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城医生的嘴形冻结在“树?”的疑问句尾。孝史的嘴巴也凝结在就要发出“未”音的瞬间。白色的呼气顷刻流过两人之间,消失了。
两人彼此正面凝视,就这样呆站了数秒钟。从恢复以往喧闹的市电大道上,隐约传来喧嚷声。脚底的雪地寒意,现在更渗透了孝史全身。
慢慢地、像要解开僵掉的东西似地,孝史的“未”嘴形,转换成“辉”的形状,问了。
“辉树是谁?”
同时,葛城医生不只是嘴巴,而是整张脸都动了。那张脸无力地松垮下来,嘴唇垂了下去。
“不是啊。”他发出感叹、安心、落空一般的声音。“不是吧。我搞错啦。这样啊,不是啊。”
他笑了出来:“是我想太多了啊。看你那张表情——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等、等一下。不要一个人在那里自问自答啦。辉树是谁?您在说些什么啊?”
葛城医生放开孝史的手,朝气十足地迈向前去。突然间,他又变得生龙活虎了。
“那样走的话,又会跌——”
孝史还没说完,医生便一副“你看着吧”的样子跌倒了。即使如此,他还是笑咪咪地爬了起来。
孝史一面扶起他,一面发问。“辉树是谁?”
医生拍掉雪花,走了出去。“千惠知道是谁。去问她吧。”
“那个婆婆问什么都不会告诉我的。她叫我不要管府邸里的闲事。”
“那,就这样啰。”
“这不是太自私了吗!”
孝史出声吼道,医生笑着挥了挥手。
“哎呀,生气啦?”
“当然了。这样谁受得了啊!”
孝史一转身,就要折回府邸,葛城医生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不抓还好,这一抓连医生也被自己抓人的力道弄得失去了平衡。结果这次摔跤把孝史也给拖下水了。
“——真是的。”
正面扑倒在雪堆里,孝史连呼吸都快停了。他用手肘撑地,一边爬起来一边说:
“再这样下去,医生,过一百年也到不了有电话的地方的。”
“嗳,抱歉。”
葛城医生依然神情愉快。他一脸雪白地爬起身来,帮忙孝史拍掉肩膀上的雪。然后他说了。
“辉树是大将大人的孩子。”
孝史睁大了眼睛。“孩子?儿子吗?”
“没错。年龄比贵之和珠子更小。大概是你这个年纪。可是他不是嫡子。是大人年轻的时候,和夫人以外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嗳,直截了当地说,是艺妓的孩子。”
蒲生宪之为那孩子取名叫辉树。但是,并没有正式认他是自己的孩子。据说是那名女子刻意回避、退出的。
“大将大人考虑到那名女子今后的生活,决定要收孩子为养子。但是,女子不愿意放弃孩子。所以她从大人面前消失了。好像是到满州去了。”
“你认为那个叫辉树的孩子是我……?”
“我忍不住想会不会是这样。昨晚我也是苦思良久啊。”
“为什么?那个叫辉树的人怨恨大将不认他为儿子,而有可能出现在大将的面前吗?”
“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吧?大将大人偶尔也挂念着辉树现在过得如何。尤其是生病倒下之后。”
这就是所谓父母心吗?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医生跟千惠姨吗?”
“夫人也知晓的。我想现在贵之和珠子应该也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吧。”
“可是那时候竟然没有发生争执呢。”
“当然吵翻天了。这还用说吗?只是事情没有闹开来。至少关于这件事,夫人就连对我也没有说出任何责备大人的话来。我从阁下那里听到一些关于此事的风风雨雨。不过也只是很概略的而已。”
如果是在孝史生活的“现代”,一定是大事一桩吧。
“就在辉树出生后不久,大将大人做为德国大使馆的驻派武官,前往当地赴任。当然夫人与孩子也一道同行。一家人亲密无间,也和日本的那名女子有了距离。算是分开的好机会吧。”
“嗯……”
“大将大人对于当时让夫人如此心痛感到非常后悔。不过那也是大人病倒后的事了。他常常提起与夫人之间的回忆。”
“我看到照片了。”孝史说。“夫人长得很美呢。珠子小姐实在长得非常像她。”
“你看吧?所以夫人过世之后,对大将大人而言,他对珠子更是加倍呵护。”
医生露出突然回到现实般的阴沉表情。
“珠子也很爱慕父亲。在她的心目中,父亲和兄长就是她的一切吧。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刚才我告诉你的那种忧虑。贵之也担心得脸都白了。”
确实,珠子有机会拿走手枪。她听到枪声,但是不敢一个人去探视情况,所以先下来起居室——如果这些话是珠子说谎的呢?如果她是一听到枪声,就立刻赶到大将的书房,在那里看见了父亲的尸骸和掉在一旁的手枪的话呢?
