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怀疑惑
虽然森美也子小姐说两,三天之内就动身回八墓村,但是难得从乡下出来一趟,她想趁这机会逛街购物,也想探望住在关西地区的好友,还想过过戏瘾看出好戏,所以逗留的时间一天天延长,等到我们动身出发前往八墓村,已经是六月二十五日了。
收音机广播寻人启事让我第一次拜访诹访律师的日期,正好是五月二十五日,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却足以令我头晕目炫。
到现在即将动身出发为止,我几乎每天都拜访诹访律师的家,主要是因为森美也子小姐不断打电话请我过去陪她逛街购物、看戏。
我过去很少有机会和异性接触,此刻总算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快乐,然而在这同时,一股不知道是不安还是恐惧的莫名预感,像一株错综复杂的村根,一直盘踞在我心头,更随着时目的延长而加深扩大,甚至萌发出黯淡的绝望感。
诹访律师与森美也子小姐或许深怕找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况下,骤然听到身世之谜会招架不住,所以借着出发前的交往空档,陆续说出和我的出生有关的恐怖事件。
这一段恐怖,骇人的身世,如同前面序章所述,实在叫人震惊得无法言语。
沉痛的往事像铅块那般,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然而更加使我心痛的是,事情的真相居然还包括三十二个人的惨死。诹访律师和美也子小姐为了怕我承受不住打击,尽可能委婉,平静他说出事件的始未,而我的震惊依然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听了他们的叙述之后,我只记得自己像个冰雕的人像一样,没有心跳也没生命,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一股无法抗拒的颤栗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这真的是个很艰巨的任务,本来这些事情要由你外公亲口告诉你的,但是他已经遭遇到不测,我和诹访律师商量的结果是由我来转达。很遗憾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既然要带你回家乡,就必须告诉你,请不要责怪我,”
美也子神情悲痛地安慰我。
“怎么会……我应该感谢你的体贴才对,既然是迟早要知道的事实,与其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还不如由你告诉我来得好些,对了,我想请问你……”
“什么事?”
“不知道村里的人对我的看法如何?如果我现在回去,他们会怎么想?”
美也子小姐和诹访律师互看了一眼,最后诹访律师亲切地对我说道:
“你最好不要想这个问题,如果你在意别人的想法,恐怕一天也活不下去。”
“诹访先生说得对,这件事罪不在你。”
“我很感谢你们这样安慰我,但是我想事先知道村人对我抱着什么样的观感,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诹访律师和美也子小姐再次互看一眼,他们像是事先协议好似的,由美也子小姐对我说:
“既然这样,也许先知道他们的想法也好,这样你才可以预先调适一下心情。老实说,村里的人对你都没有什么好感。想一想,这样实在没有道理,又不是你的罪过……但是时那些遭到丧子,丧亲之痛的人而言,猛然看到肇祸元凶之子,难免迁怒于他,这也是人之常情;再加上乡下地区不像都市聚散离合变迁很大,事情很容易被遗忘,乡下的生活圈子很小,只要发生稍微大一点的事件,即使过了十年、二十年,依然深植人心不易抹去。所以这次要带你回去,就有不少村人在说三道四的。”
“这么说,我要回去的事情全村的人都知道了?”
“乡下地方根本没有秘密可言,消息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走漏的,一旦走漏风声,马上就传遍全村。不过,我认为你最好不要在意那些事情,反正都市人到乡下去总会成为说闲活的对象。我还不是一样,像我这样的年龄,又单身一人,背后不知道被说了多少闲话,如果一二追究,真的没完没了,干脆随它去吧!说实在的,住在乡下地方很烦人哪!”
“我认为你和美也子的状况不一样,不能相提并论,对于以后的处境,最好先做准备才好。”
沉重的压迫感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是我这个人平日看似柔弱无力,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反而会涌现出无比的勇气。我挥去盘踞在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坚强冷静他说道;
“谢谢你们的忠告,正如诹访先生说的,我这一趟回去,心理负担非常沉重,不过我也已经有心理准备。对了,美也子小姐,我还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是关于哪方面的事?”
“既然全村的人都憎恨我,那么这其中是不是有人对我恨意特别深,希望我最好远离那个地方。”
“你为什么会有这想法?我刚才的说法或许有点夸张。但并不是全村的人都憎恨你,如果我说的话让你产生误解,我先向你道歉。”
“其实我会这么问是有原因的,请你们看这封信。”
我将外公被毒杀那天早上收到的那封恐怖的警告信拿出来,美也子和诹访律师看了内容,不禁瞪大眼睛互望对方一眼。
“你认为信上写的内容和这回我外公被杀有关连吗?是不是有人因为有什么不轨的企图而不希望我返回故乡?”
一向坚强勇敢的美也子也吓坏了,无法马上回答我的问题,倒是诹访律师皱着眉头说道:
“既然有人寄来这种信,那么那个人跟井川先生被杀必然有根深的关连。美也子,你有什么线索吗?”
“这个嘛……慎太郎这个人怎样?你在东京的时候不就已经认识他吗?会是他干的吗?”
“怎么可能……”
我和诹访律师都察觉到,就在她否认的瞬间,脸色倏地转变,嘴唇微微颤抖。
“慎太郎这个人算起来应该是我的堂兄弟吧!”
“对,他原来是个少校军官,美也子,你有什么看法吗?”
“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是他!说实在,我也不敢肯定,因为他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完全变了样。以前是那么意气风发的人,最近却像个糟老头似的。自从他回家乡之后。就很少跟我交谈;不仅是我,几乎也不跟村里的其他人来往,所以我根本无法探听他有什么想法,或者心情如何。不过根据他以前的个性,很难想像他会策划这种阴谋。”听她说话的口气,似乎很想为慎太郎辩解,然而越辩解却越混乱,难道是有事情让她感到困惑,所以才会在理智上否定,而心情上却无法抹煞?这个疑惑一直在我的心中挥之下去。
里村慎大郎——整个人墓村之中是否就属这个人最不欢迎我返回故里?
这个念头和刚才美也子小姐令人费解的迷惑,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
踏上归途
六月二十五日我们出发前往八墓村的日子,是个阴郁的梅雨天,使得对这次旅行感到畏缩的我,心情更加觉得沉重起来。
老实说,我们在三宫车站等车的期间,我的心情陷入了极度的低潮。到车站送行的诹访律师露出少见的肃穆表情对我说道:
“寺田,凡事要小心,你出门旅行我不想说些不吉利的话,但是我觉得这一回的寻人启事不像表面那么单纯,也许里面还暗藏着我们无法想像的意图,无论是你外公被杀的方法,还是那封不寻常的恐吓信,或是四处打听你的行为的男人,这一切都令我觉得不安。”
那位四处调查我的男子,我是从朋友的妻子和公司的人事课长口中得知的,为了慎重起见,先前我曾经询问过诹访律师,那个男子非但不是他的部属,当他听到这消息时还大感吃惊呢!
“对于委托者我有责任调查你的品行,但是我所使用的方法绝对不会让你发觉,嗯,我想一定另外有人想要调查你,这个人大概是个乡下人,美也子,你认为呢?”
“我不大清楚……”
美也子眉头深锁,似乎也很吃惊的样子。那人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来了我们始终不知道。
接着诹访律师说了下面一段话。“寺田,人类是很微妙的动物,二个月之前你我还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存在;然而因为一件寻人启事,将你我联系在一起,而且两人还因此成为杀人嫌疑犯,因此我觉得你和我非常有缘,所以到了那里,如果发生需要有人协助的事情,尽管通知我,不要客气,我一定会放下一切赶过去的。”
诹访律师亲切的叮咛,我铭记在心。这趟旅途的未来不知道是风是雨,让我感到非常伤感。此时我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除了默默低着头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我们之中最有活力的是美也子,那天早上她身穿轻便的外出服,外面罩了一件鲜绿色风衣,高大的地站在阴沉的月台上,看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花朵。
“你在嘀咕什么啊?好像寺田一定会碰上什么怪事似的,叮咛又叮咛。拜托了,别那么婆婆妈妈好吗?不会有事的,纵使……”
美也子的眼珠骨碌碌地打转,充满戏谑的神情。
“纵使发生什么事,别忘了还有我呀!我最讨厌意外事件,对付临时的突发状况我最在行了,身为男人,可别因为一点小事就想不开,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情解决不了的。”
“呵呵!好吧!有事拜托美也子准没错。”
诹访律师也拿她没辄,只能连连昔笑。
好不容易等到发车时刻,我和美也子与诹访律师道别,随着人群进入车厢。
虽然前途充满不安与恐惧,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次的旅行非常快乐。如果魅力可以闻得到,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会散发些许味道,但魅力与美丑未必画上等号,有些人外貌并不是很美丽,却拥有强烈的魅力。美也子不仅外貌美丽,全身还散发出强烈的魅力。
她天生个性豪爽,有如大姐头一般,很乐于助人,经常对别人伸出援手。虽然我跟她交往了几天,但一开始地就现出保护者的姿态,就像姐姐对待弟弟那般,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到了出发前夕,她甚至阔气地为我购买旅行装束。
“别担心,这些都是你姑姑她们给的钱。乡下人很重视第一印象,如果你大过谦卑,会让他们看扁你,所以无论服装也好。态度也好,绝对不能表现得大兴奋或战战兢兢的样子。”
被她带着四处乱转之时,我不由自主地沉醉在她强烈的特殊魅力里。
在火车上,我终于有机会详细询问美也子的身世。前面曾经提到八墓村除了田治见家族之外,还有另一户有钱人家野村,美也子就是野村家的当家主人庄吉的弟媳,庄吉的弟弟达雄是她的丈夫。
“你先生从事什么工作?”
