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握剑时的情景。
那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整整四十二年前。
那一天在校场上,师父陆祥空——后来封号霄宇真人——用温暖的大手掌,把那柄对孩子而言还是太长太重的剑,放进他的小手里。
那时尚年幼的他,当然不可能完全理解,握起这柄剑对自己将有怎样的意义;这柄剑在往后的四十二年,将会带给他些什么……
他那个时候只知道:这柄剑,象征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强大团体的一份子。他将一生都不会再感到恐惧……
——这是华山掌门“九现神剑”刘宗悟,在剑士生涯濒临绝境之际的短促回忆。
他手上的“羽客剑”,仍然被姚莲舟的“太极剑”牵引转圈。圈子越转越快。越转越小。
已经快到达极限。
华山派的“四炼师”见到掌门师兄被“太极”奇技所制,再无犹疑,四人一同时“呛”地拔出佩剑。黄宗玄并高叫一声:“布阵!”
“十威仪”弟子里的张泰朗、杨泰岚、宋泰猷亦都拔剑。七柄华山剑,锋芒照耀“紫气东来堂”。
——但还是来不及。
黄宗玄那一声喊叫,听在姚莲舟耳里,却反而激发他双目闪出杀意。
姚莲舟猛一展步,就抢到了与刘宗悟近身肉搏的距离。
刘宗悟未及反应,姚莲舟已闪电伸出左掌,采着他握剑的右肘。同时“单背剑”贴着“羽客剑”的刃身滑下,用那“卍”字护手的逆钩,扣住了“羽客剑”刃身根处。
姚莲舟腰胯一转一抖,带动双手使出“太极十三势”中的“捌劲”
刘宗悟只感右臂被一股旋扭的力量袭击,肘腕多处关节同时遭反挫,剧痛之下五指松开——象征整个华山派尊严的掌门佩剑顿时脱手!
姚莲舟左手迅疾抄住了空中的“羽客剑”剑柄。
他吐气吶喊,手中双剑猛地左右一分!
刘宗悟的紫色道袍胸口,裂开了两道交叉的斜线。身体向后仰倒。血泉往天喷涌。
一代华山掌门,当世有数的剑豪,最得意的绝学只使完三招,剑失,身死。
“飞仙九势”被破。华山派三百余年来的第一大耻辱。
太师叔金祥仁那枯瘦的身躯站起来,把手中剑的鞘尾重重击在地上。
“杀!”苍老的声音嘶叫。
黄宗玄等七人,同时奔跃进场,一着地立定,已然布成围击姚莲舟的阵势,七柄剑皆蓄势待发。
这乃是华山派的“禁术”——“华山拜斗剑阵”。
自元朝时先祖玉峰真人创制此剑阵,已经立下严格的戒条:自华山“道传弟子”以上,必修此剑阵;但只有在华山派面临极大危险时,方可使用。
——而现在,正是解禁之时!
七人早就熟习“拜斗剑阵”多年,一站对了方位,已知道自己在阵中的职司。
凡是阵势,阵中各人都按预先设定的方式路线,进行移步和攻防。因为完全不用依赖思考和个人应变,因此所有人能够互相紧密配合,产生加乘的威力——七柄剑的攻击时机和方位只要完美结合,更胜于一般围攻用上七十柄剑。被包围阵中央的敌人,四面八方皆是死地,根本无一丝生还的空隙。
这“拜斗剑阵”,等于将七人七剑,结合成一副不思不想的大型杀人机关——这是为何修真养性的华山派,要严厉禁止随便使用。
然而剑阵还有一个重大关键:七柄剑最初必定要同一时机发动。因此七人里,得有其中一人带领,先发起剑阵的拍子。
姚莲舟在七柄华山利剑包围下,双目环视。
上华山以来,他第一次展颜露齿而笑。
因为他第一次遇上真正的危险。
他喜悦。因为在世上,能够像这样令他冒出冷汗的战斗,已经越来越少。
上一次已经是在三年前:副掌门叶辰渊,正式向掌门挑战。
那一战闭门进行,没有第三个人看见。
比试之后叶辰渊踏出“真仙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有姚莲舟在武当山一天,我也不会再挑战掌门之位。”
三年来,姚莲舟再无品尝过任何真正有意思的比斗。对一个像他这样的武者而言,这是无比的苦闷。
因此现在的场面,终于刺激姚莲舟的心身,完全集中。
世上有一种凡人无法想象的才能:这种人假如习文,别人的诗词文章他只看一眼,即知其得失之处,聊改数笔,马上画龙点睛;如为工匠,看见房屋车船,立时能够点出哪儿建造失当,如何修缮;经商管账的,眼睛扫过账簿密密麻麻的数字,不一会儿就能看出哪笔账有人作假,哪条开支可以减省……
这样的才能,如用在寻常民间巷里,还不算有何惊天动地;但若是用于武道,则异常可怕:任何他从未见过的武功,只瞧一眼,甚至只看它发动前的预备状况,即可判断出其强处和漏洞破绽。
这种人,连“天才”都不足以形容。
姚莲舟一眼就看出来:面前这“拜斗剑阵”的七人里,谁是那领头发动阵势的“阵眼”。
黄宗玄虽是“四炼师”的领袖,但这“阵眼”不是他。
姚莲舟白衣身影一幌,擎着双剑飞踪而出,直取站在他右后方位的赵宗琛!
