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一透过无线电连络的结果,和八木他们约在东名高速公路的交流道会合。
裕一跑到家附近的八号环状道路,跳上南下车辆的引擎盖直奔用贺。裕一冲向东名高速公路西向车道的入口时,无线机传出八木的指令。
“我们已经在首都高速公路上了!你也找辆卡车跳上去!”
只要是往西行的车辆都行。裕一跳上一辆在高速公路交流道前减速的卡车,趴在车顶上。
卡车在东名高速公路上行驶一阵后,裕一看见另一辆卡车从后方飞驰在内线车道上。美晴坐镇在副驾驶座上,煽动司机加速。裕一从耳机听见人在驾驶座上的八木和市川的声音。
“我们的车紧跟在你那辆车后面。你到拖车的车屁股来,跳到我们这辆车上!”
“我们会接住你!”
事到如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裕一从拖车车顶跑到车尾,背着车行方向站立。美晴指引卡车到慢车道上,使卡车紧跟在自己这辆车后方。多么乱来的开车方式,车间距离不到一公尺。
“快,跳过来!”八木和市川站在后方卡车的驾驶座上,张开双手。
裕一助跑,从高速疾驶的前一辆卡车跳到后一辆卡车上。踪身一跃的力道过猛,撞倒了八木和市川,三人一起从驾驶座上滚下来,卡在车身与拖车之间的连结部分,这才平安无事。
市川以难以动弹的姿势问道:“这车到下田。我们要在哪里下车?”
裕一掏出地图,拟订计划。读小学时,祖母过世之前会去过几次父亲的故乡。父亲的老家是一户位在开垦的山坡地上,种橘子的农家,小时候都是从伊豆热川车站搭计程车过去。如果卡车前往下田的话,肯定会经过伊豆热川车站。
“在这里下车。”裕一指着地图说。
“令尊打算怎么去那里呢?”
裕一想起刚才在西荻洼的家里,看见了父亲留下的车:“会不会是搭电车?”
“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抢先他一步。”八木说道。
卡车在小田原下国道后,仍以高速行驶。在双线道上不断强行超车,往南驶在伊豆半岛的滨海公路。陆续经过伊东、川奈、伊豆高原与度假胜地,终于来到了伊豆热川车站。
“大家辛苦了!在这里休息一下!”
美晴让司机停下卡车,众人下车走到马路上。观光区夹在海岸与山岭之间,一整排民房、名产店、饭店与旅馆。这个小镇到了夏天,就会挤满来泡温泉的住宿客,以及携家带眷来海边玩水的游客,但在淡季的晚上十一点却是万籁俱寂。
车站就在不远处。众人走进车站调查时刻表。下行的最后一班电车将于十分钟后进站。等电车的时候,八木和市川向车站人员打听。结果,得知一项令众人惊慌的资讯。就算裕一的父亲前往这里,假如他是从东京搭火车,就可能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
“或许他会困在热海附近。”市川说道。
“他有没有可能从那里租车?”美晴问道。
市川看着贴在车站内的租车公司广告:“营业处八点打烊。他不可能租得到车。”
众人心急如焚,等待开往伊豆热川的最后一班电车。结果,高冈洋平没有现身。
裕一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不安的情绪了。大家能够待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剩下五小时不到。难道自己非但阻止不了父亲自杀,连抢救一百人也会失败吗?
