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花馆”的屋顶之上。
一男一女两个长刀手,正在太阳底下对峙。
岛津虎玲兰将手上反射着金黄阳光的野太刀举得更高,从眉际升上了额头。
她同时腰身却更往下沉,双腿张得更开站立。
这是一个加强守御的架式。
为的,当然是迎接对面那头力量强大的“怪物”,即将而来的第二次进攻。
锡晓岩也一样,将长刀单手举起过头,刀背却几乎贴在后颈,好像用肩背担着刀一样,那主攻的架式,就像山野村夫砍树斩草那般简单粗疏。
那条拿着刀的三节怪臂,曲起来时姿势怪异到极点,令人更难捉摸出招的先兆。
虎玲兰无法确定,锡晓岩的攻击距离到底有多长。谨慎起见,她微退了半步,穿着草鞋打着绑腿的双足,在屋瓦上逐寸移动。她张开这马步,一双长腿露出裙衩之外,紧致光滑的麦色皮肤,令人目为之眩。
——虎玲兰虽改穿了汉人妇女服装,但终究不惯,那裙摆也不利打斗骑马,于是索性自行将裙子侧面割开衩来。
站在屋顶一边的秘宗门人,乍见这暴露眼前的美丽肉腿不禁哑然,一时竟忘了身处险境。就连江湖经验丰富的董三桥,也被两个刀手的对抗引得呆住了:一边是个举着夸张大刀,容貌身姿丰美的异族高大女人;另一边是个长有异形怪手、面容神情有如野兽的青年。这样奇异的对决,实在从未想像。
突然传来一记低沉的呻吟,秘宗门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退往师叔韩天豹躺卧之处。
董三桥细看师叔,只见韩天豹神志不清,虽然仍本能地强忍着痛楚,但还是无法制止呻吟。他倒卧处只差半尺就是屋顶外了。
弟子们扒开韩天豹衣襟察看,那胸膛中拳处瘀黑得好像涂了墨,尚幸没有严重的断骨。毕竟韩天豹被打时已摆起拳架,虽然被锡晓岩怪招猝然击中,接触一刻还是及时吐气运劲抵受,才不致受更重的伤。
“趁现在,先撤下去。”董三桥回头瞥一瞥锡晓岩与虎玲兰,然后朝余下的三个师弟说。
“不……不要帮助她吗?”其中一个师弟急问。刚才要非虎玲兰及时挥刀相抗,他们不知又有哪个要被锡晓岩的狂刀轰出屋顶外了,这东瀛女子确是他们救命恩人——虽然不久之前他们才向她全力围攻。
“她本来就不是同伴。”董三桥断然说:“她为什么要跟武当弟子打,我可不晓得,现在师叔的安危才最要紧。”最后一句打动了三人,他们点点头,合四人之力抬起韩天豹,就在屋顶边缘悄悄爬下去了。
秘宗门人逃跑,当然没有走出锡晓岩的视线。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此刻他的眼里,只有面前美丽的虎玲兰。
锡晓岩也忍不住看看虎玲兰裸露的大腿。但最吸引他的,倒不是那结实修长的形状,或是紧致深色的皮肤,而是腿上有几道已愈合的刀剑伤疤。都是她上次成都之战后遗下的。那伤痕衬在这双健美的腿上,既给人痛惜的感觉,又有一种刚柔并济的美感。
虎玲兰也察觉锡晓岩的视线方向。她冷笑说:“你看哪儿?小心我的刀,会砍中你。”“你很美。”锡晓岩回应说。
虎玲兰脸上微泛红霞,眉头因为嗔怒而皱得更紧。她不知道,锡晓岩这话并非轻佻调戏。自小在武当山长大沉浸武道的他,并无跟女子应对的经验,这句话只是很直率地将心里所想说出来。
说话时虎玲兰可没有半刻放松戒备。她并未忘记刚才接下锡晓岩一刀时那股震撼,正在想第二次要怎样应付。
锡晓岩的右手虽长了一截,但虎玲兰的野太刀也比他的刀长出一尺有余,双方的攻击距离算是扯平了。
但在力量上,虎玲兰微麻的双臂正在告诉她:有差距。
虎玲兰全神贯注地准备接刀同时,锡晓岩却没有多想。
他的刀法,根本不用想。迟迟未发,只是顾着打量虎玲兰而已。
锡晓岩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跟女人交手的——那是对自己的侮辱。
可是刚才的交锋已经证明:她绝对配。
所以再次出刀,他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犹疑——再欣赏的敌人,也还是敌人。
那怪臂自右上方往前挥出,动作简单得就如樵夫破柴。但世上没有动手这么快又这么强劲的樵夫。手臂和四尺长刀如化软鞭,瞬间变成模糊的影,朝虎玲兰头顶袭下!