身为“阵眼”的赵宗琛,正欲发动剑阵,哪料姚莲舟竟看穿了他身份,并以迅极的“武当飞龙剑”大步跳跃攻来。双剑寒芒闪耀眼前,赵宗琛原来的剑招被打断了,被逼得回剑挡架!
“拜斗剑阵”未发动,竟被对方压制住最关键的“阵眼”,其余六人慌忙上前救助。
最快到援的,是站在赵宗琛左旁的宋泰猷,他火速挥剑削向姚莲舟右颈,试图为赵师叔解围。
姚莲舟刺出左手“羽客剑”压制赵宗琛面门,逼得赵宗琛横剑仅仅挡下;同一瞬间他看也不看,用右手“单背剑”往上划个半圆,就格下了宋泰猷削来颈侧的剑尖。
赵宗琛挡架后欲振剑反击;宋泰猷则想乘势连环进攻。但是他们都同时发觉,手中剑控制不了。
两人的剑,正各被姚莲舟双剑粘搭着,各循不同的曲线给牵引到空虚处。
姚莲舟竟能左右手同时各自使出“太极剑”不同的“化劲”招式,应付两个不同的敌人!
在另一旁,成宗智的快剑也救驾刺至!
眼看姚莲舟左右双剑都在忙着“化劲”,已经没有可能再应付这第三柄剑。却见他左手的“羽客剑”一记导引,将赵宗琛的长剑拨横,用它来架住了成宗智的刺击!
第四个华山剑士张泰朗紧接着也杀到姚莲舟背后,举剑垂直斩下。
姚莲舟右手又一样照办煮碗,“太极剑”绞得宋泰猷的长剑举起,挡在张泰朗的劈剑上!
姚莲舟这一心二用的“太极双剑”,令华山四名高超剑士,有如自己人打自己人。
武当掌门的实力,十成发挥。
黄宗玄等另外三人也夹攻而至。“拜斗剑阵”已乱成一团,阵不成阵,他们现在只想纯粹靠人数压倒这个可怖的敌人。
姚莲舟却未呆在原地。他趁着宋泰猷和张泰朗两剑猛力相格带来的空档,已撤回双剑,以“武当行剑”的蛇步,闪到宋泰猷的后方,脱出了围攻的圈子之余,更利用宋泰猷的身躯挡住其他六人。
——孤身击众,步法走位,至为重要。只要移动得够快,不单能够脱离被围攻的厄境,更令对方数人重迭在同一条直线上,那就只需要应付最接近自己的那一个敌人。
宋泰猷被一个这么可怕的敌人窜到了背后弱处,惶然急急转身,看也不敢看,只是舞一大轮剑花护在身前,想要退走。
但以单对单论,他跟姚莲舟,差距实在太远。
武当派每套剑法,均可变化为双剑,左右互相变换配合,威力何止双倍。
姚莲舟使出“武当势剑”猛攻,右手“单背剑”先开路,以相当于大刀的劈势,将宋泰猷的佩剑击得脱手飞出;左手“羽客剑”连环三刺,肩头、右胸、右脸,宋泰猷身上接连爆出血花!
站得较近的赵宗琛,本来救援得及,可是宋泰猷那柄被击飞的长剑,恰好如劲箭射向他心胸,赵宗琛煞步架剑,才把那飞剑挡下来,回头已见弟子重创。
——姚莲舟的每一招式,都经过精密的计算。
其他五人悲愤莫名,群起朝姚莲舟追击过去。可是姚莲舟又已不在原位,再次用“武当行剑”步法走移方位。这次他面对的是张泰朗。
“武当飞龙剑”。姚莲舟一跃而起,双剑垂直迎头砍下。
张泰朗横剑向上成一字格档。哪知一接触,就感受到对手双剑合击的强横劲力,他知道抵挡不下,情急中左手伸出托住自己的剑刃前锋,宁可废了这手掌,也要用双臂之力顶着这招劈击!
强大压力下,剑刃切入那左掌。张泰朗强忍剧痛,死命顶着。
剑身中央弯折。崩断。
姚莲舟这招“武当飞龙双剑”,斩开张泰朗的颈项两侧。浴血。
黄宗玄、成宗智、成宗信、杨泰岚此际才能合攻过来。黄宗玄率先以一招“祥鹤掠雾”,长身刺剑直取姚莲舟当胸!