“大势已定。”八木说,“手忙脚乱也无济于事。现在只能静观其变。”
救难队员离开车站,举步走在进入山区的马路上。裕一凭着模糊的记忆,带领众人前往父亲的老家。一阵子没来,附近的样子改变了。现在似乎观光产业发达,民宿与小型餐厅零星散布。爷爷的橘子园印象中明明是在深山里,实际走起来却花不到二十分钟。
山路的尽头,有一扇用两块旧木板围成的门,门上了锁,挂着写了“土地出售”的牌子。跨过那扇门走了一阵子,看见一栋四周杂草丛生的两层楼房。祖母去世时,裕一听说父亲将这间房子卖了。大概是找不到卖家,所以没有人管任它空着吧。
救难队员戴上夜视镜,确认房屋四周,没有人的动静。裕一到变成一般树林的橘子园找了一圈,也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
四人累得快动不了,回到门前,步履踉跄地当场坐下来。八木、市川和美晴都没说半句话,只是茫然地从高岗上眺望夜空下的热川城镇。不知是不是高级公寓,他们看见了三栋造形各异的大型集合式住宅。一旁还有度假别墅。明亮的灯光从几扇窗户透出来,令人感到人的温暖。
今天已经过完了,变成五月三十一日。自从救难队员回到这个世界,到今天正好过了七周。浑然忘我的四十九天内,一心只想着抢救企图自杀者。裕一拿出破旧不堪的无线随身移动便捷即时呼叫紧急联络振动传话手提语音电动机。浮现在荧幕上的抢救人数,仍然停在“99”。
四人看着集合式住宅的灯光一一消失,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直到约凌晨两点。
“喂,”宁静的空气中,响起八木的声音:“一路努力至今,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市川问。
“对这个世界绝望的人心中,包括生前的我在内,想自杀的人害怕的是面对未来。一心认定将来不会有任何好事发生。但是啊,没有人能预言未来。就连诺斯特拉达穆斯的世纪末大预言也不准确。换句话说,我想说的是——”八木的视线在空中游移,思考该怎么说下去:“既然未来充满变数,所有人的绝望都是一场误会。”
这句话大概可称之为名言。
“我们已经尽力了。”
“嗯。”市川说,“接下来无论结果怎样,我都无怨无悔。”
“你在说什么啊?”美晴安慰他,“既然未来充满变数,就还有可能性。”
裕一打从心里感到佩服,他们多么坚强啊。
这时,从深夜里寂静的远方,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裕一反射地起身,戴上夜视镜调高放大倍率,在下行马路上的树木之间,隐约看见计程车缓缓朝这里靠近。
“来了吗?”八木问道。
计程车停在半路上没有铺柏油的地方,离裕一他们的所在之处还有数百公尺之遥。裕一担心会不会是别人,但是从打开的车门下车的是身上亮红灯、身体持续晃动的父亲。
父亲下班后仍穿着西装。计程车离去之后,他垂头丧气地伫立在原地。裕一看见他这样,忍不住跑了起来。他气喘如牛,一口气冲下砂石路,大叫:“爸爸!”但父亲当然听不见他的叫声。父亲抬起头来,他的视线穿透儿子的身体,望向大门。
裕一站在父亲面前感到他的体温。养育自己长大、天底下唯一的父亲。裕一注视着父亲的脸,自杀时的怨恨被驱逐到脑海角落。他心想,父亲才是全家人的骄傲。光是说出父亲任职的政府机关名称,身边的人就会送上充满尊敬的眼光。托父亲的福,我们家人总是受到良好的待遇。
八木他们追上来,围着这对父子。
“监视他。”市川说道。
裕一点点头。父亲不可能有外遇,他之所以丢下家人不管,是为了社会、为了日本而拼命工作。一定是妈妈误会了,裕一如此心想,进入父亲体内。
父亲的精神状态处于重度忧郁症。然而,裕一抱持希望。这样总会有办法。大家至今救了几十名忧郁症患者。
那么,导致父亲心情抑郁的是什么?是儿子自杀吗?裕一做好背负罪过的心理准备,凝眸观察父亲的内心世界。
洋平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心神回到四十多年前的遥远过去。
