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裂隐身在一棵钉满了邪恶符布和人偶的大树之后,悄悄远望数十尺外那“清莲禅寺”山门。
早在山路更远之处,荆裂已察觉前方燃着明亮的火光,如今近距离更看得清楚:那座惨被污毁的木柱山门,里外的空地上燃烧着几堆猛烈柴火。众多波龙术王弟子密密麻麻地围聚在火堆旁,正在黑夜里喧闹叫嚷,声音响彻了谷口。
术王众围在火焰四周,一个个状貌有如陷入狂喜之中。
荆裂细看,他们有的在轮流服药喝酒;有的则脱掉了五色怪袍,露出汗水淋漓的上身,一手提着反射火光的刀子,疯狂似地跳舞,状如鬼魅上身。
围坐的人不断合唱着一首歌谣: 人生此间 凝之为物 灭化无常 死何足畏 尽我百欲 物灭灵归
事神以诚 宣教大威
千世功成 日月同辉
这首物移教的《物灭还真歌》,波龙术王弟子在黑暗里唱来,凄如夜鬼叫号,教人心寒。
赤着上身的那些术王众,跳舞动作越来越快,有的用刀尖划在自己胸膛上,破开一条条血痕,他们面上却无痛苦之色,还用手指沾血在脸颊上画符,神情兴奋。
荆裂一眼看去,聚在山门的术王众,怕不有六、七十人。
“竟然这么多……”他低声咒骂着,再藉火光仔细看那山门四周的地势。
左边门柱外十数尺处,就是深谷的北崖,右边则是甚陡斜的峭壁,两者皆难爬越。如此险隘的半山中,术王众却能聚集这许多人,皆因山门内正好有一片开阔的大空地,可是一到门前,山路就极狭窄,成瓶颈之势。
如此地形,别说要隐匿潜行过去,就算是强攻也不易,恐怕非得有数倍甚至十倍兵力不可,并要有前仆后继地牺牲人命破关的觉悟。
——难怪那妖人会选这地方结寨,确实是易守难攻……这山门扼住入“清莲寺”的唯一要口,荆裂眺望门内远处,只见一片漆黑,夜雾围绕,没能看得见禅寺的灯火。
面对这关卡,荆裂心想就更有必要潜入去,仔细侦察“清莲寺”的地貌形势,否则难言向敌阵主动进攻。
荆裂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来到此地之前,他已沿途暗杀了三个术王的戒哨。虽然他已将尸首抛下山去,但对方随时换班看守,一旦发现同伴不见,必然生疑。
本来荆裂今夜没有开杀戒的打算,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清莲寺”侦察;但登龙村杀敌救人后,他改变了计划,用上这手段快速强闯。
他的盘算是:薛九牛跟那些女人,此刻恐怕还未逃远,假如术王众马上下山,随时可能追及。荆裂杀了几个山路上的戒哨,如给对方发现,就认定来者是要入侵“清莲寺”,只会在山上搜捕,不会去追薛九牛他们。
——荆裂甚至已想到,必要时自己要故意现身,引开术王众的注意,以掩护那些虚弱的女人逃得更远。
可是这个策略,同时亦令他黑夜侦察的时间更紧迫。
眼前这座严密防守的山门,如何潜得过去?
荆裂其实已经想到一个从前用过的方法,只是有些冒险。此刻他下定决心进行。
他将头顶的其中几条辫子割开,散到脸上遮掩,又将草鞋脱了塞在腰带上,借着夜色和山雾,在树间向前潜行。
直到山门前的人群外不足两丈处,荆裂眼看已再难走得更近,开始往左去,轻轻爬到北面的山崖边上。
荆裂极谨慎地用双手和足尖探索着,逐点逐点地沿崖面向下爬去。爬到大概六、七尺深处,确定脚下有突出的石头,能够站稳之后,他将缠在腰间的长铁链连着乌铁枪头取下来。
本来要慢慢在这崖壁上横爬,越过敌人关口,也是可行的方法,但最少得花大半个时辰。荆裂没有这样的时间,他只能用另一个更快的方法。
荆裂先竖起耳朵仔细听上方。歌声和各种叫闹声仍然鼎沸。他确定不会给发现后,就猛力将铁枪头朝着前方的山崖掷出!
