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飞并没有忘了这个朱家少主人。不过此时他还暂时不想惊这个全职悲伤的人。
“压惊宴”后的第二天,龙飞有兴致要路晓驿带着他去拜访天华道人的三清观。
这一天,一大早天气便阴阴的,空中有着很重的水气,在低空形成大雾。相距三米远走路,后面的人看前面的人,仿佛是走在云端里。如果距离被拉到五米远以后,前面的人只是一团影影绰绰移动着的物团儿。十米开外,就谁也不见谁的影儿了。
遇上这样的天气,朱家镇的男人们便不再到湖上去行船打鱼,而是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聚在一处打牌,喝酒,说说自己听来的故事。
早上龙飞由路晓驿陪着走出招待所时,正遇上坐在院中茶亭里谈话的朱砂、朱炽二兄弟。听说龙飞要去三清观,朱砂百般劝阻,说这个天气去湖上是非常危险的。路晓驿也知道这大雾的厉害,生怕自己这位高师在朱家镇出什么问题,也帮忙劝龙飞。朱炽倒是不阻止龙飞,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巧的指南针,打开盖子给诸位看了看,说:“这个时候它是最有用的了,如果不介意,我愿意同往。”
对朱炽的提议,朱砂表示反对,他说:一则小船能坐的人数有限,龙飞和路晓驿都不会驶船,必得有一个会摇船同时又知道路的人作向导。朱娇娇自然是这次龙飞仙山之行当仁不让的向导。
朱炽与堂兄争执不过,于是将手里的小指南针递给了路晓驿,说:“那你们就把它带上,定是有用的。这个东西用起来非常简单,只是不要让它沾到水就好。这样我不去也可以放心了。”
路晓驿表现出非常感激朱炽的样子,说了声“谢谢”,便接了指南针,握在手上,与龙飞一起向两位老先生道别,转向朱家。
朱家大院里没有人,只有一条看上去很精明的德国牧羊犬隔着拴起的大门向龙飞二人狂吠。
犬吠声叫来了女主人周天筠和刚刚起床,正梳头的朱娇娇,一齐出来开门。路晓驿向朱家人说明来意,并说了朱砂让朱娇娇做向导的意思。朱娇娇又回房间收拾了一番,等再出来走到众人面前时,已是从头到脚一副道姑打扮,只是眉眼稍微描画一下,分外美艳动人。
从朱家后便门出发的时候,朱石甚至连礼节也不顾,都没从书房里出来一下,与龙飞见个面,打个招呼。
周天筠一边给龙飞一行带上防雨的伞和一件老式的蓑衣,一边说:“我儿子昨晚在工作室里做了一夜,刚刚睡下了。娇娇,你就跑一趟吧。见了你师傅,带个好。”
有朱娇娇,此行自然是很愉快。她的渔歌唱的非常动听。小船刚刚驶离朱家便门,她便一边摇着橹,一边大大方方地唱起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白人人夸。我有心把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唱了一遍又一遍,可她手里的橹却摇得没有她口里的歌那样勤快。终于唱得周天筠又走到小便门处,催促着:“快走吧,早去早回。”
娇娇的歌声止住了,手里紧摇了几下,小船在浪间行进起来。可能是船上人太重的缘故,娇娇已经是喘起来。龙飞向路晓驿使了个眼色,路晓驿会意,躬起身,一边顾及着小船的平衡,一边慢慢挨到了娇娇身旁,手握着橹:“朱小姐,这本来就不是你们这些女孩子干的事,让我来吧!”
“你会吗?”娇娇没轻手,还笑吟吟地划着,喘着粗气,看着路晓驿的脸。看得路晓驿不好意思起来。
“看你说的!在这湖边长大,哪个不会驶船。你坐会儿,陪我的老师聊聊天。”
这下朱娇娇放心地把橹交给了路晓驿,自己小步移到龙飞的身边坐下,还是笑吟吟的:“首长,听说你破过好多离奇的案子,给我讲两个吧!”