我曾在目前脚底下的这条马路上练习骑脚踏车。不知是五岁或六岁时,我勉强跨上大人骑的大脚踏车,而母亲从身后帮忙推车。马路两旁的树木仍是当时的模样,青草的芬芳令人怀念。
无论寒暑,我都走这条路上学念书、找朋友玩、交女朋友,然后走这条路回家。家,自己从小生长的家。我讨厌家业,但父亲居然能一直持续那种工作,实在非常不可思议。父亲每天都过着种橘子、采收橘子的生活。到了观光季节,好像会以采橘子招揽客人,但是笨拙的父亲低声下气接待客人的身影,实在让人不忍卒睹。母亲除了带小孩和做家事,也会帮忙父亲工作。她的皮肤晒得黝黑,才四十多岁,脸上就已布满皱纹。上高中时,我决定不继承家业。
我会念书,我想到东京念大学,进公司上班。当然,父亲变脸反对:“难道你要变卖祖先代代传下来的土地?我不会替你出学费!”我马上回嘴:“反正这个家也付不起学费。”父亲沉默了。母亲悲伤地垂下目光。
我到温泉旅馆打工,存钱搭电车到东京考试。我只能报考设有奖学金制度的大学。国立大学落榜了,但我考上一流的私立大学,于是我离开家,远赴东京展开独居生活。每天拼命念书、打工赚生活费,将对成天玩乐的同学的嫉妒,化为发奋图强的动力。既然如此辛苦,就要设定更高远的目标。总有一天,我要让这些人刮目相看。
我认为司法考试遥不可及,所以试着报考国家公务员高等甲种考试,也就是所谓的公务员特考。结果我考上了,而且是法律组。我到理想中的政府机关接受面试,获得内定时,简直乐翻天。然而,当我结束学生生活,才以公务员官僚的身分踏出第一步,马上就尝到挫折的滋味。中央政府机关是个极度重视学历的小型社会,简直和民间企业不能相提并论。唯有东大法学院出身的人才能爬上权力的顶峰。私立大学毕业的人根本不受重用。
四十岁后,渐渐出现被金字塔结构的组织排除在外的人。四十岁之前,我努力工作,试图挽回起跑点上落后别人的部分。
或许是自卑感作崇,我很早就结婚。但是,一次又一次的人事异动,使我走遍各个职场,切身感觉到自己偏离了出人头地之路。从流传于内的同期同事评价,就能预先知道谁会留下来,但至少不会是自己。
就在我饱受失落感折磨之际,认识了一名在民间业界团体工作、年龄相仿的女性,我对她一见钟情。我后悔自己没认识几个女人就结婚,一颗心立刻倾向她。我沉溺于婚外情之中,无法自拔。老婆应该察觉到了,但是假装视而不见。我认为自己赢了,老婆隶属于我。她明知丈夫外遇,却紧抓着家庭不放,甚至让我觉得瞧不起她。既然如此,只要适度讨她欢心,表面上维持夫妇名义就行了。
这时,裕一出世了。我对于妻子的爱意已荡然无存,但孩子惹人疼爱。我发誓绝不会让这孩子尝到我曾吃过的苦头。我和目不识丁、手无寸金的父亲不同。我不惜花大钱,也要让他受最好的教育。妻子也很关心孩子的教养问题,所以家庭关系稳定。
每当我只身外派,就会放心地在当地找小老婆。或许是我长得好看,身边从来不愁没女人。私立大学毕业的自卑感,透过欺负比我年长的普通职员而获得纾解。
然而,这样的人生一旦过了四十岁,再也不能安逸度日。自己的眼前出现了抢夺干部头衔的结果,恐怕不到五十岁就得离开政府机关。我在职场上最后的位置是课长,别奢望能空降到条件好的民间机构。
我放弃了自己的将来,将希望寄托在裕一身上。身为官僚为国服务,明白了日本是个残酷的国家,人人若无其事地恃强欺弱,大家见怪不怪。政治家和公务员尽可能榨取人民的血汗钱维生。除了基本薪资,还有各种津贴及超乎一般人常识的优渥福利。
官舍盖在东京市中心的黄金地段,每个月只要几万块就能租到,但是民间的分售价格却要上亿日圆。而且这些建筑物的管理费,还是挪用人民的年金准备金。不光是如此,政府还会收受上亿的贿款、盗取税金。由公务员空降的特殊法人机构,会吞噬掉数兆日圆的劳工保险等人民的准备金。
无论是政治家或公务员,都是宽以律己,严以待民,和企业老板没两样。老板之所以赞扬员工对公司的牺牲奉献,是因为老板本身的身价会随着员工的业绩而水涨船高。若是公司经营不善,就以裁员克服难关。
