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冈裕一整个人攀附在悬崖峭壁上,脚上一双旧运动鞋,恰到好处地踩入岩壁凹处。他轮流举起左右手甩了甩手腕,疲软的双手似乎也获得了纡解。
自己位在多高的地势?放眼望去,看不见地面,原来已经穿透了云层。头顶上是一片蔚蓝晴空,诱使裕一不断往上爬。
裕一默默背诵世界史年表,继续攀爬这座垂直岩壁。
“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爆发;一七九二年法国第一共和成立;一七九八年拿破仑远征埃及,并发现;一七九九年荷兰东印度公司解散。”
他正要迈入十九世纪时,突然心生疑问。他从背诵爪哇原人的时期就开始攀爬这面岩壁,究竟还有多远才能到顶峰?
他双手指尖使力,以免坠落山谷,胸部稍离岩壁,抬头仰望正上方,头上的岩面倾斜突出遮蔽视线,无法眺望到山顶。他环顾左右,这座山似乎呈圆柱状,黑色的岩石表面消失在遥远的彼端。看来自己在攀爬的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座屹立大地的巨岩塔。
“接着是十九世纪。”他低喃。虽然他从一八〇四年拿破仑登基的地方再度攀爬,但是心中的疑惑却愈发强烈。为什么自己会身穿牛仔裤搭t恤,攀爬在恐怕有数千公尺高的悬崖上?这么高的地方吸得到氧气吗?总觉得自己已经持续徒手攀岩,爬了好长一段时间,但为何太阳还没下山?他试着用头撞了撞岩壁,确认这是不是在做梦,结果只感到一阵疼痛。
“我是体育白痴,”裕一趁着背诵世界史年表的空档,大发牢骚:“因为肌肉不发达,所以体能不佳。我擅长的是世界史。”
然而,历史知识究竟有什么用呢?难道大人们全靠这类知识,度过人世间的惊涛骇浪?唉,算了,现在必须攀岩。这段时间用来复习再适合不过。
他一股脑地移动四肢,背诵到时,刚才抬头看到的岩壁突角形成难关,阻挡了去路。
裕一下定决心,非爬不可。世界史已经背到二十世纪,再过一百年,人类过去的历史就要结束。无论如何,他都期待背完时能够征服这面困难重重的岩壁。
裕一双手攀岩,全身垂吊在如房檐般突出的岩块下,只靠腕力移动身体。从二次大战背到克服古巴危机时,他通过突壁的顶点,接下来就能让身体靠在平缓的斜面上了。他横卧在岩面上,喘了一口气,扬起下巴,看见岩壁再短短几公尺就到尽头了。
“太好了!攻顶成功!”裕一欢呼,一面快速地背诵剩下的年表,一面攀登最后几公尺的高度。背到二〇〇一年美国发生九一一恐怖攻击时,他双手抓住顶峰。心想只要拧起身体就大功告成时,眼前突然冒出了三张睑。
裕一大受惊吓,“哇”地一声从岩壁弹开。身体腾空的那一瞬间,头顶上有个人叫道:“危险!”伸手抓住裕一放开岩壁的手臂。
“你们也来帮忙!”
胆战心惊的裕一再次听见那粗犷的声音,幸而有好几只手抓住他的手臂。裕一被他们拖上顶峰,总算攻顶成功了。
“噢,来得好!”
裕一浑身虚脱跌坐在地,听见雀跃的声音,抬起视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名立刻抓住他的老爷爷。对方身穿黑色双排扣西装,头顶光秃,剩下的头发全白了,但是裕一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老人所没有的活力。
裕一看向其余两人,其中一位是看来懦弱的中年男子,身穿POLO衫搭高尔夫球裤;另一位是二十多岁的女子,浑身散发出一股倦怠感。女子一身运动服搭牛仔裤的轻便装扮。无论如何,三人和裕一相同,都不是攀爬悬崖峭壁的打扮。
“这家伙真年轻。”
精力充沛的老爷爷惊讶之情表露无遗,另外两人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们一脸莫名同情。
“你是高中生?”无精打采的女子问道。
“不是。”裕一答道。
“那,是大学生?”
