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言主:Kazumi 4/4 10:39
主题:下次再聚会
早安!大家起床了吗?
今天早上,我是第一个报到的吗?
昨天好开心喔!
你们有没有发现?
隔壁桌的年轻人以为我们真的是一家人呢。
他们的表情好像在说:你们一家人干嘛好成那个样子啊?
不过我觉得他们好像有点羡慕我们喔。
认识大家之后,我觉得越来越有趣了,
下次一定还要再见面喔!
所田一美的眼中没有泪水。
而且,她的目光失焦,并未看着隔壁的石津知佳子或对面的武上,也没有望着墙壁、窗户或椅子,以及自称“布景”的德永的侧脸。
更没有看着这个房间。
她只是望着虚空,凝视着放在膝上的掌心里的空间。
“还好吗?”
武上找不到其他的话,只好问了这句。侦讯老手会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会对她说些什么?武上懂得装订文件、整理文件夹的方法,也知道现场勘验图正确的制作方式,对于各种形式的法院搜索申请表格更是倒背如流,也能够轻松列出那些申请公文。
然而,他却缺乏侦讯官使用的词汇。那是一个宝藏,就埋在过去他未选择的人生中,现在再去挖掘为时已晚,顶多让双手长茧罢了。
短短半个小时以前,这间侦讯室充满了各种无形的情绪,有的飘浮在半空中、有的缠绕着武上的脖子、有的蜷缩在他脚边、有的贴在铁窗上试图逃脱。
如今,这一切失去了浮力,也失去了驱动它们的能量,通通掉落地面。如果武上看得到,此刻应该满地都是情感的残骸,犹如翅膀占去身躯九成的脆弱蝶尸,坠落在僵硬、冰冷的地板上。
所以,此刻的侦讯室里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空间也等同于死亡,除了一美掌心里的一抹生气。
但愿她不要拧碎这份情感。
“达也呢……”
一美说话了,嘴唇几乎不动。由于她的表情毫无变化,武上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自己太渴望一美开口,因此出现了幻听。
“达也在哪里?”
一美再度问道,这次她的眼睫毛微微颤抖,视线则依旧停留在掌心,仿佛在寻找答案。
石津知佳子缓缓地看了武上,然后说道:“他在另外一间侦讯室。”
一美听到这个答案后,还是没有动静,脸上的表情依旧空虚,然后说:“让他回家吧。”
武上稍稍倾身向前,拉近与一美之间的距离。
“为什么?”
“因为跟他没关系啊。”
“与他无关吗?”
“是我拖累到他。”
“他不这么认为喔。”
一美突然抬起视线,望着侦讯室墙面的镜子。“那边现在还有人吗?”
“没有。”
“你们一定又在骗我。”
“我们没有骗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一美露出些许犹豫,抖动着肩膀。
武上没有骗她,所以不会心虚。
“要不要过去看看?”
知佳子试图起身,但一美摇摇头。“不用了。”
她再度望着手心。武上心想,如果我站在她背后窥探,是否也能看到什么?
“真的不用请你妈陪你吗?”知佳子问道。她一开始就问一美需不需要所田春惠列席,但立刻遭到一美拒绝。
“不用,不需要。”
我一个人可以,她低声呢喃。
“刑警先生。”
“嗯?”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
“你想知道吗?”
“嗯,告诉我吧。”
“你听了也许会难过吧。”
“没差啦,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话声的语尾突然变得沙哑,声音哽咽。“我的心情不重要啦,我比较想知道是哪里露出马脚。”
知佳子目光低垂,就这么站在一美身旁,两人乍看之下真像一对母女。
“我们很早就发现你在偷看你父亲的电脑。”武上说。“其实在调查硬碟内容之前就发现了。”
一美稍稍抽动了鼻尖。若是成年人势必会挤出皱纹吧,然而这在年轻女孩的肌肤上是看不到的。
“我们采集过你的指纹,还记得吗?我们也请你母亲配合。因为在采集你父亲遗留物上所留下的指纹时,必须先排除家属的指纹。”
“啊、啊,我想起来了。”
“你的手还沾上黑色油墨吧!”
“怎么洗都洗不掉呢。”
“是吗!如果我们在命案现场不小心碰到任何物品,指纹也要被采集。我很讨厌做这个。”
“我是不是留了很多指纹在我爸的电脑上?”