“他曾经经营一家电机器具制造工厂,这方面我完全不懂,但是战争期间电机业的景气非常好,我们因此发了一笔战争财。”
“你先生什么时候去世的?”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第三年,也就是日本即将战败的时候。他因为喝酒过多,脑溢血死亡。”
“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吧!”
我的问题问得她哈哈大笑。
“我们之间相差十岁,若说年轻嘛,应该也可以算年轻。没想到他会突然死去,害我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幸好我先生的合伙人是位正人君子,他负起所有的责任,还清清楚楚地将利润算给我,因此我的生活不虞匮乏。”
“你跟慎大郎交往很久了吗?”
我尽可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还是无法阻止她那闪电般的视线直窥我的眼底。
“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很长,因为大家是同乡,很早以前就听过他的名字,也听说他当军人,最初是我先生主动与他攀关系,战争期间军人当道,如果没有军方的保护,各方面的待遇就差很多;所以我们经常招待他到家里吃饭,或是到外面喝酒……”
“你先生去世之后还继续交往吗?”
“我们一直都有来往。自从我先生去世之后,我的心情非常悲伤,慎大郎便时常安慰我,况且我们是同乡,所以感觉上比较亲近,老实说,我讨厌军人,只不过战争期间能认识参谋本部的人,也可以得到许多消息。从这一点来看,好像是我在利用他。”
据说战争情势对日本不利的时候,美也子曾经收购许多钻石、黄金等贵金属,因此才能拥有相当庞大的财富。
她就是这么奇特的女人,具有日本女人少见的大胆与行动力。
“听说慎太郎现在还没结婚,他住在田治见家吗?”
“不,他虽然单身,但不是只有一个人住,他还有一个妹妹叫典子。至于这个典子嘛……”
美也子忽然闭口不说话,使我不禁抬起眼睛。看见她尴尬的神情,反而使我更想继续追问下去。
“她怎样?”
美也子为难地清洁喉咙。
“对不起,我并非特别想提起这话题,但是一旦说出口。中途停下来又感到很不舒服,所以干脆一口气说完算了。典子出生的时候,正好碰到那件惊人的血案,也就是你父亲发狂的事件;典子的母亲因为受惊吓而早产,听说那时她已经怀孕八个月了,通常八个月人的早产儿很不容易养活,然而婴儿居然奇迹地活了下来,但是她母亲却在产后不久即撒手人寰,所以典子她……她是血案发生那年生的小孩,所以小你两岁,不过她的外表看起来,却像是十九、二十岁的女孩。她和慎太郎一起从亲戚家返回老家,现在靠种几块田过活。”
听了她的叙述,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父亲犯的罪行留下这么大的后遗症,村子里应该还有其他像典子这样的牺牲者。我想到自己这次前来将会掀起多么大的风波时,一阵冰冷的恐怖感从背脊袭向全身,让我不寒而栗。
浓茶尼姑
我们在冈山转搭伯备线的火车,行驶了几个小时后,到达N站下车时,已经是下午四点过后了。原先搭乘的山阳线坐的是二等车厢,所以感觉很舒服,换乘伯备线时不但没有二等车厢,车厢内的人潮还非常拥挤,下车后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当我听到美也子说从火车站到八墓村还要搭杀二小时的公车,再步行三十分钟,说实在的,我差点没晕倒。
幸好公车的乘客稀少,在公车内,我第一次与八墓村的村民碰面。
“那不是西屋的少夫人吗?”
一个男人扯着这地区的人特有的大嗓门,在美也子面前打躬作揖,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脸型和身材都很粗壮。和我去世的外公体质相似,连服装都跟我外公很像,这一带的人恐怕都是这种类型吧!
“嗨!吉藏先生,你要去哪里?”
“我有事到N市,刚刚回来。少夫人刚从神户回来吗?井川先生的事,我们听到都感到很遗憾。”
“怎么会呢?少了一个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不是更好吗?”
“这种玩笑不能乱开!”
“记得上回你在牛栅里为了争夺养牛户,还曾经和他大吵过一架呢!”
后来我才听说吉藏和我外公一样都是牛贩,八墓村只有我外公和这位男子两人是牛贩。山区里的牛贩和农人一样,都非常讲究义理人情,只要是对方的客户,就绝对不会再介人,然而战败后都市的生活秩序大乱,交易规则也不稳定,连这种穷乡僻壤都受到影响。
吉藏仿佛被美也子说到病处,瞪大眼睛说道:
“少夫人,请你不要乱说,否则会造成我很大的困扰的。我已经被警察传唤过许多次,村里的人都瞧不起我。争夺养牛户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如果不是他故意找碴,我也不会火大和他大吵一顿。”
“好啦!你不用解释了,又没有人说你杀了井川先生。不过,事件发生之后,我们村子还好吧?”
“嗯!还算平静;连新居医师也被警察传唤,真可怜!”
“新居医师是丑松的主治医师,当然有嫌疑。不过主治医师怎么可能笨到对自己的病患者下毒,况且新居医师和丑松之间又没有什么过节。”
“所以我们都只能作为参考人选呀!我猜一定是有人将新居医师制造的胶囊调包。但是,我告诉你……”
吉藏的声音突然变小了。
“新居医师当然不可能谋杀井川先生,是井川先生错服了调包的药才死亡的,但是有人到处宣扬新居医师的药会吃死人,所以近来新居医师的病患者锐减。”
“是谁这么坏心眼,四处散播谣言?”
“嘘!不要太人声,听说是久野医师。”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新居医师搬来这里以后,久野医师的诊所便门可罗雀了。”
每个乡下地方都一样,村里最见威望的就是医师,村民们甚至比尊敬村长,小学校长还要尊敬医师,虽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但是一般来说,没有人比乡村里的医师还要骄傲自大的,看病挑患者,除非有钱人家,否则半夜不出诊。不过这些已经是长久以来的习惯,大家也都见怪不怪。
然而,停战之后,全日本的乡下地区一改过去的纯朴。由于都市受到战火蹂躏,医师们纷纷投靠乡下的亲戚,这些疏散到乡下的医师为了获得新患者,不惜采用都市的外交辞令和亲切服务。
乡下人虽然很重视义理人情,但是与其长期被当成傻瓜看待,不如选择谦恭有礼的那一方,而服务亲切的医师当然比懒得大驾光临的来得讨好。
因此,转眼之间,所有乡下地区新来的医师都取代了原有的旧医师,八墓村当然也不例外,牛贩的养牛户之争也好,医师的患者争夺战也好,当时的我兴趣盎然地听着他们细数乡下地区发生的争执。
“久野医师的架子摆得太离谱了,现在风水轮流转,乡下地方没患者就没得生活。如果在城市,还可以连夜搬迁换个地方营业,然而乡下地方根本不可能。过去习惯摆臭架子的人,现在突然要他四处向人鞠躬作揖,实在很难办到。过去没钱缴医药费的就用白米抵缴,最近白米黑市买卖猖撅,将白米转卖到黑市,拿现金付医药费还比较划算,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人拿白米去了。你也知道久野医师他家人口众多,听说他太大已经开始种地瓜了,没想到医师太大也沦落到要下田耕作。”
吉藏似乎对久野医师相当不满,气愤地数落他一顿之后,突然又压低声音说:
“久野医师对新居医师的怨恨已经不是一日一夜的事。根据我的猜测,井川先生误服的毒药恐怕是久野医师放的。”
“这怎么可能。”
美也子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即使他对新居医师怀恨在心,直接找新居医师报复就好了嘛!有必要毒死无辜的丑松先生吗?”