在这个未来发展可以预见、行事马虎的国家,我希望儿子裕一是站在欺压人,而不是受欺压的一方。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他考上东大。与其遭人践踏,不如踩在别人头上。
——我之所以自杀,都是父母害的。放在书桌上的遗书中如此写道。
——我希望过更快乐的人生,而不是只有读书。
我实在没办法让妻子看见这封遗书的内容。
——至少让结衣尽情玩乐。
为什么不了解我为人父的苦心?我甚至感到愤怒。我一心一意都在为你着想,为什么你要做出这种傻事?然而,不管我再怎么生气,也换不回儿子的命。自从那天之后,各式各样的苦恼从天而降。在葬礼的座位上,亲戚痛骂我们教养无方才会害死儿子。邻居不怀好意的视线如利刃般刺进胸膛。出现自杀者的家庭,自杀者的家人被当成犯人对待。而且我们是高级官僚的家庭,大概正好是他们消除平日积愤的好机会。我担心结衣未来的工作与婚事。不过,就目前听到的内容而言,外人的议论还算客气。当一时的喧嚣吵嚷平息下来,无从推脱的自责念头却排山倒海而至。逼死儿子的是自己、害死儿子的就是自己,怪不得别人。扼杀儿子这块心头肉的罪恶感令人难以承受。我没脸见妻子女儿。我认为这是天谴。我对妻子不忠,满脑子只想稳坐在权力的顶端,没有一丝为人民服务的念头,用偏差值交换对孩子的爱,这是我应得的报应。过去四十九年来,我饱受侮辱。未来破灭了。现在死意坚决,浮现心头的唯有希望回到小时候这个愿望。年幼时,不知辛苦为何物,被抱在父母膝上。家是温暖的。只要一哭,一定会有人来安慰自己。好想回到那时候,好想回到被母亲牵着手,走在这条路上的那时候……
儿子自杀身亡,父亲将目光落在脚底下,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生长的家。他决定将那里当作葬身之地。
裕一只能愕然地凝视父亲的内心。
这就是父亲的一生。
距离伟人十分遥远的人生。
洋平的前方,出现了他生长的家。荒凉的破房子,余温暖人心的回忆瞬间化为悲哀。从前温暖的家中,已经听不见家人的声音。现在,就算自己哭天喊地,也没有人会温柔地安慰自己。洋平试图收集幸福的碎片。最后一次全家团圆是什么时候?和父母、弟弟四人围着餐桌时,应该不是最后一次。玩累了回家时,母亲总会在二楼的晒衣台挥手相迎。母亲当时还年轻,身体硬朗,比现在的自己还年轻:对采橘子的客人鞠躬哈腰的父亲,当时也还健在,精力充沛地工作。一家四口为小小的幸福而欢笑,为小小的不幸而哭泣,在这个家中生活。但是,父母早已过世。他们一直种橘子,贫困地与世长辞。他们现在在哪里?真希望再一次被父母抱在怀中,回到放声大哭的小时候,全身投入温柔拥抱自己的温暖怀抱。
我现在要去找你们了,洋平在心中低语。请你们温柔地迎接我这个被人世艰辛给击败的不肖子。
洋平摇摇晃晃地走向老家,低声啜泣。
裕一再也无法忍耐,离开父亲的身体,当场无力地蹲了下来。真丢人。原来不断鼓励我考上东大的,是这样的父亲?而且,还将我逼上自杀绝路?
洋平站在家门前,摘下眼镜,用衬衫的袖口擦眼泪。他绕到走廊,平静地动手准备自杀。他从手上的公事包中拿出绳索,从走廊底下拉出放橘子的木盒。他大概是打算将那当成垫脚石吧。他站上去试了试牢不牢固,但箱子耐不住重量而垮了。洋平摔倒在泥地上,弄得灰头土脸。
裕一心想,趴在地面上的男人不是父亲,是随处可见的一般人,绝非完美无缺的人。但是,抚养自己长大的是这个平凡无奇的人。他饱受自卑感折磨,对践踏人民心怀愧疚,以他那双手付出的劳力作为代价,让母亲、自己和妹妹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
裕一正眼看着父亲。这个与自己内心的软弱对抗、战败、对无法挽回的过去耿耿于怀而想自杀的男人。他是一名企图自杀者,和至今遇见的抢救对象没有两样。
父亲。他是自己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爸爸。
“裕一老弟,你还在拖拖拉拉什么?”市川从裕一身后,悄声对他说。留下妻小自杀的男人,语调温柔地说:“去你父亲身旁。然后,救你父亲的命。”
