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夜时分,救难队的四名成员闲得发慌。最后一班电车发车后,新宿车站空无一人,即使走到日本最大的闹区歌舞伎町,也只有稀疏的人影。裕一想起今天是星期日。熄灯的街头上只看得见餐饮店员正在关店,下班回家的特种行业小姐以及无处可去的年轻人被打烊的速食店赶出来。
裕一想喘口气。体力没有问题,但若处于像刚才那种紧张状态之下,要保持气势不太容易。
唯一规规矩矩戴着夜视镜的市川,在通往KOMA剧场的转角处停下脚步:“我从刚才就很在意,那些表情可怕的小兄弟,全都是绿灯。”
三名像帮派分子的人从裕一身旁走过。透过夜视镜一看,三人果然如市川所说,身影都微微晃动着。
“他们大概想让自己受伤吧。”八木说,“否则就不会故意刺青或没事找人打架做坏事了。我年轻时也那样。”
“为了慎重起见,用大声公替他们加油吧?”
“别理他们。当他们对外发泄愤怒时,不用担心他们会想不开。”
裕一心想,是这样的吗?结果众人目送帮派分子离开,没对他们说话。
“让我休息一下。”美晴说,一屁股坐在路边。
八木和市川也乖乖坐下。裕一想喝罐装咖啡,但却只能空虚地看着自动贩卖机。
“然后呢?”美晴看了三个男人一眼,“我们要一直在新宿奋斗吗?”
听见美晴话中带有不满的弦外之音,市川问道:“你讨厌新宿吗?”
“因为这样很不公平啊。别的地方应该也有很多人想自杀。难道只能救新宿周遭的人吗?”
“嗯……”市川抱着胳膊陷入沉思。
裕一坐在美晴身旁说:“你挺热心的欸。”
美晴抽出粉红色大声公,轻轻敲打手心:“别人按照自己的话做,感觉很爽快。”
“但是,我们只能将新宿当成据点吧?”市川说,“这是效率的问题。比起待在其他地方,待在人多的新宿能够救更多人。”
裕一发现,市川说话总是具有科学性,当他推断企图自杀者的估计人数时也是如此。虽然他个头矮小,看起来又懦弱,但说不定最靠得住。
“我倒是担心速度问题。”市川接着说,“都已经第三天早上了,我们才救了三个人。这样下去,根本不可能在四十九天内救一百个人。”
“别担心!”耳边响起八木浑厚的声音,“就快到大丰收的时候了。”
“这话怎么说?”
“交通尖峰期。新宿车站到了星期一早上,满满都是人。”
八木说的没错。裕一他们到这世上的第三天是星期一,时间一过七点,新宿车站的人潮眼看愈来愈多,再过半小时,数条电车行驶的地下中央大厅便会拥挤不堪。
四名救难队员为了发现更多企图自杀的人,于是决定单独行动,分别至东、西、南的各个剪票口,分散在站内各处,进入监视状态。
裕一布署在连结京王线和JR的地下道。令人联想到隧道的狭窄走道无立锥之地,上下车的乘客从前后左右紧贴着身体,在人阵中缓缓前进。整条走道看起来像是将上班族途往职场的巨大输送带。
裕一戴上夜视镜站在人潮中央。微微低头蹙眉的人们不停地穿透自己的身体而去。裕一发现到,经过他人内心时的不适感会因人而有微妙的差异。
“有许多亮绿灯的人。”无线电传来位在南口的市川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大多是坐五望六的人。”
“会不会是担心老后的生活?”裕一听见在东口的八木声音。
“不晓得。”说完,市川像是吓了一跳地补充:“如果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就和他们差不多年纪。我们是所谓的。”
“存活下来的吗?”黑道老大不悦地说,“够了,呵呵呵。”
快八点时,裕一总算发现了第四名抢救对象:“发现黄灯。从京王线朝JR车站内走来。”
“等等!我马上过去。”八木说,“哎呀,不行。”他马上改口,“这里也发现了。这么一来,我们分成两组人马吧。”
“不行、不行不行!”美晴在无电线中插进来,“西口也发现黄灯。”
“这里也是。”市川接着说,“怎么办?同时发现了四个人。赚人数是很好,但是就得一对一了。”
裕一将夜视镜挪回前方。人群中,有一名全身轮廓晃动,看似团块世代的五十八、九岁男人慢慢走过来。凸出的小腹符合他年纪。身上的黑衬衫有些零乱。
“锁定其中一人?”美晴问道。
“不,不能放弃其余三人。没办法。每个人盯一个。别跟丢了唷!”
“一个人上吗?”美晴似乎很紧张。
在裕一监视下的男人走到面前来。裕一摊开双手,以迎接对方的姿势附身其上。
内心重叠的那一瞬间,裕一听见了沉闷的呻吟声。他下意识地从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喘息声。往前走一步,竟需耗费大量的意志力。一步步慢慢地接近职场。
……公司是,地狱……
“唔!”裕一将头探出男人体外换口气。强烈的压迫感是至今未曾体验过的。只知道男人不想去公司,除此之外一无所知。裕一为了找出劝导男人的材料,再度进入他体内。
……我不想去……公司是……地狱……公司是地狱……不去地狱不行……我不想去……
这个强迫性的意念,以重如铅球的分量占据思绪的中心。裕一离开男人的意识,将注意力灌注在身体的感觉上。每当脚向前跨出一步,全身的肌肉就紧绷不已。或许是受到精神状态的影响,男人的腰腿变成了生锈的机器人。
从无线电传来另一个痛苦的声音。裕一感到意外,对着无线麦克风呼喊:“八木先生,你怎么了?”