“这很难说,如果为了嫁祸给新居医师,当然就有可能,而且在久野医师的眼中,丑松也不算是无辜,因为新居医师搬来我们这里当医师之后,是丑松四处宣扬新居医师的药非常有效,所以久野医师恨他也就不足为奇了。况且在我们这种乡下地方,能拥有毒药的人,除了医师之外别无他人。”
“你不要再说了,杀人事件事关重大,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推测得到的。为你介绍一下,这位先生即将成为久野医师的亲戚。”
吉藏这时才注意到我,只见一抹惊愕的神色逐渐在他的眼底凝聚。
“他就是鹤子的……”
“没错,他带着丑松先生的骨灰,第一次回到我们村子,请多多指教。”
吉藏刚才得意嚣张的态度顿时消失,静悄悄地沉默不语,偶尔拾起头来打量我,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想到你果真有勇气将他带回来了,村里的人全都希望他不要回来,”
我的心情倏地降到谷底,在我进人村庄之前就听到如此冷漠的欢迎词,使我有如撞进冰山般寒上心头。
吉藏很想一古脑儿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但是美也子把脸转向另一边不理他,跟前的气氛随即沉寂下来。他拉长着脸,双唇紧闭,不时用眼睛的余光偷瞄我。
就在这气氛凝重之际,公车已经来到八墓村的人口。车子一停住,吉藏首先跳下车,一溜烟跑掉了,不用说也知道吉藏的用意,他想比我们旱一步返回村子。
回村子去紧急通报村人。美也子见了,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诹访律师说的没错,这次回来,真的需要有无比的勇气,你还受得了吗。”
我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情从震惊转力气愤,不禁赌气地用力点点头。
从公车站进入八墓村必须越过一个山坡,坡度并不很陡,但是路况很差,除了脚踏车以外,其他的车子无法通行。大约步行了二十分钟,我们来到坡顶。我永远记得当我从坡顶向北眺望的那瞬间,一股阴沉晦暗的感觉向我袭卷而来。
八墓村位于洼形盆他的最底部,方圆二里,周围有高山围绕,虽然土壤贫瘠,依然被村民开垦耕作。从山脚到盆底间,有零星的水田点缀其间,水田的面积非常狭小,然而最怪异的还是水田四周都用栅栏围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整个村庄就是一个养牛的牧场,牛可以任意睡在村道的任何地方,为了防止牛只践踏粮食,因此村民在水田四周圈起一道栅栏。
前面提过我第一次目赌八墓村是六月二十五日,正是梅雨季节的黄昏时刻,虽然没有下雨,但是云幕低垂,分布在盆地底部的建筑物上方,仿佛像有什么恶兆向我笼罩过来,使我不寒而栗。
“你看,对面山脚下有一栋巨大的宅第,那就是你家。稍微再上来一点的地方,不是有一棵杉木吗?那就是八墓神。原本有两棵,又称为双胞杉,今年三月底有一棵被春雷从树的正中央劈成两半,从此以后村民们便心惊胆跳,害怕又有事情发生。”
一阵沁凉的寒意从我的背脊直窜而上,我们默默地走下山坡,旋即看见山脚下聚集了许多人,每个人的模样都像是从田里直接跑过来一般。当我看见吉藏就混在他们这堆人之中时,我愤怒地咬紧自己的嘴唇。
他们的嘴里似乎在大声嚷嚷什么,突然其中有一个人发现我们的身影,大叫一声,全部的人都迅速闭上嘴回头看我们,而后又神情不安地往后退。突然有一个外形怪异的人从人群中跳出来。
“回去!不准来!这地方不是你能来的。”
这个怪异的人高声向我尖叫,我差点吓呆了,一直在我旁边鼓励我的美也子则使劲地挽住我的手臂。
“放轻松,我们继续往前走,她是浓茶尼姑,精神有点不正常,她不会怎样的,你放心。”
走近一看,才知道她果真是位尼姑,我从没看过如此丑陋的尼姑,年龄大约在五十岁左右,裂成三片的兔唇往上卷,兔唇里排列了一床凌乱的黄板牙。当我们一走近,她便挥舞着拳头捶胸顿足。
“不准来!回去!回去!你一出现就会引起八墓神愤怒,你一来,鲜血将再度洗涤整个村庄!八墓神也会要求八个牺牲祭品,祸害!你是祸害!你知道你外公为什么会死吗?他是第一个祭品,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直到有八个人死亡为止。祸害!祸害!祸害……”
浓茶尼姑不断发出尖锐高亢的声音一路跟着我们穿过村落,越过溪谷,来到田治见家的门口为止。在她的后面还跟着一长串面无表情的村民们。这就是我初到八墓村所受到的欢迎。
双胞胎姑婆
“寺田,不要理他们,乡下人虽然很罗嗦,其实没什么恶意,你越是怯懦,他们越会看扁你。”
幸好美也子陪在我身边,适时保住我的颜面,如果是我一个人来,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情况,恐怕走不到半路就已经拔腿狂奔了。事实上,当我们进人田治见家门时,我已经吓得全身冷汗了。
“那位浓茶尼姑到底是谁?她为什么紧跟着我们?”
“她是那个事件的牺牲者之一,她以前的丈夫和小孩都在那时候被杀害,所以他才会出家为尼,她的尼姑庵就在浓茶,自从她亲眼看见双胞杉的其中一棵被雷电剪成两半后。就有点不正常。”
“浓茶是地名吗?”
“是的,从前那里的尼姑庵只要有客人来,就会端出浓茶,久而久之,就以浓茶取代当地的地名。其实那个尼姑的法名是妙莲,但是大家不是叫她浓茶尼姑,就是浓茶老人婆,她有点精神失常,你不要大在意。”
然而这位浓茶尼姑口中喊叫的内容,为什么会跟上回寄到我住处的警告信的词句相同?像她这样半疯狂的老太婆,不可能写出如此条理清晰的警告信。难道写这封警告信的人,是从这位半疯的老太婆口中得到灵感,才写出那封信的?这些疑问,当时已经悄然留在我心中。
第一次看见我出生的家,比我想像中的还要雄伟巨大。这是一栋具有相当份量与安全感的建筑物,土墙围绕的宅邸内,有高耸云天的杉树,当我们穿过大门走向玄关时,旁边的板门后面有一位女佣模样的女孩走出来。
“西屋的少奶奶,欢迎欢迎!门外的人在嚷嚷些什么?”
“没什么事,别理他们。阿岛,你赶快进去通报,说美也子将辰弥少爷带回来了。”
“辰弥少爷……”
那位名叫阿岛的女佣睁大眼睛看着我,然后用小跑步奔向里面去。
“寺田先生,请进请进。”
“谢谢。”
进入宽大的玄关的那一刻,我的心脏因紧张而狂跳不已。
我们等了一会,刚才那位女佣的后面踝着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少妇,头上夹杂着几根灰白的头发,瘦小苍白的脸颊显得有点没生气。
“西屋的少奶奶,欢迎欢迎。”
这一带的人都有着高亢的声调,听起来非常夸张,这位少妇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热情,动作也温吞,但未必是她没有诚意,可能是身体不好,因为她脸色苍白,眼睛看起来也无神。
“春代,真不好意思,麻烦你出来接我们。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是辰弥,辰弥,这位是你姐姐春代。”
美也子跟这家人非常亲热,她一面为我们介绍一面脱下鞋子走进屋内。
我和春代姐姐各自站在玄关的上下方行礼鞠躬,她似乎有点畏怯,一接触到我的眼光,立即避开了。
这是我与同父异母的姐姐初次见面的情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还不坏。
姐姐的相貌虽然称不上是美女,但受到大家庭的惹陶,全身流露出善良的气质,无形中抒解了我的紧张感,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对你弟弟的印象如何?”
“啊……没想到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姐姐像小女孩一样瞄了我一眼,倏地脸颊潮红,低着头叹息一声笑了起来。从她的样子看起来,她对我的第一印象似乎还不坏。
“姑婆她们都在等你。”
我们跟在姐姐的后面走进屋内的长廊。从外面看这栋房子,感觉就已经非常宏伟,到了里面,才发现比想像中更壮观。当我穿过横越十五间房间的长廊时,仿佛有种误闯入寺院般的错觉。
“姐姐,姑婆她们在离馆①吗?”
①与主屋分离的房子,一般多是会客或宴会的时候使用。
“姑婆说因为第一次欢迎你,所以安排在那边见面。”
走过长廊的尽头,登上三个台阶,有两间十张榻榻米相十二张榻榻米大的宴客室。后来我才知道,在旧幕府时代,这栋房子曾经迎接过城主,也就是那时候才兴建这个离馆。
田治见家的两位掌权者小梅与小竹姑婆,身上罩着绣有家徽的外挂,但我可以看得出来是匆忙之间披上去的。
当我在走廊上远远看见这两个人的身影时,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觉。
我听说双胞胎可分为同卵双胞胎与异卵双胞胎,如果是同一个卵子分裂为两个双胞胎,长相会很明显相似,由此我判断姑婆她们一定是同卵双胞胎。
两个人大概都已经超过八十岁了,头发全白,有条不紊地束在脑后。她们弓着背坐在宴客室的榻榻米上,无论脸或身体,几乎都小到可以放在手掌心搓成一团,就好像两只坐着的猿猴。
虽然姑婆们的体型像猿猴,不过从脸型依稀可以看出来,她们年轻的时候曾经是美人胚子。即使年事已高,没有牙齿的双唇像小钱包一样缩在一起,不过气色红润,看起来还是很高尚。
然而同时间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不禁让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年经的双胞胎到处都见得到,但是超过了八十岁,又长得一模一样,与其说给人异样的感觉,还不如说是毛骨悚然更贴切。
“姑婆?”