裕一不愿提及这个话题,勉强答道:“我是重考生。”
“重考一年?两年?”一脸困惑的中年男子问他。
裕一正想说“重考一年”时,却注意到他们身后一望无际的景致,不禁站起身来。自己目前的所在地,是一片只覆盖着泥土的平地,贫瘠台地上寸草不生。远方岩壁的裂缝呈圆形,再过去只是一片空无一物的蓝天。
三人看着愕然的裕一,面露苦笑。
“会惊讶是理所当然的。”老爷爷说道。
中年男子点点头:“我们刚来时也这样。”
“这是哪里?”
“天堂。”
“咦?天堂?”裕一反问。
女子拨起一头长发说:“你翘辫子了。”
裕一张大嘴巴,环顾众人。我好不容易徒手爬上数千公尺的绝壁,这是什么态度?裕一明明不觉得有趣,却还是张口哈哈大笑:“别乱开玩笑了。这是整人节目吗?”
“你是说,电视台不惜重金打造这么座高山?”老爷爷似乎是个急性子,语调转为焦躁。
“好了、好了,”中年男子问裕一:“你叫什么名字?”
“高冈裕一。”
“我叫市川,”中年男子自我介绍,点头致意:“然后这两位是——”
“我叫八木。”精力充沛的老爷爷报上名字。
“我是安西美晴。”佣懒的女子接口说。
“我告诉你,高冈裕一老弟,”八木忽然将脸贴近裕一,盯着他的眼睛,用低沉的嗓音说,“这里是天堂。我们大家都死了。”
“怎么可能,”裕一眺望没半点声息的台地反驳道,“这里确实是个奇怪的地方,但我们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吗?”
“好端端?你别说笑了。”
“你要说这里是天堂,就拿出证据来!”
八木抓住裕一的下巴,让他抬起头:“你看天空,有没有发现什么?”
裕一的视野中,只看见一片蓝天。
“没有。”
“仔细看!”八木吼道,“太阳在哪?”
“啊!”裕一惊呼。万里无云的晴空中,不见太阳踪影。明明没有光源,一整片蓝天却格外明亮。裕一将目光落在地面上。包括自己在内,其余三人伫立当地,却都没有影子。
“快,回想一下,”八木用催眠师的语调说,“你来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抓住绳索的手。
裕一试图甩开忽然浮现脑海的景象,却办不到。绳子套上脖子的触感、从树干上一跃而下时的身体重量,伴随苦闷一涌而上的屈辱与后悔,一切都随着生动的临场感复苏。
“想起来了?”美晴随口问了一句。
“我确实是……但……”
“现在是西元几年?”美晴接着问道。
“二〇〇二年。”
于是其余三人“咦”地面面相觑。
“已经二十一世纪了吗?”市川说,“我死于一九八八年,所以已经过了十五年。”
“的预言有成员吗?”美晴问道。
八木推开她,问道:“人间什么情形?”
“人间?”
“你原本活着的世界。一九八八年之后有什么变化?”
裕一让混乱的脑袋冷静下来,搬出世界史的知识:“世界在一九九一年苏联瓦解——”
“咦?苏联瓦解?”市川瞪大眼珠子,“难不成是遭到美国核子弹攻击?”
“你在胡说什么啊?不是啦。是因为东欧几个共产国家突然民主化。”
这时,八木迫不及待地插嘴道:“日本怎么样了?”
“一九八八年后的日本吗?呃……首先是一九八九年天皇驾崩。”
“驾崩是什么意思?”
“‘死’的敬语。”
“噢,”八木点了一下头,旋即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天皇陛下?”
“是的。”
八木呆若木鸡。他身旁的市川趋身向前:“那,昭和时代已经结束了?”
“是的,现在是平成。”
“平成?”市川失望地说,“真是不响亮的年号。”
“后来,泡沫经济瓦解。”
美晴开口问:“泡沫是指口香糖的意思吗?”
