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兴予案子的古怪连伟啬贝勒都觉得棘手,自觉先前在王秋面前夸的海口有点大,只得将胡公子拖进来,小心翼翼在各部门间游走。宇格格对此事表现出出乎寻常的热情,成天粘着哥哥追问进展,然后跑到王秋处通风报信,顺便拉他出城游玩。十多天下来,探望陶兴予之事仍无进展,倒将十三陵、红螺寺等景点玩了个遍。
每天晚上王秋必定选择一家赌坊小赌十来个回合,每次赢到一两千两银子便收手,这个金额不大不小,足以让十三家赌坊东家如鲠在喉,又没到撕破脸的程度。何况上次以手捏核桃一招吓退螳螂拳掌门,他们拿不准王秋还有什么绝活。
过了两三天,叶勒图满头大汗来到客栈,又咕噜咕噜连喝两大碗水,喘口气说:“成了,成了。”
“何事成了?”王秋沉着地问。
“胡公子面子大,请两位大人物出面疏通,天牢那边终于松了口。”
“很好,今晚能去吗?”
叶勒图摇摇头:“这才是第一步,真想进去还得花点银子打点,一关一关弄过去,起码要等到后天晚上。”
“打点谁?”
“狱卒啊,俗话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天牢里可不是一般的黑。”
王秋诧道:“死囚犯也有油水可榨?”
“爷,这里头学问可深了……”
死囚犯通常讲究临死前多快活几天,狱卒便拾掇好几间牢房,床铺、洗漱台、椅子等一应俱全,不管想吃什么都有办法弄来,称为“神仙屋”。住“神仙屋”必须一步步给钱,想进去交五百文;除掉镣铐交三百文;打地铺交三百文;睡大铺交三百文;包伙的话,每个月交一两纹银随便点,单点按市价的双倍甚至三倍收取。
死囚犯挨杖刑是常事,价码不同受的苦也不一样。一般分羽杖、轻杖、骨杖、死杖四种。羽杖收费最高,要十两银子以上,打在身上如羽毛落地,受刑当晚便能正常行走;轻杖次之,约需要七八两银子,看似打得皮开肉绽,实则只是皮外伤,最多半个月就好;骨杖要两三两银子,伤及骨头,要养一两个月的伤;死杖是没塞红包的,抡足了往死里打,一顿杖刑下来非死即伤。
王秋大惊失色:“照你这么说我义父岂非早就丧命于黑狱?”
“陶案是皇上或王爷们直接交办的,狱卒倒不敢轻易出人命,不过除了要命,他们还有其他手段……”
捆绑是狱卒们的生财之道,不塞红包的捆绑时暗地施点手法,使血脉流通不畅,时间久了麻木、肿胀、剧痛不已,重者即便侥幸出狱也会落下终身残疾,若红包份重足够,捆绑形同虚设,有时能腾出手来活动。行刑技巧是狱卒最后一道大餐,有红包的给个痛快,一下子魂归黄泉,不然慢慢折腾,让囚犯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你这就去打点,要多少拿多少。”王秋听得心惊肉跳,暗想义父满门皆入大牢,京城内无人打点照顾,这些日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赶紧掏出一大叠银票出来。
叶勒图只拈了一张,笑道:“打点是必须的,但不能让狱卒们看出爷很有钱也乐意花钱,这些家伙都是没人性的东西,有本事把爷敲得倾家荡产。”
送走叶勒图,王秋独自静坐练了会儿腕力与手指柔韧,外面不时传来喧闹声,他皱皱眉头不想理会,继续弄两个小石球在指间来回吞吐。谁知喧闹声一浪高似一浪,竟消停不下来,遂出去看个究竟。
只见茶座那边坐着位干枯精瘦的老头,桌上摆了三只茶碗不停地移来移去,然后问大家骰子在哪个碗下,众人明明看得分明,每次却都猜错。
虽然只是江湖上极普通的障眼法,但老头手法干净利索且妙趣横生,神情滑稽好玩很有亲和力,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观,大家哄笑着,一次一次地猜错又一次一次地接着猜,场面热闹之极。
王秋混在人群里看了会儿,心里愈发惊讶。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老头将赌术中最基本的障眼法使得如此出神入化,以至于以王秋的眼力稍不留意也差点中招,其手法与技巧已浑然天成,几乎无人间烟火气。
等老头歇了手,人群渐渐散去,王秋踱到他桌边坐下,叫了两杯茶,拱手道:“老伯好功夫。”
老头笑嘻嘻不吱声,埋头喝茶。
“不知老伯是哪门哪派,尊姓大名?”
老头抬头,目露精光:“你叫王秋,飘门的后进俊杰。”
王秋一呆,心里恼怒得很:此次进京是十分隐秘的事,可自董先生以来好像个个都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在下惭愧,敢问老伯……”
“不必打听我的身份,”老头截住他的话头,“我跟任宏有点交情,不会坏你的事。”
王秋惊喜道:“前辈认识师父?他老人家近来可好?”