枪头在黑暗中似命中了物事。荆裂先静下来一阵子。上面的人歌声依然,没有听见枪头插进泥土的声音。他用力拉了拉铁链,确定枪头插得够深后,就将铁链末端绕在右腕,左手则反拔出狩猎小刀。
——这样的事情,他在占城国的丛林里也试过一次。但那时拿的是树藤,而且是在白天。
荆裂不去多想。他闭目深深吸一口气,也就从石上跃下。
以深入泥土的枪头为轴,荆裂拉着铁链,身体贴着崖壁往前摆荡过去!
黑暗中不见一物。急风迎耳目扫来,荆裂在这短暂的瞬间,只祈求途中没有横生的树木。
荡过那半圆轨迹的一半时,枪头因为角度和受力而松脱,离开壁面的泥土,但荆裂的身体仍乘着荡力向前冲。
在这样的黑暗里,向着目不能见之处凌空飞荡,那巨大的恐怖感实在难以想象。但对荆裂来说,这不过像是另一次游戏。
当感觉荡飞的力量减退时,荆裂在空中挺腰往右靠,乘势将小刀反手往前刺出!
刀刃深深吃进土里。荆裂的左手从指到肩,整条绷紧如钢铁,牢牢抓着刀柄;右手和双足却放柔附上山壁,卸去那撞击的反向力度。身体四肢能够如此各自软硬自如,全靠平日严格武道修练得来的超凡协调能力。
荆裂如蜘蛛般附在崖壁上,确定全身都定住后,才吁出一口气来。
他一边把小刀轻轻上下撬动拔出来,一边倾听上方。人声还很吵。这一荡只到了对方阵营的下面。还得再“飞”一次。
如此可怕的黑夜飞荡,刚刚才平安完成,松过一口气后却又马上要来第二次,需要钢铁似的神经。
——但是对于十五岁就独自在黑夜泛舟出海、航向未知前途的荆裂而言,早就习惯这种极端的刺激。
他将垂在深谷下的铁链枪头拉回来,想也不想就再次向前方山壁掷出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老天才不会让我死在这种事情上。
第二次飞荡比第一次还要轻松些,到最后那枪头还半插着山壁。荆裂松去绕在右腕的铁链,将左手小刀回鞘,开始沿崖壁往上爬去,这倒比刚才向下爬容易得多。
荆裂先在崖边探头看看,确定已经到了敌人营地的最后头。似乎没有人向这边瞧过来,才从崖边攀上去。
这时却有一条身影在左前方的暗处移动。荆裂身体一时僵住。原来是一名术王弟子,正在树底下解完手,刚好转过脸来。虽然四周很暗,但可见他的眼睛视线,明显正停留在荆裂身上。
“你爬到地上干什么?……”那术王弟子喃喃说着走来,显然喝了酒,脚步有些轻浮。
荆裂故意垂着头,让头发掩着脸,身体缩在那袭五色彩袍里,尽量扮成神志不清的样子。
对方却没有就此离开,还是走过来:“你怎么睡在这儿啊?小心滚下山崖啦……我好像没见过你——”就在接近到只有七尺时,荆裂身体突然弹起冲前,右手一记“五雷虎拳”,指节自下向上勾击在这术王弟子的胸腹之间气门处,那术王弟子马上无法呼吸发声!