每当自己说什么,就会引起众人莫名其妙的反应,令裕一感到不知所措:“不是。是、银行、证券公司、房屋仲介业者乱搞,打造出虚幻的景气。”
“唉。”市川叹气,“原来我死时的好景气,只是个泡影。”
“是啊。日本泡沫经济破灭,害得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民不聊生。”
“日本民不聊生?”八木怒气冲冲地瞪着裕一:“世界数一数二的经济大国怎么可能民不聊生?这家伙是不是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信口胡诌?”
裕一板起脸来,“才没那回事。再说,信口胡诌的人是你们吧?这是哪里?”
“刚才不是说了?这里真的是天堂。”市川说。他一脸哀求的表情,看来不像是在乱开玩笑:“我们死了之后,从那面悬崖爬上来,到了这里。”
八木点点头:“我是死于一九七九年,已经待在这里二十四年了。”
“不会吧?”裕一脱口而出。
“没骗你。整天没事干,闲得发慌。比人间的监狱更难熬。历史的事情待会儿再慢慢听你说,能不能说说你的身世?我们渴望娱乐,不管你说什么,我们都会高兴聆听。”
“或者唱最近的流行歌给我们听也行。”市川说。
“我又不是CD音响。”
美晴插嘴道:“裕一的烦恼是什么?”
“成绩……”裕一话说到一半,闭上嘴巴。
美晴好像从这简短的两个字中察觉到了:“所以上吊自杀?你真是为了无聊小事丢了性命。”
“无聊小事?”裕一愤慨地反问。
“裕一老弟和美晴小姐,”市川介入调停,“你们年龄相近,或许说话投机。”
“别开玩笑了。”美晴从浏海缝隙斜眼看着裕一:“这种没用的男人,饶了我吧。”
“那,说说你的身世。”八木催促裕一,“你在哪里出生?父母在做什么?”
裕一脑海中浮现父母的脸。他们是没有恶意的家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好,却将孩子逼上绝路。
“喂,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裕一说道。
“在这种地方,怎么一个人独处?”
“我的意思是别吵我!”
“这家伙在闹什么别扭啊?”
“算了、算了,八木先生。”市川带其余两人离开裕一身边。
裕一一屁股坐下。八木他们三人无聊地站在距离裕一约十公尺处:“最近的年轻人啊——”裕一听见八木发牢骚。
裕一这才开始觉得,那三个怪人说的话看来是真的。他躺在地上,仰望天际回想过去。
自己走到家附近公园的树旁,在日出前的微弱光线之中,将绳索缠上树干,然后套上脖子。当绳索勒紧脖子的那一刹那,感觉颈骨断裂,然而意识筒在。就在裕一全身寒毛直竖、悔不当初时,便失去了意识。
那就是自己死亡的过程吗?
如果记忆正确,自己肯定死了。
裕一枕着双臂盯着蓝天,泪水夺眶而出。
他听见八木说:“那家伙开始哭了。”
“我们也一样哭过。”市川语带同情。
“马上就习惯了。”美晴抛下一句。
裕一心想,不知道父母看到遗书了没。自己带绳索离家前,哭着坐在书桌前用签字笔写在稿纸上,有种沉醉在悲壮决定中的感觉。他将遗书放在父母应该会发现的桌上,想像父母发现遗书时的慌张模样。
自己上吊自杀,难道是幼稚的报复?难道这是被逼上绝境的孩子,对父母的小小抗议?
裕一拭去泪水,一片蓝天占住视野。没有太阳的晴空,感觉有点不负责任。在这个不负责任的空间里,浮现一个红点。
那是什么?裕一定睛凝视。红点轻飘飘地勾勒出小圆形,好像一点一点地变大。不久,裕一察觉到那是什么,整个人跳了起来:“是降落伞!”
一直眺望裕一的三人不晓得发生什么事,赶紧冲了过来。
裕一指着上空:“红色的降落伞落下来了!”
抬头看天空的三人脸上也浮现惊讶的神情。
“这里才不是什么天堂!”裕一高兴地叫道,“没人会在天堂玩降落伞!”