“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据说还娶了个妙龄少女为妻,真担心他这把老骨头能否吃得消,”老头娓娓道,“你呢?既然已退出江湖,为何又卷进来?难道不知世上没有常胜将军,没有必赢的赌局?”
大概是十三家赌坊请来的说客,王秋起了几分戒心,道:“在下本不想多事,但麻烦缠上身,不得不应付一二,在下出入京城赌坊并非求财,而是找一位老朋友,只要他露面在下立即收手,决不食言!”
老头双手齐摇:“不关我的事,我也懒得管你们年轻人的是是非非,等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所有这些都没意思……我只想提醒你,京城虽大居不易,一切小心为上。”
“多谢前辈指点。”王秋肃然道。
老头笑得露出满嘴呲牙:“什么前辈,年纪大又不能混饭吃,来,咱们玩一把?”
“前辈肯出手赐教,在下求之不得。”
话是说得客气,王秋已如临大敌,全身绷至最紧张状态。凭老头刚才露的一手和高手间微妙的感应,王秋认为他是自进京以来遭遇的最难对付、最深不可测的对手。
“很简单,三颗骰子每人掷一把,点数少的胜,如何?”老头边说边将骰子一颗颗递给王秋,又把茶碗翻开推过去。这是正式赌博的规矩,必须让对手查验骰具以防止作弊。
王秋掂了掂骰子,用手指沿着碗的内侧摸了一遍,这才说:“好,前辈先请。”
老头也不推辞,将骰子扔进茶碗中后倒扣,飞快地旋转一周然后揭开,三只骰子整整齐齐叠在一起,最上面的骰子为一点,也就是说三只骰子却掷出一点。
这一来王秋基本上输定了,因为老头先掷的,是为庄家,王秋只有掷出比一点小的点数才算赢,否则哪怕即使掷出一点也算输。
王秋毫不犹豫移过茶碗信手一抛,茶碗在空中翻了一圈后“砰”倒扣在桌上,揭开一看:三只骰子也垒在一起,不过第二只骰子以一个角斜着叠在下面骰子的一点凹处,最上面的骰子又以一点凹处斜扣在第二只骰子的尖角上。三只骰子居然没掷出点!王秋赢。
老头并不吃惊,抚着骰子道:“好身手,此乃飘门绝技‘观音山’,说来容易做来难,须眼、手、耳配合至臻境,很多人苦练十多年都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成功,你却一气呵成毫无停滞,其状态已至巅峰,不错,不错。”
“前辈是有意相让,其实前辈本可以不给在下取胜的机会。”
老头连连摇头:“不行了,年过五十岁眼力、腕力和反应均大不如前,只能靠几手下三滥的活儿勉强混饭吃,争强好胜的事玩不来……好自为之吧,我先走一步。”
说罢右手在桌上轻轻一拍便起身出门,王秋正待相送,眼睛一瞥,那三颗骰子整个儿嵌入木桌里,与桌面平齐,当下一呆,再转头看老头已消失不见了。
当天下午,贝勒府突然来了顶轿子,说奉伟啬贝勒吩咐接他去个有趣的地方,王秋满腹狐疑又不好多问,只得换上衣衫后上了轿。起轿后直往东疾行,进入京城最繁华的前门大街,两侧雕红刻翠,锦窗秀户,大街上人声鼎沸,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走了四五里后转入右侧一条僻静的胡同,在里面七绕八拐,最终进了一家四合院。这四合院外面很不起眼,院内却别有洞天,假山池塘,亭台楼阁,甬道两边长满了奇花异草,还有形态各异玲珑剔透的太湖石。
“王先生来了!”