姐姐恭敬地跪着,低下头,将手放在膝盖上。
“西屋的美也子将辰弥带回来了。”
大概是这个家订的规矩,姐姐对姑婆们的态度非常恭敬,我不禁随着姐姐一起跪在宴客室外的木廊上,只有美也子笑容可掏地站着。
“啊!辛苦了。”
其中一个姑婆蠕动着干扁的嘴唇,我根本无法分辨出谁是谁,后来才知道说话的人是小梅姑婆。
“美也子快请坐,辛苦你啦!”
小竹姑婆也跟着蠕动双唇。
“姑婆,很抱歉,因为时间有点延误,让你们久等了。”美也子根本不理会这家人的规矩,迳自走进宴客室,坐在略为斜边的位置上。
“辰弥,快进来见见你的姑婆们,这位是小梅姑婆,这位是小竹姑婆。”
“美也子又弄错了,我是小竹,对面才是小梅。”
坐在右边的姑婆冷静地纠正美也子。
“嗯,遗传基因真的骗不了人,一看他就知道是鹤子生的小孩。”
“真的!你看他的眼睛和嘴巴,跟当时的鹤子一模一样。辰弥,欢迎你回来。”
我默默地垂下头。
“这是你的家,你就是在这间宴客室出生的,而后过了二十八年,这间宴客室一直没有改变,所有的纸门、屏风、挂画,还有拉窗上的匾额……都原封不动,对不对?小竹。”
“真的!二十八年说慢不慢,一晃眼就过去了,”
姑婆的眼中闪烁着过去的时光。
这时,美也子在旁边叫唤她们。
“姑婆!久弥他……”
“哩!他卧病在床,明天再让他们见面,我想他大概也活不久了。”
“怎么会这么严重?”
“久野医师老说没有大碍,真不知道那个蒙古大夫到底懂些什么。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渡过这个夏天呢。”
“他得了什么病,”
我第一次开口。
“是肺病,所以你一定要保重一点。春代的肾脏不好,不能生小孩,所以才会出嫁之后又回来娘家。如果你不多保重,我们这个家即将后继无人了。”
“小梅,你放心,这个家来了一个这么健壮的核子,我们不必再担心继承人的问题。不过,这下可有人不能如愿以偿了,呵呵呵!太爽快了。”
“小竹说的没错,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呵呵呵!”
薄暮的黄昏时刻,宽广的宴客室里,两个像猿猴般的老太婆失声大笑,不禁令我毛骨悚然,她们的笑声中很明显地透露出邪气与阴险。
我逐渐陷入这个被古老传说与惨痛记忆纠葛在一起的家族里……
三酸图屏风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
对于一个神经质的人来说,只要换床,就绝对无法人睡。
一整天长途旅行已便得我的身体十分疲惫,再加上全身的神经像针刺一般痛苦不堪,使我彻夜清醒。
在三宫车站与诹访律师道别、旅途中装扮亮丽的美也子、公车上巧遇吉藏、丑陋的浓茶尼姑、村庄里的人们、看起来像猿猴般的小梅与小竹姑婆……他们的身影和相遇时的情境;都杂乱无章地在我脑海中出现又消失,而最后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就是春代姐姐说的那椿怪事。
小梅和小竹姑婆果然年事已高,和我稍微闲聊之后,就累得回房休息去,我则到深房去洗掉一身尘埃。
从澡房出来时,姐姐对我说道:
“从明天开始你再过去和大家一起用餐,今晚你是客人,就在宴客室用餐。西屋的少奶奶,请你留下来作陪好吗?”
说完,姐姐和女佣阿岛两人将晚睛拿进来。
“哇!我有口福了。”
“请上座,没什么好菜,都是一些当季的料理,待会儿如果耽搁得太晚,我会请人送你回去。”
“好,那我就不客气罗!”这一餐幸好有美也子作陪,餐后她也没有马上回去,我们三个人天南地北地闲聊杀时间,话题最多的当然还是美也子。她用愉快的语调谈些不得罪任何人的谈话,逐渐提到我初来乍到时受惊吓的心情,同时也拉近了我与姐姐之间的距离。
但是,谈到后来,连健谈的美也子也逐渐没有后题而沉静了下来。沉默的空气在我们之间流转的当儿,我趁着这个空档环视宴客室里的摆饰。
刚才不知是小梅还是小竹姑婆所说过的话,深深地列在我的脑海里。
“你就是在这里出世肋,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八年,这间宴客室里的景物和当时都一样,所有的纸门、屏风,挂画,还有拉窗上的匾额……”
由此可见,我那可怜的母亲大概每天都望着这些屏风。挂画和玫窗上的匾额度日吧!想到这里,我内心里胀满对母亲深切的怀念之情,便我不由得重新观察这个地方。
墙上挂着一幅白衣观音的挂轴。想到当时妈妈所承受的痛苦和内心的悲哀,我当然能体会妈妈为什么这么虔诚地膜拜观音像,记得自我懂事以来,妈妈就是观音菩萨的信徒,客厅里摆着一幅观音像,她朝夕供奉,从不怠慢。
在观音画像的旁边挂着两个能乐面具,像般若金刚那般狰狞的面孔和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呈现强烈的对比,使得这问宴客室内形成鬼与佛同居的怪异景象。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拉窗匾额上题着“鬼手佛心”四个字。
隔间用的画是中国画风和东洋风格融合在一起的山水画,从画的意境和手法来看,可以了解到这幅画已经有相当长的历史。
另外还有一样东西非常引人注目,那就是六曲屏风。屏风的前面摆着一只落地花瓶,屏凤上画着三位和真人一般大小的古代中国人物。当我无意间瞄向那扇屏风时,姐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这扇屏风最近发生一件很奇怪的事呢!”
到目前为止一直沉默少语的姐姐冷不防返一这句话,不禁引发我的好奇心,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是什么样的怪事?”
美也子也不禁将身体向前顺着问。
“这个嘛……说出来你们可别笑我幄!那屏风里的人会。从里面走出来哩!”
美也子一听,不由得瞪人眼睛看着姐姐,我也来回地注、视着她和屏风土的画。
“这屏风上的画究竟是什么?有什么典故或来历吗?”
“我也不知道这个典故对不对……”
姐姐腼腆他说道:
“这座屏风叫三酸图屏风,上面所描绘的三个人是苏东坡、黄鲁直还有金山寺的住持佛印和尚。据说苏东坡有一天:邀了好友黄鲁直去拜访佛印和尚,和尚很高兴地拿出桃花酸宴客,这幅画就是描绘他们三个人尝了桃花酸之后皱眉头的样子。在中国,懦、道、佛三家虽然各有不同背景,但是最后却殊途回归。以上就是三酸图的典故,”
接着姐姐又愉快他说出下面的事件:
“这栋离馆的门窗平常都是锁着的,因为房间里面湿气不能太重,以免装演、摆设长霉,所以我每隔三天就将门窗打开来透气。就在两个月前,我和阿岛一起来打开门窗时?突然觉得怪怪的,好像有人曾经进来过的感觉,然而当时我井没有太在意。过了两、三天,我们再来打开门窗的时候,果然还是不对劲,屋里的确留着有人来过的痕迹,屏风的位置也有一点偏,但是我们查看木窗,却没有任何异样。我猜想大概是自己的错觉,不过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于是背着阿岛偷偷将小壁橱抬过来,并且把屏风的位置与榻榻米的边缘对齐,这么一来,如果有人碰到屏凤或是搬动小壁橱,马上就可以发现了。第二天,我一个人又偷偷跑来查看。”
“有被移动过吗?”
“那一天没发现什么异状,我以为是自己多疑,于是又过了两、三天再来看。”
“结果呢?”
“屏风两端都已经离开榻榻米的边缘。”
“怎么会?”
美也子和我不禁惊讶地相互对视。
“木窗有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没有。我为了再次确定,打开木窗之前特别仔细查看了每一扇窗户上的插销;结果也没有被撬开或拆开的痕迹。”
我和美也子再次相对互视。
“来人会不会是从庭院的那个方向闯进来的?”
“要来这里除了我们刚才走过的长廊之外,没有其他的人口,长廊的门当时都已经从主屋那一面上锁,而且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我身上,另一把由姑婆保管,”
“会不会是你们家的人进来过?”
“应该不会,哥哥他卧病在床,根本无法站起来,姑婆和阿岛不可能有事到这里来。”
“好奇怪喔!”
“真是不可思议!”
“我开始觉得有点可怕,但又不能随便对别人提起,考虑了很久,最后拜托山方的平吉睡在这里。”
后来我才知道这栋当时曾经招待过城主的建筑物,曾经住了许多所谓山方、牛方、河方的人,山方就是专门收取山上运下来的木材制成木炭的人;牛方看字面也可以明白,就是照料牛群的人;河方是专门负责将木炭装船运至N车站的人。最近已经有货车可以运到N车站,但在以前都是顺着河流运出去。
“然后?有没有再发现到其他异状?”