趁对方呼叫不出,荆裂左臂一绞,将术王弟子的头颈挟在腋下,腰身往后力仰,全身力量和重量都落在对方颈骨上。只听见那后颈处发出沉沉一记断骨声,术王弟子即时气绝。
荆裂顺势一转腰,就把那尸体朝左横摔出去,瞬间飞堕入深谷。
荆裂紧张地回头看看最接近自己那火堆。人群并没有往这边看过来。
他这才宽心,赤脚踏着甚轻的快步,朝山谷的黑暗深处进入。
荆裂走着时,想到刚杀掉那人说了句“好像没见过你”。看来这伙术王众颇为紧密,互相都认得样子,单靠这套五色袍不足以骗过敌人。荆裂遂窜入山路边的树木间,宁可依靠夜色作掩护。
另方面荆裂又感到庆幸:术王众的守备并不严谨,甚至竟然在喝酒吃药,唱歌跳舞,意态非常轻率。
荆裂知道原因:长年都在欺负别人的家伙,渐渐就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被人欺到头上来。这些家伙已经横行无忌多时,警戒心自也低下。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今天折损了数十人的事情吧?……波龙术王说不定隐瞒着,以免影响军心。
刚才听术王弟子唱的歌谣,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内容说什么“宣教大威”的,荆裂断定必是物移教的歌。
那歌词里又说“尽我百欲”,荆裂猜想:他们这等纵欲行径,当是物移教义的基本,也必然是波龙术王用以控制弟子的手段,长期下来已成为他们的习性,因此即使有守卫任务在身,也是无法克制。
荆裂将这点牢记在心——日后的战斗说不定有用。
他乘夜前进了好一段路,那“清莲寺”终于在望。只见前头横着河溪,独有一条木桥可越过,再隔一片空地后就是两层高的寺院。此刻寺院四周全都插满了火把,照得禅寺前后亮如白昼。荆裂远远都看得见寺院外涂满了红漆符咒,妖气逼人。
这寺前的河溪桥梁,又是继那山门后另一个关卡;再看寺院所在,位于山谷最深处,后方和左右都是峭壁,高得连寺院的火光也照不见顶。
荆裂不禁皱眉:这“清莲寺”地势,果真有如难攻不落的城堡。
寺院外四周虽然也有术王众巡视守备,但并不密集,要潜过去倒比刚才山门前容易得多。
可是荆裂也未忘记后面那山门的关卡。现在自己已经有如偷偷走进瓶子里的老鼠,一旦敌人警觉,无路可逃。
——被一百人围攻,这可不是好玩的……荆裂自己也奇怪,今夜为何甘愿如此履险。
像这样讨伐匪贼,他以往不是没有参加过。在吕宋岛和满剌加时,荆裂就曾经好几次帮助当地土著跟海盗打仗。他那时目的不外是为了测试自己的武功,累积实战经验,有时甚至为赚钱吃饭,并没有想过是否行侠仗义。
可是这次很不一样。就像在登龙村冒进救人,或者刚才在黑夜山壁飞荡,这等事情,换在从前的战场里,他才不会做。
是因为这次的敌人波龙术王,是仇敌武当派的吗?多少也有一点。是因为给王守仁的不凡气魄感动吗?也是。
可荆裂一直想着的,是在九江城的时候,宁王亲信李君元说过的那句话。
——就算练得天下无敌,却自绝于天下世事,又有何益?
这么一个只懂鼓如簧口舌的谋士,在荆裂心中的价值其实比一条狗还不如,本来不应该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但他却到今天都记着。
他不服气。只因心底里感觉给李君元说中了些什么。
——这就是我如此投入打这场仗的原因吗?……——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等待胜利之后再说吧。也许以后可以请教王大人……荆裂总觉得,这个王守仁既有智慧,为人行事看来又值得信任,相信能带他了解更多道理,定然也有助武道上的修行。
荆裂尽量往那“因果桥”接近去,同时小心隐藏着身影,不被寺院的亮光照到。他将“清莲寺”前后左右的地形,默默记成心里一幅图画,同时也在思考有什么弱点漏洞能够攻进来。他并数算寺院外可见的守备人数,加上之前在山门那些人,兵力果然甚众,跟庐陵百姓所说的数字大概相符。