“嗯,是啊!而且,所田先生完全没有做电脑的防护措施。只要有心,任何人都可以看他的电脑。于是……,我们就有了这个假设。”
尽管如此,警方还是没料到所田良介明知女儿偷窥,却欲擒故纵。
“我根本没想到指纹。”一美语气平静。“那是家里的东西,我不觉得留下指纹有什么大不了。”
“没错,一开始我们也这么认为。有些人会共用电脑,所以当时并没有任何人怀疑你。一直到最近,也没有人认为你涉嫌。”
一美纯粹感到意外吧,她抬起头看看武上。
今天,当她走进这个地方时,对于案情一无所知,现在,她的表情与当时有很大的差异。少了许多东西,少了那些一眼就看出来的东西,是紧张、亢奋与谨惯。
更重要的情绪是愤怒。
“刚开始搜查时,我们曾经怀疑过你母亲。”
一美点点头。“我妈也说过警察在怀疑她。她很无奈,只说这也没办法。”
“是啊,因为还有个今井直子,你母亲势必成为头号嫌犯。”
“不过我妈也没被叫进侦讯室啊,连一次都没有。”
“嗯!因为,其中有一个理由,所田先生命案的通报者——深田富子女士提供了目击证词。深田女士,你认识吗?就是你们社区里的大婶。”
“不认识耶……”
“我想也是。你们这个年纪根本不会参与社区交流,不过你父母就不同了。深田富子女士跟你母亲很熟,尽管当时的天色昏暗,如果在现场掀起帆布的人是所田春惠女士,她应该认得出来。”
啊、啊,原来如此。一美喃喃自语。原来谜底这么无聊啊。
“而且,不管警方再怎么询问、调查,我们都没办法证实她知道你父亲与今井直子的关系。当我们告诉她,她先生正在与女大学生交往,她并没有表现得太惊讶,所以我们刚开始也起了疑心,不过……”
武上谨惯地挑选字句。
“对于你父亲的外遇,你父母彼此之间似乎已经达成共识。我们逐渐了解这一点,虽然这是相当罕见的情况,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难想像所田春惠女士会突然杀害今井直子及自己的丈夫。”
“所以我妈已经被排除涉嫌罗?”
“没错。”
“她那种不积极的人生态度,偶尔也能派上用场呢。”
这句话里没有任何讽刺意味,一美发表了自己单纯的想法。
“你母亲有她自己的生活方式,你父亲也是,彼此互相认同吧。”
一美对这句话没有反应。
“而且,警方后来又马上找到另一个嫌犯。”武上保持温和的语气继续说道。“你也知道,今井直子和另一名女性发生纠纷,这名女性就成了头号嫌疑犯,大家开始把焦点放在她身上。”
“A女罗。”一美说。“还好你们一直叫她‘A女’,否则外界会责怪警方呢。”
“其实这应该是媒体的问题啦。”
“以后我就是A女了。”一美窃笑说:“少女A呢。”
没有人跟着笑。一美独自笑了一阵子,然后闭嘴。
“想不想喝点什么?”
“不用了。刑警先生啊……”
“什么事?”
“你是什么时候……,查到那些人的?”
“那些人?”
“那些网友啊。”
“不是我找出来的。不过,据说已握有他们的邮件地址,所以不需要费太大工夫。只是,我们必须办妥许多手续,所以命案发生之后,大约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吧。”
“是喔……”一美依旧凝视着掌心。“警察只要花点工夫和时间就找得到呢。”
对此,武上有些话想立刻告诉她,但他选择等待,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那个女人,三田佳惠。”
“嗯。”
“其他两人也怀疑她涉嫌。刑警先生你们都没怀疑过她吗?”
“有啊。”
“所以查过罗?”
“查了。结果我们发现,在命案发生当时,她有一个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
一美睁大眼睛。“啊啊,原来如此。”
“是啊。当时她因为公司的研修,人在大阪,那是三天两夜的行程,所以她在前一天就离开了东京。”
“我根本没想过不在场证明这种事。”
“一般人都不会想到,而且她的运气不坏,通常涉嫌者,很少能够像她那样,提供这么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喔……,一美像个小学生般应道。
“所以没有其他人选,你们就一直锁定A女吗?”
