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看穿王秋的心思,八王爷笑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王先生还是别多虑了,一切已尽在本王掌握之中。”
王秋一想也是,与其提心吊胆,不如静下心把所有疑问弄明白,稍稍理清思绪,问道:“从何时开始的?神武门遇刺事件?”
“唔,当时皇弟已对本王起了提防之意,打算用他亲弟弟替代本王担任领侍卫内大臣一职,这可是至关重要的位置,能否掌控紫禁城,稳定京城大局全倚仗其下辖的京营,于是本王授意明英导演了神武门前的一幕,通过此事皇弟觉得本王还是忠心尽职的,也不好意思撤换刚刚会舍身护驾的兄长,对吧?从此以后本王便稳坐领侍卫内大臣之位。”
“癸酉之变又是怎么回事?”说到这儿王秋陡地醒悟过来,“地下花会与天理教相互勾结,各取所需,然则天理教势力日益壮大,颠覆大清之狼子野心暴露无遗,王爷意欲翦除其党羽,故意提供攻打紫禁城的便利,一方面通过火拼消耗天理教实力,另一方面让皇上在天下百姓面前出个大大的洋相,得利者还是王爷。”
八王爷呵呵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后来郗大娘进京重新组织残余教众,声势大不如前,不得不甘愿为本王所用。”
“再谈到地下花会,王爷在幕后操纵,解宗元等爵门弟子具体负责,既通过赌榜等为谋反大业筹措资金,同时趁机拉众多京官下水,以所欠的巨额赌债相胁,挟迫他们俯首听命,从而在各大衙门里安插了一个又一个钉子,面对地下花会的威逼利诱,绝大多数官员选择沉默和妥协,仅有如我义父和王未忠大人奋起反抗,留下追查的蛛丝马迹。”
“都怪哈丰阿办事太毛躁,急于求成。”八王爷轻描淡写道。
王秋双拳捏得格格直响:“可是几十条人命就没了,还有成亲王被下毒之事,也是王爷的手笔吧?”
“一将功成万骨枯,欲成大业必须要硬得心肠,若处处施以妇人之仁,怎能取得大位?”
“逆天行事,终究为世人所不容。”
八王爷眼中泛起怒色,沉默半晌道:“何为天?何为逆天?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继承皇位无不是立长不立嫡,发生变故才按序顺延,为何到这一代便改了规矩?”他竖起指头,“本王排名第八,皇弟是多少?第十五!凭什么才具平庸的他最终坐上皇帝宝座而非本王?其中缘由你又知道多少?”说到这里他撩开膝上长袍,“公开的理由是本王先天腿疾,有辱国体;沉溺酒色,不堪大用,荒唐之极!本王虽有腿疾,无碍行走,至于酒色,试想皇子贝勒哪个没有三妻四妾,何谓沉溺?都是骗人的幌子!”
王秋一滞,勉强道:“既是先帝选择,定有他的道理,做个逍遥王爷也不错,何必处心积虑谋权篡位?”
“帝王之室向来是旁观者迷当局者清,自古以来何曾有真正逍遥的王爷?”八王爷哂道,“王先生不妨回想圣祖几位皇子的命运,即使能苟且活命的也终日惶惶不安,唯恐祸从天降,皇家没有所谓的亲情,有的只是冷酷、屠杀、颠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让别人躲在本王的阴影下哭泣流泪!”
“所以王爷从未放弃过对皇位的觊觎?”
“本来就是本王的,只不过从别人手中重新夺回来罢了。”
“为何全面撤出会试赌榜?担心遭到太子追查吗?”
八王爷不屑道:“乳臭未干的小子,岂能撼动本王半根毫毛?但会试一役我方已尽失主动,与其硬碰不如保存实力,何况那时起本王已下定决心,要在今年的木兰秋狝见个真章,结果……”
他脸上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
王秋一震:“莫非……皇上突然昏迷是王爷投毒所致?”
八王爷不置可否:“成就帝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本王以为这回都具备了。”
门被推开,解宗元急速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好长时间,八王爷时而点头,时而指示两句,时而做出手势,然后解宗元领命而去。
“告诉王先生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八王爷以暇好整道,“先说坏消息,皇帝驾崩了。”
“啊!”王秋张大嘴,全身僵直。
“再说好消息,解宗元率领神机营包围了烟波致爽殿,结果只见到皇上遗体,还有一群哭啼啼的嫔妃大臣,太子不见踪影。”
王秋松了口气,未置一言。
八王爷伸手移过一张小方桌,示意王秋坐到对面,接着慢条斯理地说:“前两次都输给王先生,今儿个再赌一局如何?本王押的注是大清帝国,王先生只能押自家性命了,好像有点不公平,但没办法,局势演变如此,王先生必须接受。”
王秋微笑:“赌门中人从未在赌局面前退缩过,既然王爷有此雅兴,草民当然奉陪……不知王爷想赌什么?”
