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搭几点的特快车?”
“井波屋”店内,似乎呈现爆满状态。占据里面桌子的团体当中,甚至有从刚才就一直站着的客人。虽说这家店向来如此,佐仓修治早已习惯了,但过度的喧嚣,还是令他皱起脸。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啊,你说什么?”
果然,织口邦男反问道。他把手贴在右耳耳后,偏着头。虽然他们并肩坐在吧台前,却连刚才的问话都听不见。修治提高音量再问一次。
“是九点正的快车。我买了二等卧铺。”织口也大声回答。
“快车?不是特快车?”
“反正睡着了坐哪种车还不都是一样。抵达金泽车站应该是明早六点左右。我可以好好睡一觉。这样也比搭飞机便宜多了,我看以后干脆都搭夜车算了。”
修治环顾店内,寻找时钟。沿着L型墙壁摆放的酒瓶堆里,摆着一个椭圆形时钟。只有那边,墙壁好像开了一个眼。
现在,刚过八点,距离九点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修治转头对织口说:“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吧。”
结果,织口笑了,“这种台词,你还是留着追女孩的时候用吧。我觉得这里就很好了。”
这间井波屋,距离上野车站的公园步行大约五分钟。价钱便宜,菜色却好得惊人,酒的种类也很齐全。对于患有慢性缺钱症的修治来说,是个珍贵到不愿轻易告诉别人的熟酒馆,不过这里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吵了。
今晚也是,要不是事先就已听说织口预定搭夜车离开东京,他应该会选别的店。得知织口的行程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里离上野车站很近,所以自然就选择了井波屋。
“可是,这样连话都不能好好说。就算用吼的,也只是在浪费时间。织口先生,你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即使听到了修治这么问,织口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灌了一大口生啤酒后,放下啤酒杯,用毛巾仔细擦拭明明很干净的指尖。
“是不好开口的事情吗?”
修治感到胸中有点轻微的骚动,他不禁开始思索会是什么事?如果是工作方面的事,这阵子并没有出问题,难道说……是租船的事?尽管他已解释过是因为已经客满,不得已只好拒绝客人的要求,可是客人却频频抱怨……
织口彷佛看穿修治的脑中正在运转,他咧嘴一笑,说:“今晚的我是爱神邱比特叔叔喔。”
“啊?”
“你仔细看看,我背上长了翅膀吧?”这种一点也不像织口风格的语气,连他自己也感到害臊。
修治噗嗤一笑,“你是怎么了?你应该还没喝到恶醉的程度呀。”
不仅没喝醉,他们甚至才刚从吧台坐下没多久。织口空了一半的啤酒杯旁,突然不客气地伸出一只手来,放好下酒的小菜后又消失了。
总口总算恢复他平常惯用的语气。
“哎呀,做这种事还真是不习惯,反倒是我要不好意思了。”
“什么这种事?”
“应该说是替别人的暗恋搭桥牵线吧。受人之托,身为‘老爸’的我不能不管哪,所以,只好答应出面了。”
修治回望着这年长朋友温和、平稳的脸。
他们俩在大型钓具专卖店“渔人俱乐部”(FIShMAN'S CLUB)北荒川分店担任店员,不只是店里其他同事,连店长都喊织口“老爸”。理由很简单,三十三岁的店长麾下全是年轻的从业员,只有织口一个人的年纪和大家差了一大截,今年他就要满五十二岁了。
而即使如此,年轻同事不喊他臭老头却喊他老爸,是因为织口工作非常干练。每当年轻的店员写错收据,或是跟客人发生纠纷,办公室的女孩们一定会来拜托织口,而他也总是爽快地答应帮忙。今年的父亲节,听说这群年轻女职员还合送了他一份礼物。不过织口却害羞,不管修治怎么追问,他都不肯说出究竟收到什么礼物。
织口长着弓张只要分开五分钟后马上就会想不起来、五官毫无特色的脸,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体格,一旦混入人群便无从找起。不管他身上穿什么,看起来都像穿着超市的特价品——事实上也如此,简直是标准的老爸翻版。就算再离谱也不可能是“伯父大人”,更不会是年轻女孩口中的“干爹”。
“是谁拜托你的?”
织口抓抓鼻头。“是可爱的姑娘。”
修治笑了。“到底是谁?”
织口拼命地仰头看着天花板,然后才吐露:“是野上小姐。”
修治的手指还勾在啤酒杯握把上,顿时目瞪口呆。“你说的野上,是野上裕美吗?”
“对,很可爱吧?”
岂止是可爱,在渔人俱乐部总店和分店加起来二十四间店铺的女职员中,她可是号称排名前五名的大美人。
“该不会是哪里搞错了吧?”
“是野上小姐说想要跟你交往的。我看应该不会错的。你是佐仓修治没错吧?”