又是徒手攀岩,又是降落伞,这里该不会是户外运动的发祥地吧?
“这是怎么一回事?”市川询问最年长的八木,“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情吗?”
“没有,”就连八木好像也吓到了:“这是第一次。”
“不知是何方神圣,”美晴讽刺地说,“但光是不用爬岩壁就轻松多了。”
深红色的降落伞已经接近上空十五公尺高处,能够清楚看见一个戴安全帽和护目镜,身穿纯白跳伞衣的跳伞员身影。
四人想上前迎接,但发现对方的下降速度出奇地快,他们深怕被对方着陆时踩到而左右乱窜。
轻飘飘缓缓下降的跳伞员,拉扯握在双手中的降落伞吊带着陆。华丽的动作宛如翩翩落在世界杯棒球赛开幕仪式中的美国陆军空降部队。
裕一带头跑,在场的所有人一起冲过去。
身材高瘦的跳伞员将护目镜挪到额上,拿下安全帽。没想到帽下竟是一名白发老人。外貌兼具智慧、慈悲与狡猾,令人联想到魔法师。
裕一感受到对方全身散发出来的高贵气质,停下脚步。其余三人好像也有相同的感受。四人围住老人,八木问道:“你这家伙是谁?”
老人不回答,环视众人,满意地笑着说:“所有人都到齐啦。”
“我在问你这家伙是谁引”
“我吗?”老人面带微笑地睥睨四人:“我是神。”
八木、市川和美晴交换眼神,三人脸上浮现遇到神经病时的困惑神情。
“我知道你们半信半疑,但我是神。”老人坚称。
“照你这么说,”市川说,“人间也有不少人自称是神。”
“二〇〇三年也这样?”美晴问裕一。
“欤。”裕一回答,“有许多奇怪的宗教,只有一部分人受惠,其他人备受其扰。”
“喂,自称神的家伙!”八木厉声道,“如果你是真正的神,应该不会用降落伞下来吧?”
“我想了许多种登场的方式,觉得从天而降最容易令人了解。”
市川忽然抬起头,然后招手将其余三人带到一旁:“那个人说不定是真的神。毕竟这里是天堂。”
这时,耳边传来老人的声音:“你们以为这里是天堂?”
市川回过头去:“不是吗?”
“不是。如果这种地方是天堂,宗教都是骗人的。”
“那,这里是?”
“人间和天堂的中点。因为你们选了愚蠢的死法,所以上不了天堂。”
“什么叫做愚蠢的死法?!”
老人用食指指着怒形于色的八木:“八木刚造,开枪自杀。”
八木像是被雷击中般僵立不动。
老人的手指接着指向其余三人:“市川春男,服毒自杀。安西美晴,跳楼自杀。然后是高冈裕一,上吊自杀。”
众人突然感到愧疚而沉默。
“你们这些人全都浪费我给你们的生命。”
“你给我们的?你凭什么说话那么自以为是?”八木逼近自称神的老人:“既然你这么说,就拿出证据——”
老人在那一瞬间化身为一头巨大的狮子,口吐火焰。狮子蔑视被熊熊烈火吞噬,发出惨叫的八木,呵呵大笑:“我变幻自如。喏,你们看。”
狮子转眼间变成身长十五公尺的恐龙,忽然又变成飞在空中的鲸鱼和踩着球的大象。在那期间,各种天灾袭击众人所在的台地。无数棵大树伴随大地震冒出地面。闪电划破天际落在大森林里,树木立刻烧光殆尽,变成一望无际的湖泊,美景吸引住裕一他们的目光,下一秒钟,遥远彼方的水面隆起,化为大海啸铺天盖地而来。
就在四人惊慌失措地尖叫时,巨大的水壁却在眼前静止,神面带微笑地从水壁中走出:“你们相信了吧?”
四人一脸惊魂甫定频频点头。四周再次恢复成荒凉台地。
“我可以继续说了吗?”神客气地问。
八木搓着手说:“请说,尽管说。”
“我来这里,不为别的,是想给你们上天堂的机会。”神指着天堂重复道:“天堂,是个好地方唷!”
