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韩枫·倾城之骗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何许人 本章:番外篇 韩枫·倾城之骗

    <er top">楔子

    1937年,上海。

    今年的冬天比任何一年来得都早。天阴沉沉的,黄浦江的水居然泛着隐隐的红色,走在江边,总能闻到一股来路不明的血腥味。这年头人命关天的事也变得稀松平常,不光是上海,大半个中国都一样。

    十里洋场上,声色场所依然歌舞升平,可毕竟抵挡不住防空警报的轰鸣。卢沟桥事变,八一三事变,整整一年战事频传,日本人越逼越近了。家底丰厚的大户人家纷纷抛家舍业,举家迁往内地和香港。每天都有大公司倒闭,银行家跳江,工人领不到工钱,银行也取不出钱来,人心惶惶,可去香港的船票又岂是一般人买得起的,据说黑市交易只认金条。

    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可大冒险家们也开始撤了,横行街头的大多是斧头帮残党和各式各样的大小流氓。

    十五岁的韩枫从一户独门独院的公馆里出来,眉头皱起,心事重重。刚从杜公馆得到消息,杜月笙也准备迁往香港。自己是走还是留?也许该找个人去问问。

    问谁好呢?

    师爸傅吉臣半年前就带着师兄们去了香港暂避战火,自己执意留在上海,师爸便把公馆托给了他,同时托给他的还有江相派的一帮兄弟。虽然小小年纪,但目前他已是本派在上海滩辈份最高的人了。

    江相派门人有不少在大小堂口担任白纸扇(黑帮的师爷、智囊),但跟斧头帮和青红帮比起来实在是人丁稀少。兄弟们个个都有绝活,千门八将赌桌上的技术自然是没得说,只可惜如今的形势并不是有技术就可以混。上个月,门中有位德高望重的师兄在俱乐部打牌时明明赢了,可同桌的军官把枪往桌上一放,谁也不敢动他的钱。这还算明的,更可怕的是暗的,蓝衣社的特务从来不明抢,专搞暗杀和绑架。这年月谁还会讲江湖规矩?韩枫深知,如果不是自小跟着师爸混熟了人脉,道上的人都给他一分薄面,只怕像现在这样在外面走动,也得提心吊胆。

    从小到大,他还没离开过上海,也许是时候去别的地方看看了,不如这就去找干姐姐,问问她有什么打算。

    韩枫正想着,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韩少爷。”

    韩枫应声回头,那是一个相貌清秀的中年妇女,五十多岁的模样,口音带着京腔。

    “您是……”

    “我听说,上海滩最古道热肠又讲义气的就是小兄弟你了,我有件私事,想请你帮忙。”大姐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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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上海结交黑帮人士,不打麻将是不行的。上海滩第一大亨,青帮头号人物黄金荣就最喜欢打麻将,一天不打就手痒,在他的影响下,打麻将成了上海最流行的社交方式。

    镇江青帮顾华堂顾四爷,精通赌术人称“活手”。一副三十二张的牌九,只须摸上三五次,便能从背面或侧面知道是什么牌,而且,他想要什么牌就能拿到什么牌。如果是一副一百三十六张的麻将,他也只须瞟上几眼,便能认清其中的三四十张,有这些“明张”垫底,要做大牌便是举手之劳。人们都说四爷不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必定是手到成功。

    初到上海的文昌平第一次在牌局上见到了顾四爷,可顾四爷居然被同桌的一个小子赢了好几把。这小子明显是出了千,不过他动作实在太快,而且每次赢的都不多,除了一次大番子全是屁胡。年纪不大就知道见好就收,留下一通好话才走,连顾四爷都只是翻翻眼皮没说什么。

    文昌平对这小子印象很不错。他穿得很像出入洋行的富家小开,可真正的小开都是输钱从不红眼的败家子,谁会去研究千术呢?所以文昌平认定他是个老千,而且还是个很机灵的小老千。他四处打听了一下,那小子外号小荣宝,年纪轻轻,才十几岁。

    文昌平来上海的日子不算长,他在京城的时候专和日本人做些秘密交易,买卖的内容从古董、字画到各种情报,无所不包。如今时局乱,他来上海是想找个靠山投靠,或者找机会去香港,眼下两边都没着落,只好先弄点钱再说。半个月前,他的搭档中了街头的流弹,差点丢了性命,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两天前,文昌平听熟人介绍了一单很不错的买卖,心里痒痒的,但孤掌难鸣,一个人做不成大买卖,这几天一直在物色合适的搭档。这个小荣宝让他很感兴趣,便跟在他身后出了赌馆,保持着七八丈的距离,看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此时天色已晚,路灯昏暗。小荣宝在街边一家小店买上几个生煎包,又喝了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便宜而简单的东西他吃得很香,穿过三条马路后,他拐上租界区附近的一条大街,消失在一扇法式雕花大门里。

    那门上挂着块牌匾:白猫舞厅。大门外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今晚八时半,隆重举行花国舞王选举。资费每位大洋五元,附送红酒一杯。

    文昌平只听说过黑猫舞厅,白猫舞厅闻所未闻,不过这“花国舞王选举”倒是在一份小报上看到过广告,据说沪上的名舞女们都会到场,应该颇有看头。打仗归打仗,上海滩上永远都有灯红酒绿。

    眼下距离八点半还有一个小时,莫非这小子打算把刚得手的钱花在女人身上?文昌平寻思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在外面等等看。

    半个多小时后,大门旁的窗户里亮起了灯,音乐声飘了出来。小荣宝出现了,换了一身西式门童的制服,笔挺地站在大门口。文昌平觉得奇怪,莫非这小老千还兼着这种收入不高的工作?

