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起案件,之所以在当时震惊世人,比起凶手和杀人方法来,主要在于发现尸体的时候,那种旷世少有的状况。
尽管金田一耕助的心中,早已有所猜测,但亲眼看到的尸体,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令他心头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恐惧。
这一切都先暂时按下不表。看到两艘船掉头靠岸,湖畔聚集的那些看热闹的人,立刻冲了过去,想要问个究竟。清水巡査一边驱散着他们,一边带着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迅速走向九十郎的小屋。
正如刚才所述,小屋虽然建在离湖边三米半远的山崖上,但左右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壁,感觉整间小屋,就像是嵌在大山的缝隙里一样,所以,尽管从湖面上,能够清楚地看到小屋,从地面上却根本无法看到。如果住的人是个遁世隐者,那么,这个地方,就绝对是个再好不过的隐居之所了。
“九十郎那家伙……九十郎那家伙……那家伙平日里,就很少与人来往,就算有人主动和他打招呼,他也很少理会。村里的那些孩子,只要一看到他,就会吓得立刻躲开……莫非……莫非……毕竟那家伙,曾经离开日本三十年,根本就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畜生!……嘁!嘁!……”
眼见案件出现了超乎意料的进展,年轻的清水巡查,不由得情绪激动。稚气未脱的脸上,一颗颗粉刺全都沾上了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看到三人渐渐接近,聚集在屋檐上的乌鸦,全都嘎嘎叫着,飞了起来,但并没有飞远,不是停到旁边的树梢上,就是落到周围的山崖边缘,暂时歇息。随后,乌鸦们再次聒噪起来,探出头,好奇地看着三个人的身影。
黄昏的天空,再加上不停叫唤的乌鸦群,如此环境,让人不由得感到,阴森可怕。
也难怪之前清水巡查会说,九十郎的生活,几乎就跟牛马无异。小屋看起来,确实就跟一般的牛舍,没有什么区别……不,或许牛舍还要比他住的小屋,感觉更好一些。但是,与大城市里同类小屋相比,背靠荒崖这一点,倒也不错。
三人绕小屋走了一圈。带有护板的格子门上,聚集着一大群黑压压的苍蝇,散发出一阵阵的恶臭。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一愣,彼此对望了一眼说:“乌鸦和昆虫的嗅觉,真是好可怕啊……警部。”
“好,咱们先进去看看吧。清水,把门拉开。”矶川警部吩咐一声。
年久失修的拉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苍蝇群唆地一声散开了。小屋里也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但里边的模样,却像是在展示人类生存的底线。地板上铺着拆开的米袋,房间的角落里,陶壶和茶碗杂乱地堆放在,垒得有如架子一样的柑橘箱中。平日煮饭似乎是在屋外,小屋里看不到锅灶瓢碗之类的东西。
这间小屋,原本是北神家的。他们把从山上砍来的柴火,暂时堆积在这里,之后再划船过来,把柴火运到村里去。然而,自从九十郎夫妻撤回来之后,北神家就无偿向他们,提供了这间小屋。因为小屋原本就是一间柴房,所以,连个窗户也没有。郁积巳久的空气中,混杂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臭气,苍蝇不停地在小屋里来回盘旋。
即便如此,小屋里也还有壁柜。壁柜前挂着两张草席,感觉就如同给叫花子住的拱形小屋一样。
“淸水,问题就在那草席背后。你快去把它掀起来。”矶川警部用手帕捂着鼻子,发出了窒息般的声音。
清水并没有把草席掀开,相反,他彻底把草席扯掉了。
壁柜里令人惊讶地分成两层。上层有一床竖折的薄被,薄被两头塞满了破布,但从被子的鼓胀程度就能看出,里面还裹着什么东西。清水伸手掀起了那床薄被子。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同时闷哼一声,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只见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子,正躺在那熏人的臭气之中。
“混蛋!……九十郎那家伙……九十郎那家伙……”看了一眼壁柜,明白了屋里究竟发生过怎样,令人作呕的事件之后,年轻的清水巡查,不禁露出了一脸孩子般的哭相,使劲喘起了粗气。
在自己负责的这个村子里,竟然发生了这样不吉利的事情,清水巡查已经彻底地被,肩上的沉重责任压倒了。
“清水先生,清水先生!……”金田一耕助一边急促地喘着气,一边叫道,“你……你看看尸体的脸。这是御子柴由纪子吗?”