裕一抬头看三名伙伴;至今齐心合力,抢救九十九条人命的重要伙伴。八木、美晴和市川都露出精疲力尽的表情。他们身上穿的橘色救难队制服破破烂烂。然而,他们脸上面露微笑,温柔地催促自己去救父亲。
裕一心想,自己是救难队队员。为了拯救自杀者的性命,救难队员被送至这世上。如果眼前有人想自杀,就必须救对方。无论对方是谁、因为什么事情想不开,都得视抢救对象为人生的挫败者,救对方一命。
裕一站起身来,走向最后一名抢救对象。父亲仍将双手撑在坏掉的橘子箱边,眼泪都哭干了。裕一跪在他身旁,祈求他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不用大声公直接在父亲耳边说:
“爸爸,你听得见吗?我是裕一……和你一起生活了十九年,你的儿子裕一……你或许看不见我,但是我现在在你身边。”
父亲停止呜咽。他心中大概起了变化。
“我不希望爸爸自杀,我希望你活下去。妈妈和结衣也希望你这么做。她们应该认为,只要你待在她们身边就好。因为爸爸对我们而言,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人。”
八木他们戴着夜视镜。父亲全身大概还在晃动吧。裕一想搂住他的肩,但是手臂却穿透父亲的身体。裕一满怀悲伤地继续对父亲说:“自杀百害而无一利,只会伤害身边的人。爸爸你应该最清楚这点才是。因为你的蠢儿子自杀,还将你逼上绝境。你要将同样的痛苦,推给妈妈和结衣吗?如果她们步上你的后尘,也自杀的话怎么办?别干这种傻事了。”
为了母亲和妹妹,也为了父亲,裕一卯足了劲地继续说:“爸爸有家可归……只要别自杀,回到妈妈和结衣身边就好了……你要抱住结衣,告诉她你很爱她。对她说,你是爸爸引以为傲的女儿……结衣一定会很开心。”
裕一发现,自己也希望父亲对自己这么做,垂下了头。假如自己当初晓得父亲是在为子女操心,知道他是全天下最爱子女的父亲,自己大概就不会自杀了吧。
“结衣是个体贴的孩子……她很爱爸爸。她虽然因为你老是工作,没时间带她出去玩而感到寂寞,但是她心里毫不埋怨。结衣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总有一天会了解,爸爸是为了我们而一直工作……你有时懊恼、有时悔恨,或许做错了一点事,不过是你拼命工作,赚钱养育我们对吧?结衣一定对爸爸心存感激,迟早会向你道谢。那么美好的事情在等着你,你为什么现在要自杀?太可惜了。我求求你,活下去吧。继续活下去,待在妈妈和结衣身边。”
裕一说着说着,过去心中一直折磨着他的顽固情绪,一点一点地冰消瓦解。对父亲说的话,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自己真实的心声:“我好爱爸爸。但是不知不觉间,我却对你生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没有将心里的话化作语言对我说。你没有告诉我们,你很爱我们兄妹。所以,我没想到自己死了,爸爸会这么悲伤。但是,我现在察觉到了。原来自己心底深处,一直深爱着爸爸。”
裕一悔不当初的情绪,排山倒海而至。早知道就别自杀了。早知道就在父母、妹妹都在的家里活久一点:“为什么我要自杀?为什么?……其实,我明明想活下去……却留下那种遗书,对不起。但是,我已经不怨恨爸爸妈妈了。我不会再把过错推给任何人。我是因为自己的因素自杀的。我擅自将家里的事、成绩,一切的一切解释成我自杀的原因。但我明明还有许多条路可走……爸爸你没有错。是我太不懂得如何和身边的人沟通。”
父亲的模样逐渐改变。原本痛苦不堪的表情和缓下来。从之前的抢救经验,裕一能够敏感地捕捉父亲内心的变化。由绝望变成了寂寞;由红灯变成了黄灯。裕一想让父亲更开心:“爸爸,你听我说。我至今救了许多想自杀的人一命,我救了九十九个人,很厉害吧?虽然过程辛苦,但是我很努力。在这里的八木先生他们,也陪我一起救人。大家都是好人。他们是优秀的伙伴……如果爸爸知道的话,会夸奖我吗……我救人性命,你会以我为傲吗?”
