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过是昨天发生的事。
外杂院与阿德的卤菜铺隔着两户有家小菜馆,那里的老板娘出走了。恐怕是天亮前离开的吧,就此不知去向。
这家小菜馆曾是阿德的劲敌,约一个月前搬到这里开了店,以便宜得离谱的价钱,贱卖精致昂贵的菜色。小菜馆立即大获好评,门前挤得水泄不通。阿德的卤菜铺相对大受影响,门可罗雀,甚至还歇业了几天。
小菜馆的老板娘名叫阿峰,有点年纪了却风韵犹存,这也是吸引客人上门的原因之一。阿德不卖应酬和闲话,更别说卖色相了。她比阿峰来得年长,姿色压根儿不能比。纵使心有不甘,但除了眼睁睁看着小菜馆门庭若市也别无他法。
然而,所幸最初的热潮一过,阿德的客人便一个个面带尴尬地回笼,因此阿德毋须懊恼太久。可那时,阿德却为这事气急败坏地连累了井筒大爷,发了好一顿牢骚,如今真让她悔不当初。
东西卖得太便宜,买的客人或多或少都会起疑。至少诚实的顾客迟早会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内幕。俗话说“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尽管是小生意,但阿德也做了多年,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再说,站在客人这边想想,也看得出阿峰的小菜馆早晚会出问题,用不着自乱阵脚。
小菜馆不是由阿峰一人支撑,她还雇了两个手脚勤快的帮手。就阿德所知,一个是才二十岁的姑娘,名叫阿灿,另一个是刚成年的小姑娘,名叫阿纹。她俩一早起来,不见老板娘身影,立刻飞奔去找管理人幸兵卫,拉着幸兵卫到自身番报案,说老板娘被绑走了,还说她们知道谁会干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
这“伤天害理的人”有好几个,头一个便是阿德。
“那可怕的卤菜铺大娘,嫉妒我们老板娘会做生意,做了好多坏心眼的事。”
“那大娘叫阿德是不是?请查一查她。虽然做菜手艺比不上我们老板娘,可是她手臂看起来很有力,粗得跟树干一样。可能就是她害了我们老板娘。”
阿灿和阿纹呼天抢地地这么一闹,幸兵卫大概是慌了手脚,竟亲自来到阿德的铺子。阿德正准备拿晒干的地瓜茎做佃煮,看见幸兵卫弱不禁风的干瘦身影,脸色又差,便说:
“管理人,你别用这种脸色站在灶旁,小心我把你当地瓜茎一起下锅。”
幸兵卫虽是个精打细算出了名、贪得无厌又冥顽不灵的老头子,但当管理人不是一、两年的事了,也算有看人的眼光,心知无论出了什么差错,阿德都不会对阿峰下手,所以一开始就气短了。
于是,幸兵卫将事情告诉阿德。
“是连夜潜逃吧。”阿德说得干脆。
“你也这么想?”
幸兵卫也有同感,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她那样做生意实在太勉强,我早就在担心了。大概是周转不过来了吧。”幸兵卫歪歪皱巴巴的脖子。“搞不好,阿峰做生意的本钱来路不正,好比是偷来的,然后有人要追拿她……”
“卷款潜逃,是吧。”阿德接着道。“错就错在不该让这种女人住进杂院。”
幸兵卫臭着一张脸不讲话。
“管理人,你这把年纪几时见阎王都不奇怪,就少收点红包,多积点阴德吧。”
“我才没有……”
“那么,那两个姑娘,叫阿灿、阿纹是不是?还在自身番吗?”
“嗯,逢人就说个不停。”
“说我坏心眼,做了什么坏事对不?”
“说你在门前扫地的时候,故意把落叶往阿峰铺子前扫,还整天都像金刚仁王像般大马金刀地站在卤锅旁,一脸妖怪夜叉的表情瞪着出入阿峰铺子的客人。”
幸兵卫说着说着,声音愈来愈小,也真可爱。
“天可怜见,我天生就是这么张丑脸,而且卖卤菜的不站在卤锅后头,还能站哪儿啊!”
