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着吗?”
听到贵之的声音,孝史睁开眼睛。他睡眼惺忪地爬起身来。贵之穿过房间,弯下身打开桌上的收音机。
“戒严司令部在发布消息了。”
“现在几点?”
打开窗帘一看,外头还颇阴暗。天还没有完全亮。
“过六点了。”
收音机里传出声音。那是非常简洁利落,宛如一不小心就会折断的硬质声音。
“——本日二十九日,曲町区南部附近或许会发生危险,但其他地区方面,据判应无危险。市民应信赖戒严令下的军队,沉着冷静,服从司令指导,特别严守下述提醒。”
贵之开口说:“终于开始对反叛军进行武力镇压了。”
孝史竖起耳朵听着广播。暂停外出、小心火烛、不要受到流言蜚语所惑等等,内容是孝史也能够完全理解的事项。
“联合舰队怎么了呢?真的瞄准了起事部队吗?”
孝史呢喃,贵之一脸意外地眨动眼睛。
“你不知道这个事件的经过吗?”
非常尴尬、难堪的瞬间。孝史的脸好像就要红了起来,同时又像对这种状况感到恼怒似地,瞪着贵之。
“你又知道了吗?”
“我从父亲那里学过了。”
“那,到外头去阻止他们怎么样?去告诉他们,就算做这种事,对任何一方都不会有好处!”
贵之没有把孝史的迁怒当一回事,也没有耻笑他的样子。
“这样,你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啊。”
“是啊。真不好意思啊。”
“没什么好道歉的。可是,你的那个时代,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全都什么都不知道吗?”
回答“对啊”的话,孝史就不用一个人丢脸了,可是相对地,就等趁让孝史生活的“现代”的所有年轻人都一起蒙羞,让他一时之间难以回答。
“我想也有人知道得很清楚。就算是年轻人。历史——特别是现代史,喜欢的人就知道得很详尽,可是那也不是一般的情形。”
“这样啊。”贵之像孩子般率直地感叹。“这表示那个时代是多么地和平啊。”
“我去一下厕所。”
孝史下床走出房间,发现身体比昨天轻了一些,头痛也缓和多了。像要赶出从后头追赶上来的严肃广播似地,他在背后关上了房门。
孝史走向二楼的洗手间,发现自己迟迟摆脱不了刚才的对话带来的羞耻感,连自己都觉得惊讶。被平田吃惊地说“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的时候,都不觉得有这么丢脸的。
他对贵之说,年轻人当中,也有熟悉历史的人。事实上,孝史的同班同学里,就有一个喜欢日本史跟现代史的人,他老是在看书,总是喜欢参观史迹。他是乌龙面店的独生子,不继续上大学,而是要继承家业。高中进入温书假的现在,他应该正忙着帮忙店里吧。
包括孝史在内,所有的朋友都背地里叫他“历史狂”,笑他像个老头子。——那种知识有什么用?他是乌龙面店的孩子,根本不用担心考试,所以才可以毫不在乎地沉迷于那种无聊的事,真是无忧无虑啊!
然而孝史却在脑海里想着他的脸,反驳贵之说,也有人知道得很详细。
孝史想,如果不是我,而是他在这里的话,会怎么样?他会和贵之聊得很开心吗?或者是跑出外头,试着闯进起事军与镇压军之间?
小解完回到房间时,阿蕗端着装热水的洗脸盆进来,看到孝史一个人去上厕所还颇为惊讶。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贵之在一旁,她没有像昨天黄昏时那样避着孝史的视线,帮忙他洗脸。之后,阿蕗和贵之两个人检查孝史头上的伤口,给他上了刺痛无比的药水,换上新的绷带。
“还真是颗石头脑袋。”贵之揶揄地说。“感谢你坚硬的头盖骨吧。”
接着,孝史和贵之两个人一起用早餐。贵之帮忙阿蕗端来托盘,让阿蕗感到惶恐不已。
吃完饭的时候,又开始了新的广播。
“有受到流弹波及的危险,战斗区域附近的市民请留意以下事项。
“一面对枪声发出的方向,利用掩护物避难。
“二尽可能利用低处。
“三在屋内,需待在枪声传来的反方向。
“四撤离区域为市电三宅坂至赤坂见附、溜池、虎之门、樱田门、警视厅前、三宅坂的连线内侧,此为战斗区域,请市民撤离避难——”
孝史吃了一惊。“这里也在撤离区域内。”
“也有发传单。刚才阿蕗去拿了。”
“不要紧吗?”
贵之笑了:“不要紧的,未来人。”
孝史露出不高兴的脸,贵之笑得更开心了。
“你真是有趣。用不着那么生气,又不是在笑你。”
“最好是。”
“子弹一发也不会飞过来的。放心吧。”
贵之露出远比昨天更加轻松的表情,频频地想要和孝史说话。他询问孝史的生活环境、兄弟姐妹、以及考试的事。孝史太过于在意广播的声音,显得不是很专心,不过说着说着,他开始觉得颇有意思,把背靠在床头上,一面享受着热水袋的温暖,一面回答问题。
贵之短时间内集中、且限定领域地吸收“战后”知识,不全面且片断的地方太多。然而才刚以为他的知识有许多大漏洞,却又发现他对某些事知道得异常详细且敏锐。这一点在刚开始交谈不久后,孝史就发现了。
“我有件担心的事。”
“什么?”