“嗯……”
“那我根本没有上场的机会嘛。啊,不该说‘上场的机会’啦。”
“你很聪明。”
“嗯,我的成绩不差啊。”一美不动声色地坦承。“所以我讨厌笨蛋。”
“是嘛。”
“我最痛恨不动脑筋的人,所以我也讨厌我妈。”
武上看看知佳子。知佳子正在窥视一美的掌心。武上在心里念道:大妈呀,你看到了什么?
“其实,”武上坐正姿势。“今天我是来代班的。”
“代班?”
“是啊,其实今天应该是由另一位刑警坐镇。他对我而言是个相当资深的前辈。”
他是这次案子的主导者。
“他是搜查本部里,第一个站在你的立场思考案情的人。”
“站在我的立场?”
“是啊。”
“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说说看啊。”
她的情绪比起先前更激动。武上仿佛看到一个有小翅膀的东西从她的掌心里飘出来,落在她的肩上。
“这位刑警姓中本,我们都喊他中哥。”武上继续说。“有一天,中哥对我说:‘喂,武上,为什么都没有人发现?为什么没有人留意一下呢?’”
(我们不是正在找有动机杀害所田良介的人吗?在找对所田良介抱着强烈情感,最后还把他杀死的人吗?)
中本说,这个人不就在这里吗?所田不是有个女儿,会偷看他的电脑吗?
“‘如果我是这个叫一美的女孩,肯定会生气,怎么教人不生气呢?’中哥是这么说的。”
(据说所田良介和一美不是处于冷战状态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家里如果有青春期的孩子,通常都曾经历这种过程。不过,所田的作为绝对是错的。因为只是网路、资讯交流,只是玩票性质,这种理由行不通。所田良介找了一个与自己女儿同名的女孩,和她培养感情,还在自己女儿面前上演这种戏码。遇到这种事,谁会受得了?一定受不了。本部那些人为什么没发现这一点呢?)
“‘如果我是所田一美,我肯定气炸了,气到发疯。’中哥就是对我说过这些话。”
一美睁大眼睛,依旧盯着掌心。然而,她双手颤抖,几乎快握拳了。
武上在内心祈祷,求求你,别握碎它,张开双手,释放它吧。
(不过,一美根本没办法把怒气出在父亲身上。如果这么做,等于向父亲认输,这就是所田良介的目的。‘爸爸懂了,你还是爸爸的乖女儿,爸爸跑去找别人,你还是会寂寞喔。你果然是爸爸的女儿,所以还是会听爸爸的话吧?乖,宝贝女儿,你懂了就好。’所田良介就是想说这些话。)
这就是所田良介的人生模式,他所建立的人际关系,也不过是围绕在身旁的人际关系,中心点永远是他,他只寻求甘愿当卫星的人。
然而,一美虽然是他传承血脉的第一个孩子,这孩子却以自己的意志否定父亲的作为,并试图逃离他的魔掌。
她身为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做了青春期应有的决定。
但是所田良介无法接受,他驯服了妻子,认为应该可以驯服女儿,于是他用了极为恶毒的手段,打算留住一美。
这个做法却是一美最不希望的结果。
“如果我是所田一美,我会很生气、很难过,然后很想知道真相。我会这么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跟我父亲共谋,使出这么过分的手段?在看不见彼此、没有实体的空间里,到底是谁和我父亲共享这么恶心的幻想世界?我一定要找出这些人,一定要在现实世界里捅他们一刀!”
武上把中本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一美。
“这两起命案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发生的不幸‘意外’吧,中哥是这么说的。可是,搜查本部难以采纳他的意见,那些警官都是死脑筋,不能认同他说的动机。A女被套上所谓的情感纠纷,这种老掉牙的动机当然容易理解。”
武上一闭嘴,侦讯室内顿时陷入寂静。然而,武上却听到从一美掌心里飞出去的情感,发出了沙沙的拍翅声。
一美也听见了吧,应该听得比武上更清楚。她微微倾头,眯起眼,聆听从内心飞出去的拍翅声,然后缓缓开口。
“我弄错了。”
我找错人了。
“我……,一直在监视我爸。”
“果然。”
“网聚那天也是。考试考到一半,我偷溜出去,跑到新宿。只要到那里就能找到他们,一次看清楚所有人,看清他们的长相,我还打算闯进他们的聚会呢。”
武上深深点头。
“不过还是来不及,我没找到。一想到错失良机,我就急得不得了。”
“不能等到下一次网聚吗?”