“这个平吉平常很爱喝酒,所以我用酒作条件拜托他睡在这里。记得好像是第四夭的早晨,我过来探询前一夜的情形时,却发现平吉不见了,同时还看见有一扇木窗被打开。我大吃一惊,四处寻找他,结果发现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用棉被蒙着头大睡。于是我叫醒他,问他许多问题。”
我们默默地盯着姐姐,只见她倏地满脸通红。
“平吉说,当天半夜屏风里的人物竟然从里面走出来了!”
“怎么可能。”
我们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屏风。
“屏风里的三个人都走出来吗。”
“不是,走出画境的只有佛印和尚一个人。刚才我也提到平吉这个人很爱喝酒,如果不喝酒就睡不着觉,那天晚上也是一样,他喝得醉眼迷蒙,好不容易才躺下去睡着了。到了半夜时分,他突然惊醒,发现在睡前明明已经关掉电灯。现在房里却隐约还有亮光,于是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发现屏风的前面好像有人。他吓了一跳,大声喊了一句;‘是谁?’结果对方好像也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平吉看得很清楚,就是画里的和尚。”
“哇!很有趣幄!结果呢?平吉后来怎么了?”
美也子兴趣盎然地问道。
“平吉的声音似乎吓到了对方,那人身体一转,突然就消失了。喔,不,先前不知道从哪里照射进来的光线陡然熄灭,房间里一片漆黑,然后和尚就不知去向了。原本醉醺醺的平吉立即被吓得清醒过来,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打开电灯,首先查看木窗,通通没有异状,所有的插销都没有被动过,再去查看长廊上的门,仍然是锁着的,那个人果真是从画里走出来。发现到这个状况,再大胆的人也会在一瞬间崩溃,于是他打开一扇木窗逃了出去。”
“好奇怪喔!”
“嗯,真不可思议。”
我和美也子又再次面面相觑。
“这的确是件很怪异的事情。平吉自己也说:虽然昨晚是第一次看见屏风里的人物现身,但是之前的几个晚上睡到半夜醒来,总感觉有人注视着我,我猜那一定也是屏风里的人,不管平吉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但是我认为是有人经常进出这栋离馆,因为我终于找到证据了。”
“什么证据?”
“听完平吉的描述后,我除了请他保守秘密之外。特地再回来查看一次,结果发现屏风的后面掉了一张怪异的纸。”
“怪异的纸。”
“那是一张古旧的日本纸,上面用毛笔画了一些类似地图的图案,同时还写了一些‘猿腰挂’、‘天狗鼻’等奇怪的地名,旁边又加往一首诗歌。”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低吟一声,美也子也跟我一样感到很震惊,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垂下眼盯着榻榻米,不再抬头。从她的神情看来,一定知道我随身携带的护身符里也有一张相同的纸,我记得自己不曾对她提过这件事,一定是诹访律师告诉她的。
“怎么啦?你们知道这张纸的内容吗?”
既然美也子已经知道,我就没有必要再隐瞒。
究竟是什么东西,而且我的纸上写的不是“猿腰挂”、“天狗鼻”。
我不知道该不该将护身符里的纸拿出来,然而姐姐和美也子都没要我拿出来看,所以我索性默不作声,姐姐似乎也领悟到这两张纸或许有某些特别的含意。
“这倒很奇怪喔!我要好好把那张纸保存起来,改天我们再拿出来比对看看。”
随后,姐姐、美也子和我都陷入沉默之中,姐姐随兴地说出她的冒险经过,没想到却跟我的身分有某些关连,因此她很后悔自己为什么如此轻率,居然在外人面前暴露了我的秘密。
聪明的美也子当然也了解姐姐的心情,因此绝口不再问那位身分不明的入侵者究竟如何,很快的就仓皇离去。
过没多久,我躺在这间问题重重的离馆里就寝,纷沓而至的疑惑和不安,像走马灯似的在我的脑海中盘旋去不去。
第二个牺牲者
到了天快亮时我才好不容易睡着。当我睁开眼时,一道明亮的光线由窗子的缝隙中照射进来,我看了一眼摆在枕边的手表,发现快十点了,才吓得跳起身来。
以前住在都市时,周围总有许多噪音,因此无论怎么晚睡也都不致于太晚起床。然而,第一次在我的出生之地过夜就睡过头,实在不好意思。
当我急着由床上起身时,想不到窗子被我的动作震得嘎嘎作响,姐姐听见窗子震动的声音,便从主屋那边走了过来。
“早安。你的行李放着就好了,我会叫阿岛来收拾的。”
“早安,我不小心睡过头了。”
“你可能太累了,而且我又跟你说了那么多无聊的话……你睡得还好吗?”
“嗯,还好。”
“你的眼睛红红的,昨晚一定没睡好吧!我如果没有跟你说那些废话就好了。但是,你昨晚也没有跑到主屋那里去呀!”
昨晚姐姐在临睡之前,曾经说过她不会把走廊那头的门锁上,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到主屋去找她。她虽然说过那些话,但是在她慢条斯理,谨慎的谈话当中,我可以感受到她的诚意,以及比昨天更加亲近友善的态度,这使我非常高兴。
然后姐姐带我到主屋去,她的仆人立刻端早餐给我。我看了看左右,似乎全家只有我一个人睡过头。
“姑婆她们呢?”
“姑婆年纪大了,都起得很早,她们正在等着你起床呢!”
“抱歉。”
“你千万别这么说。这里是你的家,你可以放轻松一点,而且我们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繁文褥节需要遵守……还请你多多包涵,在这里多待一阵子。”
听到这样贴心的话语,我的心仿佛水侵入砂中一般,慢漫地被她感动了。
自从母亲去世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善待我,我不禁鼻头一酸。为了掩饰我的窘态,我赶紧将头低下。这时,姐姐不知怎么了突然红着脸、眼睛往膝盖下望。
用餐中,我一直等待姐姐提起昨晚说过的地图那件事。可是他却始终没有再提起。我心想:反正我还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所以不必那么急。
直到我用完早餐,姐姐才不好意思地跟我说:
“嗯……姑婆她们正在等着我们,而且我希望你能跟哥哥见个面。”
“噢。”
这件事她昨晚已经提过了,所以我也早就有心理准备。
这时姐姐又害羞地说:
“你跟哥哥见面时要小心喔;我并不是说哥哥不好、只是他长期卧病在床,人也变得比较神经质,再加上今天里村慎太郎又来了,所以……”
听到姐姐说话的口气那么慎重,我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虽然里村慎大郎是我们的堂哥,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姑婆和哥哥都不喜欢他,每次慎太郎一来,哥哥就会心情不好。但是因为今天要让你和他们见见面,所以我们特地把慎太郎请来,他的妹妹典子小姐也来了。”
这么说,姑婆她们希望尽早让人家都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如果这样做纯粹只是善意的示好,我当然很高兴,但是,我觉得其中恐怕还有要警告慎一郎的意义存在,不禁让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就只有这些客人吗?”
“不,还有久野表叔也来了,久野表叔是父亲的表弟,”
“他就是在当医生的那个吗?”
“对,就是他,你知道他呀!你是从美也子那儿听来的吧!”
“不是的,是在巴士上听一位叫吉藏的牛贩讲的。”
“啊,是吉藏,”
姐姐皱了一下眉头。
“我听阿岛说,昨天有些村里的人对你很无礼。如果有机会,我会好好地跟他们说,但是,也请你自己要小心。他们虽然都很固执,但并不是什么坏人,这点我非常清楚。”
“啊,对了,现在我就带你过去。”
哥哥久弥住的地方,是位于楼中楼夹层的最里头一间稍暗的塌塌米房间。当我们穿过庭院时,园子里的紫阳花正绽开着,到处充满欣欣向荣的气息。到达哥哥的房门口,姐姐推开房门,突然一股无法形容的臭气侵袭而来,我整个人仿佛要晕倒一般。
我记得以前曾经闻过这种臭气。那是好久以前,曾经在一个因患肺结核而去世的朋友家中间过这种味道。据说肺结核是只要治疗得当,就可以很快痊愈的疾病,可是如果肺部组织已经坏死,那就是无药可救的绝症了。难怪姑婆她们说哥哥无法渡过这个夏天,可见得并不是胡乱说的。此时。我为这个被上天宣告死亡的人感到哀怜,心情也因而更加沉重。
当我见到哥哥时,他却出乎我意料之外,精神抖擞。姐姐打开隔间的门之后,我见到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抬起头来。以那种病人特有的闪亮得如同泛满油光的眼神望着我,让我觉得心头为之一颤,但是,那只是一瞬间而已,然后,他终于露出令人不解的微笑,并且微笑地再将头放回枕头上。
哥哥的年龄大我十三岁,照算今年应该是四十一了,然而长年卧病却使他看起来像五十岁的人。他的全身没有一块像样的肉,皮肤好像直接贴附在骨头上般形销骨立,凸出的喉结非常明显,令人觉得仿佛死神随时会来召唤他一般。但是,即使如此,哥哥的脸上仍然充满了强悍的气息,有一种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仍要顽强抵抗某种东西的强烈意志。但是,刚才他那抹令人费解的微笑又代表什么意思呢。
“让你们久等了。来,辰弥,请进。”
“辰弥,过来这里,人家从刚才就一直等你等到现在。”
在哥哥的床边,小梅和小竹姑婆还是一如往常,像两只猴子般坐着。她们当中一个指着身旁的位于要我过去,我弄不清楚叫我的是那一位,只能照着那人说的去做就是了。
“久弥,这位就是你弟弟辰弥,他已经长成一个有为的青年了。辰弥,这是你哥哥。”
其中一位姑婆为我和哥哥介绍。
我默默不语地在下望,正好对上了哥哥那道几乎要把人吞噬掉的眼神,最后他发出含着痰的声音说:
“看起来真的是一副年轻有为的样子,田治见家竟然能生出这样的好男人,真是大稀奇了!哈哈……”
这笑声听起来有点阴险,然而哥哥却因为笑得过分剧烈而咳得更厉害了。当他咳嗽时,房间里充塞着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这股臭气虽然今人难以忍受,但是哥哥刚刚说的那些语,却让我不敢把头抬起来。哥哥持续咳了一会之后。终于停了下来,转头跟坐在另一边的人说:
“阿慎,怎样?有这样好的弟弟回来,你说我能不安心吗?终于有人可以继承家业,我也能安心的闭上眼睛了。久野表叔,你也替我感到高兴吧!哈哈哈!”