“清莲寺”的地势和守备情形,荆裂已经探查得差不多了;要再接近那满是火把的寺院,亦似乎不可能。可是他还未想离去。
荆裂一直走到这禅寺前,别说是那波龙术王本人,就连其座下头目,仍是一个未见。
这亦是荆裂前来打探的重要目标。部众多寡还在次要,敌方主将是何人物才更关键。日间他曾跟那鄂儿罕交手,对方竟然一出手就是“太极双剑”,令他非常好奇,更想看看其他两个头目是什么货色。
能够亲眼看看波龙术王的真面目,当然更好。
在寺前空地上,大群术王众就像在山门处的同伴一样地喧闹,围着火堆尽情吃喝歌舞。他们更把那“清莲寺”住持觉恩大师的尸体搬到中央来,轮流在上面撒尿取乐。
“阿弥陀……你的佛!”一个术王弟子在腐尸上撒完尿后高声狂叫,不穿回裤子,就在那死去已久的和尚面前跳起舞来,光秃秃的屁股左摇右摆。同伴也都哄笑。
此时“清莲寺”的大门打开,一人踏出门槛,冷冽的目光盯视空地上众人。术王众登时噤声,停止了歌舞。
荆裂仔细看过去,只见那是个身材宽壮不下于他的中年男子,右额一道大大的伤疤几乎盖住眼睛,显得两目一大一小。男子全身都穿黑衣,散发着其他术王座下所无的克制与精悍。
——此人远比这里任何一个危险。如果这些人是狼,这家伙就是老虎。
荆裂心中判断。虽然根本没有看见对方出手,但他估计这男子比鄂儿罕更强。
身穿黑衣的梅心树,就只是这样站在佛寺门前,一句话都不用说,术王众即从迹近疯狂的状态下清醒过来,没有一个敢张声。
——只因他们都深知,此人在术王跟前拥有何等特殊的地位。就算梅心树就地把他们全都杀光,术王亦不会皱一皱眉头。
“一半给我去睡觉。另一半静静看着。”梅心树的号令毋须大声叫出,术王众就慌忙执行,将觉恩的尸体和四周狼藉的杯瓶都收拾好。
梅心树似要回寺院内,却又突然止步,朝着寺外前方的黑暗处远眺过去。
——正就是荆裂所在的方向。
荆裂一动不动。他半跪隐身在树林暗处,相信对方不可能看得见自己。
但梅心树的视线却凝止不动。
术王众也都停下来,瞧着梅心树这举动。有人随着他视线看过去。
在这极静的环境下,梅心树更清楚捉摸到自己的直觉。
他的眼睛确实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感觉不对劲。
——苦练武当派武功多年来,每天都在拼命提升磨练自己的反应和感觉,他对自己的直觉,无由地信任。
“把‘人犬’带出来。”梅心树吩咐说。
两名术王弟子马上领命,奔入寺内。
荆裂开始感到不妥。梅心树的大小眼睛,似乎真的正在遥遥看着自己。
他的身体缓缓逐寸向后退——就是这种危险的时刻,更加不可以心急妄动。
荆裂退到黑暗更深处,猜算应该可以加快速度了,就把双腿渐渐站直。
却在此时,他看见刚才进寺的两个术王弟子,合力拖着一头大狗走出来。
仔细看清,那条并非狗,而是一个手足着地爬行的人!
那“人犬”穿着的同样是五色彩袍,袍上碎布条层层扬起,果真好像一块兽皮。他毛发异常旺盛,头发跟腮上的胡须连成一大片,两眼通红,闪着不似人的光芒,喉头发出呜呜怪叫声,张开的上下两排牙齿,被人用锉子磨得尖利。
“人犬”鼻子嗡动,在空气中嗅了几下,就开始向着前方怪叫。正是梅心树凝视的方向。
梅心树示意部下放开“人犬”颈上的缰绳。
“人犬”四肢并用,往前狂奔起来,竟是迅疾不输野兽,边跑边发出杀气凌厉的叫声!
——这“人犬”是用物移教的好几种药物,施于人身上“调养”而成,将人的感官和身体机能大大提升,尤其气味嗅觉比狗还要灵敏,但智能就下降到走兽一样,只余下生存和侵略的本能。由于药物对身心摧残极重,一般调养不过五年就会死亡。
波龙术王畜养这“人犬”,本来只是当作玩物——他跟部众一向只有出动屠村劫掠的份儿,从来没有防守的必要。
荆裂未想到敌人竟养着如此怪物,眼见那“人犬”已直向这边奔来,他再无犹疑,拔足回身逃走!
“出来啦!”梅心树远远看见黑暗林中跑动的身影,微笑带同部下跟随“人犬”穷追过去!