龙飞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天真浪漫的女孩子,有些喜欢她。但是她的心有何其歹毒,却是用那美妙的歌声传出来的。想到这儿,龙飞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 “小姑娘,你很有歌唱听天份嘛!何不进演艺圈发展?我的故事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你的歌好听啊。”
别看朱娇娇只有17岁,可并没有小姑娘的羞涩。对龙飞的夸奖,竟一句谦词也没有。
沉默了半晌,路晓驿对娇娇说:“我们就这么不言语,显得时间过得太慢了。朱小姐,你还给我的龙老师唱唱歌吧。”
朱娇娇这时候正想心事,听路晓驿这么说,随口道:“我没心情,你唱吧!”
“哎!不对吧?刚才你的兴致还蛮高的呢,怎么这会儿又没心情了?”
路晓驿转头看着低头不语的朱娇娇。
朱娇娇没有回应。这时龙飞出来打圆场了:“刚才高兴不等于一直高兴。况且我们也不配听朱小姐的歌。朱小姐,你说对吧?”
“别这么说,首长!我刚才不是唱给你们听了吗?如果您想听,我再唱给你听就是了。”朱娇娇不再低头,她说这话时,脸上现出歉意。
“你也不用瞒我,我知道你刚才的歌是唱给一个根本不想听你歌的人。你那么恨他,这是为什么?”
“我不恨他,我也不恨那一个。我只是为姑姑不平。”朱娇娇与朱石及他的妻子一直以“叔父”、“姑姑”相称。
“姑姑自有姑姑的道理,你个小人家,厚道一点儿,于人、于已都有好处。你说是不是?小姑娘!”
两个人往来过招,路晓驿只是听不懂,看不懂,急得什么似的:“老师,朱小姐,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我怎么一句听不懂呢?”
“听不懂就慢慢接着听。”朱娇娇正让龙飞说得心里闷得紧,又不好对龙飞发泄,这会儿正好不知深浅的路晓驿撞到了枪口上,朱娇娇只有在他身上发挥起来。
本来,路晓驿自从上了船就对这个看上去天真无邪的妹仔存着讨好之心。原本他刚听到她的歌声,只当是朱娇娇的心里也多少对自己有些好感,才会唱歌给他听。让朱娇娇这么一抢白,觉得好没意思,就像兜头一盆凉水,浇灭了他刚刚萌芽的爱之火。他的心思不觉又回到了案子上。
龙飞虽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虽有些刺痛人心,但也是良药苦口,但一转念又想:她才多大啊。如果在一个普通人家里,她这年纪说不定还扎在娘怀里撒娇呢。
想到这儿,龙飞换了个话题。他问朱娇娇:“你师傅是本镇子的人吗?”
“不是的,”朱娇娇总算把那尴尬的场面混过去,于是很乐于与龙飞谈她那个神仙一般的师傅:“听爷爷说,他是二十几年前从武当山云游到这里的道人。觉得我们要去的这瀛岛有灵气,于是常住于此。建了这三清观。这去瀛岛的路很奇了怪,一般人是找不到的。如果不是第一次有师傅带我来,我是一辈子也找不到这里的。我师傅深居简出,几乎不与外人来往。只是跟我爷爷相交深厚,可能是他非常喜欢紫砂,与爷爷在兴趣上有默契吧。”
“他经常去陶居吗?”龙飞摆弄着刚才路晓驿交给他的那个小指南针,打开,又合上,再打开,又合上,突然用腿轻轻地碰了一下与他并肩而坐的朱娇娇。
朱娇娇立时感觉到了龙飞是有意碰她,凭女孩子的敏感,她只当是龙飞好色,有意挑逗她,于是没好气地白了龙飞一眼,起身坐到了后一排座上,再也不理龙飞。
龙飞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接着逗朱娇娇:“这么娇气,可怎么做大事呢?”