“太子的下落,倘若他成功逃逸,此事横添变故,帝业前途难测;倘若他落于本王之手,大清帝国则尽在掌握。”
王秋沉吟道:“王爷表面上押注大清帝国,实质与王某一样,赌的是身家性命,很公平,王某愿意对赌。”
“好!”八王爷激动得眼睛熠熠发光,双手按在桌面上道,“本王自幼好赌,历经宦海数十年依然赌性难除,今日碰上赌门中的高手,无论胜负都得偿心愿!”
“草民猜,解宗元已封锁整个避暑山庄,四处搜索太子吧?”
“经过搜查,在烟波致爽殿侧殿发现一处秘道,一直通到山庄西南角小树林,从太医提供的逃亡时间推断,太子有可能逃出山庄隐匿到附近的鸣秋山,王先生以为要不要封山?”
八王爷犀利的目光紧紧盯在王秋脸上,像要从他神情变化中捕捉信息。
“封山恐怕不现实,两三万军队投进去跟水入大海似的不见痕迹,何况太子孤身潜逃,人地两疏,估计不敢轻易进山,”王秋侃侃而谈,“换作草民,肯定在山庄内选个隐蔽处藏身,等风声过去再作打算。”
“是吗?王先生的想法倒跟本王不约而同,”八王爷陷入沉思,良久才说,“据本王所知,今早王先生与太子见过面,谈及什么内容?是提醒太子多加小心,还是未雨绸缪,提前准备好逃亡路线?”
王秋心里“咯噔”一下,面不改色道:“平常问候而已,当时皇上身体未出异状,草民也无未卜先知之能。”
“嗯,有道理,不过即使太子藏身于山庄某个角落,以山庄范围之大,本王手头这点兵力也不可能一间间搜查,只能靠直觉和判断,”八王爷露出少有的慎重之色,缓缓道,“皇上驾崩一刻起,神机营已封锁整个山庄,凡有人住的地方均有兵士把守,因此无论太子逃到哪儿,掩护他的人必定要冒着性命危险……王先生想想看,哪些人愿意以死效命?”
“草民拟以出行队伍所分的五大方阵来分析,第一方阵除了皇上太子便是宫内嫔妃和内务府官员,这些人过惯养尊处优的生活,大难临头身体都吓软了,不甚重任;第二方阵是王公大臣,情况复杂,既有太子的心腹,也有忠于王爷的,弄不好容易走透风声;第三方阵主要为皇子、贝勒、格格和中低级官员,第四方阵为侍从人员,这两方阵成员处事反而不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一旦决定便会勇往直前,是藏匿的首选;第五方阵侍卫人员鱼龙混杂,连解宗元都能混入其中,自然不宜。”
八王爷再度点头:“王先生剖析中肯,不偏不倚,本王简直忘了在跟王先生对赌,诚如所言,本王掌控的神机营不过区区数千人,加上侍卫和附近调集的人马不足万人,若兵力分布不当,极有可能让太子从容逃逸,因此……”他眼中闪烁不定,显然也难以定夺。
解宗元又进来了,直截了当道:“禀王爷,属下已搜过皇妃、几位亲王和皇子的住处,未发现太子踪迹,下一步属下想重点搜查靠近前后大门的房屋,那儿建筑密集,人员稀少,也容易溜出山庄。”
他或许认为事至如此无须再藏着掖着,索性当王秋的面说清楚。
“前后大门……”八王爷询问道,“王先生的意思呢?”
“只须加强警戒,以太子的身手根本无力逃出山庄,搜查前后大门附近有何意义?”王秋反驳道,“眼下王爷掌控大局,久拖对太子不利,他着急的并非性命之忧,而是尽快返回京城。”
解宗元冷哼道:“何时轮到你多嘴?你自然站在太子立场蛊惑人心,干扰我们的安排,王爷,还是从前后大门开始搜吧。”
王秋笑道:“鱼逐水草而居,鸟择良木而栖,作为赌门中人利字当头,立场并非一成不变,解先生明白我的意思吗?”
解宗元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八王爷抚掌大笑,道:“若能将王先生招至麾下,倒是本王平生第一快事……宗元,按你的意思搜吧,争取日落前有结果。”
“是,”解宗元得意地瞟了王秋一眼,补充道,“忘了告诉王先生,早在皇上驾崩前我已在山庄外布下数道封锁线,几十队游骑不间断地巡逻,一旦发现有人出山庄便可射杀,嘿嘿嘿。”
他挂着胜利的笑容领命而去。
八王爷自信满满道:“赌局进行到现在,王先生仍有机会选择退出,与宗元一起猎杀太子,他日照样是新朝功臣,如何?”