修治拿起筷子,戳弄着下酒菜,是切细的山药丝淋上调味醋汁。他不爱吃酸的,所以毫无胃口。
织口立刻说:“你不要为了拖延时间就糟蹋小菜好吗,那个给我吃。”
他一下子就把小菜抢了过去,这下子修治无法敷衍了。
“那么……她委托你的,就只有传达这句话?”
织口一边咀嚼着,一边莞尔一笑。“怎么可能,你等一下喔。”
他翻着马球衫胸前的口袋,取出一个火柴盒。
“在这里。”织口边说边把那个递给修治。“我是不太清楚啦,听说是个葡萄酒吧。野上小姐正在那里等你,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的意思了。”
修治看着火柴盒。“葡萄酒吧?白猫”,在银座七丁目。
“我跟野上小姐约好了,九点之前一定让你过去。你把那杯啤酒干了壮胆之后,最好就立刻动身。”
修治默然,织口扭头看着他。
“你没兴趣吗?”
“不是,”修治笑了一下。“那倒不是…只是觉得这样很像高中生。”
“高中生可不会约在葡萄酒吧见面。不过……你们两个应该都高中毕业没几年吧?”
修治这个秋天满二十二岁。野上裕美应该是二十一岁。因为她今年春天从短大毕业后,立刻就到渔人俱乐部上班了。
“我想,她应该不是个让人连约会都提不起劲的讨厌女孩。”
这点修治当然也知道。而且,他之前就曾想过:她该不会对我有点好感吧。只是这话说出来一定会被认为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所以他才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眼前的织口。
不过,这种安排方式多少让他感到怪怪的。他觉得,这不像织口先生的作风。
如果说,真的是受到野上裕美的委托,以修治认识的织口,以及他对织口个性的理解,他应该会更委婉、采取自己不直接出面的做法才对——这个念头在修治脑海中盘旋不去。像这样,摆明了“我帮你搞定”的方式,一点也不像织口的为人。
而且,就修治想像所及,今晚织口应该没有心思及余暇来安排这种田园牧歌式的事情。眼看明天就要公审了,他一定心情沉重。
上次公审旁听回来后,织口整整一个星期都像戴了面具似的僵着脸。就算其他人不明白,修治却能够理解。
织口彷佛看出修治脑中的想法,低语着:“因为,我马上要去过不太愉快的一天嘛。”他将手放在滴水的啤酒杯上。“至少,我想先做一件愉快温馨的事再出发。”
修治凝视了一会儿他的侧脸,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滑下吧台的凳子。刚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想取出钱包,织口立刻笑着阻止他。
“今晚得好好招待野上小姐,这帐就让我付吧。更何况,你根本就没有喝。”
修治瞥了一眼没碰过的啤酒杯,微笑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啤酒杯里的酒我也要接收罗。喝了这么多,应该可以忍受卧铺的硬床,好好睡一觉了。”
“你可别睡糊涂了,从卧铺上掉下来。”
织口笑了。“没问题。好好跟她去玩吧,祝你幸福。”
本已离开吧台的修治,忍不住停下脚。
“听起来,好像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似的。”
笑容从织口的嘴角消失了。“会吗?”
“会呀。你明天晚上就回来了吧?”
“那当然。我就是这么打算,所以已经订好回程的机票了。我还得开始筹备活动呢。即使不办活动,店里的人手都已经不够了,我哪有空休息。”
明天周一是店里的公休日,下个星期天,在东京湾岸的海埔新生地,预定举办甩竿掷远竞技大赛,为了准备这项大活动,周二起的这一星期将会非常辛苦。虽然这只是渔人俱乐部内部的比赛,但同时也要藉此选拔十月即将举行的全日本冲浪协会分部对抗赛的参赛成员,所以参加者很多。
“那你得马不停蹄地赶工了。”
“反正等比赛结束立刻就能休假了,店长应该也会答应吧。毕竟,我可是北荒川分店第一把交椅的老头儿。”
他的轻松口吻,令修治略感安心。
“那,你路上小心。”
“你也是。”
走向出口的途中,修治再次转身寻找时钟。他讨厌戴手表,所以出门在外常常如此。
形似眼珠的时钟指针,指着八点二十五分。要去银座,搭地下铁的话不用转车,应该不至于让野上裕美久等。
织口坐在吧台弓着背的身影,夹着大批客人的脑袋、背部和手肘之间,忽隐忽现。刚才隐隐感到的那个疑问,答案好像就写在织口毫无防备地曝露出来的背上,修治不禁伫立在原地,凝视了好一会儿。
织口缓缓举起啤酒杯,看起来寂寥得诡异,修治这么想,不过转念一想,又有哪个人的背影不寂寞呢。他转过身,推开大门。
事后回忆起来,这一刻,是修治最后一次看到他所熟识、亲近过的织口。不过,现在他当然还无从得知。而且,明天早上之前,在那个从墙上对他眨眼的时钟走完一圈之前,他也还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卷入什么风波。
修治就这样迈步走向上野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