清水一怔,看了看尸体的脸,似乎想起了些什么,猛地嚷了起来:“哇!……这……这……”
他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猛地往后跳开了。
“怎么了,清水?……难道不是由纪子?”矶川警部惊讶地望着他。
“是……是……是由纪子,没有错。可……可……可是……警部,她……她……她的眼睛,到底是……是……是怎么了……”
“什么?……眼睛?”
“清水先生,她的眼睛怎么了?”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一脸纳闷地对望了一眼,赶忙凑过去,看了看尸体的脸。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两人都骤然睁大了眼睛,僵立在了原地。
虽然周围散发着扑鼻的臭气,但尸体表面的腐烂状况,还不算严重。从长相上来看,由纪子确实长了一张值得村里的年轻人,为她痴迷的脸蛋。
尽管如此,看了一眼之后,金田一耕助却感觉,尸体的模样,实在是丑怪无比。
因为由纪子的一只眼睛——她的左眼不见了。
少了左眼,由纪子的半张脸,就像一条以左眼窝为中心、被拧紧的毛巾一样扭曲着,展现出一种妖婆般的丑怪。
“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她的左眼剜掉?”矶川警部喘着粗气说道。
“警部,这眼睛可不是在死后,才被剜掉的啊。她的眼睛周围,没有什么伤痕。从一开始,她就少了一只眼睛。”
“少了一只眼睛?”矶川警部双眼圆瞪,“金……金田一先生,这……这话什么意思啊?”
金田一耕助扭头望着睁大眼睛、一脸茫然的清水巡査问:“清水先生,之前你有没有听说过,由纪子的左眼是假眼?”
“什么,假……假眼?……”淸水巡查顿时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金田一耕助,“没……没有啊……我从来就没有听人说过类似的情况。只不过……啊!……说……说起来,由纪子看人的眼神,一直都有些怪怪的,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可是,她也因此,更让人感觉可爱、纯真。难道这……这么说,这一切都是假眼搞的鬼啊?畜……畜生!……这该死的婊子!臭狐狸精!……”清水巡查怒不可遏。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互相对望一眼,点了点头:清水巡查毕竟还年轻,而且单身。就算他曾是由纪子的崇拜者,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就在矶川警部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拉门外忽然人影一闪,一名男子悄无声息地走进屋里。男子身后沐浴着光芒,无法清楚地辨认出长相。他呆呆地站在门口,来回看着屋里的三个人,以及被打开的壁柜。
“九十郎,这……这是怎么回事!……”清水巡査一声怒吼,男子身上的骨头,就仿佛在瞬间被抽掉了一样,立刻瘫倒在地。
从尸体的状况来看,金田一耕助本来还以为,九十郎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子竟会如此懦弱胆小。
九十郎约莫五十岁,身形瘦小,唇边长满乱蓬蓬的胡须,就像之前清水巡查说的,像个战败后的残渣,眼眸浑浊无光,呆呆地大张着嘴。但这副模样,也可以看成是阴险的表现。
“九十郎,这到底是怎……怎么一回事?……这具尸体……”清水不留情面地继续怒吼。
九十郎那长满乱须的唇角,微微嚅动了几下,含糊不清地说:“她是……是……是我捡回来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感情。
“是你捡回来的?……畜生,少给我胡说八道!……是你把人给掐死的吧?”
由纪子的脖颈上,确实留下了被人掐死的瘀黑指痕。
九十郎的声音里,依旧不带感情:“不,真的是我捡回来的。”
“你捡来的?……你上哪儿捡回来的?”矶川警部用平和的声音问道。
“这尸体当时就漂在湖面上。就在那边的山崖下边……”
“你是什么时候捡回的?”
“是,那个……就在下暴雨的那天夜里……”
“也就是说在四号夜里?”
“是吗,那天是四号啊!……对……对,我是在邻村祭典的第二天,夜里捡回来的,那应该就是四号。”
“四号晚上几点?”
“这个,我也不知道,当时是几点……我又没有表……但当时暴雨已经停了。”
“清水先生,那天的暴雨,是几点钟停的?”金田一耕助扭头看着淸水巡查。
“呃……那个,那天的暴雨,是在八点左右彻底停的。夜里的月色还挺美的。”
“对……对,那天夜里,我就是一边赏月,一边从山崖上往下解手。解完后,我往山崖下一看,就看到了湖上漂着由纪子的尸体……”
“光从山崖上一看,你就能够看清楚那是由纪子了?”矶川警部严厉地问道。
“不,那个……当时我也没有看清楚到底是谁,但能看出来是个女的。之后我赶忙下了山崖,把由纪子捞了起来。当时,由纪子的手脚上,还捆绑着粗麻绳……”
听到九十郎的这句话,金田一耕助立刻査看尸体的手脚,那里明显地留下了绳索捆绑过的痕迹。
“那后来呢?”
