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边上,路晓驿得以以最近的距离观看朱娇娇的面庞,在一个传统人家长大起来的路晓驿,还一直恪守着“男女授受不亲”的道德准则,同在这小镇卜生活了几年,他与朱娇娇也是不时有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也像小镇上的人一样互相给个微笑,打个招呼,但是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仔细品读朱娇娇那张吴越女儿特征明显的瓜子脸和长长的粉颈。
有了这几日与朱娇娇的近距离接触,更加上白天与朱娇娇在三清观的对坐长谈,路晓驿这个对性爱何其懵懂的处子,内心里已经产生绵长的情愫,从怜惜的眼神里和无措的手足的神态上流泻出来。
龙飞见了这场景,马上决定离开。他在路晓驿的肩上拍了两下:“好好解劝解劝她吧。一个没有比她再傻的傻姑娘了。她生命的逝去什么也换不回来,更不要说她想换回朱家往日的安宁了。”
路晓驿歉意地向老师点点头,又将头转回到朱娇娇的身上。
屋里所有的人都退去,只剩下床上的朱娇娇和床边的路晓驿。
“朱小姐,你看着我。告诉我,是谁逼你走上了这一步?”路晓驿悄声问道。
朱娇娇仍旧无动于衷。
“难道我还得不到你足够的信任吗?”
朱娇娇还足没有丝毫的回应。
路晓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但是老师的话说得一点儿不错,朱家的动荡与你的存在能有多大的关系呢?你的死什么也换不回来。”
路晓驿在屋里踱来踱去,搜肠刮肚,想着用什么样的攻势打败朱娇娇心里的那个自杀的鬼祟。他走到置于窗前的书桌上,发现一只被封条封起来的箱子。这引起了他这个警察的警惕。他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套,戴上,把手伸向这箱子。
他的手被一只纤手按住了。回过头看时,正是朱娇娇站在了他的身后。朱娇娇捧起箱子,很费力地把它挪动到桌边上,搬起来。
看到这儿,路晓驿忙接过来问道:“你放心,我不动,告诉我:你想把它放哪儿?”
朱娇娇看了一眼路晓驿征询的眼睛,终于妥协,放开手,又指了指房门口的竹架。
路晓驿接过来时,掂了掂它的分量:差不多有十多斤重:“这里面装的什么呀?这么重!”
朱娇娇也不答话,原地坐在了桌前的椅子上,摘下墙上挂着的古筝,平放在桌上,调了调弦,弹奏起来,整个屋子立时没人了幽怨的琴声中。
委婉哀怨的《汉宫秋月》打在听者的心弦上,有千斤的重量……
龙飞与路晓驿一道安顿好朱家,回到香榭,只睡了四个多小时,天便大亮了。朱石又来了,带来一个消息:朱娇娇留书出走了。朱娇娇留下的书信中写道:“承蒙爷爷十年年来不弃,日日亲临教诲,又拟将宝籍相传。娇娇不才,既已蒙养育之天恩,更不能夺人家传家之宝,使父兄不睦,至亲生隙。何况娇娇亲见欺人者白欺,害人者害己。本欲在爷爷膝下尽百年之孝,又唯恐娇娇之心枉见猜度,歹人机有所乘,再生杀孽,殃及恩人,故作书遭别。”
与朱家人一起看时,朱砂的脸上露出了痛楚之色:“这个蠢丫头,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拾掇,难怪她‘载不动,许多愁’呢!哎!你们查的这个凶杀案,到什么时候能算个了结啊,让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如何收拾这残破的局面呢?”
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沉思。
朱石本就不爱说话,这时更是闷葫产似的,不声不响地从门口的竹架上取下那只箱子,放回桌卜,小心翼翼地掀开无字的封条,将箱子打开。
像大家设想的一样,箱子里面是朱娇娇平日里制做紫砂器的工具——一个小巧的拉坯机,几只刻刀等物。可还有大家都没想到的东西:在上面诸物小心地移出来时,箱底还有一沓颜色暗黄的纸。
大家的口光都投向站在一旁的朱砂,似乎只有他才有权翻动这些东西。朱砂伸手拿出来,发现是很多残缺不全的书页。再仔细看时,他惊叫起来:
“怎么会是?这东西怎会在这丫头手里?还这么残破不甚?”
朱炽也不避嫌起来,走近前来,抓过朱砂手中的残片:“这就是我朱家祖上传下来的宝贝?”
朱砂急急地将双手接在了朱炽的手下,惟恐失落下来损坏:“正是。我一直以为这秘籍毁于文革,不曾想在我有牛之年还能见到它。石儿,还不快到祖宗灵前上香叩头,谢谢列祖列宗泉下保佑我祖上传下的宝贝能回到朱家。”
朱石应声而去。
路晓驿戴上白手套,将东西一样一样收回到箱子里,小心扣上箱盖。
龙飞从旁宽慰着朱砂:“朱老先生,那朱小姐是个有情有意的人,相信她想通之后还会回到你身边的。十几年年的养育之恩,一纸留书就了结掉,这绝不是朱小姐的本意。”
朱砂也只有点点头:“借你吉言吧!”
