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到混沌之中。”
东京以这句话迎接我们。
我们半路上就遇到从东京赶来的刑警座车,便从县警车换搭刑警的车子回东京。一进入东京都内,头顶上就传来直升机的声音。我们明明避之唯恐不及,却又再度成为莫名骚动的主角。
负责承办的警部先生姓田村,借岛崎打的比方,他的长相才叫“丑得吓人”。他壮得跟一座山一样,声音也粗得吓人。知道警察有一大票都是这种人之后,我死都不会去当不良少年。
“请先让我们问一些问题。”田村警部说。“本来应该先让你们和绪方先生会面,但他现在麻醉还没有退。”
ㄇㄚˊㄗㄨˋㄟㄏㄞˊㄇㄟˊㄧㄡˇㄊㄨㄟˋ……
我的脑袋里有一个小小的“柜台”,负责接收大脑从外部接收的讯息,等它盖过收发章,再把所有资料分发到各个负责单位。所有作业快得跟速子一样,平常我根本不会注意到有这些流程——除非突然遇到不知道该分发到哪个单位的陌生名词。
我脑袋里的柜台现在正闹成一团:“‘ㄇㄚˊㄗㄨˋㄟㄏㄞˊㄇㄟˊㄧㄡˇㄊㄨㄟ’?这句话是哪个单位负责的?”因此我一下子没有任何感觉。
我抬头看妈,她也是一脸呆滞。好像她脑袋里的柜台已经挂出“本窗口暂停服务”的牌子,溜之大吉了。
接着,她的脸色开始愈来愈苍白,眼皮颤抖着,就像全自动洗衣机排水时显示灯在一闪一闪的。
“我先生受伤了?”妈喃喃自语地说,接下来像要扑倒大块头警部似地冲过去大声嚷着:
“他受伤了?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害我先生受伤?伤势很严重吗?会死吗?”
“别慌别慌,绪方太太,请你冷静一点。”
警部张开大大的双手,像横纲在相扑义演中对付小朋友力士一样,按住妈的肩膀。
“他没有生命危险,只是稍微从悬崖上掉下来而已。”
“从悬崖上掉下来?”妈眼睛张得好大。“悬崖?”
“其实没有那么严重。虽说是悬崖,高度大概也只有两层楼高……”
“两层楼?”
“妈,”我实在受不了,就进来协调,“拜托你冷静一点啦!”
妈根本忘了我的存在,反而更凶狠地逼问警部。
“从两层楼高的地方掉下来,照样会死人的!你却说他只是稍微掉下来?你说稍微?”
“绪方太太……”
警部就像唱歌时的多明哥一样摊开双手、仰头看天。呃,不是啦……多明哥的歌迷,对不起。
多明哥本人帅多了。
“真是抱歉,我说错话了。绪方先生是因为脚骨折住院,是这次事件唯一一名崇高的牺牲者。”
“牺牲者?!”
妈的声音高了不止八度。我伸手盖住脸。
“你是说,我先生死了?!”
不是的、不是的,绪方太太,是我失言了——在警部匆忙加上这句话来订正之前,妈就昏倒了。
因为发生这种状况,我只好独自在当地警察局一个房间里听田村警部说明。这位刑警先生是个老烟枪,我想他一定是因为这样把心脏搞坏了吧,呼吸又粗又急。他每次一动,椅子就会叽嘎地叫,对着他好像面对一头猛牛一样。我再次下定决心:神哪!我绝对不会学坏的。
“这样吧,请你先告诉我,从昨天到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用急,慢慢说。”
我结结巴巴地开始说明,警部先生做笔记。我的话要是前后颠倒、主词不清或搞错时间,警部先生就会插进一些巧妙的问题,把缠在一起的线解开。他长得虽然恐怖,技巧倒是跟心理辅导室的老师差不多。
我说完之后,警部先生大大地呼了一口气,使得小山般的烟灰一起被吹了起来。在我正后方的刑警被烟灰喷个正着,用力咳个不停。
“喔,抱歉。”警部先生用他的大手扇了扇。“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我完全没感觉到危险。”我说。
真的是这样。唯一让我感觉到危险的,是我掉落那颗霰弹的时候。不过从那辆跑车里摸走一颗霰弹的事,我只字未提。开车的人应该是打算去靶场吧,跟事件无关。要我跟这位警部先生招供说自己偷了散弹枪的子弹,简直比死还可怕。套一句绫子的口头禅:“绝对不可以!”