朱娇娇更没好气了。她看也不看龙飞,只是看着湖水,又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估算着何时能到三清观,好摆脱眼前这个好色的糟老头儿:“做不做得成大事,有我爷爷操心呢!也用不着你们这等人扯三扯四。”
话说到这份儿上,龙飞再无话可说,起身来到路晓驿身边:“来!给我摇一会儿船,也锻炼锻炼我这老筋骨。你去替师傅给朱小姐赔个罪,看你能哄好她不?如果哄好了,我自会谢你。”
路晓驿本来被朱娇娇抢白得有些堵心,索性好好摇自己的船,他根本没看见这个遇着谁跟谁闹的大小姐又为什么生起老师的气,何从哄起?而且他也着实地心疼老师,不忍劳累老师摇船,于是便不肯:“老师,您还是坐着,如果嫌慢,我快点儿划就是了。”
“你们年轻人自能说到一处,不像我这老头子。人家朱小姐是给我们做向导的,可别怠慢了人家,回去跟她爷爷说点儿什么,我们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噢。我这体格,也该做点力气活,不然还真的不中用了。”
听老师如此说,路晓驿也就不再坚持。与龙飞交持船橹时,龙飞小心翼翼地把小指南针握在朝下的手心里,交给了路晓驿,给出一个注意的暗示:“好好拿着,可千万别把朱老先生的东西弄坏了。”
路晓驿会意,接过指南针,坐到了龙飞刚才坐的地方。知道这指南针上有机关,路晓驿只有遵师命,好言哄那朱家大千金:“一会儿到了三清观,你看我怎么尊重你师傅;我们两个达到个默契好不好,你也要尊重我老师一点儿……”
“他自己不自重,怪不得我对他不礼貌。”
路晓驿看了一眼龙飞。见龙飞并不在意,也不解释,便接着做他的好人:“我刚才听见你想我老师给你讲破案的故事。他不给你讲,我来讲。”
“讲可以讲,但有一条,不得再讲那些个不尊重女权的。”朱娇娇真上来大小姐的劲了。
路晓驿也不怪,只是开始讲他的故事,第一个就是龙飞在解放前破获敌特“梅花党”的事。他说,这个案件的成功在于龙飞对党的一片赤胆忠心。
故事的尾声在路晓驿眉飞色舞地结束时,三清观已经在他们的视野里了。
路晓驿将指南针放在了衣袋里,想连衣服一起都留在了小船上。龙飞对看得明明白白,却拿起了衣服递给了路晓驿。路晓驿虽然不太理解龙飞的用意,却也露声色地把上衣搭在手臂上。
三人弃舟登岸。
对龙飞这样一位天下知晓的名人,天华道人却从来不曾闻得,只拿他当破案的专家,自己则是一个与案件有直接关系的当事人,不管是嫌疑人也好,证人也好,总之是不可能不与这龙飞见面的。
可是一见面,龙飞就开宗明义,说破案是当地派出所和省公安厅派来的警员们的事,他这次来朱家镇,主要是来会老友,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领略一下这个江南名镇的风采。这瀛岛三清观也是此地一景,这天华大师了也是一介高士,不能不来一访。听说天华道长讲道非凡,所以他是专程来谒见真人,观光景,品茶论道的。
天华道人不知有指南针一事,非常诧异龙飞此举。不过龙飞既这么说,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况且他也是非常不情愿再想起那夜的凶案,于是带着龙飞从前面的三清殿逛到了后面的玄武大殿,又按照他的习惯,让小童把茶布在“道法自然”亭里。
天华道人亲自到书房里拿来一把从各个角度看上去都有《八卦图》的紫砂壶。天华道人坐在了龙飞的对面,而让朱娇娇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龙飞见这个坐法对自己不很有利,便站起身:“我如今已经有了年纪,坐远了,你天华道人的高论恐怕听不真切。我还是坐在你旁边比较好。”
于是安排路晓驿坐在自己原来的位子,自己坐在了面对天华道人起居处的位置。天华道人看着里面有门道,却不便就问。于是摆出“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坦然神态。
龙飞看着眼前的壶十分新奇,便问:“这是哪位大师的杰作啊,这么神奇。这一定有你道家的玄机在里面吧?”
天华道人开始讲起来:“我道家祖先很早以前参悟到:掌控阴阳、五行才是我真神。所谓‘阴阳’,即是立天之道,主宰天道、地道、人道。阴阳消息是万物演化的根本;‘五行’乃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以生万物。我这壶名为‘阴阳壶’,也不是出自什么大家之手,是小徒朱娇娇参透本门道义,特意为我做的。我极为珍爱。非贵客来访,我是绝对舍不得拿出来的。”
说到这儿,一直坐在天华道人身边低头不语的朱娇娇小声嗔道:“师傅,别这么夸人家,多不好意思。”
“嗨!这有什么,本事高又不是谁谦虚就谦虚得出来的。本来这壶就有出神入化之功吗?”
