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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多么气派的宅院。这么好的房子,还要扩建吗?”
“买的是旧房子嘛,怎么说都不方便。虽然我也劝田代节省一些,可他哪里肯听!他还说要单独为我盖一间起居室呢。”
“哼,你是在吹嘘自己跟丈夫的风流韵事吧?”
“哪里,哪里,你就别取笑我了吧。不过这所房子啊,一般的人住起来,恐怕会不方便。因为里面惟一还算讲究的房间,就是那间画室。”
“这所宅院本来是一位画家修建的吧?待会儿我想去参观参观画室。裕三表弟打算怎么布置那个房间?”
“噢,说起来,他好像对画室情有独钟。他说要在角落里增加一个小酒吧,尽管他并不是很能喝。”
“嗯!”
“从前,我们一直都住在狭小的公寓里,所以,他对宽敞的房间,特别有好感哟。”
“熬了十年哪!”
“哎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我是说,你也算是一个能吃苦的人啊。和他结婚快十年了吧?”
“连今年也算上,正好是十年。十年来,我就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运动员,天天围着他转。要是当个棒球运动员,奋斗这么多年,要捞一大笔奖金吧。”
启子说毕,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这种笑声听在人的耳朵里,总有种虚伪和做作的感觉。可南子惊讶地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似乎要看透启子的内心世界。但是,她马上又调转视线,无意识地朝客厅外面望去。
正因为这曾是一所长期闲置的宅院,所以,庭院中杂草丛生。听说,宅院单占地,就足足有三百张榻塔米大小,但厅前的草坪、草坪对面的花草树木,都呈现出一派荒凉的景象,要拾掇好这一切,恐怕要花费大量的人力吧。
兴许是在做扩建的准备吧,庭院里除了花匠之外,还有四、五个建筑工人,正在草坪对面施工。
“那些建筑工人在干什么呢?该不会是在那个地方新建房屋吧?”
“你是说那边?那边有个日晷。若是新建房屋,就会影响日晷,使日晷的测量出现误差,所以,田代打算将日晷往右边移一点。他要是讲究起来,还真拿他没辙。”
“真够戗啊!”可南子的话语中夹杂着叹息声。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启子尖声追问可南子叹气的原因。
“不。”可南子善意地微笑起来,“我认为,等房子一切都弄妥之后,再搬进来也不迟。像现在这样,你就够戗了。也许裕三表弟出去旅行,避开这些麻烦,倒是件聪明的好事。”
“他出去旅行是为了工作。不过,本来嘛,你也没有说错。而且,你不觉得这里的气氛,太过寂静了吗?几乎连个邻居都没有,这样子,简直就像是‘原野中的孤独一家’啊。一到夜里,就只剩下一位陌生的、年迈的女佣人和我作伴,我好害怕哟!”
启子总算吐露了几句真话。
“如果只有一位年老的女佣,人手恐怕是不够的吧?应该找个更加得力的帮手哩。”
“噢,那倒是。你大概还记得晶子吧,就是我最小的妹妹……”
“哦,晶子小姐现在在哪儿?”
“这姑娘,今年春天从富士山高中毕业了。现在正在村委会工作呢。”
“哎呀,都已经参加工作了哟?……”可南子故作惊讶地说。
“因为我都三十三岁了嘛。”
虽说才三十三岁,启子那憔悴的脸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可南子岔开视线,又再看启子的脸,问道:“后来呢……”
“这姑娘和我不同,她脑子好,还想上大学呢。田代也曾和我商量过,说要把她领回家里来,但住公寓就力不从心啊,哪里顾得上她!这次,买了这所房子之后,田代又和我商量,要起把晶子接回家里来住的事,他的意思是,让晶子顶一个女佣的活,当然,还是得让她上学。”
“那好哇!”可南子也似乎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我还是哪一年见过晶子小姐呢……我记得,她小的时候就很聪明能干,长得也很漂亮,是不是?”
“可终究是个乡巴佬啊。要是她来了,请你多教教她。依我看,这种姑娘就是领回家里来,又能干什么呢?”
“她很快就会习惯这里的。晶子小姐几时来呀?”
“她说这个月底,就向村委会辞职,大约在下月五号之前上东京来。”
“哎呀,那不快了吗!她来时,裕三表弟也该回来了吧?”
“哎呀,要是旅行那么久的话……”启子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可南子的脸,似乎想问什么,但随即又念头一转,“所以说,我很快就要与寂寞挥手拜拜啦。可是,你不觉得这儿交通不方便吗?到车站足足要走二十分钟!连买个东西,都不方便。”
“可是,有流动推销员啊。还可以电话购物,就算是以前从未来过东京的晶子小姐,自行车总会骑吧。”
“不过。”启子将下巴埋在胸前,一副装模作样的神情,“说起来的确容易,但我想,有时候,非得我自己亲自出马不可呢。”
“那么,你可以买辆汽车啊。对了,这比你当十年棒球运动员,奖金要丰厚吧?你有驾照吧?”
可南子话一出口,不禁哑然失笑。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话,正中对方下怀。
“有、有。”启子将身体向前移动了一下,“田代也是这么说呢,他说:二手车很便宜就能买到。要是这样,那事事都可以占到便宜啰。”
启子说完,放肆地哈哈大笑。
可南子惊讶地望着她,但是,她立即又把那惊讶的目光转向了窗外。窗外盛开着娇艳的紫阳花。
启子学开车,并不是因为生活奢侈。当裕三还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时候,启子为了挣到夫妇俩的生活费,曾在一家大型的副食品商店打工。这家商店的员工,劳动强度极大,当那些干重体力活的男职员,忙不过来的时候,启子就必须代替他们去送货。于是,启子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开车并考取了驾照。作家裕三成名的前几年,几乎都是由启子打工,来维持夫妇俩的生活。
“裕三表弟现在为几家报纸杂志撰稿呢?”
“三家周刊,还有两家报社。最近又新增了一家周刊。就是报社方面,只要他愿意写,也是写多少要多少。”
“真了不起啊!前一段出版的那本书,一直都在畅销吧?”
