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终于过去了,天渐渐明亮起来。金田一耕助独自一人,坐在剧场中自己的席位上,像木雕泥塑似地低着头,一动不动。
《活捉鲤鱼精》这出剧的道具,仍然原封未动地布置在舞台上,演员已经全部撤走,只有儿个警官在出出入入。
剧场内主要部位的电灯还亮着,灯光同朝辉相映,显得非常冷清、寂静。
今天早晨,东京的某家报纸,在报道昨晚发生的事件时,竟然把“稻妻座”剧场称为“幽灵座”。在晨光照耀下,古老的剧场显得破破烂烂的,黑暗的墙壁上,爬着一道道漏雨的污迹,座椅残缺不全……把这座剧场称之为小戏院,也不算贬低了它。
从侧面来看,金田一耕助好像是正在酣睡,场内死一般的气氛,使人感到窒息。
不过,金田一耕助并没有睡觉,尽管昨晚一宿没有合眼,显得面容憔悴,眼窝塌陷,但他的头脑仍然很清醒,一股怒火正在他的胸中燃烧。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仔细回想着昨晚事情的经过。
看到紫虹那种令人害怕的痛苦表情,自然就会联想到雷藏晕倒在化妆室里的情景,猜测一定是服了一种毒药致死的……
因此,金田一耕助惊疑地询问音平老人:“音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扭过头来的一刹那,突然看到音平老人一脸杀气,双目闪出凶恶的光。金田一耕助不觉惊呆了。
音平老人上了年纪,平时对什么事情,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可是这次,他却意外地满脸浮现出恶魔般地、残忍和复仇般的冷笑。这是因为斜眼看着他,还是因为地下室里灯火昏暗的原因呢?
音平老人听到金田一耕助的呼唤,立即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冷漠的表情:
“啊……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一直守在这儿,等待着少爷从铁管里钻出来,准备尽快帮他换好恭之助的服装,送他出场呢,可谁知道他一钻出来,就突然连声呻吟起来……”
现场除去音平老人之外,还有两个徒弟,他们个人讲的情况大致相同。
紫虹刚从铁管中钻出来,就“扑通”―声,摔倒在地板上,其中的一个徒弟,跑过去要扶他起来,可是他甩脱徒弟的手,惊恐地看了看周围,神情呆痴。尔后,他扶着音平老人的腿,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突然口吐白沫,全身开始剧烈地痉挛,三个人见状,都立刻惊叫起来。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当时我们都惊呆了。”
金田一耕助目不转睛地盯着音平老人的脸,捕捉他表情的丝毫变化,但是看不出音平老人有什么破绽,好像是受到意外的刺激,顿时感到惊慌的样子。
可是,他刚才那种表情,又是怎么回事呢?金田一耕助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转脸对医生说:“大夫,先把他抬到休息室去吧,凭您的医术,也许会治好的。”
医生为难地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徒弟和勤杂人员过来,赶忙抬走了紫虹。
音平老人也想跟着去,金田一耕助拉住他的手说,“音叔,你不必去了,先留在这里吧。”
音平老人不解地望着金田一耕助,张口欲说什么。
“这里是现场,非常重要,在警察到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许靠近,你在这里要保护好现场,明白吗?”
音平老人吃惊地望望金田一耕助。他明白这是命令,急忙点点头,表示同意。至于他内心是怎么想的,从那毫无表馋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俗话说,人老性格孤僻。音平老人在跟着鹤之助的时候,就已过花甲之年,现在已近八旬。这个久经世故的老头,侍侯了鹤右卫门、鹤之助和雷藏三代人,资格老,甚至还带有一些傲气。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金田一耕助还感到对他有些难以驾驭。
“好了,我出去看看,这里就拜托您了!”金田一耕助还是不放心,又向周围扫视了一眼。
眼前的这个水池,令人生惧。管底盖虽然已经关上,仍有水流不断地渗出来。而且,紫虹刚才出来的时候,管中的余水洒落在地上。地面显得湿漉漉的,在刚才的骚乱中,人们踩来踩去,现场显得暗淡、阴森和凄凉。
金田一耕助闷闷不乐地看了看管底的淤水处,忽然像从噩梦中惊醒似地,头皮一阵发紧。
16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水池边,凝视着地下室的地板,和目前这种情景一模一样。
他使劲地抓了抓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望望音平老人,似乎在等待着他解释几句。
音平老人木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毫无反应。金田一耕助不快地说道:“啊,音叔,我走了,这里就拜托你了。”他转身走出去。
刚刚走到休息室的门口,听到医生正式宣告紫虹已经死亡。站在走廊上的人群中,传出了哭泣声。金田一耕助辨别着哭声,撩起门帘进了屋。
“医生,终于没有抢救过来?”
“很迪憾……可惜,现代医术也无能为力。”
“雷藏怎么样?”
“雷藏先生暂时还没有关系,一会儿就会醒过来的。”
“哦!”
“金田一先生!”小玲用变了腔调的声音,叫了金田一耕助一声。她端庄、冷静地坐在紫虹和雷藏并排躺着的枕头边上,微微地闭着两只失明的眼睛。
“啊!姐姐,真是天有不测凤云,这简直太意外了!……”
“不必这样安慰我……”小玲摆了一下手,打断了金田一耕助的话,说道,“这件事必须要报警吗?”