“所以,我一下子很难相信我们是被人绑架的,还被要求赎金,现在也一样。这是真的吗?不是恶作剧?”
警部瞪着我看。“不是恶作剧,因为赎金已经被抢走了。”
“多少钱?”
“五亿圆整。”后面的刑警回答。田村警部撑起他扁鼻子的鼻孔点头说:“就跟你妈妈接受的遗赠一样多。”
第一通电话,是在昨晚七点左右打到爸那边,正好是我和妈刚到“原木小屋”的时候。
“你太太和孩子在我们手上。不许报警,立刻把钱准备好。现金五亿,别说你没有——电话的内容大概就是这样。”
电话里是男人的声音。
“不过,最近很容易就可以弄到变声器,之后同一个人又打了两、三次电话来,用电话录音分析声纹之后,才知道打电话的应该是女人。”
“声音变了也分辨得出来吗?”
“当然可以,警察的头脑是很好的。”
长相就不见得很好了……
“所以呢,”警部点起烟,继续说,“你爸爸立刻就向我们通报。身为一个市民,这是非常正确的态度。晚上七点四十八分,我们特殊犯罪侦查小组就兵分两路上场了。”
为了不让邻居发现,警部先生和他两个部下打扮成清洁管线的工人。这件事是其他刑警后来告诉我的,幸好不是他本人告诉我,不然我一定会当场笑出来。
“下一通电话在晚上八点三十分整打来,说要让你爸爸看两个人质在她手上的证据,地点是崎玉县南部的建筑工地里。她要求你爸爸一个人去,不过我们当然是偷偷跟在后面。晚上十点零二分,你爸爸发现证据,确认那是你和你妈妈的东西。”
在警部先生告诉我之前,我就知道那个“证据”是什么了。
“是不是我的t恤和我妈的POLO衫?”
警部用力点头。
到这里,就不需要再说明了吧。那个“新田先生”——开车来接我们,弄错目的地,频繁地打电话到事务所,说他开夜路没把握,让我们在“原木小屋”停留一晚的那个“新田先生”,是犯人假扮的。真正的新田先生一直跟前川律师共同行动,担心着我们的安危。
也就是说,那个“新田先生”是绑匪的同伙。
“在绑匪打电话给你爸爸之前,前川律师因为去出租大厦接你和你妈却没接到人,便开始觉得奇怪了。那位律师大概是做那一行的关系,马上就感到不对劲。他没想到会是绑架,只是察觉到有问题。明明跟你们约好了,却两个人都不见踪影,实在很奇怪。”
前川律师立刻联络爸。警察赶到出租大厦之后,悄悄进行侦询,住在附近的人表示,下午三点左右,看到我和妈搭一个年轻人开的白色轿车出去。
“事情至此,我们就知道是真的,不是恶作剧。”
仔细想想,的确有不自然的地方。昨天电话里,前川律师跟我说的是“傍晚从这边出发”,但接我们的车子三点就到了。就算冬天白天很短,下午三点也不叫“傍晚”吧。
我们之所以会被那个“新田先生”骗得团团转,是因为之前我见过他一次,完全相信他是律师事务所的人。因此当昨天我说“妈不认识他吗”,而妈回答“不认识,第一次见面”时,我和妈都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就是犯人聪明的地方。”田村警部不高兴地说道。“负责去接你们的男人,为了事先取得你的信任,可能早就在等待机会。你会在西船桥遇到他,完全不是巧合。”
他主动找我说话,让我坐上车,有意无意地让我看到他在法律事务所工作的证据,赢得我的信任。不过那种程度的知识,不必到法律事务所工作也能知道;而且只要有心,要拿到前川律师事务所的信封也不是难事。
但是亲眼看到那个信封,人们还是会被骗。这是极为简单的心理诡计。
“只要能骗过你,再来就简单了。只要不是太离谱,做母亲的都不会去怀疑对自己孩子好的人。”
“绑架那天也是,只要能骗我们上车,再前往不同的目的地,事情就简单了。在相模湖附近的休息区把咖啡泼到我们身上、让我们换衣服,也是计划中的事。他只要在把纸杯递给妈时,稍微把时间错开即可,简单得很。
“他说他要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后车厢,其实是交给附近的共犯吧。不然就是丢在地上让共犯捡走……”
那些衣服在当晚十点多被送到琦玉县的建筑工地,成为“绑架”的证据。
“你爸爸发现证据之后,硬是叫银行开门,把五亿圆全部提领出来。遇到这种紧急情况,银行也不会啰嗦。然后我们开始等犯人联络……”
现在听起来没什么,据说当时在等待时,真的很要命。不是因为等待时间让人痛苦,而是等的时候有一堆无关紧要的电话打进来。
没错。爸回到公寓之后,一接起电话线,恶作剧电话和骚扰电话马上就又开始了;而且因为之前怎么打都没有人接,他们像是要发泄闷气似的,以排山倒海的气势猛打。
“每次电话一响,你爸爸就冲过去接,结果是恶作剧电话,他气得把电话挂掉,立刻又再打来,这情形一直重复。你爸爸很怕在接这些电话时,真正的绑匪打来,因为打不通,一气之下把你或你妈妈杀了。一想到这里,你爸爸真是生不如死。”
所以,昨天半夜一点半我打电话回家时,接电话的人不是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把这件事告诉警部,他惊讶得睁大眼睛。害我心想,是不是该伸手到警部的脸下面帮他接掉下来的眼珠子。
“原来那是你打的啊……那时你爸爸因为头昏躺平了,因此是我帮他接的。”
“原来那是警部先生的声音啊?”