别过朱家人,龙飞与路晓驿又回到香榭。正是早饭时间。二人径直到了饭厅,见何逸云孤零零坐在餐桌前,对着几碟吃食出神。
“古人有句话,叫‘百无一用是书生’,现代人还有一句话,叫‘爱情毒人失本性’,你看现在说哪一句更贴切呢?”龙飞朝何逸云的方向望过去,对身后的路晓驿说。
路晓驿一脸沮丧,哪有心思听龙飞品评何逸云:“噢,是啊,他也怪可怜的,爱一个,没一个。”
龙飞坐下,望着路晓驿:“傻瓜,我不是说他,是说你呢!”
路晓驿也不争辩,回身去取吃食。再回来时,龙飞正燃一支香烟,送到嘴边。路晓驿虽然也见过龙飞抽烟,可那都是在案件发展到匪夷所思的时候。这一大清早,他还从没见过他抽烟。便上前抢下龙飞手里的烟:“您还是先吃饭吧。这会儿抽烟对您的身体不好。”
龙飞接过路晓驿递过来的筷子:“你知道我现在抽烟不好,就不知道现在失掉冷静的判断力是什么后果?我看得出你为情所困,这也是人之常情。我说,不如说是常人之情。你不能让这常人之情把自己变成常人,甚至是蠢人。”
路晓驿坐在龙飞的对面,一边为龙飞夹菜,一边低下头说:“我不会因此忘了我的责任,我还知道我是一个警察。”
龙飞向何逸云坐过的地方瞥了一眼,见他已经离开,便把手放在了路晓驿的手上:“你的睿智哪里去了?你怎么就没好好想想:那朱家小姐既然已经以悬梁来表白:自己无意做朱家宝籍的传人,这就足矣了,又何必留书出走呢?”
路晓驿这才对着龙飞的问题认真起来:“这么想来,确实她出走得没道理。莫非是老师安排的?”
龙飞放心地收回手,喝起粥来:“既知道了这个,就好好吃饭吧!我们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路晓驿摸了摸自己的凸额头:“真是的,也不对我说一声,我差点儿走不出来了。”
“知道可是知道,可不要把我的计划破坏掉了?!”
路晓驿利落地应了一声:“嗯!”
红彤彤的日头照进朱砂的工作室,照到坐在茶几前捧着残本碎片发呆的朱砂和坐在对面的朱炽。
朱炽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那旧本的残月:“兄长,我从来也不曾见过朱家的秘籍。你确定这就是那本秘籍Ⅱ马?不会是有人拿这个来偷天换日吧?”
朱砂有些发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自从十几岁就与这宝贝相居一处几十年。难道我会看错?还是你根本就是认定:这偷天换日的人就是我?”
朱炽解释道:“兄长,不要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这残片出现得这么蹊跷,不由人不多想。兄长,你准备把这残本怎么样?”
朱砂转过愠怒的神色,审视着这残本:“这残本已是残缺不全,必得多花些工夫来修补,散失的部分只能靠我的记忆补上了。”
“你还记得那些原文吗?”
“只能慢慢回忆了。遗失的部分不在少数,修复起来,没有一个月的时间,想是不行的!”
朱炽走到书架前,随手翻看着架上的一本(道德经》:“你还经常与那天华道人讨论道家境界吗?”
“是啊,他常来我这里,我二人经常对面而坐,讨论那老庄的道义。”朱砂说。
“那你二人对:无为而治,是何见解?”
“清净无为是道家至圣的境界,像我们这些带着家室和祖宗基业传承责任行走于世的人,何能企及那样的境界?”
“那天华道人并不曾是你我这样在俗的人,他有什么祖宗基业和传承责任,为什么也做不到这‘清净无为’呢?”