哥哥看起来好像又要咳嗽的样子,其中一位姑婆赶紧递杯水给他。只见哥哥的喉结骨碌骨碌地滑动着,咕噜地把水喝下去。最后,他把头往旁边一靠,说道:
“好了,不用了。姑婆,别烦我了。”
他把杯于用力推开,然后转头面对着我说:
“辰弥,我帮你介绍,坐在最旁边的那个人就是久野表叔,他是个医生。对了,我听说最近我们村子又多了一个好医生,辰弥,如果你生病了,就可以请他来替你看病。坐在他旁边的是你堂哥慎太郎,虽然他在这个村庄里没有任何财产,你还是要尽可能地讨好他,让他对你好一点,懂吗?要知道入境随俗的道理,努力做好你的工作,好让大家都疼爱你。最后还要注意一点,就是别让坏人侵占田治见家的财产。”
说到这里,哥哥又开始咳得很厉害。我看在眼里,不禁十分替他担心。
就在这同时,不知怎么搞的,我觉得有一团漆黑的影像在我心底深处扩散开来。
虽然我还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由哥哥的态度来看,我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对久野表叔和慎大郎堂哥都心怀憎恨,甚至可以说充满敌意。就算是亲朋好友,也只有在情况危急时才知道究竟谁才是敌人或朋友。这一点让我深深感受到乡下传统大家族之间彼此相处的困难。当我为他们的处境感到悲惨、无奈的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沮丧席卷了我的全身。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太兴奋的缘故,哥哥一直咳个不停,咳到几乎让人以为他会因此而断了气。听到他的痰始终卡在喉咙出不来时,我就觉得心中一紧,再加上那股难以忍受的恶臭飘散在这个梅雨季节的潮湿空气里,更加今人恨不得能马上转身逃开。
尽管哥哥咳得如此严重,却没有一个人挺身出来慰问他。小梅、小竹姑婆虽然蛤曲身子坐在他的面前,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就算她们对哥哥的病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可是依常理来看,她仍伪态度也未免大无情了吧!
坐在最远处的姐姐低着头微微地动了一下肩膀,我看见她从脖子到整个脸部都好像被火烫伤般火红,是不是她也不敢抬头看这悲惨的一幕呢?
久野表叔的名字叫久野恒实,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的年龄接近六十,身体非常消瘦,目光犀利,灰白色的头发看起来很坚硬。可是他却眨都不眨一眼,静静地远远看着正在咳嗽的哥哥。假如一个人的眼神足以杀人的话,那么哥哥此时可能早已气绝身亡了。
久野表叔的脸长长的,鼻子高高的,挺拔的面孔令人联想到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英俊的帅哥,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五官变得更加的凹凸分明,这时候,显现在他脸上的只有憎恨傲慢的态度。
至于里村慎大郎堂哥,从我最初踏进这个房间开始,他就是最受大家注目的。可是,唯独只有他一个人让我无法看出他的性情。
他的年纪大约和春代姐姐差不多,外表肥胖臃肿,皮肤很白,光着头,身上穿的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粗糙卡其服,十足像个军人的打扮,至于脸上没刮干净的胡子渣,刚好印证美也子所形容的——是个邋遢、落魄的男。
正如刚才所叙述的,我从踏进这个房间开始,就一直注意慎大郎的表情。我试着想从他的表情里探询一些讯息,结果却是一无所获。他沉默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不管有任何变动,始终维持一动也不动的姿势,眼睛冷冷地望着别处。
他看起来像是临危不乱、大胆沉稳的模样,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濒临虚脱的状态了。
坐在慎太郎旁边的就是他的妹妹典子小姐。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可以肯定她绝对是个丑女。有人说,美丽是一种筹码,如果她长得非常漂亮,我可能会很同情她,甚至会为父亲所造成的罪孽感到自责、抱歉,但是也由于她实在不够漂亮,她不仅没有让我有这种感觉,甚至还觉得心安理得。
典子张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在座的所有人。说她天真无邪,或许真有那么一些,除此之外似乎就一无长处了。她是个额头宽。脸颊消瘦的女人,正如美也子所描述的,她看起来不像和我差不多年纪。
这并不是表示说她看起来很年轻,只是他给人的感觉是,她好像错过了成长的样子,就像是不足月的早产儿,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有多脆弱。
她好奇地一一巡视在座的所有人,直到她的视线转到我的身上才停止,然后她全神专注地望着我。但是,我知道她的眼朴没有掺杂一丝特别的感情存在,反而只是像天真无邪的孩子在看一项珍贵、奇特的东西罢了。
哥哥还是不停地咳嗽。他每次咳嗽暂停的间隔,都会发出痰卡在咽喉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快要刺穿骨头一般。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任何人上前去慰问他,我觉得屋里的气氛愈来愈沉重,一股窒息的感觉向在座的每个人压迫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哥哥突然挥了一下手。
“王八蛋!王八蛋!我这么痛苦,竟然没有任何人来安慰我,王……”
说到这里,哥哥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他的太阳穴附近已经冒出许多冷汗。
“药……把药给我!药……谁把药拿给我……”
小梅和小竹姑婆互望一眼,然后轻轻地点一点头,接下来其中一位将放在枕头旁边的盒子打开,并从盒子中取出一包药包,另一位则把吃药用的杯子递给哥哥。
“来,久弥,你的药。”
原先把头埋在枕头里的哥哥听到了,立刻抬起头来。当他正要将吃药用的杯子放到嘴边的时候,突然一副想起了什么事的样子,转头向着我说!
“辰弥,这就是久野表叔开的药,你仔细看,很有效喔!”
我到现在还不懂哥哥为什么那样说,到底他那时心里在想些什么?难道他真的在夸奖久野表叔?可是那句话却又如此巧合地讽刺着接下来发生的大事件!
吃了两位姑姑拿来的药后,哥哥躺在枕头上一段时间。他的咳嗽好像暂时停止了,但是不晓得是刚才大过疲累,还是他纤细的肩膀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打击,此刻他慢慢地平静下来,我看了不禁跟着松一口气。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哥哥突然全身痉挛。
“啊、啊、啊、好……好痛苦,水……水……”
他从床上弹起来,把手伸进嘴巴去,拼命往喉咙里挖。他这个举动把在场的人都吓一大跳,和刚才咳得很痛苦的时候相比,简直是十倍有多,我突然想起外公去世前全身颤抖的样子。
“啊…姑婆……哥哥他。”
两位姑婆看到哥哥的痛苦和平常不同,也手足无措起来,她们赶紧将喝药的杯子递给他,但是哥哥已经无法再喝了,只听见杯子憧到牙齿发出的喀喀声音。
“久弥,把这个拿好是水啊!你看这不就是水吗?”
