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抢救过来后,送到观察室。彭东东浑身缠满了绷带,头脸上也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露出嘴巴和鼻孔,还有眼睛。他对看护着自己的陆小迈说:“渴——”陆小迈说:“你现在还不能喝水。”陆小迈就用棉签蘸了开水,涂在他干干的嘴唇上。彭东东说:“靠,我说要喝水。”陆小迈很有耐心,微笑地说:“你刚刚动完手术,还不能喝水,忍耐一下,等可以喝水了,我会给你喝的。”彭东东闭上眼睛,不理她。陆小迈继续用棉签蘸水涂在他嘴唇上。警察进来,说是要录笔录。陆小迈说:“伤员还没有度过危险期,现在不能说话,你们明天再来吧。”警察看了看病床上的彭东东,然后走了。
警察走后,彭东东睁开眼睛,说:“你的眼睛真好看。”
陆小迈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心里一点防备都没有,脸马上红了。
彭东东又说:“不过,你的鼻子不好看,太扁了。”
陆小迈脸拉下来说:“闭嘴!”
彭东东说:“哈,生气啦?不过,你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就算是弥补了鼻子难看的缺点了。”
陆小迈想,这是什么人嘛,伤得那么厉害,还有心情泡妞。
奇怪的是,陆小迈竟然对他产生了好感。
陆小迈说:“好了,别贫了,好好休息吧。”
彭东东度过了危险期,就从急症室送到住院部的病房去了。陆小迈经常下班后就去看他,还在家里炖好汤给他补身体。不久,他们竟然好上了,这让医院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医院里有几个年轻医生对陆小迈有意思,而她却没有看上他们,怎么就看上了其貌不扬,脸上还有刀疤的彭东东?而且彭东东还是个穷光蛋,连住院费都交不起,陆小迈竟然用自己的积蓄替他交上了。看来,爱情的确是悬妙的东西。
开始那段时间,他们如胶似漆。
陆小迈深夜下班,他会在医院门口等她,用自行车把她驮回住处。
彭东东家境不是很好,又和父母亲不和,就搬到陆小迈的住处,和她一起同居。时间长了,问题就暴露出来。彭东东没有工作,成天游手好闲,脾气还特别暴躁,动不动就发脾气,吃的用的都是陆小迈提供。陆小迈劝他去找个工作,他就朝她发火:“你是不是嫌我没有本事,老子又没有求你养我。”陆小迈无奈,只好忍耐着,什么事情都顺着他。更严重的是,彭东东喜欢旅游,每次出去旅游,都管她要一大笔钱。陆小迈的钱也不多,她要拿不出钱来,彭东东就朝她怒吼,有时还动手。奇怪的是,就是这样,陆小迈还是对他百依百顺,仿佛中了魔咒。她没有钱了,就会千方百计借钱满足彭东东。
彭东东就是一个吸血鬼。
陆小迈认识花荣,也是很偶然的事情。
那个晚上,陆小迈下了夜班,在街边等出租车。
花荣刚好开车经过医院门口,看到了路边的陆小迈。
陆小迈疲惫的样子。
花荣把车停在了她面前,降下车窗玻璃说:“美女,坐车吗?”
陆小迈说:“黑车吧。”
花荣说:“是的。”
陆小迈有点提防,说:“不会有问题吧。”
花荣说:“赚口饭吃,能有什么问题。”
陆小迈迟疑着,看着街上的车辆,希望出现一辆出租车。恰恰这时没有出租车出现。花荣又说:“放心上车吧,保证你满意,车费还便宜。”
陆小迈说:“到三番路多少钱?”
花荣说:“二十块吧,你要是坐出租车,最少三十块。”
陆小迈明白,他说得没有错,从这个地方到三番路,如果坐出租车,三十块打不住。她咬了咬牙,上了他的车。花荣把她送到了目的地,收了她二十元,说:“放心了吧,以后不要怀疑我了。”陆小迈心想,以后能不能碰上你还是个问题呢,她没有说什么,就下了车。看着她走进那个小区,花荣没有把车开走,盯着她的背影看,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眼帘。
第二天晚上,陆小迈下夜班,刚刚走出医院的大门,一辆灰色的现代轿车开了过来。陆小迈来到马路边,那辆车停在了她面前。车窗玻璃降下来后,她看到了戴着帽子的花荣。花荣说:“美女,上车吧。”
因为有了昨天晚上的事情,陆小迈对他有了信任敢,毫不犹豫地上了车。
陆小迈说:“真巧,我刚刚下班你就路过这里。”
花荣笑了笑说:“是很巧。”
陆小迈说:“这点掐得也太准了吧。”
花荣说:“没有办法,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证明我们有缘分嘛。”
“缘分。”陆小迈笑了。
花荣说:“难道不是吗?”
陆小迈说:“是,是缘分。”
花荣也笑了。
陆小迈说:“师傅,你开黑车多长时间了?”