王秋报以微笑:“解先生判断失误,草民以为天黑前应该没希望抓到太子。”
“即使在前后大门附近搜不到,解宗元也能及时调整策略,王先生何以如此断言?”八王爷不信。
“因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王秋解释道,“木兰牧场和承德山庄离边境较近,又处于蒙古王公的势力范围,为防止意外,历代在此围猎的皇帝防患于未然,都建有避难点和紧急出逃的密道。”
八王爷目光闪动,点点头道:“不错,确有其事,本王甚至听说有一条密道直通鸣秋山,所以才派出大批游骑四处巡查。”
“但凡密道出口都修得极为隐秘,有的干脆在民宅院里甚至卧室内,不知底细者哪怕经过几十次都无从察觉,出口附近必定有便于潜逃、远遁的小道,远非游骑所能及。”
“这跟宗元判断失误有何关系?”八王爷微微不安地挪动一下身体。
“皇上驾崩,神机营迅速包围烟波致爽殿,仓猝之下太子不可能选择最理想的逃亡路线,只能先安下身来,躲过第一轮强力搜索再作打算,而隐藏的地点莫过于人多、房屋密集、建筑复杂的地段——正如草民刚才所说,是第三方阵和第四方阵人员的居住点,此刻精锐兵力投往前后大门,中腹空虚,正好给太子可乘之机,从容抵达密道入口远遁,等解先生回过神来反扑,太子已在数十里之外矣。”
八王爷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喝道:“来人……传我的命令,通知宗元立即撤离前后大门,重兵包围莲云精舍至班花殿一带!”
屋里寂静无声,半晌八王爷道:“倘若应了王先生的话,等本王登基后你便是头号功臣。”
“草民凭感觉胡乱揣测,考虑不周之处请王爷海涵。”王秋道。
八王爷露出枭雄式的冷暴神情,逼视王秋道:“赌局继续进行么?”
“当然。”
“既然如此,你为何坦诚其中利弊?你心里头到底想着太子顺利逃逸,还是本王成功登基?”八王爷一拍桌子喝道。
此时八王爷正处于只差一步登顶的迷乱和癫狂状态,内心既紧张到临近崩溃,又激动得无以复加,其情绪像充满炸药的火药桶,稍有风吹草动便可爆发出来,因此必须小心应付。
王秋咽了口唾沫,以很慢的语速道:“草民并非仕途中人,更无意于拜相入阁,草民是行走江湖的赌门中人,求的是江湖名声和身外之财,做任何事都得留后手,没有什么值得草民押上身家性命的,拿抓捕太子来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算无遗策未必代表一击而中,最终要靠天意。”
“天意……”八王爷喃喃自语,蓦地发出一阵狂笑,双臂张开道,“本王即是天,是大清帝国至高无上的帝王!哈哈哈哈……”
时间转瞬即逝,夜幕徐徐笼罩整个山庄,八王爷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经过数轮拉网式搜索,仍然未发现太子的踪迹,另外据报告伟啬贝勒也下落不明。
“如果下午好好搜查前后大门……”解宗元还惦记着中途夭折的搜捕行动,狠狠剜了王秋一眼。
“凡是空地一律燃起篝火,挑灯夜战,本王就不信找不到绵宁!”
八王爷怒吼道。
他刚在烟波致爽殿碰了个钉子。面对杀气腾腾的八王爷胁迫,赫苏丹等军机大臣表现出宁折不弯的刚烈,不肯拥戴他即就大位,而是坚持回京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取立储秘匣,密诏上立谁就是谁。内务府大臣禧恩更站出来说,嘉庆十八年太子戡乱立下大功,先帝当场便指其日后承继大位。
八王爷咆哮道:“太子下落不明,国不可一日无君,本王理所当然负起皇弟留下的重担。”
赫苏丹驳道:“子承父业,就算太子可能遭遇不测,先帝还有两位皇子,届时可与太后商量后定夺,皇兄继皇弟的大位,本朝尚无前例。”
较量了半天,几位军机大臣终究不肯松口,更拒绝以军机处的名义发布临时命令,八王爷怒气冲天下令将他们分别囚禁,不给食物和饮水,看他们犟到何时。
出了烟波致爽殿,八王爷一转念,命手下加紧看管四皇子绵忻。须知绵宁乃孝淑睿皇后所生,嘉庆二年她不幸病故。后来现任的孝和睿皇后生下三皇子绵恺和四皇子绵忻,此番变故,孝和睿皇后远在京城,有可能趁乱上下其手,由亲儿子继承帝位。
万一太后立绵忻为帝,就把他一刀砍了!八王爷恶狠狠想。
夜幕下的承德避暑山庄,到处是高举火把巡逻的兵士,参与围猎的所有人员都被警告留在屋内,不得随意走动,气氛紧张到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