“应该这么做,可是我太焦急了,于是开始跟踪我爸。不过刑警先生,好难喔。”
“什么很难?”
“跟踪啊。”
“啊,是啊!”
“平常时段没办法,不过周末我爸出门时,我试过好几次,结果不是没跟到,就是差点被发现,只好作罢了。”
“嗯,我懂。”
“只有一次成功。我看到我爸走进‘珠宝’KtV。”
她就在那时候,目击所田良介与今井直子互动亲昵的模样。
“我……,误以为她就是Kazumi,我还深信绝对错不了。”
因为,所田良介在信里对Kazumi说:“好想再见面!”
“那天,我只确认她的名字和工作地点,接着……”
她带着石黑达也,再度造访。
“我可以把心里的话通通告诉石黑。他很关心我,所以陪我一起去。”
“当时,他身上穿着千禧蓝的连帽外套。”
“嗯。”一美用手擦拭嘴角。“他在二手店买的,不过颜色太俗艳了,他不喜欢,所以一直没穿。但是那天晚上却穿来了。”
一美的语气变得含糊。
“我猜他觉得这次不是出去玩,所以选了平常不太穿的衣服吧。”
“见了对方,你打算怎么做?”
“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尽办法把她带出去,因为我想跟她好好谈一谈。”
“她应该不肯吧。”
“当然不肯啊。不过就算强迫,我也要把她带出去。所以……,我带了绳子。”一美闭上双眼。“我妈习惯把塑胶绳之类的东西卷好收起来。我就是带着这些绳子,因为可能会需要绑她。”
“见面之后,你觉得怎么样?”
“……是个讨厌的女人。”
“是吗?”
“讲没几句话,我就发现她不是Kazumi,不过她正在跟我爸交往,而且这女人还认识我。”
“今井直子认识你?”
“嗯,她说她看过我的照片,是我爸拿给她看的。”
原来你就是一美呀。呵……
“她笑了。”一美依旧低着头,睁大双眼。“看着我,指着我的脸,笑了。”
什么事那么好笑?她在笑什么?这女人和我爸之间到底有哪些嘲笑的对象?
“我赏了她一巴掌,可能是力道太强了吧,她跌倒了,然后还想逃走。她脸色发青,可是我、我……”
一美握起拳头。然而,那里已经没有东西让她拧碎,那些东西从指缝间飞了出去,她内心的碎片变成一股无形的奔流,吹向空中。
“是我杀的。”一美小声地说。“石黑没有动手。”
知佳子微微地摇摇头。
“其实我爸发现了。”
一美依然握紧拳头,但奔流已经停止。她的双眼凝视着半空中,望着由内心涌出的情感。
“他知道是我杀了今井直子。那算是……,算是他的直觉吧。我从他的态度就知道了。所以,那天晚上,是我主动约他到那栋房子。我说我不想在家里谈,不想让妈妈担心。”
“所以你又找了石黑一起去?”
一美的嘴角扭曲,深深地点头。
“对不起。”
这句话,应该是向不在现场的石黑说的吧。
“那把水果刀是谁的?”
“买来的。”
“你买的吗?”
“是啊。”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抵抗我爸。”
“你怕被他揍吗?”
“不是。不过我担心会被警察带走。”
“你见到父亲,把你的感受告诉他,不过你还不打算自首?”
“因为我不相信我爸会告诉我啊。”
“告诉你什么?”
“Kazumi那些人的底细。”
“在今井直子命案发生以后,你还要问出他们的底细?”
一美沉默。这一瞬间,武上看到了一美内心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部分,那是一种好强、充满恶意与憎恨、绝不原谅他人的内在本质。
“我是为了找出Kazumi他们,才会做这些事啊。”一美以坚定的意志说道。“我想把他们找出来,看着他们,对他们说:‘都是因为你们玩弄我,我才会杀人。’我也要我爸看着这一幕。那天,我打算威胁我爸,带我去见他们。”
难道她不能从那个角度、那一瞬间,移动半步吗?难道不能挪动一下,从其他角度来观察事物吗?