花荣说:“两年多了吧。”
陆小迈说:“被抓过吗?”
花荣说:“没有。”
陆小迈说:“你真厉害。”
花荣笑笑:“不是我厉害,而是他们太蠢。”
陆小迈说:“你为什么不找份工作呀,开黑车多危险,要是被抓了,后果很严重的。”
花荣说:“抓就抓了,大不了不开黑车了。”
陆小迈说:“你的心态很好呀。”
花荣说:“活着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陆小迈说:“其实,像你这样挺好的,无论如何,也是自食其力。要是东东像你这样就好了。”
花荣说:“东东是谁?”
陆小迈说:“我男朋友。”
花荣说:“哦——”
陆小迈值了一周的夜班,每个晚上到了她下班时间,花荣都很准时出现在她面前,好像他是有意为之。周末的那个深夜,下着大雨。陆小迈上车后,花荣没有马上开车,而是叹了口气。陆小迈说:“师傅,你怎么了?”花荣说:“胸闷。”陆小迈说:“不要紧吧,不行的话我带你到医院看看。”花荣说:“不要紧,老毛病了,一到下雨天就胸闷。”陆小迈说:“哦——”花荣说:“另外,我想起了一个人,心里有些难过。”陆小迈说:“什么人。”花荣说:“我姐姐。”
陆小迈说:“你姐姐?”
花荣说:“是的,我姐姐。她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和一个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人私奔了。那时我讨厌她,因为她也像外人一样卑视我。其实,她走的那天早上,我醒着。天还没有亮,她就偷偷出了门。我爹早就出门,去杀猪了,我妈还在睡觉。我悄悄地起了床,跟在她身后。姐姐走到镇东头那片树林子里。她学了声狗叫,那个江湖客就从一棵树后面闪了出来,像鬼魂。他和我姐姐抱在了一起。姐姐说:‘情哥哥,快走,要被人发现就走不脱了,我爸会用杀猪刀捅死你的。’他们分开了身体,匆匆地逃跑了,消失在迷蒙的天色之中。记得那个清晨有淡淡的青雾,青雾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在细雨中飘散。我看着他们离去,心里乐开了花,尽管我心里很清楚,姐姐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不过,我一直想不通的是,姐姐那个早上,为什么要学狗叫,学鸡叫或者鸟叫也是可以的呀。”
陆小迈说:“你姐姐真有勇气,为了追求真爱,可以放弃一切。”
花荣说:“你相信爱情吗?”
陆小迈说:“相信。”
花荣说:“我不相信。所谓爱情,是一种迷药,让人堕落深渊的迷药。”
陆小迈说:“我不同意。”
花荣说:“你同意或者不同意,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陆小迈说:“对了,你姐姐后来怎么样了。”
花荣说:“姐姐走了后,我妈哭了好几天,我爸打了我妈好几天,怪罪我妈没有看好姐姐,后来,他就把这事情给忘了一样,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我妈伤心时,他还训斥她。姐姐和人私奔,我没有太多难过,甚至高兴,她走后,小镇上少了一个鄙视我的人。让我难过的是,那些天,我妈没有陪我捉迷藏。”
陆小迈说:“你喜欢捉迷藏。”
花荣说:“是的,你呢?”
陆小迈说:“不喜欢。”
花荣说:“难怪你像我姐姐,她也不喜欢捉迷藏。我和我妈都喜欢,她死前还和我捉迷藏。”
陆小迈说:“我像你姐姐?”
花荣说:“是的,很像。身高,脸相都很像,连走路的姿势。那天晚上,我看到你站在路边,就以为是姐姐。本来我要到别的地方拉客的,因为你像姐姐,就把车停在了你身边。看到你,我心里十分恐慌,又十分难过。其实现在我已经不恨姐姐了,甚至内疚。”
陆小迈说:“为什么内疚?”
花荣说:“如果我把那封信给我爸或者给亲属们看,也许姐姐就不会死。”
陆小迈说:“什么信?你姐姐死了?”
花荣说:“是的,姐姐死了,死了好多年了。我妈死后的第二年,姐姐来过一封信。那时我爸不在家,是我收的那封信。我一看就是姐姐写来的信,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像蚯蚓一样。那封信给我很大的心理压力,没有看内容,压力就已经在我心里产生。我拿着那封信朝家门外跑去,穿过狭窄的小街,一直跑到小镇外河边的小树林子里。我坐在一棵树下,有蛇从附近的草丛滑过,还有死鬼鸟在树林深处悲鸣。我拆开了那封信。看完信,我才晓得,这是一封求救信,而且是姐姐好不容易发出的求救信。姐姐和那江湖客跑了后,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没有想到,好景不长,那江湖客是个人贩子。他把我姐姐玩弄够了之后,就把她卖给外省大山里的一个农民为妻。那农民怕姐姐逃跑,就把姐姐关在地窖里,折磨她。她说她生不如死,希望父亲解救她。我不知道这封信到底是怎么寄出来的,也不知道姐姐的真实状况。那时,我对姐姐的仇恨还没有解除。我恶毒地想,把她关在地窖里一万年不出来才好,我不能把这封信给我爸,她要回来了,还会继续鄙视我的。于是,我站在河边,把那封信撒得粉碎,碎纸片被我抛洒进湍急的河水里,落寞地漂走。姐姐的一条人命也飘走了。我大学毕业后,去找过姐姐,那山村里的人说姐姐死了,死于难产,她和胎儿一起离开了人世。听完我姐姐的故事,你还相信爱情吗?”
