程中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布偶。也看到一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角色玩具。每个光临的客人都穿着不同的扮装。就和店长一样,那不一定都是布偶。也有忍者扮相的年轻女人,那是叫什么赤影的吗?我也看到芭比娃娃和莉卡娃娃走过,吃惊地脱下兔子头一看,本人居然是欧巴桑,把我吓了一跳!还有弯腰驼背的老爷爷是制服土气的棒球选手模样,但身影却非常单薄,没有厚度。我觉得奇怪,仔细一瞧,察觉原来是尪仔标,高兴极了。上了年纪的男人有很多都是尪仔标,我也看到很多相扑横纲的尪仔标。
小朋友则有很多是我不认识的角色。没办法,我又不看小朋友节目。可是超人力霸王果然还是很受欢迎。有个小男生不晓得做了什么恶作剧,被妈妈骂,还被打屁股,而他居然是蜘蛛人,真教人好笑。我看过蜘蛛人的电影,正义使者怎么可以不听妈妈的话呢?
布偶装——布偶当中,最受欢迎的似乎是熊猫。大人顾客的布偶几乎都有些破损肮脏,也有不少断手断脚或耳朵掉了。
只留下回忆,被人遗忘的玩具们。里头有些也已经被丢掉了吧。脏得乍看之下看不出是什么的布偶,一定就是那类被丢掉的玩具。
就像田中大婶说的,穿着布偶装动来动去,是件很累人的差事,所以我获准三不五时就去休息。我向办公人员要来接着剂。我想修理一下千代子缝线绽开的地方。其实我想用缝的,但穿着布偶装没法做针线活。
“布偶装没有破掉的地方啊?”
给我接着剂的办公人员一脸不可思议。我笑着蒙混过去,在更衣室为千代子做应急处置。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我已经相当疲倦了。另一方面,我也完全习惯布偶和玩具的大游行了。不管什么样的东西走过,我都不会吃惊。我只会招呼道好,接着递出气球。
然而……
我看到了一个普通的小朋友。那样应该才是自然的,我却惊讶极了。
那大概是国中一年级生吧。下巴有些戽斗,是个感觉桀惊不驯的少年。他穿着t恤和牛仔裤,脚下是名牌运动鞋。
这天是星期天,而且这家店也有卖文具之类的东西,就算国中生一个人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目送少年混进顾客人潮之中,消失在店里。
那孩子小时候没有珍惜的玩具吗?现在也没有吗?
嗳,也有这种情形吧。我继续努力分发气球。
过了约一个小时,我就要回更衣室休息的时候,听到里面的办公室似乎在吵些什么。我脱下布偶的头,向路过的店员询问怎么了。
“抓到小偷了。”
店员板起脸说。
“才国中生,是惯犯呢。”
瞬间我想起刚才那个看不到布偶也看不到玩具的少年。
“报警了吗?”
“不晓得耶,会先叫父母来吧。”
一会儿后,我喝完冷饮,浑身是汗地重新穿上布偶装,回到店门口前,看到一辆计程车停在路肩,一名女人走下车来。这个人也看不到布偶和玩具。计程车司机看起来像融岩大使,女人却从头到脚都是个普通人。
下巴形状跟那个少年很像。
一定是母亲。
女人消失在店里。不悦的表情与正在举办特卖会而一片欢腾的星期日超市格格不入。
随着傍晚接近,客人愈来愈多,气球发完以后,我还是继续发传单、跟小朋友握手,忙得晕头转向。不过打工时间只到六点,差不多快下班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那个女人和少年走了出来。
果然是母子。站在一起一看,就知道两人长得真的很像。
两人都像被什么给压垮了似的,表情扭曲着。这样会让下巴咬合愈来愈糟哦。
他们经过我旁边,目不斜视地大步走着,感觉好像会撞到我,于是我闪到一边去。
然后我看到了。两人的背上黏着东西。
那就像一团灰尘。不,是煤吗?黑黑的,松松软软的,感觉怪恐怖的。
我赫然一惊,脱下布偶的头,跑了几步,靠近快步远离的两人身后。
少年的t恤背上、母亲的衬衫背上都没有东西。
我再次套上兔子头。结果我又看到两人背上的黑色物体了。这次我清楚地看出那是一只手。是长着钩爪、瘦骨如柴的手。指尖从后面紧勾住少年和母亲的肩头,而且还微微地蠕动着,就像攀在背上的蜘蛛一样。
我一阵毛骨悚然,哆嗦起来。
那是什么?我觉得那是非常、非常不妙的东西。
穿着布偶和玩具的人都没有那种黑手勾着。没有人被那种恐怖的东西跟着。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