荆裂跑出路边的树林来,这时前面正有一个术王弟子在路上巡逻,看见一个同样穿五色袍的同门如此狼狈奔出,不免惊愕地问:“你干什么——”荆裂乘着奔势,左手已然拔出鸟首短刀,微斜横斩而出,那术王弟子还未知道什么回事,喉头已炸出一丛血雨!
荆裂跃过他尸身,足下不停,往唯一的出路奔过去。他附近还有两三个术王弟子,这刻却都呆站着。
后头已有足音接近。
荆裂略回头,瞥见正是那“人犬”,用双手双足奔行极快,已及荆裂身后不够五尺!
——这是什么怪物?……这么快!
“人犬”的两排利齿,在月亮下仿佛发光。
◇◇◇◇
霍瑶花用袖间机簧发射的黑针,挟着“破竹刀”之劲风,已射到虎玲兰面门前。
虎玲兰只管架起刀去挡霍瑶花的锯刀,似未看见那暗器到来。霍瑶花已能想象虎玲兰一只眼睛被射瞎的痛悔模样。
针头钉进物事的声音。一抹东西自虎玲兰脸旁飞射出。
霍瑶花更狂喜,右手的劈刀进一步加劲,要顺势将虎玲兰左臂齐肩砍断!
然而星火大溅。
霍瑶花再次感受到强大的冲击,一直震到握刀的手掌虎口之上。锯刀被弹开。
野太刀从横变直,袭取霍瑶花右耳!
霍瑶花受到“昭灵丹”的药力刺激,反应和速度都极快,再次仰头扳身闪过劈下的刀光。几丝断发飘飞。
野太刀劈过后,降到了腰身的高度,突然又一震停顿,瞬间再变为向前突刺!
霍瑶花没想过对方这一柄又重又大的刀子,变招竟是如此急快,充分展现出控刀的无匹臂力。她腰身迅速弓起半转侧闪,再次仅仅避过刺向腹部的刀尖,同时她已把锯刀重新控制,架在身前,往后跳了两步,脱出野太刀的攻击圈。
虎玲兰也收回刀来,成攻守兼具的中路“青眼”架式,刀尖遥指霍瑶花眉心。
霍瑶花这时看见,虎玲兰的脸巾已然不见——原来刚才中了黑针,从她脸上飞出的不是血肉,而是那块布巾。
刚才那射来的飞针,虎玲兰虽然看不见,但她察觉了霍瑶花劈击时,左手离开刀柄的细小动作,还有左腕降下来对准她面门这一点——跟早上术王弟子发射袖箭时的举动如出一辙。
于是虎玲兰本能地将野太刀的长柄,朝着对方手腕指来方向迎挡过去。结果飞针被刀镡撞偏了射线,只钉中她的脸巾飞去。
虎玲兰挡过这一针,其实极险,但她此刻神情宁静,一双杏目全心贯注地监视霍瑶花每一举动,架式定如止水。
——面对恶毒奇诡的敌人,首要是守持无怒无畏的“不动心”。
霍瑶花此刻看见了虎玲兰的脸相全貌,比她想象中还要美丽,心中妒恨更增。她的白脸此刻红起来,眼目满布血丝。
——既是因为那激烈的情绪,也因刚才服下的“昭灵丹”,药力加深发挥。
霍瑶花左手抚抚锯刀柄头上系的那绺血染人发,然后也握到柄上,双手举刀横在身侧。
虎玲兰眉头一动。她看出此刻霍瑶花变了。
虎玲兰先前几招交手虽然都略占上风,但她并未有感受到真正的优势。
其实霍瑶花一直顾着在招式中夹上暗算,反倒将自己的刀招削弱了。她也还未将药物催激出的惊人反应与速度,完全应用在那柄锯刀之上。如今看她架式神态,已然摒弃诡计,全心贯注用刀,绝对要比刚才还难对付。
其实不只霍瑶花,虎玲兰同样因为遇上一个此等厉害的女刀手而大感讶异。
——她的刀跟我一样,是在实战中磨炼出来的。不,恐怕她经历比我多。
要不是已经听过霍瑶花在庐陵的暴行,虎玲兰或许会对这个跟自己相似的敌人生起敬重。
霍瑶花下巴的刀口开始渗血。但她半点没想过退。除了臣服波龙术王那一次例外,她一生都没退过一次——不管是被师父迫害,给同门追杀,还是遭官兵围捕。死在她路途上那一大堆尸体,就是她存在的证明。退了,她的价值就跟此刻地上那三颗废物首级没有分别。
霍瑶花这股犹胜男儿的血气,虎玲兰清楚感受得到。
——决不能给她的气势压着!