“可是,他反而不开心,真伤脑筋啊!弄得我整天提心吊胆的。”
“唉,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哟。作家好像个个都是那副德性。啊,你真行,换了别人,还当不好这个贤内助哩。”
“哎呀,你是什么意思?”
启子的话中,颇有不满的意思。可南子当然听出来了,但她依旧笑吟吟地说:“还是领我去看看你家的画室吧,你刚才说,裕三表弟最满意的,就是那个房间……”
“噢,行啊。那么,请吧。”
启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最讨厌别人把她的话岔开。不过,她还是立即从位子上跳起来,朝客厅外面走去。她的举止,总让人觉得有几分粗鲁。
这是一间陈设考究的客厅,桌椅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家具。可是,或许是刚搬家的原因吧,家具的摆放、装饰品的颜色和相互搭配,看上去都是那么的不协调,那么的俗气。可南子的内心这么评价着,却尽量不在目光中流露,因为,她知道启子十分在意别人对她的评价。可南子目不斜视,假装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一切,因为要她违心地说“趣味真高雅啊”之类的奉承话,她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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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客厅和画室,其他房间全部都是典型的日本建筑风格。宅院里甚至还配有正规的茶室。院外的围墙,虽然破损了相当的一部分,但却是那种京都风格的瓦顶板心泥墙,它造型精巧,如果现在新建这样的围墙,恐怕耗资不菲吧。
连地皮在内,田代裕三花了三千万日元,才把这所宅院买了下来。因为这一带的地价,很快就要上涨到每一叠十万日元,买下它很划算。田代还打算再花几百万日元,对房屋进行改造。这难道就是那位四、五年前还要靠老婆养活的男人吗?难怪可南子想到此处,要感叹一声“造化弄人”了。
画室的面积为十二张榻榻米大小,这和其他画室毫无分别,但室内的木板,镶嵌得细密无缝。虽是一间画室,但宽敞得像一间大厅。长方形的大厅一头,是向外凸出的夹层,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到上面,夹层边缘安有一溜木栏杆。
可南子打量着画室,对房主人的奢侈,惊得目瞪口呆。
“裕三表弟打算怎么布置这个房间呢?”
“他说,要把这儿改成乒乓球室。这屋子经得起蹦,乒乓球又是一个人可以玩的运动。”
“噢,我记得裕三表弟乒乓球打得不错。也许,这是最恰当的安排吧,毕竟,他的工作性质,很容易导致运动不足。那么,酒吧设在哪儿呢?”
“夹层下面。”
“夹层到底是派什么用场呢?”
“上去看看吧?”启子率先登上通往夹层的楼梯。可南子走在后面。
夹层的用途一分为二:一半是一间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另一半是壁柜。那间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面铺着地板,里面空无一物。
“据说设计这个夹层的画家先生,曾在这个小房间里,兀自铺了―张床,当他不愿意见外人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早晚田代也会仿效他的。”
“不会吧。”
“不,是真的。”启子认真地说,“他说,要是我再和他吵架,他就要搬到画室里来住,还要把画室的门锁上,一个人在这里,过神仙般的日子。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一副暗自得意的样子!”
“那是开玩笑吧?”
“喂,你认为这里怎么样啊?”启子突然神秘兮兮的说,语气也变得严峻起来,“哎,不说这个了吧,可南子姐姐,对于修建这所宅院的画家先生,你该听说过什么吧?”
“没有。他怎么啦?”
“哎呀,田代买房子之前,不是和你商量过吗?”
“不,他并未和我商量。他只是事后告诉我说:‘我在成城的一个怎样怎样的地方,买下了一所房子,希望你过几天来看看。’你说说,那位画家先生,他到底怎么啦?”
“都是些讨厌的传闻。可南子姐届真的没有听说过?”启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可南子的脸,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哦?那么,你算准了我会告诉你?”
“哎,随你爱说不说……”可南子冷冷地回答,但马上又后悔起来,“不,你还是说吧。心里难受时,找个人诉说一下,或许心情会痛快一些。”
“说的也是。”轮到启子开口了,她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但是,她的内心里却又惟恐可南子真的不听她说下去。
“既然如此,你我又不是外人,我就告诉你吧。这些事情,都是附近那位年迈的女佣人——井出阿婆说起的……井出阿婆是成城本地人,她对画家一家的情况,知道的一清二楚。这所宅院,是画家神保晴久先生修建的。先生的本职并不是绘画,画画只是他的业余爱好。当然,宅院是战前盖起来的,神保晴久先生好像是这一带某个大地主的次子。”
“哦,那后来呢……”
“听说,他曾毕业于美术学校,但他并不需要卖画来维持生活。啊,他大概属于那种酷爱美术的人吧。他结过婚,但没有儿女。他们夫妻相安无事,一直维持到战后,突然有一天,做丈夫的变得玩世不恭啦。听说,他把许多女人都带回这间画室里鬼混过。”
启子说到这儿,从夹层的木栏杆边探出身子,指着夹层下面靠北的那一头说:“瞧,那里有扇门吧?听说,宅院刚刚落成的时候,并没有这扇门。战后那位丈夫堕落为酒色之徒以后,新开了这扇门。为了让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们,隐秘而方便地出人这所宅院,他在院外的围墙上,又开了一道木门。他长期地这么胡作非为,他的夫人……一位名叫鹤代的女士,被他长年累月地幽禁在上房,而他自己,则将画室的门拴得紧紧的,隔不了两、三天,就要换一个新的女人,在这间画室里寻欢作乐。”
“真不像话!”可南子假装听不懂启子说这番话的用意似的,皱起了眉头。
“那么,鹤代夫人怎么办呢?她就一直逆来顺受吗?”