只见哥哥把杯子一甩又开始努力地向喉咙挖起来,直到他吐出大量鲜血在雪白的床单上,而后,他就一动也不动。
怪客金田一耕助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毛骨悚然,当时我在那个黑暗的房间里,感觉到有一股如黑雾般的邪恶之气笼罩着大家。我直觉有某种东西威胁我的安全,很想冲动地逃离那里。
各位读者,如果你们想嘲笑我神经兮兮的就尽管笑吧!对我而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的经验了。外公那一次也好。哥哥这次也好,只要那种压迫的感觉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下一个瞬间他们必定都是惨死,而且临死的痛苦样子都相同。
毒杀……这个字眼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就是基于上面的理由。
但是,其他人却出乎意料地镇定,久野表叔为哥哥注射了二、三针之后,见他始终没有反应,终于放弃急救,摇摇头说:
“节哀顺变,因为他太兴奋了,所以加速了死亡的脚步。”
我很惊讶地看着他,他的话让我感到十分怀疑,然后我失望地看着那些苟同他的看法的人。
但是,我知道,尽管久野表叔无奈地请大家节哀顺变,我还是发现他的身体微微地在颤抖,当他发现我在看他时,便狠狠地把脸转到一边去,不知道他是因为哥哥的死而颤抖,还是因为被我瞧见他狼狈的样子而颤抖,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这里头一定有文章,久野表叔也一定知道这件事有溪跷。从此这件事深深地烙印在我心头。
然而慎大郎堂哥的心情,却和久野表叔相反,他还是那么令人无法捉摸。当哥哥痛不欲生的时候,他虽然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很快的他又恢复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看着哥哥去世。典子堂妹还是那副天真无邪、不问世事的天真模样。
看到这一群冷漠。无情的亲人,我真想大叫一叫一声,只是那些话嘎在喉咙里一直出不来。
“不对、不对,这种死法太不寻常了。哥哥的死法和外公相同,一定是遭人毒害的。”
但是我却做不到,硬是把快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哥哥原本就病得不轻,再加上身旁一直有医生在照顾他,所以他突然去世的事,好像没有造成大大的问题。
因为大家都晓得这件事迟早会发生,所以不管是亲戚还是仆人,都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
虽然我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但是也没有必要为多事的家族再惹事端。更何况我也不能断定哥哥是遭人毒死的,或许肺结核这种病到了后期,都是这样的死法呀!假如当初我没有亲眼见到外公的死,也许我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久野表叔所说的话,所以我就忍住不说了。
哥哥的葬札就在次日的傍晚举行,这次的葬礼其实是为两个人举行的,另一位是我带口来的外公丑松的骨灰。
我原本应该把外公的骨灰送去并川家,在那里举行葬礼的,但是却由于哥哥突然去世,没有空将骨灰送过去,才会决定索性在这里一起举行,外婆和他们的养子兼吉夫妇听到这个消息,便马上赶过来。
外公除了妈妈之外就没有别的小孩,再加上妈妈后来带着我到姬路的亲戚家避难,于是外公外婆就认养他们的侄子兼吉来继承他们家。
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外婆浅枝和她的养子兼吉先生。但是因为他们和这个恐怖的故事没有什么特别的关联,所以我决定不要把他们牵扯进来。
两位双胞胎姑婆互相商量过后说:
“自从鹤子不见了之后,我们和丑松就没什么连络;但是这一次他为了我们家到神户去,却命丧异乡,再怎么说,我们都应该为他举行隆重的丧札,只是双方都必须由辰弥当主祭人,所以……”
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像我这样平凡无奇的人,怎么会一转眼之间变得这么重要?那天,我一整天都忙得昏头转向。
村民一个接一个来参加丧礼。由于他们都没有想到主祭人是我,所以当他们说完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后,视线就一直落在我身上打量着。
美也子那天也来了,美也子的大伯野村庄吉也和她一起来。
野村家位于村子的西边,和我们田治见家是村里几乎势均力敌的大户。家长庄吉看起来就是一副一家之主的样子,沉着稳重,说话和和气气地,年纪大概五十岁左右。但是,当美也子介绍我时,刹那间他露出好奇的表情,当然,他很快地又恢复正常。
接下来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哥哥和外公的葬礼一直办到隔天傍晚才结束。在神户时,我将外公的遗体迅速地火化,再把骨灰带回来,但是这里的人一般都习惯土葬。
田治见家的墓地在房子后面八墓神庙的下方。我们在墓地上挖一个洞,把哥哥的棺材放了下去,我是第一个把土撤到棺材上的人,当时我心中有一股好像失去重要东西的失落感,至今都还印象深刻。
下葬完了回到村子,就在葬礼最尾声的法会上,美也子来到我身边。
“辰弥。”
她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直呼我的名字。
“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你有空吗?”
“啊,是什么人?”
“我也不太清楚他是谁,从神户回来以后,我就看到他在我们家。听说他是我大伯的旧识,到这附近来办事,顺道到这里来,在我家逗留几天。他的名字叫金田一耕助。”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金田一耕助是什么人,而美也子好像也不知道。
“那他找我有什么事?”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他说想和你私下谈谈。”
我的心中一阵混乱,我猜想他可能是警方的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也没有道理不和他见面。
“请他到那边的和室去,我在那边等他。”
为了避免横生不必要的枝节,我选在人迹稀少的和室等他,当他一个人微笑地走进来,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第一眼时,我不禁怀疑跟前这个人是不是我要见的人。因为我一直认为我要见的人,是一个相貌堂堂、风采翩翩的男士。
“打扰了,我是金田一耕肋。”
他很有礼貌地跟我打招呼,我趁这机会仔细地打量他。
金田一耕助的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个子矮小,头发蓬乱,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身分地位的人,再加上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和服,着起来顶多像是个村办事处的书记或小学老师。他说起话来还带着浓浓的乡下口音。
“哪里哪里,我是辰弥。请问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啊,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金田一耕助一边微笑,一边用他那锐利的双眼打量着我。
“在这个时候提这些事,实在很不妥当,但是你知道村子里的谣传吗?”
“你说村子里有谣传?”
“是关于你哥哥的死,村子里到处散布着奇怪的谣传。”
我听了不觉紧张起来。虽然我没有亲耳听到那谣言,但是由于昨天听到浓茶尼姑所说的话,我不难想像出那些关于哥哥的奇怪谣传,更何况我自己也对这件事感到怀疑。
金田一耕助发觉我脸上有异样,随即笑笑他说:
“原来连你也怀疑这件事,但是你为什么役把它说出来呢?”
“为什么要说?我有什么资格说呢?”
我终于开口说话了,只觉喉咙刺痛,口干舌燥的。
“当时有医生在场,他都没有说什么,像我这种外行人。有什么资格说话呢。”
“原来如此,你这样说也对。只是,辰弥,在这儿我不得不先警告你,今后只要你认为有不对劲的事,最好立刻说出来,这样对你比较有利,不然以后事情会变成怎样,我就不敢保证了。”
“金田先生,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自从你回来村子后,村民们都用有色的眼光看你,他们全部认为往后一定会有事情发生。实际上,这只是迷信,但是就因为迷信才更加恐怖,因为无法用一般的道理跟他们解释。只是不论丑松或是你哥哥,他们死的时候都是在和你见面时发生的,所以村民们的迷信会愈来愈根深蒂固,请你务必要小心,”
我顿时陷入灰暗、恐惧之中,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黑线,将我重重捆绑,愈来愈紧,我的心就像铅块一样沉重。
这时金田一耕助笑着说。
“啊,真是太夫礼了,第一次见面就跟你说这些怪异的事,你一定觉得很不舒服吧!请原谅我多事。至于你对你哥哥的死因感到疑惑,可以请你说明吗?如果以你主观的角度来述说,可能会造成侦办时的偏差,所以请你客观地叙述当时的情形好吗?”
我照着他的问题一一回答哥哥去世当天的情形,金田一耕助不时的插后进来,刺激我的记忆,最后,我总算把话说完了。
“你将久弥临死那天的情形和丑松死的时候互相比较,是不是觉得很雷同呢?”
我脸色沉重的点点头,金田一耕肋沉默地思考了一下。最后他一边盯着我看一边说:
“辰弥先生,我认为这件事不会就此结束,因为整个村子部被谣言弄得风声鹤唆,而且你也对这件事感到疑惑。当然,这件事最后一定会传到警察那里。”
金田一耕助说完后,试探性地看着我。
金田一耕助的预言没有错,三天后N的警察分局和冈山的警察总局都派来许多人,将哥哥的坟墓重新挖开,当场由隶属县警察局的医师N博士解剖尸体,村子里的医师新居修平协助解剖工作。
解剖的结果在两天后发表了,警方判断哥哥的死因是中毒死亡,而且和外公丑松中的毒是同类。
就这样,八墓村开始逐渐陷入无形的黑色妖气所笼罩的漩涡之中……
可怜的受害者
我的恐惧感日渐加深,整个人被这种感觉围绕、煎熬着,日子过得十分痛苦。
我知道我有许多事必须去做,只是我不晓得该从哪里着手。最后我决定先把所有的事情好好研究分析一下。
第一点,外公丑松和哥哥久弥是他杀的,可是这和我回八墓村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是因为我要回来,或是因为我有可能回来才发生的吗?
可是如果当初他们没有登报找我,或者就算他们登报找我,只要我拒绝回来,是不是这种事就下会发生了呢?