“是啊。不过,你怎么会在那种时候突然想要打电话给你爸爸呢?”
怎么办……要说真话吗?但是事情说来话长,又很麻烦,还会牵扯到家务事——我心里正犹豫着该不该说时,警部先生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嘴唇向左右拉开,愉快地笑了。
他靠近我的脸,低声说了两个字:“快招。”
我招了。一五一十地招了。
在我说明的时候,警部先生双手交叉,放在肚子那里,下巴垂到胸口,一直没说话。说到后来,警部先生的手愈抓愈紧,最后变成一个好大的结,让我有点担心。
爱听笔仙和鬼故事的多半是女人和小孩,如果是男人,就算是大人,也有很多人讨厌或害怕听到这类的故事。我想,警部先生搞不好也是这种人。
“我不是很有把握我真的看到鬼魂。可是……警部先生,你还好吗?”
警部先生还是皱着眉头,只有转动眼珠子看我。
“你问我?”
“是啊。这种事会让你不舒服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一直把自己抱成一团。”
警部先生低头看自己的手。如果有镜子的话,真想让他照一下。
“很怪吗?”
“很怪。”
“我背很痒,”他还是保持同样的姿势,“就在背的正中央。不管用哪只手都构不到,真可恶!”
原来跟我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想也不想就说:“要我帮你抓吗?”
我绕到警部先生的椅子后面,从上衣下摆伸手进去,在他肌肉发达的背部正中央抓着。
警部先生满足地呻吟:“喔喔,真舒服。唉,案子一件接一件,被叫来处理你的绑架案时,我正为了查另一个案子到处跑。所以,算起来连今天已经一个星期没换衬衫了,难怪背会痒。”
我立刻停止抓痒。这是当然的。
“哦哦,谢啦!”
警部先生说完,安稳地在椅子上坐好。整个表情都松懈下来了。
“关于你见鬼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你是说我看错了吗?”
“那倒不是。”
“还是说,世界上不可能有鬼?”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警部先生以认真的表情努力想了想,然后说。
“侦讯室不是用来讨论这种话题的。不过,你就把你看到的鬼魂当成泽村直晃吧,这样比较合理。要是你说,你那时看到的鬼魂不是他,而是你去世的爷爷,那可就令人伤脑筋了。”
我完全听不懂警部先生的意思。
“没关系,以后你就会懂了。”警部先生自顾自地做了结论。
一想到昨晚看到的那一幕,我就觉得背上好像被人家用结冰的刷子刷过一样,一阵毛骨耸然。不过,我会有这种感觉也很奇怪。
因为,对我面言,泽村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啊。但在他生前,我却连一面没见过。如此一来,就算是鬼魂也好,我应该会想见他一面才对,不是吗?
“我是不是很无情啊?”
我喃喃地说。结果,不愧是警部先生,好像完全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你怕鬼吗?”
“……嗯。”
“当然会怕啊。不管你看到的是什么,只要你认为那是鬼,自然就会害怕。”
我没说话。
“听好。”警部先生继续说,“如果人死后现身,不管他是谁——他生前最爱他的人还是会害怕。因此,死亡才令人悲伤,大家才会害怕死亡。因为,死了就会被遗忘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警部先生严肃的眼神。
“所以,才会说一死百了。懂了吗?”