野太刀比对方的锯刀长了一截,更应采取主动进攻,以尽用此优势。
虎玲兰的刀尖仍直指向敌人,居前的右足探出了半步,同时握刀的双臂肘弯却轻轻微缩。
她这前进同时收缩兵刃的动作,实乃萨摩岛津家传兵法①的长枪术妙技,名曰“云染”:当双方对峙时,敌人往往依靠目测己方的刃尖,以判断自己是否身处安全距离;“云染”的原理正是手臂以微小的动作,将兵刃往后稍收,同时下面的脚步抢占同等的距离。两者互相抵消之下,刃尖所处的位置未变,己方其实却已经暗中拉近了发动杀招的距离。
‘注①:日本“兵法”一词并非专指行军战术,也指武术。’——虽然当中所说的距离之差,不过是一寸半寸,但在电光石火的刀剑对决中,已是生与死的分别!
虎玲兰一踏定了,腰背瞬间发挥强烈的挤压之力,收在腹前的双腕猛地提起,刃口转右变平,锋尖如枪直取霍瑶花喉咙!
霍瑶花被虎玲兰的“云染”所骗,这迎面突刺已逼在眼前,但她反应奇速,锯刀挥举而起,及时格住野太刀!
虎玲兰这招“阴流太刀技·虎龙”的突刺,在最后一刹那被锯刀挡偏,只仅仅擦伤霍瑶花左颈侧!
使用野太刀这种重兵,一招不中,即是破隙。霍瑶花哪会放过这机会?锯刀保持贴压着野太刀,猛力正前推削!
锯刀与野太刀背的接触处,正好是刀刃的锯齿部位,那锯齿贴着金属向前推挤,散射出灿烂星火,声音教人牙酸!
虎玲兰通晓阴流刀法,怎会不知自己招式的弱处?手腕一感到敌刀贴压过来,她已将双肘沉下,腰肢马步左转,刀身化为斜架身前,全力抵住霍瑶花的压刀。
两柄份量皆不轻的大刀互相抗衡。四条手臂鼓足了劲力。
——假如有外人在,看见两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拿着重兵猛烈互砍,必然叹为观止。
霍瑶花靠着刚才险险闪过刺击,占着率先压迫对方的优势。她乘这力道飞起一条腿,一记楚狼派的“偷心脚”,足跟狠狠蹬向虎玲兰胸口!
这一腿来势甚急,虎玲兰虽与精通暹罗武艺的荆裂练习日久,熟习了应付这等刀中夹腿的招式,但眼看已来不及提腿挡架。
她吐气充实胸腹,身体略向上挺高,以腹肌硬受这“偷心脚”,自己同时也把左腿低踢而出,足尖蹴向霍瑶花支撑着身体的一条右腿膝盖!
霍瑶花的左足结结实实蹬在虎玲兰肚腹,虎玲兰因运气硬受,腹肌收紧结实如铁,但感到那腿劲仍贯透到后腰,虎玲兰腰肢一震,甚是难受。
虎玲兰的左足亦几乎同时踢至,霍瑶花却能在最后一刻单足屈沉,虎玲兰的脚只蹴在大腿上,未能命中最脆弱的膝关节。
二人各中一腿,两柄刀抗衡的力量顿时消失,原本紧紧抵着的刀刃分离了。
虽是只被踢中大腿肌肉,霍瑶花还是足下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后跌。她却仿佛全身每寸都贯注了战斗的意识,即使身体跌开时,还能乘着跌势把锯刀往后拉拖,锐角的刃尖削向虎玲兰左肩!