虎玲兰早就戒备着,而且先前已经见识过这“阳极刀”的出刀法,锡晓岩出招虽只略显腰身抖转的先兆,还是被她察觉了。本已反举在头顶的野太刀运劲迎上,迎接这劈下来的猛刀!
第二次刃锋交击的鸣响——也就是唤醒了下面燕横的声音——在“盈花馆”四周街道回响。
虎玲兰埋头在刀背底下,刀身斜斜挡格住锡晓岩的“阳极刀”。野太刀以斜角迎接,半挡半卸,并非完全硬接锡晓岩那可怕的刀劲。虎玲兰紧接也借这挡架的反弹之力,将沉重的野太刀回转半圈到右侧,化为阴流太刀技“青岸”,水平横斩锡晓岩的腰身!
可是锡晓岩的劲力还是出于虎玲兰的计算。强烈挡格之下,反弹回来的野太刀,比想象中更难控制,加上手臂又是一阵酸麻,那反击的“青岸”斩得窒碍不畅,速度劲力比平时弱了最少三成!
锡晓岩哪会放过这机会,手中刀本被虎玲兰野太刀卸挡到一边,他腰胯再抖,长刀反方向朝上撩击,力量竟不逊于先前的下劈,以攻制攻,跟虎玲兰横斩过来的“青岸”对砍!
另一次交鸣。锡晓岩这斩击完全觑准了角度而来,虎玲兰的“青岸”刀势被破得彻底,五尺长的野太刀给撞得向上,反弹砸向虎玲兰自身。
那反弹之力极强,虎玲兰运足全力控住刀柄,却还是给刀背击中了右额,她登时吃痛娇叱飞退了一步,鬓角有鲜血溅出。
痛楚中虎玲兰还是将野太刀指在胸前,以防范锡晓岩乘机追击。看见她那丝毫未崩的架式,锡晓岩心里又是一阵意外,对虎玲兰欣赏更增。
只见虎玲兰右边额际鬓发湿了一片,一行鲜血流过眉际,沿着脸侧直流到下巴。若非虎玲兰本身臂力够强,将野太刀反弹扬起之力控住了大半,这一砸恐怕已令她昏迷。她紧咬下唇,明显正在忍痛,但战斗的眼神和表情半点未动摇。
她心里只是苦笑。
自从到了中土来,一再遇上的都是“物丹”的最精锐高手,个个一样的难缠,两次交手也都受伤了,真不知道交了什么霉运。
——大概是上船之前,没有去神社祈愿的缘故吧?……虎玲兰长得比锡晓岩还要高,但毕竟是女儿之身,练到这种臂力,实在叫他敬佩。
“你叫什么名字?”锡晓岩忍不住问。
“岛津·虎玲兰。”她故意要捉弄他,不说汉译,而用原来日语的发音说,令锡晓岩听得一头雾水。他不谙世事,连她手上的野太刀是倭国兵器也看不出来。
“我是武当派,锡晓岩。”他自我介绍。跟这样的对手打,绝对该知道彼此的名字。
虎玲兰可没有这样的好感。她只知道,荆裂出身的南海虎尊派,正是被武当赶尽杀绝的。
荆裂的仇人,就是她的仇人。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野太刀朝头顶举起来,刀尖斜斜指向后方的天空,成为全攻的“大上段”架式。
——这次该我了。
看见虎玲兰要对攻过来,锡晓岩更兴奋,右手又再摆出那个单手砍柴般的负刀架势,左掌五指张开伸向前方,仿佛要阻止她冲来。
——就像在说:你还是别出招好。出招,我必定破得了。
虎玲兰胸脯再张开一点,那刀身更向后略拉弓蓄劲,似在回答他:——我就是要斩下来。看你破不破得了。
两人不用言语,却以姿势动作交谈着。