朱娇娇见师父与探案的龙飞说起了自已,便起身走向玄武大殿。
汪肆喝多了茶,将自已的上衣穿在身上,很客气地向在几旁添茶倒水的小道童打听茅厕 在哪里,小道童很殷勤地带汪肆走向了楼后。
在座的只剩天华和龙飞二人,而且龙飞见他二人被一百米开外的楼挡到后面,便向天华道人讨教:“依高人之见,令徒与朱石二人的造诣孰高孰低呢?”
悟性极高的天华道人发现了龙飞不谈正事的玄机在这个小伙子身上,便大不以为然地说:“这件事见人见志。我与朱老先生的见解一致,这陶艺乃我中华国粹,杂以西学,则不伦不类。”
“且不说那朱石是朱砂老先生亲生,就说这男女之份,就让朱石先胜了娇娇小姐一筹。”
天华道人听起来好像不很顺耳,反驳道:“我道家认为,阴、阳自有不同,但绝非高下之分。就比方这壶,缺了阴阳的哪一面,都无法成就这八卦。”
天华道人说到这儿,突然觉出了点儿什么,很不解地截住一关于阴阳的话题,向问道:“听小徒说,您是一个警察出身。您此番造访,难道不是为了凶案而来吗?”
龙飞抱欠地一笑:“高人见谅,本人自有不能明言的道理。日后我会如实相告。”
等路晓驿回到了亭里,龙飞便起身与天华道人道别,寻着来路登舟返回了。
回到香榭,找到朱炽,将指南针完毕归赵,回到自己的房间,二人又仔细搜查了自己的房间里是否有人埋了什么机关。等确信没人问题以后,二人跌坐在床上,相视而笑。
下午,龙飞又要去朝音寺。路晓驿很高兴地随在他身后。走在山上,路晓驿问起龙飞与朱娇娇在船上谈话是怎么回事。龙飞告诉他:“你不见,那朱石与朱娇娇都是在于朱砂手里的的合法传人,矛盾本就不小;又加上一个对欧阳婷的态度问题。从几天来朱石的表现看,他对那死者是有情的,所以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而朱娇娇呢,从小就是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根本看不上朱石的对情人哀悼之举。所以在刚出朱家时,她大声的唱歌,就是想让朱石受伤的心里更加一把盐的。”
路晓驿对老师佩服得无体投地,连连说:“您真是一个神人!”
阴阴的天,走在朝音山上,尘土不再扬起,也并不像雨后那般泥泞。太阳不再朗朗地抢人的汗水,树叶在无风的空中,即使拂到人的脸上,也是温文儒雅地,不会刮痛肌肤。
龙飞觉得很惬意,向路晓驿建议在这山里多待会儿。
路晓驿问龙飞:“您既是已经知道那指南针里有机关,为什么我想把衣服留在小船上,您还不同意呢?”
龙飞笑了笑说:“这个台湾老客心思可能不在案子上。他还跟五十年前一样,太自信了。我们与他的此轮效量才开始啊!我让你带上那衣服,就是想让他先得意着,做出我们根本没发现那个小玩意儿的样子。一则可以在暗中注意他下一步的动作,再则也不想让他知道:他的这个小动作已经把他此次回国的真正意图露给了我们。”
路晓驿蹲在地上,用树枝写了“紫砂秘籍”四个字,用征求答案的眼神看着龙飞。
龙飞眼前亮了起来:他也蹲到了路晓驿的身边,迫不及待地追问一句:“那为什么他不跟踪我们,却在今天上午给我们下了指南针的套?”