“懂。”
“很好。”警部先生点点头。“不过,你这孩子想像力也真丰富。”
“怎么说?”
“只不过听到陌生男人接电话,立刻就联想到爸爸把情妇杀人弃尸,结果事情曝光,刑警跑到家里来调查什么的。”
可是,我们的导师说过:“想像力正是使人类进化的原动力”啊!
“她和这次的案子无关吗?”
那位死要钱,但最重要的脑袋却很差的美女,不可能策划出这次的计划。不过,我还是问问看。
“其实,我们第一个也是先调查她的住处,”警部先生回答,“因为我们认为她参与绑架的可能性非常高。”
“会吗?”
“这是以机率来说啦。她是和你爸爸闹翻的外遇对象,而且又有金钱纠葛。”
不过,她和这件事无关。她从四天前就不在日本,去参加环游欧洲十日行的旅行了。
“是跟另一个男人去的。”警部先生加了一句。
“动作真快。”
“这也是另类的生活智慧吧。”
警部先生又把椅子向后倒,点上一根烟,吞云吐雾起来。站在后面的刑警很机伶地站起来,拿起放在桌子一角的茶壶倒了杯茶递过来,顺便也帮我倒了一杯。
“可是,警部先生,现在想起来,昨晚我打的那通电话很险吧?”
“你是说?”
“因为,要是我那时候随便说一句话,犯人的计划就泡汤了啊?”
警部先生一副懊恼的样子。“一点也没错。”
真正的犯人在半夜一点四十分的时候,打电话来联络怎么交付赎金。
“他们竟然在那种时候要求把钱换成珠宝。”
“珠宝?”
“‘波塞顿的恩宠’,你知道吗?”
什么?!犯人竟然要求以整整五亿圆去买“波塞顿的恩宠”。那对跟鬼牌一样的首饰,再次以不吉利的方式出场了。
“所幸,那家‘加贺美’珠宝店也很帮忙。虽然是大半夜,店长倒是很爽快地出面了。”
一开始,加贺美的店长说,因为种种缘故,价钱才炒到五亿,珠宝原本只值三亿,所以只要三亿就好。但警方却反对。
“犯人要求以‘五亿圆去买’。而且,他们以珠宝的形式得到那笔钱,下次很有可能要求加贺美‘以相同金额买下’。那么有名的珠宝是绝对没办法脱手的,我们不能给加贺美造成麻烦。”
爸也不反对警方的做法。
“他们说要以电话通知交件时刻,还指示说要用萤光涂料在装了珠宝的袋子上做记号,然后要你爸爸单独开一辆装了行动电话的车子,在凌晨三点上常磐公路,朝柏市的方向开。”
不过,实际上却不需要开到柏市。过了三点十分,犯人就打到车上的行动电话。
“他们要求你爸一过江户川,便在下花轮那里减速,把装了‘波塞顿的恩宠’的袋子往下丢。还说什么‘反正有警察开车陪你,减速一下也不会出车祸’。”
爸依照指示做了。三十分钟后,犯人又打电话来。
“他们说人质留在千叶的锯山。我们和你爸连忙赶过去,你爸那时已经陷入半疯狂状态,所以……”
搜索到一半,他就因冲得太快从悬崖掉了下去。虽然高度只有两、三公尺,还是摔断了腿。
“而且还被蛇蛟。”
“那种地方有蛇啊?”
“有啊。因为满山遍野都是杂草。那时候又是半夜,你爸爸大概是掉到睡着的蛇身上吧。幸好不是什么毒蛇,而是草蛇之类。不过,你爸不是最讨厌长长的东西了吗?”
爸好像是因为蛇才昏倒的,不是因为骨折。
警部先生继续说话,不过我几乎没有在听,因为我脑子已经塞满了。
爸……
在半疯狂的状态中到处找我和妈的爸。
说到这,爸最讨厌长长的东西了,我都忘了。
跟我一样。
“——真是气死我了!”警部先生大喊一声,我才回过神来。
“啊?”