“我们能上天堂吗?”美晴双手抱在胸前问。她的双眸宛如信仰虔诚的尼姑般闪烁。
“但在那之前,”神环顾众人,“我要你们补偿——为你们浪费掉的生命补偿。”
四人惴惴不安地互望。
“我可以发问吗?”市川战战兢兢地举手。
“你尽管问。”
“您说补偿,请问是补偿谁呢?我们的命爱怎么用是我们的自由吧?”
“你们的自由?”神嗤之以鼻,“你是歌颂自由而死的吗?如果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你还会甘愿抛弃自己的生命吗?”
“不会。”
“市川,”神露出中阶主管教训无能属下的表情,“你是死于穷困潦倒,难道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你没有自觉做了无可挽回的事?”
“不,我有。”市川慌张地说。不能随便反抗、触怒神明。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话说在前头,这并非伦理或道德问题。”神继续说,“我说的补偿,其实就是赔偿。你们糟蹋了生命。我要你们弥补过错。”
“糟蹋?”裕一问道。
“没错。你们舍弃性命,未免太可惜了。你们的生命是非常宝贵的。”
裕一心想,人间没有人会说这种话。
美晴问道:“该怎么赔偿呢?”
“做义工。”神的眼神变得锐利,“那么,我有任务交代给你们。现在回到人间拯救自杀者的生命。”
“你说什么?”八木瞪大眼睛。
“回到原本的世界?”市川问。
“然后拯救——”
裕一接着美晴的话说:“想自杀的人。”
“没错。如果不愿意的话,你们将永远在这里消磨时间。”
四人一时语塞。裕一盯着喇遇见的三名怪人。自己要和这些人一起拯救自杀者的性命?
“请等一下,”八木笨拙地发问,“这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呢?那个重考生才刚来这里,而我已经忍耐了二十四年。”
“无论哪里的法律都对未成年者比较宽松。”
八木哼一声后闭嘴。市川劝说:“我觉得这是一项不错的交易。”
“那倒是,”八木隐藏五味杂陈的心情,“能够回归娑婆世界也是件好事。”
听见他们的对话,神笑了:“没错,娑婆世界,佛教是这么说的。”
裕一回头看神,“你是佛教说的佛陀?还是基督教的神?”
“我都是,也都不是。你们的脑袋瓜无法理解神明为何物。”
裕一虽然对他直言不讳的说话方式感到不满,但只能点点头。神说的话应该没错。裕一将自己置身于宗教的教条式框架之中。
“怎么样?有意愿做了吗?”
“但是,要怎么拯救想自杀的人?”美晴问,“我们连一点急救医疗的知识都没有。”
“那就现学现卖。活动期间以人间的时间计算是七周。目标是一百条人命。”
“一百?”市川反问,“既然要赔偿我们的命,四条人命就够了吧?”
“要连本带利偿还啊。”神像恶劣的高利贷业者般说,“不许偷懒!如果期限到了没有达成目标,我会再把你们带回这里。听见没?”
事情演变成这样,也由不得他们反对。四人点点头。
神满意地微笑,“既然决定了,Let's go!那么,各位到这里排队!”
神的号令一下,四人站在悬岸边。裕一俯看方才自己刚爬上来的岩壁。脚底下遥远处——数千公尺的地方飘着白云,再下去就看不见了。
“降落伞呢?”美晴担心地问,“我们要怎么下人间?”
“你们完全不用担心。因为你们已经死了。”神说完,依序抓了抓一字排开的裕一他们的肩头,高声鼓舞:“既然有本事自杀,没有事情办不到!无论对方是谁,有什么苦衷,都给我放手去干!拯救所有想自杀的家伙!然后,让远在天边的我看见你们的毅力和他们的生命力!怎么没回应引”
“是!”四人叫道。
“好,出发!”