这时董三桥早已跟同门将韩天豹抬回地面。有两个受伤较轻、能自行走动的秘宗门人也都爬了下来,都是一脸败丧。韩天豹躺在街上不住轻咳呻吟,神智已比先前清醒了些。他那紧皱的脸,与其说是因为痛苦,不如说是因为一招栽在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对手上而憾恨。心意门戴魁看见,本也想看看韩前辈的伤势,但一来自己还在照料书荞,二来又关心屋顶上的对决,也就没有过去。
这时书荞张开苍白的嘴唇。
“我……在哪……”
“你没事的。”戴魁安慰她:“你吃了解药,再过一阵子就好了。”书荞皱眉一会儿,眼睛还是没有张开,却又问:“公子……呢?……他……也没事……吧?”戴魁想了一阵子才明白,书荞口中的“公子”就是姚莲舟。他一时答不出口,只得含糊地说:“你歇歇……”然后又抬头再看屋顶上那两个刀手。
——他自己也是练刀的,这样厉害的决斗无法不看得着迷。
虎玲兰双膝略屈沉。那是为了跃前斩击作准备。
先前两次交锋,她终于也估计得出锡晓岩的刀能斩多远。结合身高和刀长,她知道自己在距离上仍有少许优势。
——就用这刀技……
锡晓岩红丝满布的眼睛悍气逼人。那既似微笑又像愤怒的脸正在挑衅。
——来呀。
正在此时,却有身影从楼下“盈花馆”大门出现。
站得最近大门的戴魁看见,从大门出来的,正是先前攻入去那些东军各派豪杰,他们都是背着门外倒退而出,手上兵刃还是朝里面戒备,一个个神色慌张,似颇狼狈。
另一边的董三桥也看见了,神情败丧,默默无言。
戴魁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群豪仍在鱼贯而出,却有一把雄壮的声音在“盈花馆”里响起,那声音鼓足了气,屋子四周都听得清清楚楚: “锡师弟,不用再打了!”这声音一响,已出来的群豪一个个惭愧低头。
屋顶上的锡晓岩却丝毫未放松架式和神情,仍在全神迎对虎玲兰,对这呼唤充耳不闻。
他虽不知虎玲兰底细,但其实早就感觉出来,她的气概和气质,跟屋顶及下面其他人很不相同,恐怕根本就不是一伙;但同时他又察觉,她突然出刀插手,确是出于对武当派的恨意。原因何在则想不透了。
可是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甚至解救姚掌门的任务他都已抛在脑后。此刻锡晓岩心中所想唯有一件事:——跟这个女人对打,很快乐。
他不知道之后会变成怎么样。也许今天就在这里一刀砍死她。但是此刻,这个从萨摩国远来的女剑士,正深深摇撼着他的心灵。她跟他太像了。简朴的刀招。长距离的较量。力的比拼。
这是一种奇异又矛盾的仰慕。
颜清桐这时也在众多镖师拱护之下,从大门出现了。他身后还有先前攻进去的八个心意门人。戴魁看见林鸿翼等三个师弟,都抱着血淋淋的右手,兵刃也全失去了。
“怎么回事?”戴魁远远向颜清桐喝问。他还发现,本来一名同门手上拿着的武当掌门佩剑,此刻亦已不见了。
董三桥同样瞧向颜清桐,眼神里充满疑问和不满。他们秘宗门枉自在屋顶折了许多弟子,但这几十个进了大厅的家伙却不战而退——对方援兵才不过三数人!