“你没在听吗?我们布下严密的临检,查递现场附近所有的车子,结果连‘波塞顿的恩宠’的影子都没有。真是气死人了!这个计划实在太高明了,连你们被带走的时间也安排得很巧妙,只错开一点点……”
的确,犯人的行动没有破绽。他们是在完全掌握我们的状况之下采取行动的。
我突然一阵心惊,舔了舔嘴唇。
“警部先生,你该不会认为前川律师也牵扯在内吧?”
警部先生闷闷不乐地回答:“现在正在查。”
我忍不住想像前川律师被刑求的样子。不过,警部先生说的不是那个意思。真是人不可貌相。
“调查很花时间吗?”
我很想赶快到爸妈在的医院去,所以这么问。
结果警部先生挥挥他的大手说:“用不了多久的。你要不要趁这个时间吃个饭?反正现在还没办法去见你爸妈。难得来警察局一趟,不如吃个猪排饭再走,这可是个宝贵的经验哦。”
“应该说,我们希望你成为一个难得进警察局的好市民。”
后面的刑警笑嘻嘻地说,离开位子去叫外卖。
警察的猪排饭有点咸。
警部先生的部下拿报告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侦讯室吃过饭,正在喝茶。
“警部,果然有。”
“是吗?辛苦了。”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有什么?”
“前川律师事务所的电话里……”警部先生点着一根烟,“有精密的窃听器。”
犯人就是透过那个偷听我们的对话的,所以行动才那么有效率。
“前川律师和案子无关。我们的人套他的话,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大概也不知道窃听器的事。”
警部先生用力捻熄香烟,喃喃地说:“真是让人生气。”
“抓得到犯人吗?”
“一定要抓到!”警部先生宣告,又喃喃低语:“抓是要抓,不过真正的幕后黑手大概是抓不到了。”
“为什么?”不管是什么幕后黑手,只要这位警部先生出马,一定会乖乖投降吧。
可是,田村警部却摇摇他壮硕的脑袋。
“照我的看法,这个计划的策划人,也就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早就已经死了。”
我正想问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警来叫我。
“雅男小弟弟,可以见你爸爸妈妈了哦。”
警察来通知那件事时,正好是我和田村警部到达医院,前往爸的病房的时候。刑警先生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叫住警部先生,以激动的语气说了一阵子。警部先生以一张可怕的臭脸听完之后,说了一句“知道了”,便催着我往前走。
“怎么了?”
“实在呕死人,”警部气得鼻孔都张大了,“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我一打开病房的门,就看到爸妈脸色难看得像是病危的相声演员夫妇;爸从床上坐起来,妈则坐在旁边一张凳子上。爸的左脚还被吊了起来。
一开口,警部先生就说:“一个让人气炸的报告进来了。”
“什么?”爸像在挣扎似地挺身向前。
我靠近一脸害怕的妈,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担心,这位警部先生看起来虽然很凶,其实人很好。”
田村警部瞪了我们一眼,说道:“刚才,女星安西真理的事务所接到通知。”
安西真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抢着要买“波塞顿的恩宠”的人。
“他们好像是收到一封声明,是已故的泽村直晃亲笔写的。”
我们一起张大眼睛。
“内容是——‘波塞顿的恩宠’由敝人带走,做为赴黄泉的伴手礼,敬请见谅。”
病房里出现一阵沉默,一阵和警部先生一样难应付的沉默。
“还有,和安西真理一起抢着要买‘波塞顿的恩宠’的大小姐,家里也收到同样的声明。”警部气鼓鼓地加上一句。
停了一下,爸按着撞伤肿起来脸颊喃喃自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根据警部先生这时的说明,再加上后来知道的事实,得知事情是如此:
泽村直晃曾在过去好几次交手中,把安西真理的实业家老公打得落花流水。也就是说,那人不知道在泽村这老狐狸手下栽过几次跟斗了。好不容易以为这次可以抢走泽村到口的鸭子,正欢天喜地准备品尝,可是仔细一看,却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珍馐美馔,而是自己的舌头。
另一方面,和安西真理斗得不可开交的那位名媛,她父亲也一样吃过泽村好几次的亏,还被说成“企业人士出手玩股票,简直是贪心的大笨蛋”,自然对泽村也是恨得牙痒痒的。
所以,这两个为“波塞顿的恩宠”争得你死我活的人,唯一同时感到开心的事,就是那个泽村直晃以五十五岁的盛年,因癌症末期卧病在床,最后比自己早死。
“不过呢,泽村到最后还是比他们技高一筹。”
听到警部先生这句话,妈一脸茫然。“那么,你是说打从一开始,这一切就全是泽村先生安排好的?”