神用力推了八木的背一把。
“哇啊!”八木叫道,身体沿着悬崖落下。
市川和美晴见状低呼一声,但两人也被神毫不留情地推落。
裕一来不及戒备,也被神使劲推落,全身腾空,无重力的感觉令他五脏六腑发毛,整个人名符其实的倒栽葱。他抬起头,凝望落下位置,眼看着白色云海逐渐迫近,裕一坠入其中。
地面在哪里?害怕是否会直接坠落地面的那一瞬间,穿过云层的另一边黑暗扩展开来。身处虚无的战栗感充斥内心。这里是哪里呢?空无一物的空间里闪烁着无数的光芒。裕一发现,这里是宇宙,是宇宙的尽头。
犹如镶满宝石的七彩光束直逼而来。银河呈奇形怪状。裕一他们迎面撞上。
除此之外,他们还看见了几颗熊熊燃烧的星球。许多巨大的星球看来就在面前。愈接近银河中心,四周愈显热闹。有相互靠近,滴溜溜旋转的天体,也有行星绕行的恒星系。超高速旋转的纯白星球对面,是一个背景扭曲,深不见底的黑洞。裕一担心会不会被吸入其中,但他安然地从暗洞边缘经过。
究竟大家旅行了几光年的距离?雄伟的宇宙中,交相出现银河密集的区域,和空无一物的虚无空间。几颗行星表面明显看得见人工光线。那是外星文明。具有高度智慧的生物们,是否也在晚上的便利商店里吃着便当呢?
不久,前方出现了似会相识的银河。那是不是仙女座银河呢?如果是,那可是紧邻地球的银河系。
裕一的推测是正确的。他们的轨道突然改变,被吸进圆盘状的星群。由于整个银河在旋转,因此由中心向外扩散的星球连绵,勾勒出多条圆滑的曲线向外延伸。四人前往其中一条曲线,穿越橘色气体,经过数颗彗星旁,看见了格外耀眼的星球。裕一睁大眼睛。那是太阳。大家终于抵达太阳系了。
不久,出现了土星环围绕的土星。木星呢?火星呢?当裕一在脑中思索时,出现了宝蓝明亮的美丽天体。
是地球。终于回到故乡了。
这颗星球的大小足以在一瞬间占据视野。裕一不断与人造卫星擦身而过,从印度洋上空冲进大气层。
脸颊感觉到空气的柔软触感。地球好温暖。海洋与大地的全景在眼前展开。他们一口气从东南亚飞至中国上空,在东海对面看见了日本列岛。
裕一感觉到自己降落的方向,逐渐修正成垂直下抛。大概要进入着陆态势了吧。然而,速度为何不减呢?
在这当儿,裕一他们经过九州、四国、东海上空,高度不断下降。这样下去就会冲撞地面。从带头的八木起,四人依序开始尖叫。这时,看见了覆盖人工建筑物的诡异平原。是关东平原。裕一他们高速向大都市东京的市中心降落。
前方是超高层大厦群。看似东京都厅的建筑物,看起来像是耸立的凶器。裕一害怕自己会不会被屋顶突出的天线刺死,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穿过。然而,虽然钻进大楼间隙缝,柏油路面却以无情的速度迫近眼前。
当他心想“快撞上了”的那一瞬间,已经撞上了。他眼前金星直冒。如果重击头部,用不着去宇宙也看得见银河。他感觉跳楼自杀和上吊自杀的痛苦差不了多少,当场趴在地上。过了好一阵子,全身的剧痛才和缓下来。接着,他确认四肢能动,缓缓坐起身来。
肯定没错,这里是新宿副都心。时间似乎是一大清早,微光中不见熙来攘往的人影。
裕一听见呻吟,看见瘫在地上的八木和市川,接着美晴抬起头来。裕一发觉大家的打扮很奇怪。萤光橘的跳伞衣,配上军人穿的黑色高筒军靴。腰系的工作腰带上,机能性地装备了五个道具袋。同款的制服背部,以鲜明的白色镂空字体写着“RESCUE”。
RESCUE——是“救难队”的意思。
四人站起身来,看了彼此的脸和服装一眼。好像没有半个人受伤。众人环视四周。
“真是长路迢迢,”市川擦拭额上汗水说,“看来这里是东京新宿。”
八木点点头,“我们穿越偌大的宇宙空间,降落在新宿。”
“总觉得好像肥皂剧。”美晴说。
“黑色和以前似乎变了许多。”市川环顾四周,然后垂下肩膀说,“即使我不在这世上,世界依然继续转动。”
八木和美晴沉着脸注视市川。
裕一解下腰带,检查塞在道具袋中的装备。除了绳索、通讯用耳机、地图和笔记用品、万用手册之外,还有不知道作什么用,像是职棒啦啦队用的大声公:“这似乎是救人性命的装备。”
“没有化妆品。”美晴表示不满,“再说,橘色衣服不适合我。”
市川不理会唯一女性的牢骚,问其余两个男人:“好,怎么办?”