这一点我必须仔细想一想。
往坏的地方想,这两个连环杀人事件,有可能是以我为中心而设下的圈套,这件事只不过是整个圈套中的一环,也可能是这件事和我根本没有关系,凶手别有用意。
田治见家有没有找到我,我有没有回来这里,都和整个事件无关,不论我存不存在,这两件杀人事件还是会发生。
至于凶手的想法与目的,我一点都不了解,不,不仅是我不了解,对大家来说,这都是个谜。
到底他为何要杀死外公呢?他这么做也不能保证我一定会离开神户,要不是美也子去接我,我恐怕不会回来。
自从哥哥被毒杀以来,我还是搞不清楚原因。其实凶手大可以放过哥哥不杀他,他迟早也会死,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可不可以平安地渡过这个夏天呢!
凶手这么做只是让他死期提早来到而已,有必要为了这一点原因而冒这么多的危险吗了。
还有一点必须提的是,自从哥哥的死被判定是他杀的同时,身为亲属兼主治医师的久野表叔就被警力调查得很厉害。现在处境最艰难的,莫过于久野表叔了。
到现在我对哥哥死前的样子,还是记得很清楚。哥哥咳得很严重,要求姑婆们拿药给他,然后他们其中一位(我不清楚拿药的人到底是小梅姑婆还是小竹姑婆)从枕边的盒子里取出一包药。
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刻意选择哪一包药,只是从许多药包之中,拿出最靠近手边的那包给哥哥吃。
当警方怀疑哥哥是遭人毒死的时候,立即将所有药包没收了,但是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因此在那个时候,姑婆是从许多药包之中,偶然挑中唯一含毒的那包药。
这些药包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由久野表叔为他准备的药,药的配方很古老,现在就算是乡下的医生,也已经没有人调配这种药了。
但是,哥哥好像很习惯吃这种药,三餐饭后固定都吃,一次不少。
只要药吃完了,他就叫下人去帮他拿。
难道问题出在这里吗?
刚开始久野表叔一次包一周分的药,后来他觉得很麻烦,再加上这个药方不必担心会变质,所以,他改成一次配一个月的药。但是,一次给一个月份的药,感觉上有点不负责任,所以才又改成一次给一周份的药。
因此,久野表叔的药局里,一直预备着许多已经配好要给哥哥的药包。
照这情形来看,凶手就有两次调包的机会。
一次是把放在枕边盒子中的药包换掉,另一次是在久野表叔的药局把药掉包……假如是后者,要调查就不容易了。
首先,哥哥和一般的病患相同,疑心病非常重,他的房间除了小梅、小竹姑婆和姐姐之外,其他人根本不准进去,当然,主治医师久野表叔又另当别论。
所以就第一种的情形而言,只要从这回个人身上去调查即可,然而第二种情况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因为这里是乡下地方,久野表叔的药局大门一直是敞开着,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
由于隔间的关系,久野表叔家的客厅在诊疗室的后面。所以从大门到客厅一定会经过诊疗室。当有病患在的时候。访客就得通过诊疗室旁的药局直接到客厅。
所以,只要是和久野表叔熟悉的人,都可能有机会下丁。
因此,与其说谁有机会下手,倒不如说知道哥哥服用的药放在药局的什么位置的人,才有可能是凶手。
关于这一点久野表叔也不知道。
虽然这是乡下地方,但医师也不会随便开药给病人。
预先配药包好这件事,久野表叔一直保密没有跟任何人说,只是一个月份的药包起来至少也有百来包,全部由一个人把药包好,实在也是辛苦的工作,所以通常都是由家里的人帮忙一起包。
这些人当中包含了小学生、国中生在内,就算久野表叔保密不说,他们也可能把事情说出去,或许整个村子里早就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
我觉得不管是那一种情形,凶手绝对是不慌不忙的。
凶手虽然不知道被他调包的药,外公和哥哥究竟会在间时吃下去,但迟早都会吃下去,因此他也很放心。
换句话说,凶手一直都是采取最合理、最安全的方法。我只能说,这两件事发生时,我凑巧在场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罢了。
当我往这个方向思考时,就不觉得这件事是因我而起的。
我只是偶然被卷人这个漩涡之中,是个被弄得晕头转向的可怜受害人罢了,可是我背负着父亲深重的罪孽,就算纯粹只是偶然的巧合,别人也不会认为我是无辜的。
说起来实在好笑,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变成整个凶杀事件的中心人物。
但是,如果事情真的演变成这个局面,我就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整个人墓村里,只有美也子站在我这一边。但是,美也子她是女的,况且村民对她也没有好感,到底她是不是个可靠的人,还是个问题。
这样一路想下来,我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别人可以依赖了。
我要战斗下去。但是,要和谁呢?
到底准是敌人呢?
我开始思索哪些人对我怀有恶意。
但是对一个刚到这里的外地人来说,要找出这样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到神户调查我的品性、主平的那个人算不算敌人呢?
根据在神户的朋友的形容,他看起来像乡下人,如果他是八墓村的村民,要查出是谁应该不会太难。
住在这种乡下,只要有人一晚不在家出去旅行,马上就会传遍全村的。
我假装无所谓地间姐姐:
“最近是否有村民曾经出去旅行?”
由于姐姐平日不大出门,所以她回答说:
“除了丑松和美也子之外,没有其他村民离开过村子。不过,我虽然不大出门,但是女佣阿岛常常会告诉我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所以村子里如果发生什么事,应该会传到我的耳里,只不过村子里实在也没什么大事可谈。”
于是我继续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姐姐:
“慎太郎最近是否有到别处去旅行?”
姐姐听到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但是她还是不慌不忙地告诉我没有。
“如果慎大郎曾经去旅行,她不可能不知道,原因是典子小姐的身体非常虚弱,只要稍微做了点事就会累倒,因此,我瞒着小梅、小竹姑婆和哥哥,暗地里派阿岛去帮他们洗衣烧饭。所以,只要慎太郎有一晚不在家,阿岛都会跟我报告,我不可能不知道的,”
最后,姐姐叮咛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小梅和小竹姑婆。
听了这些语之后我大为吃惊,我一直认为大家都憎恨慎太郎,可是现在竟然有一位充满同情心、默默付出爱心的人出现在我跟前。
由此可见姐姐是一个心地善良,慈悲为怀的人,我听了非常高兴。
老实说,我也曾经对慎太郎没有好感,也许那是受到小竹、小梅姑婆和哥哥的影响,此刻我才知道自己的看法实在是太主观了。
我将心中没来由的阴影赶走之后,重新询问姐姐:
“为什么除了你之外,人家都对慎太郎怀有敌意?”
刚开始她不肯说,后来在我苦苦逼问之下,她终于将原因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我真没用,连才刚到这里的你都看出来了。”
姐姐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其实这件事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能怪慎太郎的父亲修二太好了,因为他是田治见家的次子,却比身为长子的要藏——我们的父亲更成熟稳重。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姐姐的脸上充满了哀伤的表情。
“这种事说出来只会伤害到死去的父亲和哥哥,因此对我而言,每当提起这件事,便有如刀割般痛苦,但是你硬要我说出来……”
“辰弥,虽然时代改变了,但是在乡下地方,家族的传统力量强过一切,自古以来都是由长子继承家业,只要长子不是傻瓜或精神异常,次男、三男是无法顶替哥哥继承家业的。尽管他们只差二、三岁,而且非常的优秀,还是不能违背传统。
“如果兄弟两人都同样有才干,就不会有问题产生了,或者是哥哥无能,弟弟也同样无能,当然也不可能有争夺家产的情形发生。然而,我们的父季和修二叔叔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叔叔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做任何事都面面俱到,绝对不会丢田治见家的脸,相反的,我们的父亲却一无是处,因此姑婆们常常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感。
“继承家业的长子窝囊无能,可是次男别无选择地继承别家的家业,他却偏偏很优秀。
“由于姑婆们嫉妒叔叔如此能干,再加上对愚蠢的爸爸充满哀怜之心,使她们将所有的不平衡心态转成憎恨,甚至到了慎大郎这一代,这种心态更加强烈了。”
姐姐撑着额头,痛苦他说:
“田治见家没有一个人有出息,不论是哥哥或我,我们都无法独当一面的撑起家业。不,你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为我辩护?但是我和哥哥同样都继承了父亲的遗传基因呀!”
姐姐落寞地微微一笑。
“但是。里村家的慎太郎却很优秀,尽管战争为他带来许多的灾难,他并没有一厥不振、哥哥实在无法和他相比。姑婆们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哥哥身上,却见田治见家的继承人无法独当一面地撑起家业,所以,当她们看到别人做得到而他们不能时,心里自然有种被压迫的感觉。对哥哥而言,面对像慎大郎那样独立能干的人,无形的恐惧感便袖然而坐。换句话说,姑婆们和哥哥对慎大郎的憎恨,都是由低劣者对优秀者的嫉妒心理衍生的。”
姐姐的心脏不好,话说到这里时气都喘不过来,脸色变得很苍白,眼睛下也浮出黑眼圈来,我深深为她感到可怜。尽管身体如此痛苦,她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容说:
“但是,我很高兴你能回来。你很实在,不,是很优秀,所以我很高兴。”
听到姐姐如此称赞我,原本疲惫不堪的双眼,刹那间为之一亮,而姐姐却红着脸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