虎玲兰受了那“偷心脚”腿劲,瞬间气息窒碍,反应略为缓慢。但她硬是气力了得,闭着呼吸也能将沉重的野太刀平推出去,刃口印往霍瑶花的左腰!
霍瑶花被药力催起自保闪避的意识,那记削刀去势未尽即收回,只划过虎玲兰肩头;虎玲兰的印刀也因对方及时退避,只在霍瑶花侧腹处开了一道浅浅口子。
霍瑶花借着后跌滚开去,单膝跪地,将锯刀支在地上。她伸手摸摸染血的腰侧,瞧着虎玲兰不怒反笑。
虎玲兰则在暗中运气调息,尽快从刚才一腿中恢复,无暇理会流血的肩头。
两个女刀客,一个凭着野性的力量,一个靠不类凡人的反应速度,尤如两头雌兽激斗,势均力敌,两三招交手间就互伤数处。因为是黑夜作战的关系,闪避和防守的尺寸皆不如白昼,彼此已逼到两度捱招互拼。
如此斗下去,不论谁胜谁负,必然是一场浴血战。
霍瑶花和虎玲兰二人身虽痛楚,心里却隐然有一股从前未有的兴奋:以前战斗总是要证明自己不输须眉,如今没有了这包袱,自觉打得更加爽快。
霍瑶花将染着血的左手伸到额际,用指头在眉心间划了一道血印。
她盯视虎玲兰的眼神越见疯狂。“昭灵丹”的药力正在血管里奔腾。
虎玲兰几次长呼吸,胸腹间气息已无碍。
霍瑶花站起来,舒展一下右腿。肌肉也都重新放松。
二人在这黑夜街中,有如心灵相通,同时再次举刀冲前进攻!
娇叱被刀身的连续猛撞声所掩盖。
灯笼照映下,刃光翻飞。
血花滴落沙土中,化为黑色。
转眼二人又再交手九刀。
虎玲兰身上多三道创口:右大腿、左前臂、左边肩背间。霍瑶花则是两道:左上臂,右小腿。
这每一道刀口都甚凶险,任何一刀只要再砍深几分,早就废掉了战力,中止这场决斗;可是两人的战斗意念仿佛已经练到深入骨血,每次都能在最后一刹那,把中刀的部位收缩起来,将重创化为轻伤,绝非因为侥幸。
虎玲兰中刀多一次,只因霍瑶花的刀比她快了一些;但同时虎玲兰的刀势又较霍瑶花强猛,因而霍瑶花身上两处刀口,都比虎玲兰中的那三刀略深。
霍瑶花吃了“昭灵丹”催谷官能,身体比平日敏感,因此每一记受伤带来的痛楚亦倍为强烈,她痛得把下唇都咬破了。这是用药提升机能的代价。
可是剧痛亦令她更有决心,将面前的敌人砍成碎片!
她立定马步,发出一记结合“武当势剑”劲道的楚狼派刀招“开山斩”,运全身腰力迎头斜斩下去!
虎玲兰自恃腕力较胜,只用七成力量使一式“青岸”,把霍瑶花斩下来的锯刀荡开,蓄下来的力量正要加快变招反击。
却在此刻,西面的县城中央,传来了一记令人毛骨耸然的年轻女子凄叫。
那短促但尖厉的叫声里,充满了痛苦与绝望。还有强烈的恐惧。
虎玲兰这瞬间无从判断,叫声是否童静所发出,但已足以令她心神一荡,延迟了变招反击。
同时霍瑶花却是精神与战意大振。
因为这叫声告诉了她一件事:她的主子,已经开始在庐陵县城里扬起恐怖的血风了。
这振奋的心情,令她更迅速有力地抓住虎玲兰瞬间停顿的空隙。
锯刀的锐尖,有如一根大兽爪,自侧面弧形刺过去。
血花激溅。
◇◇◇◇
不过是大约八次呼吸之后,燕横已经在喘气。
因为那异常的压力。
“静物右剑”早已被击飞脱手。燕横身上多了两道创口。
但敌人的攻击还是一刻未停。
堕地燃烧的灯笼已熄灭。敌人化为一条不住左右飞纵的黑影,掌中长剑反射月光,在黑暗街里透出一股令人心寒的淡蓝。
燕横只能凭直觉,用左手快拔出鞘的短剑“虎辟”顽抗。
蓝色的刃光在他前方和两侧飞腾。燕横以青城派“上密剑”的短剑格斗法,急激舞着剑花抵御,同时好几次欲伸右手往背后拔取“龙棘”,却都被对方刃光逼得无暇。
燕横靠着那剑光的轨迹,隐约辨出对方身形位置。每一剑他都挡得极吃力——敌人剑招固然不慢,但真正快的,是他的移步和身法。
这等身法速度与轻巧程度,燕横曾经见过:——武当“首蛇道”的樊宗。即连移动的方式都有相似之处。
——是武当派的轻功无疑。
可是由一个这般身高腿长的人使出来,覆盖的距离大大增长,威胁也就更可怕!