太可笑了,阿德不禁失笑。
“不如带着那两个女孩,查查阿峰的随身之物啊、钱啊还在不在吧?既然是连夜潜逃,应该会事先偷偷准备。”
幸兵卫垂头丧气地离去。过没多久,竟换成冈引政五郎上门,阿德吃了一惊。这位住在本所元町的冈引,与井筒平四郎交情不浅。阿德也曾一度在井筒大爷的邀约下,前去政五郎老婆经营的荞麦面铺尝鲜,那汤头醇厚,美味极了。
政五郎身材魁伟,肩宽膀阔,魄力十足,毫不逊于阿德那口大卤锅,是个难得的人物。他往卤锅旁一站,连卤锅也变得像饭锅一样娇小玲珑。这要换成井筒大爷的中间小平次,可就截然不同了。小平次让人想拎住他后领往卤锅里放,直卤到软烂入味。那小平次看来倒真能卤出一锅好汤头,温温顺顺,连去渣的功夫都省了。
“阿德姐,一大早的,真是难为你了。”
政五郎灵巧地动着那两道活像剪海苔贴上的浓眉,笑了笑。
“就是啊。但没想到头子竟会亲自出马,明明不是什么大事,不知是谁去惊动头子的啊。”
阿德利落地奉茶。政五郎拉过一个空酒桶,靠着桶缘轻轻坐下。
“其实,我从井筒大爷那里听到了一些那家小菜馆的事,便过来看看。”
政五郎说,因为与上个案子稍有牵连。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阿德是否曾听大爷提过什么。
“您的意思是,阿峰和有案在身的人扯上关系?”
政五郎没回答这单刀直入的问题,默默地喝茶。
“大爷只跟我打哑谜似地讲过几句,要我别和阿峰扯上关系,就算听到可怜的身世经历,也要装作没听到。”
政五郎缓缓点头。“很像大爷的作风。那么,阿德姐便一直照大爷的话做了?”
“是啊。生意方面也还好,虽然还没完全复旧,但门前的麻雀已经飞到别处去了。”
“那真是太好了。”政五郎以悦耳的嗓音说道。“我们要阿灿、阿纹帮忙,搜了阿峰家一遍,少了几件和服,阿峰放钱的钱兜也不见了。听说那钱兜里装了满满的小判,向来藏在枕头内。”
那便是那家小菜馆的本钱了。
“好强悍的人啊。”
“既然是自己离开的,我们也就没理由奔走了。阿灿、阿纹虽然可怜,但也只能关了店,要她们另觅出路。阿德姐不会再无端受连累,尽可放心。”
或许因为阿德和井筒大爷是老相识,政五郎对她说起话来极为有礼,反倒教阿德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个问题便更加难以启齿——
“果真和男人有关?”但阿德还是问了。
“我没仔细看过,但听说她是个俏佳人。”
“该说是长得合男人胃口吧?不过,做菜的手艺当真是好的。虽不甘心,但她的本事确实了不起,我是比不上的。”
政五郎笑了,时常受到日晒而呈鞣皮色的脸颊浮现深深的皱纹。“阿德姐用不着丧气。阿峰那么做,不过是乱撒些奢侈的吃食,那不是这一带赚一天过一天的平民百姓吃得起的,不值得钦佩。和阿德姐不一样。”
政五郎单手啪的往膝上一拍,站起身。
“这么一来,幸兵卫杂院也就一切如常了。事情没闹大,真是太好了。”
政五郎就这样走了。阿德独自回来看着卤锅。客人三三两两地上门,其中有些显然是为阿峰的小菜馆而来,却扑了个空,疑惑之下才到阿德这里。
“前面那间小菜馆怎么了?”
遇到客人打听,阿德也板着脸,说声“哦,没开啊?”其他一概不提。
井筒大爷没露面。讲到这儿,昨天也没来。看来他闲归闲,有时也是挺忙的——正当阿德这么想时,八刻(约下午两点左右)钟响,两张熟面孔正好从铺子前经过。那是井筒大爷的外甥、染料盘商河合屋的少爷弓之助,和他一道的是政五郎的小手下,人称大额头的三太郎。
这两人同龄,是合得来的好朋友。今天也手牵手走着,脚步划一,啪嗒作响的鞋子似乎也同声唱着“好朋友、好朋友”。
“喂,弓之助,大额头!”