陆小迈说:“相信。爱情一直在,不管你姐姐死不死,你姐姐的事情只是个案。”
花荣说:“那你就继续相信吧。”
陆小迈说:“送我回家吧。”
花荣说:“好吧。”
陆小迈和花荣成了朋友。花荣对陆小迈很好,后来只要陆小迈夜班,深夜回家,他都去接她,送她回家,而且不收车费。有天深夜,花荣送陆小迈回家,刚刚好被喝酒回来的彭东东碰见。彭东东看着陆小迈下车,他醉醺醺地走过去,敲打着窗玻璃,说:“你他妈的是谁,怎么和我老婆在一起,你们干什么去了。”
花荣看到他,眼睛里掠过一丝阴霾。
他面带笑意,没有说话,也没有下车。
陆小迈拖着他回家:“东东,别闹了,他是我朋友。”
彭东东说:“什么朋友?”
陆小迈说:“普通朋友。”
彭东东说:“谁相信你们是普通朋友,你们干了些什么。”
陆小迈说:“我下班,他送我回家,你说我们干了什么?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少喝点酒,对你身体不好,你还喝。”
彭东东说:“老子不喝酒干什么?你说,我干什么?”
花荣开着车走了。
在他眼里,彭东东就是那个把他姐姐拐走的江湖客。
又一个深夜,陆小迈上了他的车。陆小迈说:“花荣,我现在不想回家。”花荣说:“那你想去哪里?”陆小迈说:“我想喝酒。”花荣说:“好呀,那就去喝酒吧。”他们找了个酒吧。酒吧里很吵,摇滚乐把人心震得颤抖,有些女孩子站在桌子上扭动着身体,很多人围着她们,又闹又叫。花荣和陆小迈坐在一个角落里,陆小迈边喝酒,边和花荣说话,花荣没有喝酒,只是陪着她。
陆小迈说,在她老家——那个尘土飞扬的西北小镇,曾经有个小姑娘,爱上了一个开运煤碳大卡车的小伙。他小学还没有毕业,就和他父亲去搞运输。他家很大,是小镇里的富人。他家还有个面包车,经常拉些小哥和小姑娘去县城里喝酒。那个小姑娘混在他们中间,很不起眼,像只丑小鸭。尽管经常和他们在一起混,小伙还是瞧不上她,仿佛她是空气,根本就不存在。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小姑娘看他开着大卡车回家,就在他家门口用刀子割腕。小伙跳下车,说;“傻逼,你找死呀。”说着脱掉自己的背心,包扎她流血的伤口,然后把她抱上车,送她去医院。路上,他对睁着大眼睛的小姑娘说:“你听过午夜的心情故事吗?电台情歌,我常常一个人跑长途的时候在路上听。寂静的夜晚的那些歌。你要听吗?”小姑娘突然大声喊叫:“谁听那些歌!俗气!傻逼!”小伙笑了,说:“真的很好听的。”小姑娘哭了起来。小伙说:“你哭的样子还是很可爱的。”小姑娘抽泣地说:“我喜欢你,你知道吗?”小伙笑着说:“知道呀。那些和我一起玩的小姑娘都喜欢我,又不是你一个人。”小姑娘擦了擦眼泪,说:“你混蛋。”小伙哈哈大笑。后来,小姑娘上了大学,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听那些俗气的歌,竟然十分难过。
花荣说:“那小姑娘就是你吧。”
陆小迈说:“你怎么知道。”
花荣笑了笑:“看你手腕上的伤痕,就知道了。”
陆小迈说:“是的,你眼睛好厉害。那时我才上高一。后来,我爸爸把我送到县城里去读书了,他怕我学坏了。那小伙好酷的,眼睛总是邪邪地看着人。我考上大学那年,他结婚了。后来,我回去,碰见他,发现变了一个人。”
花荣说:“变成什么样了?”
陆小迈说:“变呆了,没有先前那么酷了,看上去邋邋遢遢的,抱着他儿子,他儿子很脏,脸上黑乎乎的。我说,你还记得我吗?他竟然说,不记得了。我靠,他怎么能这样说话。我说,我为了你割过腕的。他冷漠地说,想为我去死的人多去了。从那以后,我就把他从我心里抹去了。”
花荣说:“那你还相信爱情。”
陆小迈说:“那不是爱情。”
花荣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