“当然,她愤怒了。据说,她也是这一带一个大地主的女儿,她逃回了娘家。她走后,宅院里又来了一个名叫珠子的女人。井出阿婆说,她好像在酒馆干过,真难为她了。”
“真难为她了……”
“就是说……”启子耸了耸鼻子,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可南子的脸说,“那位画家神保先生,好像是个性变态狂。”
“啊!……”可南子看着启子,雪白的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处。启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是天生的性变态呢,还是战后突然变态,以至于鹤子夫人再也满足不了他,这就不得而知了。据说,后面来的那位珠子,好像能使他的变态欲得到满足。因此,他们宁肯让那套奢华的卧室闲置着,夜夜蜷缩在这块巴掌大的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地方,拳打脚踢声,鞭笞声,女人‘啊!……啊!……’的惨叫声,简直令人心惊肉跳。那些淫乱之事,实在让人说不出口。”
“就是说,画家神保先生是性虐待狂?”
“差不多吧。”
“可是,这样的事情,住在附近的井出阿婆,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就算是当地人,难道,连这种房帏秘事她都能够知道?”
“不,她和神保晴久家的女佣,是无话不谈的老姐妹。这些事情,全都是神保家的女佣告诉她的。”
“耶么,神保晴久和珠子,最后怎么样了呢?”
“珠子这个女人,反正一开始就是冲着他家的财产来的,所以,她在这所宅院里苦熬了三个月之后,就把神保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卷跑了。听说神保先生发现后,要和她拼命,他四处追査珠子的下落,可让人遗憾的是,珠子出逃后一个月,他就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了。于是,万事皆休啦。”
“那么,后来这宅院归谁了呢?”
“自然是归鹤代夫人了。”
“哦,是这样。那她和神保晴久并未离婚?”
“嗯,不错。所以,她在丈夫亡故之后,又回这里住了一年多,后来又去了娘家。她似乎在静候地皮上涨升值,我家田代被这女人骗了。”
“可是……”可南子欲言又止,“听了这种污秽之事,确实令人十分不快。可是,房子本身的质量,还是相当不错的吧?你不也很喜欢吗?”
“那只是在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前。”启子不怀好意地,再度将目光牢牢地盯在可南子的脸上。蓦地,她嘎——嘎——地大笑起来。
“但是,已经无法挽回啰!已经买下来了嘛。对了,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与他们那段淫秽历史有关的东西。我想,它是不是那个变态画家神保先生的大作呢?”
启子从夹层的木栏杆边转过身去,忽然打开壁柜,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是一幅尺寸如六号的油画。
“这幅画是怎么回事?”
“这幅画夹在废报纸中,被丢弃在壁柜的角落里,我想,珠子便是这幅画中的模特吧,所以,鹤代女士故意将画和废报纸胡乱搅在一起。”
画上的裸体女人,双臂护膝,蹲坐在地上,她侧转身体,将脸孔深埋在手臂和膝盖之间,裸露着她那丰满匀称、极富女性特征的身段。在棕黑色的背景衬托下,朱红色画就的女性裸体,显得格外性感,大画家雷诺阿晚年就最爱用这种颜色。
乍一见,这是一幅缺少创意的小作品,但不知为什么,它却又给人一种十分奇特的印象。是裸女那一头乱发的曲线所致呢,还是裸女左手腕上戴着金手镯的缘故?手镯的造型,如同一条毒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如此看来,作者的构思,实在可说是低级庸俗。
“喂,可南子姐姐。”启子的目光中充满了神秘的味道,“我想,这幅画的模特,肯定是珠子。神保这个性变态画家,叫珠子用这个姿势蹲下,然后,他就挥起鞭子抽她,以此来满足他那变态的性欲。”
“启子妹妹,请你积积口德吧。”
“好,好。神保这家伙在珠子逃跑后,最少还可以看看这幅画,来宣泄性欲。不知为什么,这幅画总让人觉得有那种性的冲动。”
“启子妹妹。”可南子不无责备地盯着启子,“你给我住嘴!你是搬家搬出毛病来了吧?裕三表弟回来以后,你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要他让我们的启子妹妹,稍稍休息几天,免得太劳神了。”
可南子从启子手中夺过油画,扔进了壁柜的角落,又“啪嗒”一声,关紧了壁柜的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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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红作家田代裕三和松井可南子,是一对同年出生的表姐弟。他们的故乡在富山县。
战后,他俩同年从富山高中毕业,又在同一年先后进京。田代立志攻文学,他选择了一所私立大学,但由于家道衰落,断了学费和生活费的来源,他不到一年就辍学了。
可南子则进了一家有名的西服裁剪店当学徒。或许是她的悟性高吧,学徒生涯结束之后,她不久便在时装界崭露头角,她甚至还看得懂法语版的时装杂志。近来,时装界的人,一提起时装设计师松井可南子,几乎无人不知这位后起之秀。
自初中至髙中,堀启子一直都和可南子同校,但比可南子低二届。作为富山中学的校友,可南子曾经像大姐姐一般照顾启子。
启子高中一毕业,便迫不及待地追随可南子,来到了东京。她长相出众,一家化妆品公司的广告部门录用了她,让她在公司设在各百货大楼的化妆品专柜前,巡回当模特。刚上京时,她寄住在可南子那儿。可南子的表弟裕三时常来玩,渐渐地,两人便谈起了恋爱,并且最终迈向了婚姻的殿堂。
当时,裕三还在一位商业设计师的事务所工作。
虽说婚后数年光景,这对夫妇的生活,过得十分清苦,但可南子还是为他们的结合感到高兴。裕三虽然是一个文学天才,但性情多变,喜怒无常。要说还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地方,那就是,哪怕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使他垂头丧气,一蹶不振,今天还干劲十足,也许,明天就会绝望得要挠破头。
上天没有赋予启子这种特异的才华,她是一位性情沉稳的姑娘。她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在裕三的眼中,她缺少那种作为一位作家的妻子,所应该拥有的敏感、细腻,他常说她是个感觉迟钝的女人。而可南子的看法则不一致,她认为,启子的性格无伤大雅,她一直都在维护这对夫妇的婚姻。启子长得那么漂亮,对―个男人来说,难道不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吗!