“当然!贵府接连遭遇不幸。不过……”
“不!……音平老人,音平在哪儿?”
“我把他留在地下室里值班呢,在警察赶过来之前,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现场。”
“啊,我明白了,那么,请把经理叫过来!”
闻场经理就站在门外,听到呼唤,他脸色苍白地迈着步子走进屋内,走到小玲的跟前。小玲向他耳语几句以后,他就转身出去了。金田一耕助诧异地望着小玲,她和紫虹是异母所生的級弟,紫虹是“稻妻座”里不可多得的一流演员,小玲对于他的死,为什么显得那么无动于衷?
当然,小玲是个感情不轻易外露的刚强女性。可是刚才雷藏晕倒时,她怎么那么焦急不安呢?
金田一耕助觉得,她对于紫虹的死和雷藏中毒晕倒,表现得判若两人,其中必定有蹊跷。雷藏很快就会苏醒过来,而紫虹却是永远地死去了,何况,他还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小玲表现出来的态度,实在使人不可思议。
盲人的表情不易看出,所以,金田一耕助一直盯着她,注意着她面部的丝毫变化。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心中不由一阵剧烈地跳动。
眼前这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同音平老人在地下室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竟然是那么的相似!
金田一耕助正要张口说什么,医生先开了口:“刚才那个巧克力糖罐……”
“啊,这个我已经收在这儿了,这是重要的证据。”小玲摸索着,从背后拿出那个圆形的糖罐,手摸着打开了盖,递给金田一耕助,说道,“金田一先生,你査看一下,里面一共少了几块?”
金田一耕助认真检査了糖罐,巧克力包装的非常精美,整整齐齐地摆在里面,一共缺少了六块。当时吃糖的有紫虹、雷藏和他,还有两个徒弟和一个艺妓,正好每人一块。
“姐姐,还是原先少的6块。”
“那好。医生!紫虹和雷藏中的,是不是同一种毒呢?”
“这个目前还不清楚。第一,紫虹的死,是不是因为中毒,目前还不好确认,另外,如果二人的巧克力都有毒的话,紫虹应该比雷藏出现症状要早,而且量也应该比雷藏的大。”
金田一耕助同意这种判断。
雷藏得救而紫虹丧命,说明紫虹吞下的毒量,比雷藏的量更大,所以,应该比雷藏出现症状要早。但事实却是:紫虹发作反而比雷藏晚了30多分钟。
不过,这点还需要追溯到紫虹在舞台表演时的情况,也许,他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坚持把戏演完的。遗憾的是,金田一耕助没有看清楚紫虹的表演情况,只好再询问同台演出的水木京三郎和京丸。
“刚才晕倒在观众席上的艺妓怎么样了?她也吃了一块巧克力……”
“您说的是雏菊吧?我听说过了。”答话的是小玲,“幸运的是,在她发病的时候,旁边客席上有位医生,在对她进行略微诊治后,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她的症状和雷藏的完全相同。”
“这就是说,吃下带毒的巧克力的,只有雷藏、紫虹和艺妓他们三个人,我和两个徒弟吃的巧克力是无毒的。”
金田一耕助想到这里,真是感到有点后怕,不由得浑身一个战栗。这时,走廊里传来了哭喊声。
“我听说静雄被害了,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搞错了,被害的只有他一个人吗?”
水木京三郎挤开人群,来到室内。他的头饰已经摘掉了,但身上仍穿着戏装,身后紧跟着穿着櫻姬小姐服饰的京丸。他脸色苍白,浑身微微颤栗着。
“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搞错了吧,静雄先生是不可能的……”
静雄是紫虹原来的名字,紫虹是他的艺名。京三郎对紫虹的遇难,简直不敢相信,但是,当他看到紫虹的尸体后,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倒退了几步,眼球像是要跳出来似地,直盯盯地看着脸色发紫的静雄。
“姐姐!……”他哽咽着说,“这……这怎么可能呢?”
“京三郎,你已经看到了,紫虹确实已经死了,不过,还不能认定他是怎么死的。”
京三郎双手合十,默默地为死者祈祷。尔后,他像是要说什么,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他看了看雷藏,担心地问小玲道:“姐姐,喜久雄怎么样?”
“托上帝的福,喜久雄没有什么危险了。”
京三郎看看紫虹,又看看雷藏,他闭上了眼睛,像是要忘掉一场恶梦似地,左右摇晃着脑袋。
几个刑警在剧场经理的引导下,飞速闯了进来。刑警还没有张口问话,突然,又有一个人狠命窜了进来。这个人是紫虹的跟包——那个半个脸被烧伤的民造。他推开警察,扑倒在床上,紧紧地抱住紫虹,号啕起来。
“少爷、少爷!你怎么会遭到这种塌天大祸呀!是谁,是谁?……”
他拾起那副使人望而生畏的脸,瞪着血红的眼睛,向小玲大叫:“东家,是谁害死了他?……不!你应该知道是谁!哪个伤天害理的,这么狠毒?你说,你快说呀!……”
金田一耕助感到十分有趣。他望望小玲,又看看民造,等待着小玲的回答。
不料,小玲表情平静的令人吃惊。她面向民造,连动也没动,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句:“民造,你刚才到哪儿去了?”
这一句话,就像是向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上,骤然浇下了一大盆冷水,刚才还怒不可遏的民造,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瘪了下来,呆呆地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