“不过我爸说要袒护我。”一美的右眼流下泪水。“你是爸爸的女儿,爸爸不保护你,那谁来保护你呢?我不会让你自首。今井直子的事就算了,当作是一场噩梦,忘了它吧……”
爸爸保护你。
“好像笨蛋喔。”
泪水止不住。
“我爸什么都不懂,一点也没改变,净讲一些在网路上对Kazumi说过的大道理,只想用他对待Kazumi的方式对待我。他一定以为我杀了人,心里受伤,变得软弱,所以他总算可以用对待Kazumi的方式对待我了!”
所以,我杀了他。
“刑警先生。”
“嗯?”
“你们认为把我找来,再把Kazumi他们带到我面前,我就会联络石黑,这也是那个姓中本的刑警先生想出来的吗?”
“是啊。”
“你们没想过是我一个人犯案吗?”
“没想过。因为看你依赖石黑的样子,还有听说你在命案发生以后,曾经告诉石黑你要‘报复他们’、‘杀了他们’。”
所田春惠把这些话解读为一美对于未知凶手所表达的愤怒。
“亲人遭歹徒杀害,失去至亲的家属通常无法立刻表现愤怒,就像你母亲那样。”
“原来如此……”
“我不认为一个女孩子可以单独行凶。关于这两起命案,我们无法想像是你一人所为。”
一美的脸颊淌着泪水,倾着头问道。
“不过,我不见得是从这里传简讯给石黑啊?”
“但你还是传了。”
“没错啦……,那是因为如果刑警先生念出Kazumi他们的资料,而我在一旁抄笔记,你们一定会起疑啊。”
“所以你发简讯通知他。”
“嗯。”
“我们猜你会这么做。不是我,是中本想到的。”
(那个年纪的孩子不用纸笔,只要让他们拿着手机,他们会立刻使用。)
“所以你们才会监视石黑吗?”
“是啊。”
“你们以为可以突破石黑的心防?”
“是啊。”武上说。“但你还是不肯放弃,你想知道Kazumi他们的身分,想要掌握他们,对吧?”
“是啊!”
“所以,我们查到所田先生组织一个虚拟家庭,你突然开始提到那些目击证词,对吧?”
“那是因为……”
“因为你这么一说,我们就会去找Kazumi他们的下落。”
“你们确实帮我找到啦。”
“是啊,找到了。你的推测在这一点是完全正确的。”
“跟踪狂的事……,也是我乱说的。”
“你说那些事是想打乱我们的侦查方向吗?”
“嗯,当时还不知道A女的存在,所以我担心被怀疑。”
“原来如此。”
“不过你们都相信我说的,还提供警力保护我。”一美露出羞愧的眼神。“我想,只要继续撒谎,你们也会帮我找出Kazumi他们。”
“但你在其他地方出现严重的失误。”
“其他地方?”
“石黑面对你,已经配合不下去了。”
一美紧咬嘴唇,唇色几乎发白。
“你光是被叫到警察局,他就已经很紧张了。这时候,你又把Kazumi他们的真实身分告诉他。然而他已经玩不下去了,打算就此结束。”
“可是,只要连帽外套没被找到,那就没事了!”一美的眼神闪现凶光。“如果没找到那件外套,他就可以撑下去了!”
“是吗?”
今天找到连帽外套纯属侥幸。不过,即使没找到,在中本的脚本里,早已打算在侦讯过程中提出假的目击证词,表示有人看见石黑达也穿着蓝色连帽外套。
(坦白说,我也不愿意撒这种谎呀。)
当时,中本也相当懊恼。因为那种作法正好暴露出该计划虚假的部分。刑警对嫌疑犯撒谎,这不是罕见的办案方式。但,中本已离开侦讯工作多年,早已失去了免疫力。
正因为如此,大家才会认为,连帽外套的出现仿佛是中本执著的结果。
“我误信你们的把戏,对吧?落入你们的圈套。”
武上说不出“不要讲得那么难听”这句话,因为事实确实如此。
“不过啊,你们可能太天真了。”
“什么意思?”
“我还在生气呢,或许我不打算放弃喔,我也还没原谅他们。”
“你是说Kazumi他们吗?”