没有想到的是,裕三在一夜之间,就飞黄腾达起来。昭和三十三年,他发表了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出版之后,立即引起了社会的轰动。人们争相购买,很短的时间内,发行量就突破了三十万册。许多报纸杂志,纷纷向他约稿。只要是他的作品,不论何种题材,一旦成书上市,总能销出十万册以上。有的小说还被拍成电影,而且好评如潮。也曾有在成名之后,又继续发表了一二十部长篇的作家,但那种作家多产是多产,拙作却也不少。
可南子不打算乘出租车回家。她在成城站前坐上了开往涩谷的公共汽车。她心里像有一个硬块似的堵得慌。
表弟裕三好容易才出人头地,做他妻子的应该高兴吧,可结果却适得其反。从启子的话语中,可南子感到她句句都在顶撞自己,这一点也令人恼火。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南子当然知道。并且,可南子也曾扪心自问,造成启子今天的状态,自己和裕三是不是有责任……
可是,关于那所宅院的前任主人,启子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实在令人堪忧。裕三是不是早已听说了那些传闻,才有意地买下那所宅院呢?不可能……可南子马上否定了这一猜测。虽然裕三自己,创作内容充满血腥气味的推理小说,其实他却胆小如鼠,而且还是个迷信的人。他不可能斥下巨资,购买那么一所不吉利的宅子。
看样子,启子是完全误会了裕三,才认定他购买宅院,是冲着它过去那段淫秽的历史,并且有仿效前任主人的意思。不,不仅仅是误解了裕三,她甚至认为自己是同谋,后者才是问题的关键。
“这样下去,她迟早会成为裕三表弟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决不可对她听之任之。趁现在还来得及,必须想办法,来一次大手术……”
可南子坐在行驶中的公共汽车上,一边想着,面部表情逐渐变得严峻起来,只是她自己看不到罢了。
再过三天就是七月了。天气预报说,今年的梅雨期很长,可是,老天爷在今天,难得地开了一回恩,湿漉漉的大地上,天空中高悬着一轮火红的太阳。日照的时间一长,地面的水汽蒸发到空气中,一阵阵地热气逼人。更何况,处身于拥挤的公共汽车车厢内,乘客们那个热呀,就好比是待在烘烤着的蒸笼里一般。
兴许是闷热带来的不快,起了催化作用吧,可南子内心那个硬块,迅速膨胀开来,堵得她几乎要窒息了。她的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可南子在上通街口下了车。下车后往左拐,就是通往松涛高砂馆公寓的道路。可南子住在这栋中档公寓里,过着单身生活。
去年,可南子在道玄坂后面的小巷里,开了一家小小的时装店,店名叫做“含羞草”。店子开张以来,生意越做越红火。这店是在裕三的资助下开起来的,启子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呢?
可南子一路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进了髙砂馆的大门。这时,公寓女管理员从传达室的小窗口,探头叫住了她。
“哎呀,松井小姐,您回来啦。您家来客人了,他现在正在您的屋里。”
女管理员扔出这句话,一缩脖子就在窗口消失了。可南子呆呆地立在原地,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在她的授意下,她外出时女管理员,有权打开她的房门,让进去的客人只有一人。
果然,当可南子走进自己住的套间时,只见二居室靠里的那间卧室里,门窗洞开,裕三正横卧在她的床上。他裸露着肌肉发达的上半身,床头柜上的电风扇,正对着他狠命地吹。
“不行!裕弟!”可南子站在卧室门口,一副非常生气的样子。
“什么事呀?”裕三躺在床上不动,只把头转过来。
可南子这才注意到,他那原本白净的脸膛,因为一个星期的旅行,被太阳晒黑了。晒黑了的皮肤,使他的身体显得更加健壮。
“趁别人不在家,就溜到人家床上……以后我不在的时候,请你不要随便进来了。回头我会对女管理员交待清楚。”
“喂喂喂,你怎么突然间对我如此冷言冷语?我可是长途跋涉、疲惫归来的旅人啊。”
“我当然知道。”可南子走进旁边的洗脸间,开始卸妆。
“我在东京站一下车,一路马不停蹄就赶到你这里。太累了,才借用了一下你的床铺。”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成城自己的家呢?启子妹妹正盼着你呢,你却……”
“我知道,我马上就回去嘛。我不过是想在回家之前,先看到你么。喂,我还得听听你的意见呢。”
“算了吧,我再也想不出来了。”
“喂,你开什么玩笑?!”裕三从床上一跃而起,眨眼间,他就已经站在了正坐在三面镜前涂抹护肤品的可南子身后。
“今夜我得敖夜,非写他个六十页不罢休。对了,这次我去了金泽。”
“啊?你去了金泽?”
“是的。对于《X周刊〉的撰稿,我打算写写金泽。金泽你也很熟吧?”
“你既然去了金泽,那有没有回富山?”
“没有。想是想,但没有时间。不过这一回,我和晶子见了面。”
“哎呀,你看到晶子了?”
“嗯。我给晶子拍了封电报,晶子就赶过来了。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打算把晶子接回家。家里有事时,她可以帮个忙什么的。”
“啊,那太好啦。”可南子从镜子中打量着裕三,她的眼睛里突然涌起一股柔情。
“晶子小姐很高兴吧?”