路晓驿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在地上画起了朱砂床群上的那幅画,还口中念起:“天路有三两,藏路故我知。华尘法吾道,韵真天然是。这是画在朱砂老先生床边上这幅画的题诗。从今天我们去三清观的路径上看,这幅画,画的就是这三清观的所在,就是这诗我还没理解透,老师,请赐教一二。”
龙飞本以为这路晓驿是个不大细心的人,见他这么完整地把这首诗记得一字不差,心中大悦,就手将路晓驿推坐在地上,自己也盘起腿坐下,抢过路晓驿手里的树枝,在地上写了四个字――“天华藏真”:“这是一个变相的藏头诗,四句之首当表示这个意思。从表面上看,这首诗是歌颂道家的高深莫测。从字意上看,这首诗是说:认知人生真谛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条路径,而对于作者来说,他的认知路径是他人所不能参悟到的,意思是他与天华道人参悟到的真谛是只可他二人意会的。如果有人想遁这条路径走向天国,那么他只能告诉人们:他们是从对天然的尊崇中获得的。这是宣讲道家‘道法自然’的理念。朱老先生把这样一道诗雕刻在他自己的卧塌上,想必是那他担心自己在没有交待传人的时候出什么意外,便用这四字题示的继承人秘籍存在天华道人处。照我分析,这朱老先生的卧室必是平日里是不准闲杂人等出入的。不过在欧阳被杀的那一天,众人都乱了平日的秩序,所以很多人都有机会看到它。想那朱炽也看到了这诗,所以对有关天华道人的一举一动,他都非常在意。你看,这样一分析,我们就有了下一步的破案方向。现在可以断定的是:这命案肯定与这秘籍有关,所以我们围着这个中心动作,自然游山玩水也不是玩了?”
路晓驿对老师的分析极为折服,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今天非要上这朝音山不可呢?”
龙飞望着山顶上的朝音寺:“不上这朝音山,我们哪里有这分析案情的机会。还有,你忘了还有那莫明其妙的钟声和林莎莎莫名其妙的逃离呢!”
路晓驿这回很诚服地站起身,又伸手拉起了龙飞:“龙老师,我下次再也不怀疑您的决策了。走,我们去斗一斗那老方丈吧。我想啊,那也是个难缠的主儿!比那天华道人更难缠哩!”
“哎?怎么这么说人家出家人呢!”
“本来吗。他们既出了家,就应该做个超凡脱俗的世外人,为什么还非要搅进这凡人的俗事里。那天华道人是这样,想必那方丈也脱不得干系。”
“怎见得?”
“那林莎莎小姐在角楼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她突然决定在趁人不备的时候匆匆逃走?那大钟除了他,还有谁能弄响?摆明了想搅浑这潭本来就浑的命案浑水。”
“你的确比先前成熟了许多,但是一会儿与那老方丈谈话的时候,一定看我的眼色,不要刺伤了他。他揽进来或许本来就是为了普度众生的。”
“他普度众生?度杀人的奸佞之人也算普度众生吗?”
“在佛眼里,那奸侫的大恶人才是他们最应超度的呢!”
“您说的是那凶手,还是那死者?”
“怎会有这一问?”
“我认为,那死者欧阳在这些人里面是最恶的人了。她的死是罪有应得。那佛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对不?”
龙飞从后面拍了拍路晓驿的头脑勺儿:“臭小子,你这脑子越发好用了。我也琢磨着,那钟声是要赶走那住在角楼上的林莎莎,让她趁我们不备离开朱家镇,人为地增加我们的破案难度,让这命案从此成为无头案。这也是变相地保护凶手。他佛家有这心,我们却正相反:再恶的人,也有他生存的权利。即使他犯了不可活命的罪恶,也自有公、检、法机关依法律程序进行侦察、起诉和审判,决不可以用这种私刑的方式解决掉一个生命,你说对不?”