“黑井从战后带来的那些书籍和报纸,现在在哪里?处分掉了吗?”
那些东西要是被人发现就糟了。
“黑井带回去了。”贵之回答。“她在离开这个家之前,前来报告说她把那些东西全部都处理掉了,叫我们不用担心。”
原来如此。虽然明白了,不过再次想象起黑井过度频繁穿梭时空,孝史觉得头又痛了起来。黑井疲劳至极的心脏,每跳动一下,便在她魁梧的身体内侧送出活生生的血液,然后一点一点地,今天是那个毛细血管、明天是这个瓣膜细胞的一部分,逐渐坏死——孝史仿佛看见了这样的情景。
黑井为何为了实现蒲生大将的希望,要拼命到这种地步呢?
——既然天生有这么稀少的能力,我想尽可能地为他效劳。
黑井这么说。光是靠这份心意,就能够努力到那种地步吗?只因为被想念亡妻而神伤的大将所打动?
驱使黑井的热情是什么?虽然同样拥有时光旅行的能力,而且是阿姨与外甥的关系,她却似乎选择了与平田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她把能够自由地离开、回归时间轴的能力,发挥到最大限。
可是,她所做的事,毕竟只是细部的修正——只能够让一两个人看到未来,让他们发出警告。蒲生大将知道了未来,改变了原有的想法,不断地努力想改变陆军内部的方针,然而二二六事件还是发生了。大将为此绝望而自决。重臣们遭到杀害。今天,起事部队将会被视为反叛军,受到镇压,不久后,青年将校们将会遭到处决。
然后,等在前面的是太平洋战争。什么都没有改变。
黑井所做的事,终究没有产生出任何结果。不是吗?这正是平田所说的“伪神”。
即使如此,平田和黑井之间却有个决定性的不同点。就连孝史也看得出来的不同点。
那就是黑井很满足。对于自己的能力、以及能够活用它,为蒲生大将工作的事感到满足。一定是这样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更进一步地鞭策随时都会停止的心脏,完成带走嘉隆和鞠惠的约定吧。
黑井在书房对珠子说话时的表情。
——请您务必转告少爷。说黑井依约定前来了。
没错。孝史发现了。使得当时的黑井脸上绽放光辉,黑井有而平田没有的东西——就是对于拥有时光旅行能力的无上“骄傲”。
用完早餐约一个小时左右,珠子来到房间,说从窗户可以看到广告气球。
“底下垂着布幕。”
望出去一看,正好在赤坂见附的方向,升起了两颗广告汽球。其中一个较远,看不见布幕的文章,但是另一个的读得到一半。
“诏令有曰,军旗……”孝史出声念道。“底下写什么?”
“应该是写,不可违抗军旗吧。”贵之说。“听说天皇陛下自始至终都坚持应断然镇压青年将校。”
这时候开始,头上频频传来穿越的飞机引擎声。孝史没办法像贵之那么冷静,一次又一次走近窗边,眺望外头。贵之说刚才还有人在发送传单,现在却只有一条杳无人烟的白色道路无尽延伸着。
不久后,收音机广播又开始了。这次传来男性播报员激动万分的声音。
“通告士兵。
“诏令已发。天皇陛下的御旨已经发布了。”
贵之发出感叹的声音。“哦,就是这个啊。”
“这是什么?”
“好好听着吧。这是流传到后世有名的广播。‘通告士兵’。”
然后贵之的表情微微扭曲,轻声加了一句:“是离间下士官、士兵与将校们的广播。”
收音机的声音几近哭声。硬挤出来的声音说服着:“现在还不迟,丢掉武器回到原队去吧。回来的话,就不会被问罪”。
广播结束之后,飞机的引擎声又飞舞了一阵子。贵之说他去路上看看,到楼下去了。孝史也想跟去,却在玄关大厅被阿蕗给斥责。她很紧张。孝史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冷极了。
回来的贵之,手里拿着数张传单。是飞机撒下来给反叛军士兵们的东西,也飞到这附近来了。
二、抵抗者一律视为叛乱分子,格杀勿论。
三、汝等父母兄弟都将沦为国贼,正悲泣不已。
最后一行写着“戒严司令部”。汉字全部注上假名,是手写的拙劣文字。
一打开玄关门,远方便依稀传来透过扩音器吼叫的声音。贵之说明,那是镇压军正在对反叛军的士兵们喊话。
“已经结束了吧。”他冷冷地说。“下午之后,要不要到市电大道去看看?”
“那样做不会危险吗?”
听到阿蕗的问题,贵之微笑。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可是,就怕有什么万一。请您别去。”
“阿蕗就爱操心。”
继续待在这里听这两个人的对话也太愚蠢,于是孝史走到楼上去。他抓着扶手,慎重地爬上楼梯,忽地兴起想要看看蒲生大将遗骸的念头,走向大将的寝室。
他没多想就打开门来,珠子却在里头。她坐在床铺旁边,伸出手来,握着大将交叉在胸膛上的手。珠子的脸颊湿了。
孝史出声说“对不起”,珠子也没有回头看他。她只是牵着父亲的手,流着眼泪。孝史悄悄地出了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