裕一终于想到什么话能够救父亲了。为什么没有发现如此简单的事?他感到不可思议:“只差一个人,我们就救了一百条人命。如果爸爸放弃自杀的念头……你不自责的话,我就能上天堂了。爸爸稳定的情绪,能够救我。”
裕一总算发现,是抢救对象救了大家;是决定活下去的九十九人,使裕一他们一步步接近天堂。应该被拯救的是大家。借由活在这世上的人的力量,大家才得以升天:“爸爸!如果你替我着想的话,就别自杀!带给妈妈和结衣幸福!大家过得幸福,我就能上天堂了!永远让妈妈和结衣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求求你!”
父亲睁开泪湿的双眼。他改变心意了。大概是察觉到孩子死后仍替自己着想的心情。裕一为了救父亲伤痕累累的心,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虽然要上天堂,但是我会一直活在爸爸心中……只要你想起我,我随时都能和你见面……所以爸爸要活下去……为了我活下去。”
父亲抬起头来,眼看着嘴角渐渐扭曲:“裕一……”父亲低喃道,趴在地上号啕大哭。
裕一把话说完了。他祈祷自己的想法传达至父亲心中,默默地陪在父亲身边。
“抢救成功!”裕一听见市川这么说。
“抢救成功!”美晴也说道。
“抢救成功!”八木最后一个说,叹了一口气:“我们终于办到了。”
裕一拿出无线随身移动便捷即时呼叫紧急联络振动传话手提语音电动机,看了荧幕一眼。抢救人数的地方浮现“100”的数字。裕一出声叫道:抢救成功!
耳边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划破了黎明前的宁静。裕一将目光从泪流不止的父亲身上,转向高岗下的马路。车头灯渐渐靠近。裕一心想:噢,总算来了。母亲和结衣大概是担心迟迟不归的父亲而赶来吧。
父亲站了起来,连忙拭去泪水,将坏掉的橘子箱和绳索一起塞进走廊底下。
车停在大门前,雅代和结衣冲下车:“爸爸!爸爸!”两人一面呼喊,一面往这里冲过来。
洋平拂去衣服上的尘土,迈开脚步,但没有试图隐藏刚才哭过的泪痕。
雅代和结衣冲过来,担心地问:“你怎么了?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洋平吸吸鼻子,盯着妻子和女儿的脸说:“我已经没事了。”
“什么叫没事了?”
“没什么,”洋平含糊带过,坦白说:“我听见裕一的声音了。”
咦?母亲和女儿面面相觑。
“我确实听见了。裕一刚才在对我说话。要我过得幸福。”
雅代和结衣眼中浮现泪光。洋平伸手搭在两人肩上,一家三口抱在一起。
“虽然会很辛苦,但是我们大家重新来过吧……为了裕一,我们要一起过得幸福。”
“嗯。”雅代小声应道,泣不成声。
父母和妹妹三人站起来,裕一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他们回到车上。裕一不打算追上前去。等到一家人坐着车离去,车尾灯隐没在树木间,感慨之情才涌上心头。
这下结束了。拯救人命的任务成功了。
美晴来到杵在原地的裕一身旁,搂住他的肩。市川也从另一边撑住他的身体。八木从正面抱紧他,没有说话,只是使劲地抚摸他的头。
裕一哭了。
一道微光从夜空中射下来。
裕一躺在地上,看着不可思议的天空。万里无云的黎明天际覆盖地球,由东至西鲜明地变换色彩,从橘色变成深蓝色,然后再变成黑色,生前竟没察觉,天空是如此地美,心中更添后悔之情。
“现在只能勉强看手表,”市川坐在地上,精疲力尽地举起手臂,看了手表一眼:“期限到了。”
四人摇摇晃晃地起身,将脖子弯成直角,抬头看天空。头顶上,浮现一个小红点。
“来了。”八木说道。
过一阵子,看见了降落伞的形状。大限到了。深红色的降落伞忽左忽右,慢腾腾地轻轻摇晃。似乎还要好一段时间,才会到达地面。
“要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美晴离情依依地说,“我们真的要死了吧?”