姚莲舟把双剑从张泰朗身上拖出,脚步顺势向左转移,紧接一矮身,已躲在张泰朗那快断气的身体之后,黄宗玄这直刺顿失目标,无功而还。
成宗智和成宗信,则分别从左右绕过来夹击。他两人是双生兄弟,心意相通,“拜斗剑阵”虽已破,但他俩合击仍是配合无间。成宗智剑取姚莲舟肩颈的同时,成宗信则回剑削向其膝后弯。两剑的刺削角度极巧妙,覆盖了姚莲舟所有闪躲的空隙。
姚莲舟双剑,马上各自划出不同的圈环。“太极双剑”又再发动。
左手剑,使的是“十三势”的“捌劲”,以圆破直,用弧线的剑劲,如球般将成宗智的刺剑朝外弹开;右手剑则使“捋劲”,把成宗信下路削来的剑向内拨进。他左右手分使截然不同的“太极”招术,两边的“化劲”皆不差分毫,就有如左右手分属两个不同的人。
成宗信在“太极剑”奇技下,剑路被引得失控,剑锋如脱缰野马,还未看清发生何事,已感觉到剑尖刺进了物件之中。
是他哥哥的下腹。
趁着成宗信呆在当场的一刻,姚莲舟左手“羽客剑”紧接向下削击,又把成宗信的右腕脉削破,喷出一抹腥红。
杨泰岚原本正要乘成氏兄弟夹击的机会,偷袭姚莲舟背项,但赫见两位师叔,一瞬间就在敌人跟前遭杀败,竟吓得急退,自己把自己绊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黄宗玄和赵宗琛两位“炼师”,看见姚莲舟这一手超凡入圣的“太极双剑”,心中震撼不已,战意也都全失,沮丧收剑。
刚才一轮高速的八人大混战,王士心当然不可能看得真切,眼中只见一团白影环回飘飞,所经之处是一抹接一抹的血花,看得他心脏像要从嘴巴跳出来。
此刻姚莲舟仍然架着沾血的双剑,一身白袍上也染了几处血迹,长发散开,俊朗的白脸杀意充盈。之前潇洒如仙人的形象,此刻一变有如恶鬼修罗。
华山最后的秘密兵器“拜斗剑阵”,七剑里三死一残废,被破得干干净净。
原本仍站着的太师叔金祥仁,目睹华山剑法一败涂地,“哇”的一声吐血,倒坐在椅子上。他旁边坐着的师弟李祥生,则如生病般不断在打颤。
“紫气东来堂”里的几十个“道传弟子”,人人仍然手握剑柄,但每只握剑的手腕也一样在颤抖。
经过连场剧战,姚莲舟正在轻轻喘息,看来也消耗了不少精力。
黄宗玄想:假如现在再点起七人,多布一次“拜斗剑阵”;又或数十个“道传弟子”一起围攻;甚或几百个华山弟子接轮攻上……虽然恐怕要筑起一座尸山,但姚莲舟再厉害,毕竟也是人,也会疲倦,终究能够杀掉他,保住华山派的招牌……
——可是,这样子保下来的华山派,还算什么剑派?……
他颓然把长剑收还腰间剑鞘。
“紫气东来堂”里的众弟子看见,也一个个垂下头来,手掌放开了剑柄。其中几个人匆匆上前,为受伤的司马泰元及成宗信止血,并检视死去的掌门和三个同门。
姚莲舟眼中的杀意亦随之消退。
他跃到那面挂着弟子名牌的墙壁前,双剑乱舞,把上面的数十个木牌全部扫落,余下一面空空的白壁。
他接着把左手的“羽客剑”横举面前,猛喝一声,右手“单背剑”发劲斩下,将那华山的镇派之宝从中斩断。
华山众人瞧见,心里像被尖锥狠狠扎了一记。
姚莲舟把“单背剑”上的血迹振去,纳回背后的剑鞘,再将只余半截的“羽客剑”交到右手,开始以那断刃在白壁上刻字:武当姚莲舟尽破华山派剑法
他用的不是笔,那字体笔划自然粗拙,但却也因此透出一股自求我道、睥睨天下的独特味道。
刻完字后,姚莲舟随手把断剑抛去。他捡起摔在地上的黑布带,重新束绑长发,又恢复了原本优雅的模样。
“再过一些日子,我的门下会再上华山来。”他徐徐说:“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被我武当派接收,成为“武当派华山道场”;或是自行解散华山派。你们自己决定。”
姚莲舟说完,也就往“紫气东来堂”的正门而去。
挤在门外的华山弟子,仓惶退避分开。
一直远远缩在堂内的王士心那干人,这时才敢再步出,急急跟随姚莲舟离开。
王士心临行前,回头看了那座他曾经朝思暮想的“紫气东来堂”一眼:穿透的瓦顶,碎开的八卦图地板,倒卧的尸体和断剑。还有壁上刻的那一行字。
犹如被风暴卷过一样。
一直到下了华山,王士心都远远瞧着前头那白袍的背影。
那背影,明明行走在山路前方,比他更低之处。
但是在他眼中,看见的,是站于武道顶峰的存在。
◇◇◇◇
亲眼目睹这场凄绝的武林大决战之后,王士心等十几个年轻的见证人,各自匆匆返回附近的家乡。因为太震撼之故,最初数天他们都躲在家中,不言不语。
然后,武当掌门孤身击败华山派的惊人消息,才开始渐渐在关中一带传扬。
◇◇◇◇
一个月后,华山派拆毁“紫气东来堂”,烧掉“气剑一如”的牌匾,把山上所有的剑折断,毁掉所有武术典籍,宣布从此只修道术,永远弃习武功剑法。
华山剑道的三百年历史,于焉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