“是啊!我还未成年,人生还很长呢,只要我重获自由,很有可能再去找他们喔,万一这样,警察的责任就很大了。”
这是小孩的好胜心作祟。武上这么想,不过心情却很低落。
真是讽刺。所田一美酷似她父亲,只相信自己,凡事只依赖自己,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念,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是当今的风潮吗?自己、自己、自己。当前这个时代,每个人纷纷使劲全力,只想寻求真正的自我。如果有人很自负,自认为已经拥有了自我,不顾周遭人的感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难道这也是无可避免的吗?
“他们并不是本人。”武上说。“那也是我们的戏码。”
纯粹的惊讶表现在一美的脸上。“你……,说什么?”
“那三个人都是警察,Kazumi和稔则是由年轻巡查扮的。其实我们有点提心吊胆,还怕他们看起来不像十几岁呢。”
他们在侦讯室里谈的内容取自网路上的Kazumi、稔和“妈妈”的证词,并加以重新编排,所以内容毫无虚假。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虚构的。
“当然,名字、地址及经历也是假的,所以你还是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底细,还是找不出Kazumi或稔。”
不,最好是找不到。她最好忘了这件事。任何人都好,任何话都可以,如果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或许就不用面对今天这种局面。
“可是,”一美从椅子上站起来。“那、那封信呢?我爸寄给三田佳惠的信。我也看过那封信,那不是虚构的,你们不可能捏造啊。她就是‘妈妈’吧?”
知佳子代武上回答。“三田佳惠小姐不是‘妈妈’。”
“那她到底是谁啊?”
“她是A女。”
一美以双手捂住脸颊。
“三田小姐对你父亲有各种复杂的情绪吧。不过,她为了解决与今井直子小姐之间的纠纷,最后还是找你父亲商量。那封信就是所田先生回给她的。”
一美可能看过那封信。所以在今天的戏码中,必须巧妙地置入三田春惠的名字。中本在思考脚本时,在这一点花了不少心思。
“你知道你父亲和三田小姐认识的经过吗?”
所田良介对三田佳惠说:“直子是让人头痛的女孩,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商量。”然后递了名片给她。
“三田小姐在思考之后,决定求助于他吧。我们站在怀疑她的立场,可以把那封信解释为她想接近所田先生,这个举动可以变成她杀害所田先生的证据……,不过一美小姐,你想想看?”
一美呆然地垂下双手,几乎听不进去。
“你父亲确实有许多缺点,不过,人们喜欢依赖他,这也是事实。三田小姐在那种情况下认识了你父亲,却还愿意找他商量,这是不是证明三田小姐在你父亲身上找到可以依靠的温柔呢?”
“温柔?”一美挑眉,仿佛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是啊。一个人的缺点,如果反过来就变成优点。你父亲是个温柔的人。”
“所以他才说要袒护我吗?”一美的语气没有一丝暖意。“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这种温柔呢!”
“那你到底需要什么?”
没错。所田一美需要什么?
“正确的事。”一美回答。“正义。如果一个人为了私利伤害别人,任何人都得接受应有的报应,就这么简单。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要的只有这些。”
不管是谁,只要背叛我、伤害我,我绝不会放过他。
武上心想,你说的不是正义,而是报复吧。不过他没说出口。
其实不需要搞得这么复杂,只要敲一敲石黑达也,轻轻松松就可以得到他的自白。起初武上也是这么想,通常男性比较胆小。不过中本反对。
(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用这种方式,反而会有不好的结果。)
(为什么?)
(所田一美意志坚强,她不会原谅背叛她的人,即使男朋友也一样。)
中本这么说道。
(如果要设计他们,一定要两人同时进行,否则太危险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美当时发狂似地敲打镜面,当时的动作、当时的表情。
中本也精准地看穿这一点。要不要回到搜查现场呀,中哥?
石津知佳子在一美身旁,托腮思考片刻以后,忽然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然后开口。
“正义是吧,说得好啊!”
她语气依旧温和。
“不过一美小姐,我认识一位女性,她比你更强烈坚信正义,结果却杀害了许多人。”
这起命案就是造成知佳子降职的主因。武上第一次听她主动提起这起案子。过去,她连传言都没聊过。
“她和你一样,都是年轻人。”知佳子继续说。“她的结局绝对不幸福。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很遗憾。”
“我才不会后悔。”一美说道。
刚才那句“对不起”和现在这句话,哪一句才是真心的?