阿德大声喊,两人转头往这边看。
“啊,阿德姨。”
弓之助活力十足地应声叫,身旁的大额头则弯腰行了一礼。
“怎么没打个招呼就走过去呢,太见外了。帮大人跑腿?真乖。你们来得正好,吃了点心再走吧!”
阿德将两人叫过来,要他们选了喜欢的卤菜,拿竹签子串给他们。
“怪不得我总觉得有好香的味道,原来正经过阿德姨的铺子啊!对不起,我们太不留神了。”
弓之助说的话真教人高兴。这孩子漂亮得令人不禁担心他的未来。井筒大爷曾对阿德透露几句,似乎有意收弓之助为养子,好让他继承井筒家。从大爷的话听起来,最先是大爷的夫人提起的,说是放任这种长相的孩子不管,将来绝不会有好事,希望能让他当公役官差,过规矩老实的日子。
收养弓之助继承大爷一家是挺有趣的,但对他的将来,阿德倒与井筒夫人持不同的意见。不要紧,即使放任不管,这孩子也不会轻易误入歧途的。为什么呢?因那孩子迷倒的不止女人,连在老人家和大男人之间也所向披靡。光看那见钱眼开的管理人幸兵卫也喜欢他,便可见一斑。一个能使老公公老婆婆为之倾倒的人,绝不会沦落到当米虫淫棍。
相对的,大额头三太郎虽然也很可爱,但他那绰号由来的头大得吓人。外表上有些吃亏。可大爷曾说这孩子相当聪明,什么事都牢牢记在脑里,还能背诵如流。再加上个性平和稳重、乖巧诚实,跟在政五郎身边,将来铁定是个好男儿。
“不过,竟然连我的铺子在哪里都忘了,你们也真是太久没来了啊。”
“不是的,我们是话说得太高兴,忘记走到哪里了。喏,大额头,对不对?”
阿德微笑看着两个孩子。弓之助揣着一个小小的绉绸包袱,大额头拿着薄纸包起来的三朵菊花,不知道是哪里摘来的。
“你们要上哪儿去?”
“大岛村佐吉兄那里。”
弓之助伶俐地回答。大额头是个怕羞的孩子,只默默地频频点头。
“怎么了?还带着花……去探病吗?”
弓之助睁大了圆滚滚的眼睛。“阿德姨没听姨爹说吗?”
上个月,佐吉养的乌鸦官九郎死了。
“今天是头一个月的忌日。我到墓前拜过了,大额头还没有,所以我们一道去。”
哎呀……阿德惊叹一声,伸手遮嘴。为乌鸦数忌日,真是孩子才有的细心体贴,但阿德也记得官九郎。
“这样啊,真教人伤心。不过,官九郎也算是只幸福的乌鸦吧!”
“佐吉兄也这么说,”弓之助点点头,微微一笑,“要我们不可以太伤心。而且,阿德姨,我们去玩的话,阿惠姐会煮栗子给我们吃,所以有一半是为栗子去的。”
大额头也连连点头。
阿惠是佐吉的老婆。心肠好、相貌佳,又勤快能干,与佐吉恰恰是对金童玉女,再相配不过了。
“阿惠好不好啊?”
“很好呢!”
“肚子还没有消息啊?也差不多了呀。”
说完,阿德才发觉这话对孩子们来说还太早了。弓之助将阿德的心思看在眼里,只顾大吃卤芋头。但对大额头而言似乎真的太早了,瞧他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对了,阿德姨。”弓之助吞下芋头,抬起天真无邪的眼睛。
“什么事?”
“有个姑娘一直站在那里,凶巴巴地瞪着这边,是怎么回事呀?”
阿德伸长脖子往弓之助说的方向看过去。阿灿就站在路旁,一张哭肿的脸正奋力做出凶狠的样子,对阿德怒目而视。她手上拿着扫把,见阿德看过来,立时退缩,唰唰有声地扫起地。
“你们待会儿走过那边的时候,小心别被尘沙落叶扫到了。”
“阿德姨和那人吵架了吗?”