相形之下,只用两尺余“虎辟”的燕横更形凶险。他已退了整整半条街之距,敌人始终就压迫在跟前。
果然他第三度中剑,左耳垂炸开一丛血花来。这一剑他闪躲再慢半点,整只耳朵都要给削去。
虽然无法看见对方样子,但燕横想象得到,那张披血的瘦脸,正在展露着残忍的微笑。
——在他眼中,我不过是另一头羔羊。
流血与痛楚,反而教燕横冷静下来,心中默想这大半年来的所学与体悟。
先前第一记交手,燕横的“静物剑”即被对方自屋顶跃下一击打飞,正是因为太过心急紧张,刺出右手“静物剑”的同时,左手就去拔腰后的“虎辟”,但又没有做到平日练习时“一心二用”的要诀,以至右手的攻击被左手动作削弱,一交锋就失剑。
——要镇定。把心打开来。就像练先生所教。
“虎辟”与敌人蓝色刃光猛击同时,燕横右手五指终于也摸到背上的长剑柄,“龙棘”金色长刃离鞘射出,紧接削向敌人的黑影!
黑影终于首次后退,静止。
燕横以“雌雄龙虎剑”顺势舞出护身的连环剑花,确定对方已经退开,这才把双剑交叉身前,化成防御架式。
他的眼睛这时完全习惯黑暗,看得清敌人身姿和兵器。
对方只是很随便地站着,剑尖在身侧斜指向地,那长剑的造型很熟悉,与先前遇过几个武当派剑士的佩剑形制相若。
波龙术王圆滚滚的大眼睛里略带意外之色,不住审视燕横手中长短双剑。
“你以前就跟武当剑法打过。”波龙术王伸出长舌,舐舐嘴唇边的血,以满带兴趣的语气说:“否则刚才五剑之内你已经死了。”月光之下,波龙术王脸上的血显得像黑色。他张开两条长臂,泛蓝的剑锋指天,那极高大的黑衣身影,仿佛将燕横眼前的天空都覆盖了。
那形貌与邪气,尤如从冥界地府爬出来的魔神。
燕横知道,面前的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武当高手,武功属于上次在西安遇过的“兵鸦道”和“镇龟道”级数,再加上这异形的长大身体,战力更强。
燕横身上三处流血伤口传来火辣的感觉,但他不敢偷空看一眼。他相信对方刚才的快剑,仍然只是试探。
骤遇如此强敌,其相貌外形和杀人狂态又这样可怖,一股恐惧感渐渐泛上燕横心头。
逃逸是不可能的事——刚才已经见识过敌人的轻功,逃走只会被那长剑洞穿背项。
生起了这激烈对剑声,燕横知道同伴一定会来。
——问题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波龙术王笑了。对于旁人的恐怖情绪,他有一种像狗一般的直觉。他甚至嗅到燕横身体气味的变化。
因此他还没有出手——予人强烈的恐惧,是他最享受的事情,那快感尤胜于杀人。
在黑暗里呈现淡金色的“龙棘”刃尖,开始微微颤震。
燕横看见了,才察觉自己的手在抖。
握着“雌雄龙虎剑”在发抖。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是对青城派和师尊的侮辱。
——师父……我很想知道,你一生有害怕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