八木将脸转向大家。裕一、市川和美晴看着至今率领救难队的老黑道老大。
“终于要上天堂了。”八木说,“能够救一百个人,都是托你们的福。我要谢谢你们。”
“不,哪里。”市川放松眼部肌肉说,“如果没有八木先生拉我们一把的话,我们什么也办不到。我由衷地感谢你。”
裕一和美晴怀着敬爱之情点头。
“我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闷着头猛冲而已。”黑道老大谦虚道,“总之,和你们携手合作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们。”
八木话一说完,四人形成的圈子聚拢。救难队员搭着彼此的肩,互祝坚持到底。
裕一想起至今监视过的众多苦痛,心想,为什么大家能这么努力呢?除了自己之外,八木、市川和美晴也奋力抢救企图自杀者。大家是为了上天堂吗?一开始是这样没错。但是,那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借口。大家都放心不下这些因为无法忍受这世上的痛苦,而想自杀的人们。
“不过……”八木话说到一半,闭上嘴巴。他一脸苦恼的表情。
“不过什么?”美晴问他,但是八木不发一语,只是抬头看着天上。
降落伞逐渐接近地面。跳伞员的服装和上次一样,是纯白的跳伞衣。降落伞勾勒出圆滑的曲线,瞄准好了似地降下来,依旧技巧高超地在四人面前着陆。
身材高挑的跳伞员解开系绳,摘下风镜和安全帽。令人联想到魔法师的白发老人现身。神降临在伊豆热川的土地上。
山区的微风,吹来神圣的氛围。四人敬畏地后退一步。
神脸上浮现朴拙的笑容,目光扫视众人,然后严肃地说:“七周没见了。”
裕一他们唯恐惹袍不高兴,搓揉着手谄笑。
“放轻松、放轻松。”神消除众人的紧张情绪,满意地微笑:“我确实看见你们的努力了。你们一条不差地将一百条人命还给我。我由衷感谢你们。”
“哪里。”八木应道。
“想必很辛苦吧。”
“不不不,没那回事。”市川毕恭毕敬地应道。
“今天是黄道吉日,适合升天的大好日子。为了慰劳各位,尽早离开这个世界吧。”神肃穆地说,“那么按照约定,八木刚造、市川春男、安西美晴、高冈裕一,我带你们四人上天堂。”
神竖起右手食指,做了一个奇特的手势,用食指画大圆。
八木慌忙地说:“等一下。”
神的指尖在快画完圆之前停止。差一点。
“什么事?”
“我们四个人有话想私下说。”
神对毅然的黑道老大露出柔和的表情,答应他的要求:“好吧。”
八木带着其余三人,稍微往山路下走。裕一回头看神,心想:反正对方是顺风耳,远离袍也没用,但是没有说出来。
八木停下脚步,眺望山底下的城镇。日出之前,社区的窗户再度亮起灯光。
市川悄声问:“什么事?”
黑道老大重新面向众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隔了一会儿才咕哝说道:“我们仍大有可为。”
市川和美晴停止动作。
坦白说,裕一吓了一跳,但总觉心中的疙瘩迅速消失了。
八木一脸悲伤地继续说:“虽然体力彻底减退了,但是稍微走得动。还能大声喊出来。下山到那个城镇,说不定会发现一、两个想自杀的人……我们还能救人……能救第一百零一人。”
美晴泪水在眼里打转,垂下头。
“怎么样?大伙儿要一起继续干下去吗?抱歉,牵连你们了。”
“不,八木先生。”市川说,“我的心情和你一样。拼了!”
“算我一份。”裕一说道。
“还有我。”美晴点点头。
八木微微一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神身边:“我们有了结论。感谢您的奖赏,但是我们谢绝上天堂。”
“噢?”神说,“那,你们有何打算?”
“到镇上去,寻找抢救对象。”
神凝视年迈黑道老大的眼神中,带着和蔼的光芒,看起来甚至像在哭。神微微摇头地说:“没那个必要。你们已经救够多人了。”
“不,还不够。”
“救了一百条人命还不够?”
“才区区一百人。”
“对每个人而言,那是无可取代的宝贵生命。而你们救了他们一命。”
“那又怎样?”八木粗声粗气地说,他的语调和平常不同,带着悲壮的感觉:“我们在救一百人的时候,其他地方死了好几千人。比起救回来的生命,救不回来的更多。”
“我派给你们的任务太艰辛了。但是,已经够了。从苦役中解放的时候到了。”神说完,想竖起食指画圆。
八木脸色大变,抱住祂的手腕:“等一下!我在森林中,看见一具被蛆啃蚀的尸体。他好可怜,没有人能救他,孤伶伶地死去……如果早一点发现他的话,就能救他一命了。我们原本能救的!”