“恕我不能对道家高人妄加评论。他现在的境界已是我百年修炼所不能到达的了。和他在一起的时刻,我只觉有人生真谛方面的领悟。他最终是不是能以得道成仙,清净无为了局,也不是我们这些俗而又俗的人所能参悟到的。”
“他是极力主张你把衣钵传给娇娇小姐,我说的可对?”朱炽的问话咄咄逼人起来。
“你不要把很多问题都扯到天华道人身上吧!他不过是一个砂痴罢了,相信我还有是非判断能力。娇娇与石儿各有各的长处,但不管怎么说,保证紫砂艺术的国粹品质,是我对朱家祖宗的交待。”
老兄弟两个带着火药味的谈话就此结束。朱砂不再与朱炽争执,从书柜上取下一张宣纸,将一张残片上残留的文字摹在上面,然后坐下沉思,不时在宣纸上添加上些许文字。朱炽坐在一边看了半天,终于不能再打扰朱砂的工作,于是踱出朱砂的书房,在走廊里散起步来。
清脆的木鱼声从周天筠房间的隔壁传出来。朱炽从不曾到过这个房间,并不知道这房间的用途。于是立定脚跟,从虚掩的门缝看进去。他只能看到周天筠打坐在一只秋香色的蒲团上,手持一柄小槌,非常有节奏地敲击着;二日微闭,口唇轻起,默念着经文。在她的身边,坐着另外一个年轻些的少妇。朱炽认得,这少妇是朱石的妻子董宛君。董宛君也是一脸的虔诚,与周天筠一样,也在诵经。
朱炽一时觉得神清气爽,顿时,刚才与堂兄争执的阴云一扫而光,站在门首出起神来。
不知站了多少时候,朱炽身后有人唤“叔叔”。朱炽回过头,朱石高挑儿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后。朱石正手里持着一沓有宇的宣纸,看来是刚刚从朱砂的书房中来。
朱炽对这个刚刚相识几天的侄儿非常有好感,从他眉日之间的聪颖灵气看出:他是个有造诣的,也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
应朱石的邀请,朱炽随朱石来到了他的下作室。
朱石的工作室与朱砂的书房工作室都别有不同。先说那房间内墙和天花板就与这陶居其他的房间不一样。房间被装修成西方教堂的天顶模样。层次错落,色彩也不相同。依次白下而上,越往上去,颜色渐深、渐蓝,直至最上部,已经是极具神秘气氛的深蓝色,像西方教堂的天顶,更像是导引人心飞向无尽的苍穹。在最中央,也是最高处,一尺见方的平面画着一只长着翅膀的天使,从门口的位置上看过去,活脱脱一个天使迎上来,扑打着翅膀向你敬上问候。朱炽是见过世界上很多出色的建筑,知名的教堂和很多有钱人的豪宅,更见过艺术家的工作室,从来没有见过朱石工作室这样的。
室内的陈设也没有了朱砂工作室里的藤椅和根雕茶几。宽大的大理石工作台一尘不染,大理石光洁的台面映照着天花板上的射灯,更有一尊大理石的“基督受难像”,立于诸多的灯影之中。细看时,那基督还是在那对面墙上。
朱炽被这别有洞天的工作室惊得不住咂吧嘴。
两杯咖啡在很别致的小盘中,被放置在工作台的两侧。二人就这样对坐下来。朱炽环视一下房间,不无夸赞地开口说:“侄儿,与我们朱家传家紫砂艺术,你对西方文明更是情有独钟啊。”
“想叔叔对世界各国的文化艺术了解得相当广博,小侄儿这点小见识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
“你这谦和还保留着我们古老文明的好传统,为何不像西方人那样只说句谢谢呢?”朱炽像中国人喝茶一样连托盘一起端起来,送到口边,小啜一口,又一并放回台上。
朱石看在眼里,也便像朱炽一样喝了一口:“那岂不是对叔叔太不敬了,侄儿不敢!”
二人相视而笑。朱炽没有就着中西文化差异的问题再说什么,问道:“你对西方文化如此挚爱,在学业完成之后你可以到欧洲对西方文化做一番研究,为什么还要归国呢?”
朱石不避讳这个让他与父亲产生诸多矛盾的问题:“我出国求学,是为了西学中用,把西方文化的精华汲取来,在我们朱家的紫砂艺术中加以运用,以达到中西合璧的效果啊。父亲一向不理解我的这个愿望,几年里一直对我横加指责,我的想法已经与父亲解释了几十次了,可是就是不能见谅。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方法来挽回父亲对我的爱心。好无奈!”
“你刚才是要进那个房间吧?让我给搅了。”
朱炽有意将话题引到那个神秘的房间。
“噢,叔叔可是说母亲的那间佛堂?”朱石对朱炽的好奇心显得毫不设防。
“自从我出国留学,母亲听了朝音寺老方丈的话,设了这个佛堂,本意是一个母亲为儿子祈福保平安的。后来我回国之后,母亲除了日日里照顾一家人的饮食起居,余下的时间仍旧每天到这里打坐、参禅,成了日课。”
“你那在台湾的婶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佛教徒。整日里吃斋念佛,不理家事。可见她心灵空虚。”
“叔叔此说小侄不能苟同。母亲也好,婶婶也罢,她们内心所恩所虑的境界并不一定比我们这些须眉想得更窄小,也许更宽广呢。也许是在祈祷自身和家人心灵的救赎,也许是对人生终极目标的参悟呢。”
“你对母亲的理解倒是蛮透彻的,你与她经常沟通吗?”朱炽还是小口甲着咖啡。
“我是在她的木鱼声里听出来的。”
周天筠的日课结束,朱炽在朱石的陪同下得以人佛堂一观。
这佛堂正壁中央敬的是释迦牟尼,两侧分别是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佛堂内的家什一概是檀香木质地,所以在供香之外还带着紫檀的香气。一只小小的念佛机反复诵念着《大悲咒》,弥漫整间房的香气、诵佛的声音,加上一室的陈设,让人顿觉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佛堂的另一面墙前,供有朱家祖宗牌位。也有香鼎和供瓜果的祭器。
自从娘胎出来,朱炽还没有见过进过自家的宗祠。50年前与陈立夫一同来陶居题匾的那一次,这宗祠原在那陶窑旁边。他从不知在这陶居里还有这个所在。于是上前倒在地上的蒲团上,拜了三拜。
朱石看穿了朱炽的心思,走向前来,扶起朱炽。
午饭时,朱砂没有走出了作室,而是由周天筠提着食盒,将饭菜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