路晓驿跟在龙飞的后面,师生二人一边分析着案子,一边观察着角楼的地势,绕着那朝音寺转了一圈。早有小和尚见了,通报给那老方丈。
老方丈正在领着一寺的僧众打坐参禅,听了小和尚的报告,依旧敲着他的木鱼,诵着他的佛经,没有动地方。龙飞与路晓驿走进大殿,见那老方丈如此举动,就站在众僧身后,听着老和尚领着头,将那《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气诵读了几十遍。直念得路晓驿也学会了,在众和尚身后盘腿坐下,闭上眼睛,一起诵读起来。老方丈一个劲儿地微睁二目,观察他二人的动静。见路晓驿这般地,知道路晓驿意欲用此举表明:他们对他这位出家人还是很尊重的,所以并不打断他诵经。可是今天如果不与他们交谈一番,让他们得到他们想知道的东西,他们是宁可等到半夜也是会等的。
打坐参禅本来就是和尚们每日的功课,一直诵经到傍晚。在天上憋闷了一整天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角楼上响起了用晚斋的钟声,在淅沥的雨点间,穿过空旷的庭院和前殿,传到了众僧诵经的大雄宝殿里。
在大殿里站了两个多小时的龙飞双腿发酸,虽然有时也来回走动走动,但毕竟是上了七十岁的人,不比年轻人。见状,路晓驿有些怒了,想冲上去揪那老方丈过来听龙飞问话。龙飞用眼神制止了他。
与老方丈的谈话开始已经是众僧们用了晚斋。龙飞被小和尚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后面的方丈室里。老方丈见了龙飞,依旧坐在他的蒲团上,也不上前迎接:“二位施主,你们是为那林莎莎出走的事来的吧?”
龙飞坐在了老方丈对面的蒲团上:“老师父,我是来讨教禅家道理的。讨教‘吾佛以慈悲为怀’的真意。佛家认为什么是‘慈悲’。”
“每一个生命都以死亡落幕。死者已矣,生者还要生下去,自等着他自己落幕的那一刻。如此看来,为何不让那向善者活得自在一些。这就是我佛所主的‘慈悲为怀’。”
“在佛家,‘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说的就是不杀生。那么谋夺人性命是最大的杀生。总是你这大殿里若干佛祖、菩萨痛恶的事吧?”
“我佛有杀生之戒,是对我佛家出家弟子而言,并不完全为俗家向善的人所戒。”老方丈振振有辞。
“如此说来,你佛祖的经文自会有两样了?”
“此话怎讲?”
“老方丈既能将向善之人分成出家与在俗两类,那么劝人向善的经文也必然有两种,方可以把两种善分别教给两类人,不是吗?”
老方丈并不是要与龙飞在佛理与道义上与龙飞争个你高我低,但还是想说服放弃追查真凶:“那欧阳小姐本是个罪孽不浅的人,死得罪有应得。施主为何非要让个向善的人为这么个人的死再赔上性命呢?如果是在那向善的人动手夺她性命之前被老纳知晓,我一定劝她不要妄动杀念。或许可以选用其他的方式解决问题。可这已是不可能的了。欧阳小姐已经死了,很多人在这以后得以从往日及日后的灾难里解脱,这难道不可以说是向善之举吗?”
“欧阳小姐能有多恶啊?”路晓驿抢上前去发问。
“使人丧纲常,灭人伦。使夫妻不睦,父子不容,这还不够恶?”
路晓驿在侦察中了解了一些欧阳与那有妇之夫朱石之间的情结,可是老方丈深居高山深寺,何以知晓这么多人间之事?况且什么“丧纲常”、“灭人伦”,这些话让他根本摸不着头脑。
但路晓驿毕竟是个悟性颇高的人,在后面龙飞与老方丈继续谈禅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在这个案子里,能说得上父子、纲常、人伦的,只有朱砂与朱石二人。他急急地问:“莫非是欧阳与那朱老先生还有……”
老方丈闭起双眼,沉痛地点了点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龙飞适时地也开始试着开导老方丈:“我们不否认,欧阳小姐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但是无论在哪朝哪代,法律也不容许用这种‘替天行道’的方式来解决她的性命。佛家讲‘业’满自盈,基督讲‘让天罚他吧’;我们中国的老百姓讲‘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怎么在老师父这里,这杀生就不应当遭报呢?欧阳小姐有她的恶处,也不外乎是为贪图朱家的钱财。试想如今这世界,有几个不为钱所动?虽然欧阳小姐的作法过于不顾及正常的规则,但罪不致死;既使她罪当其诛,也自有法律。否则这世界岂不乱了套。没有了法律做保障,这人世间会充满杀戮,还会有谁安全,包括你们这些超然物外的和尚。如果有歹人看上了你佛家标着‘广种福田’的布施箱子,要偷、要抢,要为此杀人,难道这是佛所愿意看到的?所以世间的法律规则还是必需讲的。否则,那朱老先生家里的万贯家财和祖传的秘籍被人谋夺了,也不需要人保护了?”