“请你留意珠子的情况。”
葛城医生仰望孝史。
“如果手枪在她手里,我不希望她做出危险的事来。刚才我会拖拖拉拉的,也是不想在嘉隆他们出门之前,放松对她的注意。我也叮咛贵之留心,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监视更来得确实。我就是想拜托你这件事。”
“我明白了。这样的话,我会遵照医生指示。但是不是也告诉千惠姨跟阿蕗一声比较好?”
医生摇了摇头。“如果拜托女佣注意珠子,不晓得她们会表现出什么态度。搞不好现在……像千惠,或许她已经发现到珠子手中有枪了。”
劝谏孝史不要插手府邸的事的那种口气。的确,如果是千惠,或许会以这种方式来表现她的忠义。因为那个资深老女佣,也不可能会对鞠惠或嘉隆抱持着好感。
“我会小心看好珠子小姐的。”
孝史嘴里这么保证,但是另一方面,他颇为冷静的脑袋,却也朝另一个方向思考。他想,或许贵之也很危险。
他也有机会拿走手枪。和孝史两个人在大将的书房里发现尸骸的时候,手枪被压在遗体底下。孝史先出了房间,之后,贵之拿走手枪藏了起来。当然,他的目标是叔叔和鞠惠。会对葛城医生说出他对珠子的疑念,不也有可能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吗?事实上,煞有其事地提出理由,要第三者的葛城医生回家的也是贵之。
——小心手枪。枪在某人手上。
平田的话在脑海复苏。
“明明是亲兄弟,明明是叔叔和侄子、侄女,这真是教人难受啊。”葛城医生呻吟。“怎么会搞成这样,为什么非得让人担心起这种事不可呢?”
确实,两人的争执已经超过兄弟吵架的程度。
“这也是想法不同的军人与实业家之间的纷争吧。”医生说。“军人瞧不起实业家。大将大人每次一提到嘉隆,就老批评他是‘小商人’。嘉隆也真是的,他总是唾骂军人全是些只会挥舞拳头、夜郎自大的浑帐东西。对于日本与国际联盟之间为了满州而发生的冲突,他曾一副唾弃的模样说都是因为外交无能、不了解经济力学的军人独断独行,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但孝史所知道的战后日本,其实等于是靠那些实业家立国一样的国家。不晓得蒲生大将见到未来“小商人的国家·日本”,究竟作何感想?
然后,忽然他想起珠子的婚事。根据鞠惠的讥讽,对方好像是“计程车公司社长的儿子”。是小商人。
“医生,珠子小姐预定要结婚对吧?”
说完该说的话,边走边陷入思考的医生“啊?”的一声。“你说婚事吗?”
“嗯,那件事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不晓得,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是最近的事吧。”
应该也是吧。孝史点头。若不是生病、看到未来之后,蒲生大将不可能会想要把珠子嫁给实业家当妻子的。
“您不觉得奇怪吗?珠子小姐的对象可是大将所说的‘小商人’呢!”孝史试探性询问。
医生也感到纳闷。“说的也是。但是,当军人的妻子很辛苦。大将也很明白这点。更何况接下来……”
“就要发生战争了?”
“很有可能。”医生点头。“而且,听说珠子的对象是贵之大学的学弟。我在想这点才是最重要的因素吧。”
“说的也是。”孝史暂且点头同意。“对了,医生,话说贵之也不是军人吧。”
“这件事昨天不是说过了吗?”
“嗯。可是,就算不是职业军人,也会被征兵吧?贵之没有去当兵吗?”
嘉隆跟鞠惠说贵之很胆小云云,让孝史很挂意。
“因为他进了大学啊。”
“大学生就可以免除征兵义务吗?”
“没那种事——”医生瞪了孝史一眼。“怎么,你也是来打探逃避兵役的方法的吗?那样的话,问我也没用的。你还是努力祈祷抽到白签吧!”
“我又不是这个打算。”
葛城医生板着脸沉默不语,一快要滑倒就抓住孝史的手臂,大步地往前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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