一个俏生生的身影闪出来,原来是宇格格。跟着她走进凉亭,里面或坐或站竟有十多人。伟啬贝勒迎上前将王秋引见给众人,并一一通报名号,在场之人几乎都是贝勒贝子,以及高官权贵之后,胡公子自然也在其间,因着指甲里的名堂,王秋多打量了他几眼,却见胡公子体态微胖,腹部凸起,坐在一边笑口常开的模样好似弥勒佛,不像心机深沉之徒。
之前伟啬贝勒已渲染过王秋出神入化的赌技和江湖上的名声,一班公子哥们免不了央求他表演一番,顺便教几手制敌的妙招。王秋虽厌倦于这种场合,既来之则安之,随便拿了付骨牌,将墩牌、拿牌、碰牌、吃牌等各个环节容易作弊以及各式作弊手法一一示范,包括偷牌、换牌、藏牌,眼花缭乱的作弊技巧和快至无痕的动作,将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赞叹不已。
“实不相瞒,兄弟我曾经跟跑江湖的学了几招,本以为赌术不过如此,今日看了王先生的技艺方知赌海博大精深,非我等能窥测,真乃井底之蛙!”一位三十岁上下、气宇轩昂的公子哥大声说。他是这班人当中较少见的有官职在身的八旗子弟,名叫富勒浑,紫禁城三等侍卫,正五品京官,伟啬贝勒对他最为客气。
对面包衣护军参领的儿子瑞洵笑道:“如今得到王先生的指点,你能趁值夜班之际叫那些侍卫输得鼻青脸肿,以后再也不敢跟你一同当班。”
众人哄笑。
富勒浑笑骂道:“都是铁哥们儿,忍心下手么?有本事像王先生专门敲打十三家赌坊。”
提到十三家赌坊显然是公子哥们的伤心地,这些年或多或少在里头折损过钱财,纷纷大骂赌坊与官府中人暗中勾结,黑心无良为非作歹,不知使得多少人血本无归,多少人家倾家荡产,若有机会非得狠狠教训他们一下才好。
喧闹中伟啬贝勒拍拍手,道:“大家都见识了王先生的功夫,王先生此番进京虽另有要事,并非成心找十三家赌坊的麻烦,连胜十多场也让他们窝了一肚子火,估计日后冲突在所难免,依我之见,何不利用这个由头,请王先生出手整整十三家赌坊的威风?”
“好!”
众人一齐叫好,然后七嘴八舌给王秋出主意。伟啬贝勒示意噤声,继续道:“十三家赌坊见不得人的龌龊事,各位大抵有所了解,不妨尽自己所知提供给王先生,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至于王先生若有什么需要,各位自然要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如何?”
众人又哄然应允。接下来便围着王秋,有细述赌坊内部勾当的,有提示与官府勾结名堂的,有私下讨教赌技的,还有请求到自家做师爷的,不觉间两三个时辰便过去了。这时伟啬贝勒等唤了七八个人开始斗蟋蟀,王秋正待观看,袖子被扯了下,回头看却是宇格格,便悄悄跟着来到后花厅。
“辛苦您了,”她歉意道,“都是我哥不好,非要把你拉到这等地方,还说要通过你给十三家赌坊一点颜色看看,顺便打击他们的幕后老板……”
“幕后老板是谁?董先生?”
“具体他也说不清楚,总之我极力反对,他却说若不这样,以后就……就不肯我去找你……”她脸腮飘起两朵红晕,“我只得答应了……”
后花厅侧甬道比较狭窄,两人靠得很近,鼻端里传来她身上阵阵馨香,一时间王秋心里有点乱,遂定定神道:“也没什么,针对十三家赌坊采取步步紧逼策略,迫使他们请出我要找的大对头,与贝勒们的想法同出一辙,正好相互配合,相得益彰。”
“可是这一来把您推上风口浪尖……”
王秋摇摇头:“在下自会相机行事,再说不是还有你哥这班人在背后撑腰吗?”
宇格格撇撇嘴:“叫他们动动嘴皮子可以,动起真格的,或是对方来头一大,他们保准服软……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个牌局。”
“喔?”
“都是皇亲国戚和官太太,言语间小心点。”
王秋止住脚步:“那……在下还是不去为好。”
“哎,”她赶紧拉住他的袖子,“我可不是闲来无事给您找麻烦,其中有位是十一王爷的侧福晋叶赫那拉,有她出面周旋,你必定能见着郗大娘。”
“原来郗大娘这般难见。”
“有人肉麻地吹捧她绝代芳华,也有人说她风情万种,京城里打她主意的王公大臣多如过江之鲫,王先生会不会也有此想法?”宇格格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盯住他。
王秋失笑道:“在下向来不识风情,也无此雅意。”
两人来到中院右侧的暖厅,四位穿得花团锦簇的贵妇人正在里面玩骨牌,见王秋进去均微微一笑,眼光却不停地上下打量。王秋最注意坐在南面的侧福晋叶赫那拉,她身穿水湖色折枝蝴蝶花氅衣,头上绾了枝鎏金葫芦钗,琼鼻小嘴,眼里笑意盈盈。
宇格格叽里呱啦将王秋在前厅的表演渲染了一遍,几位贵妇人皆兴趣盎然,少不得又让他露了两手。接着和硕亲王府的庶福晋让座,王秋与她们打了两局,边讲解打牌技巧边以慢动作示范种种作弊手法,贵妇人们连连惊叹,觉得不可思议。
临近傍晚,前院的公子哥们,中院的贵妇人们纷纷打道回府。叶赫那拉故意慢了一步,凑近王秋低声道:“随我来。”
穿过后院回廊,宇格格已备好两顶软轿在后门等候。上轿前叶赫那拉贴在宇格格耳边道:“把你心爱的人交给我,放心吗?”
“这个……”宇格格咬咬嘴唇,一时想不出回话。
叶赫那拉眼波在王秋脸上扫了两圈,软绵绵道:“王先生,请。”
看着两顶轿子消失在巷口,宇格格竟无端生出几分懊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