“不行,我应付不了!”惊人的是,黑道老大语带哭腔地回应:“拜托支援!大家过来!我救不了这家伙:”
然而市川和美晴却同时拒绝。
“我也抽不出身!”
“黑道老大别依赖人!”
“别见死不救!”年迈的黑道老大的声音中带着哀求,“救救这家伙!”
八木究竟找到了怎么样的人呢?裕一立刻想出善后方法,对着无线电说:“市川哥和美晴姐应付的是怎样的人?上班族吗?”
“是的。”
“我这边的好像是粉领族。”
“那么,这样吧。我们先跟到对方公司,然后回来支援八木先生。我想他们在公司的时候不会自杀。”
“好主意!”市川同意道,“到了职场,先确认名字和部门。”
“啊,是啊。”
“怎样都好,反正快点来就是了!”身为黑道老大的幽灵说,声音当中甚至可以感觉到怨恨。
裕一负责的抢救对象,是一名总公司位于新桥的大型家电用品厂商员工。裕一附身在对方身上,混入上班的员工中进入大楼。无论是铺着地砖的长廊或电梯里,全都挤得犹如通勤电车。
男人的职场位于七楼。各部门以屏门隔开的宽敞空间中,并排着无数张办公桌。抢救对象一从走廊通过玻璃门,马上坐在报纸架旁的桌子前。
安然抵达公司令裕一松了一口气,跑出男人体外。回想从新宿车站到这里,一路上每走一步就会感到精神上的痛苦,裕一就觉得抵达公司是一件奇迹。他兴趣盎然地环顾家电用品厂商的楼层。这是他第一次踏进名为“公司”的地方:每一名求职者都想进的大企业。
“早安。”来上班的年轻员工坐在抢救对象身旁,粗鲁而形式化地打招呼。
男人对此没有说什么。
裕一心想,两人大概感情不佳吧,他挪下额头上的夜视镜,男人全身还是亮黄灯。裕一犹豫了,丢下这个人走好吗?通勤路上,裕一一直监视男人的内心世界,他脑中尽是不想去公司的念头,其他思绪完全停摆。
然而,必须去支援八木。虽然不知道详情,但是从无线电中传来八木惊慌失措的模样看来,应该是紧急事态没错。
裕一环顾抢救对象的桌面。一叠文件的缝隙间,有一盒打开的名片盒。男人名叫“前岛照夫”,头衔是“新产品行销事业部主任”。裕一将这些资料抄写在万用手册上,打算离去,但听见椅子嘎嘎的声响而停下脚步。
前岛站起身来,垂着肩膀举步前进。裕一追在上班族身后,他打算去哪里呢?
前岛前往的是隔着电梯另一头的厕所。他经过正在小解的同事身后,进入隔间。裕一谨守生前的礼仪,让前岛独自进入。裕一听见内侧上锁的声音,这才想到前岛系着领带,让他独处会有危险。
裕一将双手搭在门板上,撑起身体,一跳进隔间里,马上看见前岛坐在马桶上,一脸苦闷的表情。裕一看见他那苦闷的表情,确信他有相当严重的便秘。但是,当裕一想从中年男子的下半身移开视线,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前岛仍穿着裤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裕一仔细端详他的脸,眼看着年近花甲的男人表情渐渐扭曲变形,泪水开始从紧闭的眼皮间流下。
裕一意想不到地盯着哭泣的上班族。前岛努力不哭出声,任由鼻水横流,张大嘴巴反复呼吸。他压低音量哭泣,以免被隔间外的同事察觉。他默默不停流泪的模样,令裕一觉得自己仿佛在看无声电影。
裕一回过神来,进入前岛体内,立刻听见男人嚎啕大哭。好痛苦,明明这么痛苦,居然还能无声地哭,实在令人惊讶。然而无论裕一怎么找前岛精神上痛苦的原因,却只能震慑于排山倒海而至的悲哀,找不到答案。
他的情况是不是相当危险?若真如此,就不能回去支援八木了。裕一跑出男人体外使用夜视镜,令人意外的是,前岛身体的晃动情形比上班时稍微减缓了。难道是借由哭泣,减轻了心理负担?
裕一眺望体重八十公斤左右的上班族身体,心想,这个人还活着。忍人之所难忍,拼命地活着。
“请你在傍晚之前别死。”裕一悄悄对孤立无援,面对人生这场硬战的上班族说,“我们一定会救你。”
裕一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感觉到身为幽灵救难队员的严尊。无论如何都得救这个人。
前岛停止哭泣,整理衬衫下摆站了起来。走出隔间之前,他动作熟练地从口袋里拿出眼药水滴进双眼。他大概每天早上都这么做吧。
裕一走出隔间,在电梯前和前岛分开,然后前往支援八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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