“嗯,那个……后来,我就把尸体搬到小屋里,脱下了她身上的湿衣服,肌肤贴着肌肤,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来给她暖暖身子……我听说这么做,能够够让人活过来……可是,直到最后,她也没有醒来过……”
“当时你为什么不立刻,去通知御子柴一家?……你小子应该知道吧?御子柴一家人惊慌失措,四处请人寻找由纪子。”
九十郎用怯懦的野兽一样的目光,看了看清水巡查,嚅动着他那长满蓬乱胡须的嘴唇,喃喃说道:“呃,这个嘛……因为她长得实在太漂亮了……美得就跟观音菩萨一样……所以,我也就不忍心,把她拱手送人了……打了这么多年的光棍,其实我也觉得挺寂寞的。”
九十郎虽然低下了头,脸上却没有半点羞赧的神色,声音中也没有半点感情。
矶川警部和清水巡查,都是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金田一耕助也感觉到,背上一阵战栗发麻。
“我说,九十郎。”金田一耕助仿佛是在咳痰一样,接连干咳了两、三声,“你当时从湖里,把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左眼了吗?”
九十郎扭头看了一眼金田一耕助,再次低下头,默默地点了点头。
“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觉得,她美得就跟观音菩萨一样吗?”
九十郎低着头说:“嗯,只要不去看她的那半张脸就行了……”
就在金田一耕助准备,继续追问下去的时候,矶川警部忽然从一旁插嘴,用强硬的语气,打断了金田一耕助。
“喂,那些衣服呢?……由纪子身上的那些衣服呢?”
“我都放到行李箱里去了……”
壁柜的下层,塞着一个柳条编成的小行李箱。清水巡查打开箱子,从里边找出了濡湿的平纹粗绸和服。衣服看起来,已经在水里泡了很久,上面那些粗糙的染料已经剥离。箱子里从内衣到袜子,一应俱全,全都拧过一遍,捂在箱子底部,依旧湿漉漉的。
据九十郎说,捆绑尸体的那些麻绳,已经被他扔到湖里去了。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忽然扭头看了看清水巡查,问道:“清水先生,水车小屋附近是否有船?……要随时能够划的……”
“啊,这个……平日里是没有的,但如果有人去春米,就会在屋外拴上一条船。或许您还不大了解,那地方离村子很远,而且,路也不大好走,所以,去那里舂米的时候,大伙儿都会划船过去。”
金田一耕助又思考了片刻,继续问道:“四号夜里,去水车小屋里,舂米的那人是叫勘十吧?……如果他人就在附近,能把他叫过来吗?”
“是!……”清水巡查离开后,金田一耕助重新给尸体盖上了薄被。
没过多久,勘十就被叫到了小屋。
得知警方在九十郎的家里,发现了一些新情况,勘十就一直混在人群中,站在山崖下边看热闹。
“九十郎,你这是怎么了?……老爷,九十郎他犯了什么事啊?”勘十约莫三十岁,带着附近人那种颧骨突出的特征。
“嗯……不急,你马上就会知道的。”金田一耕助在一旁接过了话茬,向勘十发问,“四号晚上,你到水车小屋去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少了什么东西?……比如秤砣之类的重物……”
勘十一脸惊愕地,再次看了看金田一耕助。
“嗯……那个,说起来,当时水车小屋里,的确少了一个石磨……呃,因为最近很少用那东西,所以我就想,没了就没了吧……”说着,勘十从腰间取下了烟管,晃了晃说,“抽烟的时候,扔烟头倒是挺方便的……”
“石磨?……”
“对。”
“大概有多大?……”
“差不多这么大吧……”
勘十比画出直径八寸左右的圆圈。矶川警部和清水巡査,都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金田一耕助欣喜地点了点头:“是这样啊!……那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对了,勘十,那天夜里,你有没有在小屋里,发现玻璃弹子之类的东西?”
“玻璃……”勘十莫名其妙地睁大了双眼,“什么叫玻璃弹子?”
“不……不……没什么。”金田一耕助微微摇了摇头,忽然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对方说,“对了,我还有件事情想问问你:你那天夜里,和北神浩一郎交换了吧?当时是你提出的,还是他提的?”
“嗯,交换的事,是浩一郎提出的。我本来已经打算,放弃祭典了,结果,却听阿浩提起这件事,可把我乐坏了……”
“哦,是吗?……谢谢你。”
说完,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相互对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