颜清桐也知道很难说得过去。但他早就想定了,怎样为撤退挽回面子。
“都是那姓燕的!”颜清桐故意咬牙切齿说:“要不是这内奸,早抓住那姚莲舟啦!”他说得含含糊糊。心意门人和东军群豪也不能否定他的谎话。虽然未肯定燕横是不是奸细,但他没有下手杀伤姚莲舟,确是亲眼所见之事。即使颜清桐隐去了跟武当弟子的谈判不说,群豪自己面子也挂不住,自然没有拆穿。把事情推到一个小子身上,倒是方便的事。
这时颜清桐跟众人一起,站到离“盈花馆”远一点的街边,仰头观看屋顶上对峙的两人。
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心虚,他们眼中所见,正双手高举着倭国大刀、脸颊流着鲜血的虎玲兰,格外显得英姿飒飒。
她正在做着他们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跟武当派的高手正面单打独斗。
而锡晓岩那条怪臂,也令他们惊讶不已:到底武当派还藏着多少如此惊人诡异的奥秘呀?……太阳映照下,那金黄色的野太刀刃锋,突变模糊。
因为刀,起动了。
虎玲兰长长的右腿跨步踏出,脚下屋瓦裂开!
野太刀自她头顶右上方发动,夹带飓风般的声音,斜斜朝锡晓岩劈下去。
阴流剑技·“燕飞”。
没有任何花巧的最基本斩法。以速度、力量、距离和兵器,压倒一切。
锡晓岩在这极短的瞬间,真的凝止如岩石。那是因为他全身感官都完全扩张至尽,正在测量虎玲兰来刀的距离,准备作出最合时的迎击。
却在半途,虎玲兰的姿势变了。
左手,离开了刀柄。
“燕飞”的刀势仍然继续。但虎玲兰变成右臂单手握刀,同时肩膊和身体顺势略为侧转,“燕飞”的斩距就突然增长了半尺!
——半尺,在实力差距微细的战斗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判。
这“片手打”,是虎玲兰所学阴流“燕飞”的变招秘技,只有在必要关头才会使出——单手操控这么巨大沉重的野太刀,若一击不得手,将极难挽回体势。
锡晓岩本能察觉,对方那加长的刀招,突然已临自己头脸左侧。原来的估算错误了。
——这种意外的时刻,心会不会乱,就决定了你是不是真正的高手。真实的战斗,不是按照预定理想中的情况去进行,而是不断应对和突破无时无刻出现的错误与难关。
锡晓岩再次以那负背的姿势出刀。
但并不是向前斩出。
而是直接将长刀绕过背项和后脑,挥到头顶左侧,往劈下来的野太刀反斩迎上去!
——他这招近似一般单刀法的“裹脑刀”①,但因为他的手臂比常人多了一个关节,将刀绕过头身的动作轻易得多,而且可以用常人不能的角度向上撩斩。
‘注①:单刀的贴身进击或防守基本刀法,有谓“缠头裹脑”,都是将刀绕遇头顶旋斩。“缠头”为正手,“裹脑”为反手。’如此奇技,天下恐怕只有他一人能使。
锡晓岩不用大幅正面挥刀,而改用绕缠反斩,出招路线短得多,正好及时迎击那加快斩来的野太刀!
虎玲兰未被这怪招动摇,“燕飞”的变招去势不变。
——他这样出招,力量绝对不及我向下劈!将他连人带刀都斩飞!
刃锋交击的刹那,虎玲兰握柄的右手却感觉,碰上了超过她想象的抗力。
——为什么——
原来在交锋前一刻,锡晓岩左手也没有闲着,以掌抵着长刀背,帮助加劲往上推斩!
第四次震人心魄的金属互击鸣音。
野太刀被反弹向上猛跳。这次虎玲兰只有右手握刀,而且“燕飞”已经毫无保留,刀一给猛力挡住,再难控制刀身,长长的刀柄脱离五指飞去!
对决中失刀。虎玲兰一生里的第一次。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