“嗯,差不多。我说,要把金泽写进小说,她就陪着我四处奔波,征集素材。对了,关于小说的取材,我必须听一听你的意见……”
裕三走到圆桌边,拿起顺手扔在上面的公文包,正要打开。
可这时电话铃响了,裕三拿起听筒:
“什么?是我老婆打来的……”裕三脱口而出,可南子一听,立刻将话筒夺过来。
“你好,阿姨,请接过来吧。”
电话那头传来了启子异常兴奋的声音。她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发生了什么事?启子妹妹,你镇静点,珠子……珠子是谁?噢,你刚对我说的那个……什么?那个珠子的尸体……?启子妹妹,你胡说什么……?嗯,好,那么,你快叫阿婆来说吧。”
可南子满腹狐疑,她用手捂着话筒,回头看着裕三。
“她说,在你家院子的角落里,发掘出了一具女尸。”
“女尸?!……”
“啊,因为启子妹妹不太清楚,所以,她正在叫阿婆来……啊,井出阿婆,刚才对不起。什么?你是说是建筑工人挖出来的?嗯,嗯,那么,启子妹妹刚刚说的是真的?行了,请你转告启子小妹,说我立刻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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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代裕三宅院里的这个日晷,上面的文字盘,直径有一米多。
文字盘安放在正五角形的底座上。底座侧面的五个部分,分别都刻着裸体女子的浮雕。
这几位裸女浮雕,姿态大同小异,一个个都双手抱膝,蹲在地上,左手腕上都戴着手镯。这些浮雕的构图,与启子在画室壁柜中发现的那幅油画,完全一致,也许,那幅画就是浮雕的原稿吧。
裕三对这个日晷钟爱有加。但是,由于扩建房屋的原因,不得不将日晷的位置,稍许移动一下。裕三要求建筑工人秋毫无损地将日晷按原样,移放到指定的位置,否则后果自负。
建筑工人首先从底座上成功地卸下了文字盘。五角形的底座中央,是一个圆柱形的洞穴。不知为什么,洞穴里塞满了沙砾、小石子什么的。这些砂石上面,还细心地抹着一层水泥。
如果不将里面的砂石掏出来,根本就无法移动这么重的底座。
建筑工人们开始轻手轻脚地除去里面的砂石。因为必须尽量避免损坏侧面的浮雕,所以,这是一件相当麻烦累人的工作。建筑工人们光着手,将里面的砂石,一点一点地拿到外面。忽然,一个年轻的建筑工人“啊!”地一声惊叫,身子也跟着连连倒退。
大伙儿抬头一看,原来是年轻人的手指上,缠绕着一团毛发,毛发上还粘连着一大块茶褐色的头皮。
啊,真不吉利啊!
五个建筑工人,分别站在底座的五个方向,围着底座,将里面的砂石,一点一点地往外掏。最后,他们对眼前的发现,想也没想就下了结论:埋在这个日晷里面的,是一具化为了木乃伊的女尸。
当裕三随着可南子,一道回到成城家中的时候,启子已经躺在床上,医生为她注射了镇定剂。当启子终于明白裕三是和可南子一起回来的事实后,她恨得牙根痒痒,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一般。
“我刚从东京车站下火车,回来时顺便去了松涛,在路上,正好碰到可南姐姐,所以,就和她一道回来了。大致情况我在汽车内,已经听她说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启子没有理睬裕三,她默默地侧转身子,用背对着裕三。她的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她把毛毯裹紧,小声地抽泣起来。
可南子虽然知道启子为什么哭泣,但她并不想徒劳地为自己辩解。就算是辩解了,启子也不见得会相信。
“吓着了吧?可是,现在好了,裕三表弟也回来了。裕三表弟,警官还在门外候着呢。”
警官们正在宅院里等着。报社的一班记者们,好像也闻风而至。从当红推理作家的宅院里,发掘出了一具女尸,或许这更有报道价值吧。
由于从自己家的宅院里,竟然发现了这种不祥之物,裕三对那个日晷已不再留恋。在他的许可下,日晷当场就被毁掉了。
经法医鉴定,被埋在日晷底座里的,果然是一具风干了的女尸。
女尸全身一丝不挂,临死时的姿势,与刻在底座侧面的浮雕,一模一样。
不,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化成了木乃伊的女尸,左手腕上并没有手镯,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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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后就是十月份了,可天气还像盛夏一般炎热。今年的梅雨期长,夏季也长。
在绿之丘町绿之丘山庄,金田一耕助的家里,由于今年夏天,安装了冷气空调,室内感觉凉丝丝的。可是,从刚才起,金田一耕助的内心,就已经开始躁动不安了。这会儿,他在书房兼会客室中来回踱着步。
此时是下午三点十五分。
金田一耕助正在等人。对方名叫田代启子,不用说,他对这个名字是完全陌生的。她一点钟打来电话,说有要事相求,无论如何,希望与金田一先生见一面。因为金田一耕助今天下午五点还有约会,所以,和田代启子说定,三点在这儿见面的。
可是,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十五分钟,那个打电话来的女人,却还始终未曾露面。怪不得金田一耕助会产生焦虑不安的情绪。
三点二十分,公寓传达室转来了电话。
“金田一先生:有一位叫田代启子的客人来了……”
“啊,是这样,快请她进来。”
三分钟后,一位陌生的女子,来到了金田一耕助的面前,金田―耕助不免大吃一惊。在他的想像中,来人应该更加成熟才是,可是面前的女子,看上去刚够一个高中生的年龄。
“刚才打电话来的田代启子小姐,就是你吗?”
“哎呀,真对不起!我是堀晶子,是启子的妹妹。”
“噢,是这样。你是替你姐姐来的?”金田一耕助的内心,隐隐感到一丝不快。
刚才来电话的女人,电话中那语气,好像马上就会有杀人事件发生似的,一个劲地说有人要加害她。由于她说得活灵活现,最后,连金田一耕助都信以为真,于是决定从繁忙的事务中,挤出时间来会她。不料,她却派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代她来,就凭这点,决不会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
但是,一脸稚气、刚才还笑容满面的晶子,转瞬之间就换了一副严肃而紧张的面孔。
“不是,金田一先生。”晶子惴惴不安,话说得极快,“我姐姐马上就要到了。我想赶在姐姐之前,先见先生一面。”
“为什么?”
“我姐姐到达之前,先生,还得先麻烦您,给传达室去个电话,告诉管理员阿姨,如果我姐姐来了,不要对她说,有个自称田代启子的女人,在她之前已和您见过面。”
金田一耕助目瞪口呆,他开始重新审视起对方来。
这是一位身段苗条、姿态优美的姑娘。她皮肤白嫩,容貌俊俏。但是,她的胸脯并未完全发育,虽然看她的年龄,勉强还够得上一个成年人,但作为女性而言,总觉得她缺少魅力。
“金田一先生。”
“哦,这样啊……好吧。”
金田一耕助照晶子的话,给传达室打了电话。不用说,面前这位卖弄小聪明的姑娘,让金田一耕助觉得有趣。
“小姐,到里面来谈谈吧。”
“嗳,我就不进去麻烦您了,我得尽快离开这儿。要是我姐姐发现我就糟了,先生。”
“啊!”