“已经够了。”神说这句话的表情显得悲伤:“你们的任务结束了。”
“不,还没有。我们还大有可为。我们还能救人。对了,恢复我们的体力,代替上天堂。一个人或两个人都好。让我们救人。”
裕一他们低头祈祷,希望神能听见八木的心愿。
神依序盯着众人,慈悲地说:“你们真的够努力了。你们表现得很棒。没有让任何一个人死掉,抢救了所有人。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们升天吧。”
“别开玩笑了!”急得发脾气的八木叫道,“喂,你看!你看那些房子!”
八木指着山下的社区,回头看着神;泪滴从八木眼中甩出。
“那些窗户中,一定有人在独自流泪!用不着死的生命……如果我们出声鼓励就能得救的生命……”
“就像你们生前那样……”听见这句话,泪水从八木苍老的眼中扑簌簌掉落。
裕一、市川和美晴也忍不住压低音量哭泣。
“我不想上什么狗屁天堂。”八木不甘心地抖动肩膀,用救难队制服的袖子擦拭双眼:“我不想死……下半辈子……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待在世人身边。”
“往生的人,不能再待在这世上。这是生命的法则。”神谆谆教诲,“你们可以回想至今发生过的事,你们落入凡间之后,学到许多事情、工作,然后迎接死亡。珍惜地度过有限的生命。既然如此,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呢?”
八木抬起哭肿的脸,仿佛察觉了神的深谋远虑。
“各位艰辛地长期奋战,现在画下了句点。干得好。”
八木不再多说。倒是市川语带哭腔地说:“神啊,我最后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请让我和他们一起走。我想和八木先生、美晴小姐还有裕一老弟一起升天。”
“我听见了你的请求。你们会一直在一起。来,到这里排成一排。前往西方极乐世界的时候到了。”
裕一他们遵照神所说的,排成一横排。
四人低着头吸鼻涕,神的声音钻进耳膜:“抬头挺胸!打起精神!你们很优秀!所向无敌的幽灵救难队!”
裕一挺直背脊,心中对大家完成任务感到光荣,感谢神给大家机会抢救人命。没有带着上吊自杀时的悲惨心情离开人世,真是太好了。
神竖起食指,画了一个大圆。
裕一的身体失去重量,双脚离地,和八木、市川、美晴维持同样高度,朝天而去。大家都是一脸神气的表情。
裕一心想,之前辛苦抢救的一百个人,现在在做什么呢?于是在地平线对面的天空彼端,浮现一个巨大银幕,出现了他们的身影。
自己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父亲。痛失爱妻想上吊自杀的老人。两人都活着。
为债务所苦,进入森林深处的小工厂老板。还有想切腹自杀的忧国之士。
浮现在空中的画面,好像在依序回溯一百名抢救对象。
死于重病,灵魂已经脱离肉体的老婆婆还留在这个世上,和蔼地保佑家人。
裕一意外地看见挟持人质案的犯人。大家一视同仁地救了讨人厌的坏蛋。为什么?是神故意如此设计的吗?
想要得到幸福而紧握冰块的女人;梦想成为世界第一指挥家的少年;原本想掐死亲生小孩,哭着抱紧她的母亲;还有患忧郁症的上班族、得适应不良症的大学生,大家都活着。
最后,出现了值得记念的第一名抢救对象小杉先生。他已经退掉了为孤独所苦,服安眠药而吐了一地的房子,搬进新公寓,和在超级市场打收银机的大婶一起生活。他大概不再寂寞了吧。小杉先生每天都平静地微笑度日。
太好了,裕一心情平和地面露微笑。大家都没有自杀,真是太好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是他们都活着,真是感谢老天。
抬起头来,一道温暖的光线从白天黑夜交合的微妙色调中射过来。大概是天堂的入口吧。八木、市川和美晴脸上已变成了平静的表情。和重要的伙伴一同离开人世的时候到了。裕一将脸转向脚边,放眼远眺自己出生的大地。
他看见了树木、鸟儿以及刚展开一天生活的人们。
裕一心想:噢,原来如此。这个世界,是由一条条生命所构成的——
裕一闭上双眼,让光线包覆全身。天堂的平静感,静静地充满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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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