一美离开侦讯室之后,武上依旧留在原地,倾听一美回荡在房内的声音,静静地沉思。
Kazumi说过,她很享受网路世界里的“家庭游戏”,她说有些东西只能在那里获得,她非常珍惜这一切。她说,它能够抚慰她孤独的人生。稔虽然冷眼旁观,自己却无法停止对这个“家庭”的好奇,也是因为他在那里获得虽不完整却可以谈心的老爸,借以成全他小小的心愿。
如果所田一美曾经涉入网路世界,今天会是什么局面?武上思索这无谓的想像。如果一美隐姓埋名,安全地把自身藏在昵称背后,如果她有机会倾诉内心话,结果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她能够掩饰那愤怒而阴暗的眼神、悲痛而固执的嘴角,仅以言语对某人发泄自己的情绪,将会有不同的结局吗?
由于石黑达也没有主见,因而让一美操纵了他。或许虚拟世界的某人拥有具体的行动力,因此能够扮演有别于石黑的角色;或许这个人不受一美控制,与一美保持一定的距离,扮演着劝导她、抚慰她,了解她愤怒的角色。
或许她能够遇见像中本那样了解她的人呢。
内线电话响起。一阵短暂的对话之后,德永说:“课长找你。”
“嗯。”
真伤脑筋!武上伸伸懒腰。
“石津女士还好吧?”
“为什么怎么问?”
“没什么,只是因为听到她刚才的话,”德永耸耸肩说:“她是不是还在介意那件事?”
“嗯,我也不清楚。”
是嘛!德永喃喃自语,然后忽然说:“对了、对了,听说中本先生的病情还没有起色。”
“刚才那通电话就是在说这个吗?”
“是啊。秋津打去医院问过了。”
“希望他早点醒过来呢。我这个代班的想回到原本的岗位上了。”
大家共同演出的那出戏,总算落幕了。制作人要睡到什么时候呢?赶快康复,回来吧,听听我这个代班的奋斗历程吧。
不,中本得先去见见所田一美,希望这些话由中本自己亲口告诉她。
“临时代班,演得怎么样?”
“不适合我。”
“是吗?你演得很棒啊。”
“我知道这是演戏,所以才有办法侦讯,如果这是真正的工作,我可做不来。”
我可是档案处理专家呢。
“我们得好好慰劳他们三个,他们演得相当卖力呢。”
武上窃笑着说:“尤其是三田佳惠,表现得太出色了。”
“是吗?”
“你知道我们女人受尽多少委屈吗?”武上模仿她的台词。“你不能一直让她抱怨这种话呀。”
德永莫名地退缩。“你听谁说的?”
“我得保密。”
“讨厌,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呢。”
武上从椅子上起身。他心想,好累。
德永也起身,他的动作比武上轻松许多,他忽然望着窗外发出惊叹声。
“哇!”
武上回头。德永的手指放在铁窗上。“蝴蝶呢,粉蝶耶!”
不知从何飞来,一双白色翅膀停在铁窗上。
“春天嘛。”
德永轻轻敲了窗架,粉蝶轻盈地飞走了,宛如白色花瓣,被风吹走般远离了他们。
掉落在侦讯室地板上的,是无数如翅膀般的情绪残骸。从一美掌心飞出去的内心残缺,虚假与真实。在武上眼底,这个画面与蝴蝶柔弱的翅膀融为一体,它无处可去,孤独且纯白。
“我下地狱的那一天……”德永的声调稍微有点抑扬顿挫,仿佛喃喃自语地说:“我得带什么东西,送给在那里等我的父母及友人呢。”
“又是引用什么诗词吗?”
“是啊。以前读过这些,是一首诗。奇怪,我为什么会想起来?”
我得带什么东西……
“然后呢?”
“啊?我记得是……”德永思考片刻。“苍白且破碎的蝴蝶残骸……。对了、对了,难怪我会想起来。”
带着它,送给父母。
“递送时,我将对他们说……”德永继续说:“我这一辈子,像个孩子般孤独地追寻它。”
德永闭嘴,望着天空,然后关上窗户。
“走吧。”
武上拍拍他的肩膀。
“咱们的工作还没结束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