“请您不要相信我姐姐的话,她患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因为姐夫突然发达了,姐姐就变得疑神疑鬼的,已经到了那种歇斯底里的地步。”
“对不起,请问你姐夫是谁?”
“哎呀,姐姐在电话中,没有跟您老说吗?”
显然,这位姑娘偷听了她姐姐的电话。
“没有。”
“哦,是这样。不过,先生也许知道,当红作家田代裕三吧?我姐姐就是他的妻子。”
提起田代裕三,金田一耕助是不可能不知道的。目前,报纸上披露的那桩关于女木乃伊的杀人案,还是在他家的宅院里发现的。金田一耕助突然来了兴致。
“后来……?”
“不知道为什么,姐姐似乎患了被害妄想症,她成天提心吊胆的,惟恐姐夫被别的女人勾去。我想,要是姐姐更理解姐夫的事业……”
“晶子小姐似乎能理解令兄的事业?”
“啊,或多或少……”伶牙俐齿的晶子,也有口吃的时候,她红着脸说,“最少,我比姐姐……所以,姐姐连我都嫉妒。”
金田一耕助觉得,这个晶子太不像话。他瞪大眼睛看着晶子,苦笑着说:“那么,令姊最嫉恨的女人是谁呢?除了晶子消极以外……”
晶子正要开口时,电话铃响了。
“不好,先生,是我姐姐来了。我该走了,我不愿意被她发现我在这儿。”
金田一耕助拿起听筒,果然是传达室打来的,通知他,田代启子来访。
“啊,知道了。那么,麻烦你让她在那儿等三分钟。”
金田一耕助挂断了电话。
“晶子小姐,走廊尽头有条备用楼梯,你从那儿走吧。”
晶子快步走向门外,在门口深深鞠了一躬:“先生,恳请您不要相信我姐姐说的话。”
“哦,好吧,你放心地回去吧。”
晶子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消失的一刹那,田代启子已经出现在金田一耕助的门前了。
自日晷中发掘出那具令人恐怖的女尸之后,还只是过去了短短三个月的时光。然而,启子的变化真大啊。她和可南子不同,正因为她的脸蛋,精致得如同一件精美的工艺品,所以,她更容易早衰。现在,这种迹象,已经明显地在她脸上显示出来了。
田代启子瑟缩地耸了耸肩,隔着一张桌子,在金田一耕助对面坐了下来。她再度自报了姓名。金田一耕助展颜一笑,老练地静候着对方先说来意。
“我想您一定还记得,今年六月底,在我家庭院里,发掘出了一具女尸的事情吧?”
“啊,当然。那件事真是个意外啊!怎么,那件案子有结果了吗?”
“是的。听说案件已经侦破。死者叫须藤珠子,凶手则是她的情夫、画家神保晴久。就是说神保把他的情妇杀害之后,藏尸于日晷之中,而自己却在一个月之后,因车祸或自杀身亡……结果大致就是这样。”
“噢,这些报上也登了。”
“可是,事实上并非如此。最近,我一直都有一种感觉,凶手会不会另有其人呢?”
“哦?您凭什么这么说?”
“说出来也许会让先生见笑。近来,我的身边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比如……”
“比如?……”
“就说今天吧,有人知道我要出门,就在我的汽车发动机上做了手脚。我迟到了半个钟头,就是因为出了这件事。”
金田一耕助想,在汽车发动机上做手脚的,可能是晶子吧。但他选择了沉默。
“其他种种怪事,实在令人难以尽述。我的直感强烈地告诉我,马上就有人会对我下毒手啊!”
“你是说,那些怪事与‘日晷杀人案件’有关?”
新闻界就是用“日晷杀人案件”这个词,报道那个女木乃伊事件的。
“是这样的。”
“可是,假如那宗案子确实另有凶手,凶手为什么要选择您下手呢?”
“请您看看它。”启子从地板上,拾起一个四方形的包袱皮儿。她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副油画,画布上是一个蹲着的女人。
“这是怎么回事……”
“女木乃伊被发现时,那个正五角形底座的日晷,还没有毁掉。那个埋藏女尸的日晷底座,它的侧面五个部分,分别都刻有―个蹲着的裸女浮雕,不知道先生有没有从报上看过这则报道?”
经启子这么一提,金田一耕助马上就记起来了。他向画上眄了一眼。
“莫非,这就是……”
“不错。我认为,这就是浮雕的原稿。木乃伊刚刚被发现的那阵,我因为惊吓过度,忘记把此事告诉警方了。”
“这画是在哪儿发现的?”
“在我家画室夹层的壁柜里,它搅在一捆废报纸中间。”
“还有什么发现吗?”
“请您仔细看看它吧。您看,画上的女人左手腕上,戴着手镯不是?这和日晷底座侧面的浮雕一模一样。报纸上登的照片,照到了侧面三个部分,也就是说,有三个浮雕,可以看清左手腕。您还记得那帧照片吧?那三个浮雕,和这幅画上的女人一样,左手腕上都戴着手镯。可是,被发掘出来的木乃伊……我当时由于胆小,错过了看一眼的机会,然而,后来我看报纸时,才知道:女木乃伊的左手腕上,并没有什么手镯。”
“啊,这一点我没有印象。”
“如此看来,会不会是女木乃伊的左手腕上,根本就没有手镯呢?可是,您看……”
启子从手提包中,拿出了一个用日本纸包着的小纸包。金田一耕助接过纸包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这是一只造型为蛇衔尾的黄金手镯。与油画上的手镯相比,造型大致相符,但明眼的人依然看得,出二者之间一些细微的差别。
“这只手镯,怎么到了您的手上呢?”
“那个藏尸体的日晷旁边,栽着一株百日红。移动日晷的时候,百日红的根部,被挖掉了一小部分。一个星期前的一天早晨,我散步时,无意中经过那儿,猛然发现百日红根部的泥土中,有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我急忙走过去,扒开泥土,拾起来的就是这只手镯。”
启子说到这儿,浑身哆嗦着,耸了耸肩膀。也许不仅仅是室内开着冷气的原因吧。
“原来如此。就是说,您拾到这只手镯后,身边开始出现怪事?”