“我没那个意思,不过她好像是这么想的。也难怪,才刚失业,心情自然很激动。”
吃完一大块南瓜,大额头说了句“好好吃”。
“很久没吃了吧!今天还有卤蛋呢!等等,我这就捞给你们。”
当阿德拿汤勺翻动锅底找卤蛋、孩子们高兴地等待时,又感受到了阿灿投射过来的视线。眼睛哭得肿成那样虽值得同情,但胡乱迁怒可让人受不了。
过了一会儿,阿德包好给阿惠的佃煮地瓜叶,吩咐完路上要小心,送弓之助和大额头出门时,她还是放心不下,便随他们一块儿来到路旁。果不其然,两人迈着小小步伐迅速走过阿灿身边时,她侧身诅咒似地嘟起嘴,朝两人不知骂了什么。大额头吓得头都歪了,弓之助连忙扯着他的手继续前行。
一面走,弓之助一面担心地回头看阿德。阿德点点头,挥手示意他快走。
阿德手扠腰,思索片刻。但她也清楚得很,尽管自己懂得拿捏卤芋头的火候,对控制肚子里的火气可不怎么高明。心里一拿定主意,便大步向阿灿走去。
谁都看得出阿灿的害怕。她缩头缩脑,一副随时想逃进铺内的样子。既然这么怕,就别做这种隔空远吠的事啊!真教人厌烦。
“你啊!”
阿德绕过去挡在小菜馆门前,免得阿灿跑掉。
“对我有什么不满,就直接跟我说啊!只有胆小鬼才会对孩子发火,像什么话。”
阿灿兔子般寒酸的瘦脸上,黑痣特别显眼。若将弓之助天生的美分给一百个人,阿灿恐怕还是及不上他。此时阿灿只仗着一股气,内心却怕得直打颤,花容失色,样子又更难看了。
“干、干嘛!”
怕成这样还要回嘴,就更讨人厌了。
“你、你把我、我们老板娘……”
阿德故意拉大嗓门,把句子断开来说:“我,把你们老板娘,怎么样?”
阿德的铺子和这家小菜馆之间的两户,分别是梳妆铺和南北货铺。梳妆铺是还好,但南北货铺免不了也受到阿峰小菜馆不合常理的作法影响。这两家顾店的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她们,路过的人也停步回头。
阿灿双手紧握扫把,细瘦的身体简直像要卷上去地紧靠着扫把柄,一副随时都会蹲下来的模样,眼睛泛起了泪光。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来听啊!”
“你把我们老板娘……”说到这里,阿灿突然哭出来,而且哭声凄厉得教人魂飞魄散,连阿德也往后退了半步。
“我们老板娘、我们老板娘……”
或许是听到阿灿的哭叫,阿纹小小的脸自半掩的小菜馆门后冒出来。她铁青着脸,也是畏畏缩缩的,身子有一半想替阿灿壮胆,另一半却想马上逃进屋里,拿棉被蒙住头。
阿灿抓着扫把,阿纹抓着门板。阿德双手仍扠着腰,却整个人泄了气。
就世故这点来看,这两个姑娘或许比弓之助更像孩子。两人只是因为阿峰突然失踪顿失依靠,又不明白为何会遭到这种对待,把气出在阿德身上罢了。
阿德放下双手,侧头看阿灿。这个呜呜哭泣的姑娘,腰带系得十分凌乱。定是一早太过惊慌,以至于连衣服没穿好也没发现,就这么穿了一天。
“别哭了,站起来吧。你算是姐姐吧,阿纹怕得很呢。”阿德说道。“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有地方投靠吗?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会帮忙的。先告诉你们,这里的管理人靠不住,那个人啊,没了钱就没了缘。”
阿灿抽噎着抬起头来,脸像泪水洗过一般。刚才忿恨的眼光消失了,现在的表情就像迷了路的孩子,紧紧抓住柔声关切的大人的袖子。
“我、我、我们,”阿灿牙关相击,颤声道,“不知道、该怎么办。”
挨在门板上的阿纹也嘤嘤啜泣起来。
唉、唉,真麻烦!阿德在心里嘀咕。我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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