“正是。”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警部先生回答之前,我就先回答了。因为我都明白了。
“因为光靠钱,是没办法赢过那两个人,获得‘波塞顿的恩宠’的。”
“一点也没错。”警部先生说。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波塞顿的恩宠”争夺战,最近才广为大众所知,但整件事从去年秋天就开始了。消息灵通的泽村自然也得到消息,不过他那时正好被宣告得了不治之症,知道自己没剩下多少日子好活。
所以,他才策划了这整起计划。不必经过喊价竞标,就从两个争得你死我活的人面前,一举把“波塞顿的恩宠”抢走。
歹徒要求以“波塞顿的恩宠”当作赎金——在这种紧急状况下,“加贺美”不可能不卖,何况钱也照付,并不会给珠宝店或卖主造成麻烦。
“到底是谁帮他的呢?”我抬头看着警部先生大大的肚子。“那个‘新田先生’和打电话的女人又是谁?”
“定是泽村的同伙。”
的确,如果执行部队是泽村的左右手,要监视前川律师的动静也很简单。可是……
“可是,他不是孤独的一匹狼吗?”
听到我这么说,警部先生突然说了一句像诗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完全独自活下去。”
“话是没错,可是泽村先生又没有亲人……”
警部先生微微一笑,说了一句像谜语的话:“你不就看到鬼魂了吗?”
“鬼魂?”
警部先生制止了打算反问的妈妈,继续说。
“这件事改天再说。总之,绑架你和令郎的那些人,跟泽村直晃脱不了关系。”
一阵愕然的沉默之后,爸低声说:“那,聪子呢?我老婆的立场又如何?他把钱遗赠给我老婆,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田村警部难以启齿似地歪着嘴,答道:“应该是吧。”
“就为了这样?”
“绪方先生,你别太激动。”
“就为了这个?所以我们是被利用了吗?不但被卷入那种大麻烦,甚至还遭到绑架?我们只是被利用了,是吗?”
“老公……”妈叫了爸一声,好久没听到她这么温柔的声音了,“老公,算了,没关系。”
“有关系!”爸怒吼,“怎么会没关系!他们——他们把别人当作什么……”
田村警部一步步移动,按下护士铃。
“绪方先生……”
“不可原谅!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爸,”我轻声说,“这就像打撞球啊,我们是被拿来当颗星的。”
爸眼睛都红了,嘴巴不断颤抖。
“竟然把我、我老婆……我儿子……”
“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还是不要太激动。”说着,警部先生靠过来。
“可、可、可……”
“爸,你没事吧?”我用力摇晃着爸。
爸眼神直愣愣的,忽然大叫一声“可恶!”声音大得简直要把天花板掀开。“我杀了你!”
我和警部先生都被爸的声音震得倒退,唯一一个动也不动的,就只有妈。
妈双手还是放在膝盖上,默默地凝视着爸。过了一会儿,她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地说:“他已经死了。”
爸转头看妈,像是凝视久别重逢的人一般,凝视着妈。好像在确认那里有什么新发现,一个好的发现,那样定定地看着妈。
妈这才露出微笑。“他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
妈喃喃地说了这句话后,紧紧抱住爸的头哭了出来。
田村警部用大手摸摸我的头,带着我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我和警部先生并肩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默默地喝着他买来的咖啡牛奶。
过了一会儿,警部先生说:“我胃溃疡,医生不准我喝咖啡,所以只能喝这种不像咖啡的咖啡。”
“我也是,我妈妈说喝咖啡不好,不准我喝。”
“真讨厌,这就证明人年纪一大就跟小孩子一样。”
不过,大块头的警部先生用短短的吸管喝着小小的利乐包咖啡牛奶,那样子还蛮可爱的。
“警部先生。”
“什么事?”
“泽村先生说谎对不对?”
“你是说?”
“他说要向我妈妈报恩,都是骗人的吧?二十年前的口头约定,他早就忘了。现在五亿圆没了,也没有留下别的钱。”
警部先生单手捏扁喝光的利乐包,扔进附近的垃圾桶,回答:“那可不一定哦。”
“怎么说?”
警部第一次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一颗金牙闪闪发光。
“存在银行的那段时间,不是会有利息吗?那是你妈妈的,金额应该不小。当然啦,跟五亿圆比是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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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