听龙飞说,老方丈沉吟了半晌,不再坚持自己的不合作态度:“此番来找老衲,是为那林莎莎小姐吧?她是我这山寺的客人,她的母亲把她交到我的手上,我自然要为她负责。你们破案的事与我无关,但我可以保证一点――林莎莎虽说有幻听症,在我这里休养的这段时间,寺里并没有异样的情况,况且依老纳的观察,她的病已经基本康复。所以我相信,凶杀案与她的幻听没有太大的关系。如果她真的在这个杀孽有关,也是与她内在的心智有关,与病痛无关。”
见老方丈开始拿出合作的态度,便抓紧时间追问:“那林莎莎小姐平日起居的习惯是怎样的?”
老方丈一边捉起前面小几上的砂壶,为龙飞斟茶,一边也不看龙飞:“莎莎小姐平日里不喜热闹,常在那角楼上一呆就是一天,或者到这禅堂里来与众僧一道颂颂经。吃的也一般都是我寺里弟子们的茶食。她母亲与那镇上的金镇长有素交。平日里镇上来了要紧的人物,镇上要招待,金镇长也常来下帖来请这林小姐一同参加宴请。她总是说,那金镇长是把她当花瓶、摆设,通常是不去的。只是那朱家则不一样,每次朱家的当家女主人周天筠或朱娇娇姑嫂来这里来进香,林莎莎都殷勤地请到她的角楼上,弄些小茶点待承,说说话,所以那朱家来请,她倒是每请必到。老纳并不隐瞒:林莎莎的离开是老纳的主意,那不过是老纳不想再看到这小镇上再生杀戮。”
龙飞对这老和尚不禁心生敬畏:远居深山古刹,他却能洞查小镇上已经发生的凶案脉络,而且还能预期将来要发生在林莎莎身上的不测,真是让人觉得,他这一个刑侦专家都做不到这一点。老方丈在山寺修行的时间久了,参悟透了人间种种势态,自然是参透了人性的本质和世态的本质。继而龙飞又对佛学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畏。
经老方丈一说,龙飞和路晓驿心里弄明白了一层关系:林莎莎赴茶宴与那朱家两位男主人关系不大,是冲着朱家三位女主人去的。这里路晓驿突然觉得:在案发后的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把自己开始推定的“妒杀”情节扔进了回收站,从此不再理会朱家女主人们。联想到凶案发生当夜周天筠皂角树下“闹鬼”、次日的林莎莎匆忙“逃离”和湖上朱娇娇欢快的“渔歌”,都与这凶案不无关联,自己没有把这些情节联系到一起,形成一个逻辑链条――那死者与朱家老少二位男主人有着特殊关系,致使朱家三位女主人与她产生介蒂。周天筠和董宛君自然与她是情敌;那朱娇娇站在奶奶和姑姑的立场,自然也非常恨那欧阳;这林莎莎与那死者欧阳婷有着一般无二的美艳姿色,又被欧阳拿她的职业取笑,这是林莎莎所不能容忍的。加之她与朱家三位女主人的关系,为三位挚友出手讨公道也是常理。这么看来这四个女人都有杀人的动机,也都有充足的作案时间。
下山的路是在月光下走的,小雨已经停下来。路晓驿自然走先,为老师探清楚路面情况。几次路晓驿想与龙老师探讨一下今天的收获,龙飞一直在说:雨后山路不好走,案情不急这一时说,还是好好走路要紧。
二人顺着来时路,就快走到山间小亭;这时二人突然听到一个男子在吟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龙飞师徒拈起脚尖慢慢靠近小亭子。
亭子里面,林莎莎正倚在何逸云肩头,忘情地观赏着天上那雨后明月,听何逸云高声吟唱着王维的《山居秋暝》。这一天正是八月十七,月亮还是很圆,时而亮如明镜,时而又被掠过的薄云遮住下面的一个弧,像被人揽入怀中的月琴。因而山间树丛中,一个人影“嗖”地向山下奔去,尽被龙飞和路晓驿看在眼里。
这下路晓驿终于明白了龙飞为什么不让他一边走一边说案子的道理了,或许老师早已发现了这个夜行者跟在他们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