“不,嗯,远在拾到手镯之前,我身边就已经怪事连连了……”
“所谓‘怪事’,具体是一些什么事呢?”
“噢,就像……汽车的制动器遭到破坏啦,食物味道反常,连狗吃了都又吐又拉啦……多着呢,就像今天汽车发动机遭破坏那样。”
的确,启子的这些言行,也可以说是被害妄想症的表现。金田一耕助再度审视着启子的面容。
“也就是说,夫人担心的是,那个日晷杀人案件的凶手,不是神保晴久,而是另有其人……”
“是的。所以,我认为,神保先生的死,既不是自杀,也不是偶然的交通事故,而是被真凶蓄意杀人灭口的……”
“有道理。”真不愧是推理作家的妻子啊!金田一耕助笑了起来,“而且,对真凶来说,在某种意义上看,这只手镯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于是,真凶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找,向夫人下手的机会……夫人的意思,不外乎于此吧?”
“不错!”启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说。
金田一耕助侧眼打量着启子,随口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顺便问一句,夫人把这些事情,告诉过尊夫吗?”
“没有,暂时还没有……您这么一问,我倒是有一个请求,拙夫虽然写的是那一类侦探推理小说,其实,他本人却特别地神经质,这就是我不愿惊动他的原因。我只希望他能一心一意地搞创作。所以,先生,假如您答应接受我的委托,还要请您对拙夫保密……”
启子凝视着金田一耕助,眸子里泪光闪烁,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不管怎么说,田代启子这个女人,的确患有相当严重的精神分裂症,金田一耕助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是,晶子说她的病根,在于丈夫一夜之间飞黄腾达,而他认为与此相反,从启子的话来判断,她的病似乎祸起于日晷杀人案件。
她们俩姐妹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分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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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已经交代过,田代启子拜访金田一耕助的日期,是离十月份只差寥蓼三天的九月二十七日。
事后想来,金田一耕助真后悔,当时没有毅然采取行动。不,最少应该把启子陷入恐怖中、无法自拔这一点,告诉她的丈夫田代裕三,唤起他的注意。
金田一耕助之所以疏忽了这件事,一是因为他当时事务繁忙,无暇他顾。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过于相信了启子的妹妹,晶子的事前通告。
由于丈夫一夜之间成了社会的宠儿,妻子一时无法适应,渐渐地,引出了神经衰弱症,这种说法,有它站得住脚的地方。并且,这种神经衰弱一旦升级,就会招致患者胡思乱想……
金田一耕助对启子的求助,想得太简单了!
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金田一耕助的思考,一直都囿于启子神经衰弱的原因,却不料一项犯罪计划,正在稳步地准备和进行当中。这一回,金田一耕助可说是大意失荆州,颜面扫地呀。
十月一日。
金田一耕助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放松身体的闲暇,于是,前往探视久违了的朋友——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等等力警部。或许,在那儿还可以详细地了解一下日晷杀人案件吧。
警部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而且,好像又出了案子似的,正做着出发前的准备。金田一耕助正想知趣地回避,对方已先开了口。
“金田一先生,你来得正好。现在有空吗?”
“唉呀,昨天刚结了一个案子,今天是想来你这儿散散心的……怎么,又出了案子……”
“不错。其实是……对了,你该知道推理作家田代裕三吧?”
金田一耕助闻言悚然一惊。
“田代裕三?我当然知道。他现在正红得发紫,况且,那桩日晷杀人事件……”
“对,对,就是他。昨夜他家又出了一件杀人案。”
“杀人案……”金田一耕助木立在当地,感到身子都僵住了。
“被害者是谁?……”
“是田代裕三的小姨子晶子姑娘。我今天早晨得到急报后,立刻就赶去了。现在还得再去一趙,怎么样,金田一先生,你也一起去一趟吧?”
金田一耕助只好接受警部的邀请,坐上了警察署的汽车。
“我说,警部先生,本次杀人案件,和六月底发现的那桩日晷杀人案件,有什么联系吗?”
面对金田一耕助拼助的提问,等等力警部简直觉得这位大名鼎鼎的私人侦探,不应该这么孤陋寡闻。他苦笑一声:“所谓的‘日晷杀人事件’,其实是在昭和二十八年发生的。已经过去七年啦。并且,那个案子当时就基本结案了。”
“那么,就是说那具木乃伊的主人名叫珠子,而凶手是叫神保晴久的男人?”
“不错。当时就有人怀疑,神保晴久不是死于交通事故,还有人提出了自杀的假设:神保晴久杀害珠子之后,把尸体藏在某个地方,最后,自己畏罪自杀。自杀一说曾一度成立,只是因为没有找到尸体,案件才一直悬而未结,此案已经毋庸置疑。”
“如此说来,在同一所房子里,两次发生杀人事件,完全属于偶然现象?”
“嗯,差不多。”
“田代裕三说了什么?”
“不,他此刻还在旅途中。他随文艺年代社主办的演讲旅行团去了九州。今天早晨,我们已和他取得电话联系,他答应马上赶回来。”
“这么说,他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
“对,是那样。”
“那么,他妻子怎么说呢?”
“啊,他妻子不折不扣是个疯子。她一副歇斯底里的状态,又哭又闹,说话疯疯癲癲。”
“疯疯癲癫?”
“她说:‘我妹妹今年七月才来东京,凶手不可能是要杀她,肯定是妹妹做了我的替死鬼……’等等。”
“原来如此。那就是说,有人要加害裕三的妻子?”金田一耕助佯装不知地问道。
“就是这个意思。于是,我们追问她为什么要那么说,然而,她只是一个劲地嚎啕大哭,不肯告诉我们。不过,听说这位启子夫人,自从日晷中发现尸体以来,她的神经分裂症,就一天比一天厉害,从这一点看来,或许是她的被害妄想狂在作怪吧。”
尽管如此,可是启子似乎依然没有把那只手镯的事情,在警官们的面前说出来,这是为什么呢?