“这里是睽违已久的娑婆世界,先尽情放松心情再说吧。”
裕一不禁看了八木一眼:“放松心情?”
“噢。你们大概不会懂,出狱时就是这种感觉。”
“出狱,是指监狱吗?”
“是啊。我忘了说,”八木忽然将脸贴近裕一,盯着他的眼睛,用低沉的嗓音说,“你别看我这样,我在北国札幌可是率领八木组这个黑帮的帮派老大,吃过好几次牢饭。”
裕一一不留神说出浮现心头的疑问:“黑帮老大会自杀?”
“你有什么意见吗引”
看见畏怯的裕一,市川出面解围,“我也来做自我介绍吧。我在名古屋经营一家小公司。享年四十三岁。”
“享年?”
“就是活了多少年。”市川落寞地笑了,“顺带一提,八木先生六十八岁,是最年长的。”
个头矮小的市川和人高马大的八市,外表给人的感觉形成鲜明对比。
裕一将目光转向筒未自我介绍的美晴。她本人好像不喜欢,但高挑的身材穿上跳伞衣的站姿,也别具一番魅力。
美晴对上裕一的视线,于是说:“我是在家帮忙的。”
“嗯?就是自由工作者吗?”
“什么是自由工作者?在家吃闲饭的吗?”
两人之间与其说有年龄代沟,倒不如说有时代落差:“美晴姐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一九八六年。我二十四岁的时候。”
“你们要闲聊到什么时候?”八木发牢骚道,“赶快去痛痛快快地喝杯啤酒吧。”
“就这么办。”
连认真的市川都附和,裕一慌了阵脚:“请等一下。我们可是有工作在身,得拯救想自杀的人。”
“乳臭未干的小鬼就是这样才麻烦。我们可是待在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山顶好几年。好歹先让我们轻松一下吧!”
“赞成!”美晴也说。
三比一,裕一毫无胜算,不情不愿地说:“好吧。”
“时间好像还很早,”市川看了发给救难队的手表一眼,“现在是西元几年呢?”
“不是二〇〇三年吗?”裕一嘴上这么说,自己也不确定。
众人环顾四周,寻找有没有什么线索。这时,看见一名将报纸夹在腋下,看似上班族的男人走过来。裕一走到男人面前,对他说:“不好意思。”
下一秒钟,裕一和其余三人都楞住了。看似上班族的男人没有停下脚步,直接穿透裕一的身体。
裕一惊讶地回头,男人陆续穿透其余三人的身体,往新宿车站的方向走去。
四人吓得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八木低头看自己的身体,自言自语道。
“我可以打你一下吗?”美晴话一说完,便赏了裕一一巴掌。
“你干什么?!”
“真奇怪。我明明可以碰到你的身体。”
一名看似下班回家的风尘女郎从众人身旁经过。
“喂,小姐!”八木满脸笑容,摊开双手挡在女人面前。然而,对方却轻盈地穿透八木的身体,一边拿着小镜子照自己的脸一边离去。
裕一愕然地明白了。大家形同空气,像是活人看不见、摸不着的气体——
换句话说,他们是一群飘不起来的幽灵。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