说话间,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的汽车,已经驶进了成城的田代公馆。因为警部事先已有电话交代,所以,尸体还保存如初。晶子是在画室夹层那间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小房间里被勒死的。那里正如启子刚搬进这所宅院时,对可南子说的那样,已经布置成了一间整洁的卧室。晶子在这间卧室的床上,穿着长睡衣被勒死了。她那雪白的脖颈处,有一道披细绳残忍勒过还不久的、深深的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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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轰动一时的杀人案,简简单单地就得到解决。因为一星期后启子自杀了。启子自杀前留下了遗书。她在遗书中说,是她杀了晶子。但是,为什么姐姐要杀妹妹,她却没有交代。
于是,关于她杀害胞妹的动机问题,引出了人们各种各样的猜测。晶子会不会和裕三有……那种……关系呢?还有,做姐姐的会不会嫉妒妹妹呢?大家认为这一说的可能性最大。
这种推測的根据是,晶子是穿着长睡衣,躺在画室夹层小房间的床上被杀害的。
但是,道理虽然如此,当时裕三却是在旅途之中。晶子肯定也清楚这一点。问题是,她怎么会躺在画室夹层的床上呢?于是,“裕三肯定和他的小姨子有肉体关系”这一说,又遭到了强烈的否定。另外,晶子为什么会躺在那张床上,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人坚持这么说。
最后,虽然案件留下了颇多疑点,警方还是决定,大体结束侦查。
又过了一个月。十一月三日夜,金田一耕助坐在涩谷一家中国餐馆最里边的日本式包厢里,像是在等候已经约好的某位客人。
七点整,女招待把客人领进了金田一耕助的包厢。客人叫田代裕三,令金田一耕助感到意外的是,可南子也一起来了。金田一耕助和田代裕三今天并不是初次见面。晶子被杀案件发生之后,他们已经见过一次。松井可南子也一样。
“金田一先生。”寒暄过后,裕三主动地拉开了话匣子,“您的信我已读过,我真感到惊讶。老实说,她也看了您的信。而且,我还以为,让她一起来,就是多一个人交流意见,这会更加有助于查明案件的真相。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把她也带来了……”
“哪儿的话,可南子小姐当然可以来。那么,我们今夜,就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怎么样?为了慎重起见,不管我们今夜的谈话,得出了何种结论,我本人保证,绝不透露给其他人,这一点请放心。”
“谢谢您。”裕三轻轻点头致谢,“顺便问一句,您带着启子托您保管的那只手镯了吗?”
“噢,是这个吧?”
裕三接过金田一耕助递过来的黄金手镯,看了看,说:“据您的调査,这个手镯,是今年九月份启子在天银堂订做的?”
“是的。”金田一耕助微笑着说,“这一点千真万确。有必要的话,请您自己去走一趟吧。”
“先生。”可南子将身体向前移了一下,“既然是启子妹妹自己订做的手镯,为什么她还要编造那通谎话呢……我想,她应该对先生说过,‘日晷杀人事件’的所谓真凶,要对她下毒手之类的话吧?”
“哎呀,其实我想先听一听二位的意见……”
“可是,先生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吧?”
“啊,一点浅见罢了。”
“那么,还是您先请吧。我们想先听听您的髙见……”
“好吧。那么,我就先谈谈吧。在启子女士的心中,会不会一直都在企图杀死某一个人?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她要杀的人,是一位女性。按照她的计划,先把某个人杀死,再误导人们认为,凶手本来是要杀她,不料,她却误杀了某个人……为了让那个罪恶的计划得逞,她会不会预先在我的心中埋下伏笔?但是,启子女士要杀的人不是晶子。启子导演了一场杀错人的惨剧,结果,却阴差阳错地把自己的妹妹给杀了……以上只是我个人的推测。”
裕三和可南子两人都愣住了。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惊讶的是,自己的意见竞然与金田一耕助不谋而合。
“金田一先生,谢谢。”裕三再次轻轻颔首致礼,“大概,先生也知道,启子要杀的女人是谁吧?对这次的事件,我和可南姐姐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可推卸的责任?”
“事已至此,我再也不想隐瞒下去了。您就是向社会公开又何妨?老实说,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可南姐姐的创意之下完成的。”
金田一耕助实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自白。他原先以为他们之间应该是……那种……关系,他为自己的凭空臆测而羞愧,他不禁面红耳赤。
“这件事实在……”
从进来开始,一直都闷闷不乐的裕三,这会儿猛然昂起头来。
“其实,作为一个作家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害臊的。固然作品的原初构思是她,但加工润色、充实内容,却件件都是由我捉刀完成的。可是,由于我那狭隘的自尊心,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将此事,在社会上公开,甚至连我的妻子启子,也不例外。在这一点上,我和可南小姐之间,已经形成了一个秘密。现在想来,启子误以为我们是通常的那种男女关系,或恋爱关系,或许也是情理之中。我想,启子害怕的,大概就是可南小姐对她取而代之,丧失她作妻子的位置吧。”
“或许更有甚者,在她的妄想中,你们二人是同谋,正一步步地要置她于死地?”
可南子吓了一跳,她紧紧攥住搁在膝盖上的手帕。
“您说得对,金田一先生。”她沮丧地说,“现在想来,启子妹妹好像确实有那种强迫意识。有件事情,我对裕三表弟也没有说过……”
“顺便问一下,启子女士对你做了什么……”
“金田一先生,这件事就请您别问了吧。晶子被杀的那天晚上,启子妹曾打算把我叫到她家去,用的还是裕三兄弟的名义。这是一种极其幼稚的手段。我知道在她心里,我是一个危险的女人,所以,我不会上她的当。当然,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裕三弟弟当时正在旅行,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竞然会干出那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可南子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她的眼神是那么茫然。
“如此说来,晶子小姐是作了替死鬼,关于这一点怎么解释……”
“也就是这一点,我和裕三弟弟讨论了大半天,也弄不明白。从您信上的意思看,晶子妹妹好像在某种程度上,知道她姐姐的杀人计划,她不可能自告奋勇去当一个替死鬼吧……”
只有这一点,至今还是一个谜。
或者,是不是晶子幻想着,要夺取姐姐的位置,在那间小小的房间之中,梦想着有朝一日,裕三将会伸出他那刚劲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紧紧地拥在怀中的那个幸福时刻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