    在灯光、音乐和广告的刺激下,门前开始有人聚集了,不过大门仍然紧闭着。小荣宝开始张罗众人依次排队,十分钟后,门前排队的人已经有了三十几位。

    中国人爱凑热闹,好些路过的人本没打算进去看节目,可一看这么多人排队,也动了心。队伍快要排到马路对面去了,人群开始不安,纷纷催问那些大牌舞女到底什么时候来。小荣宝耐心地解释着,还请大家务必保持秩序。焦虑中的人们胃口被吊得高高的,幸好几分钟后,舞女们终于出现了。

    她们三三两两,乘着黄包车前来,一个个浓妆艳抹香气逼人,或巧笑嫣然,或媚眼如丝,虽然天气寒风凛凛,她们却穿着高叉的旗袍,露出白生生的大腿。在场的男人们眼都看直了,大呼小叫地催着小荣保赶快开门。

    小荣宝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始收入场费——每人五块现大洋。收完钱他又说,今晚的舞会是一位帮会大佬主持的,得先去向他禀报一声,最多不超过五分钟就来开门放行。

    已经在外面冻了这么久,人们也不在乎多等五分钟,况且黑道大佬为捧女人举办这种比赛那也是常有的事。

    小荣宝就这样在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了,一个五分钟过去了,两个五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了还是没出来,最后居然连音乐声也停了。外面的人们忍无可忍,大家可不是花钱来吹西北风的,终于在几个好事者的带领下破门而入了。

    小荣宝去了哪里?文昌平很好奇,也趁乱跟着这帮花了五个大洋的人冲进了那扇豪华大门。没有香艳的舞女,没有黑道的大佬,也没有舞厅,大门后面是间空屋子,连椅子都没一把,地上摆着个破旧不堪的留声机,喇叭正对大门,所有的灯都用花花绿绿的玻璃纸包裹了起来。穿过空房子,阳台上有扇后门通向另一条街道。大家全都傻了眼。

    “阿拉都被小赤佬骗了!”人们愤怒地吼道。

    已经太晚了,二十分钟都够小荣宝跑到黄浦江边了。

    就这样,七八十位爱热闹的人被骗走了四百多块现大洋。那些舞女们来这空屋子走一遭,每人可得一块现大洋,而小荣宝则把三分之二的收获捐给了抗日民主联合会。

    看着那些骂骂咧咧的人们,文昌平却很高兴。这个小老千的确有两下子,他终于找到了期待已久的新搭档。

    <er h3">B

    一连三天,文昌平在顾四爷的赌馆里守株待兔。他深知,真正的赌徒三天不赌比三天不吃饭还难受,而他理想的搭档最好是个职业赌徒。

    就在第三天,小荣宝出现了。这小子脚上新买的皮鞋铮亮,还学着大佬们的样子抽起了雪茄,人五人六的。

    文昌平心道:到底是年轻,就爱摆阔气。他没有立刻去找小荣宝摊牌,而是默默地观察他,看他怎样打牌。是豪爽是谨慎,是胆小怕事还是敢于一搏,赢了是否得意忘形,输了是否灰心丧气——在牌桌上最能看出一个人的人品。

    小荣宝跟上次一样,输输赢赢,只胡了两次大番子,剩下的全是屁胡。文昌平确定,这小子不是胆小,而是真的稳重。

    小荣宝玩到晚上十点离开,文昌平尾随其后,一直跟着他走过赌馆所在的那条街。眼看青帮的势力范围渐远,没想到小荣宝却突然跑了起来。不能再让这小子从眼前消失了,文昌平紧追不舍,这一追就追出了好几条街。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竭,才不得不停下来。

    “你……你是巡捕房的?”小荣宝跟文昌平隔着三丈远,气喘吁吁地问。

    “……不,不是。”文昌平到底上了年纪,连气都喘不上了。

    “那你追个啥啊!我又不欠你钱。”小荣宝缓过劲,来了脾气。

    “你想不想赚一大笔钱?”文昌平的声音有点虚弱,但那个“钱”字格外清晰。

    “你想做啥?”小荣宝明显提高了警惕,身为小老千的他可不是好骗的。

    “我有笔大买卖,做成了,够你换张去香港的船票。”文昌平决定直接下饵。

    “你看我像傻子吗?哄别人去,小爷没空陪你玩。”小荣宝抖抖衣衫,转身就走。

    “我本来有个合伙干的兄弟,现在躺在医院里。这真的是个赚钱的好机会,而且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管你信不信,请先听我说完!”文昌平急了,如果错过了小荣宝,他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你一定知道蓝衣社,蓝衣社的头头是戴笠,戴笠手下有个专门帮他搜罗各种宝贝的人。你也肯定听过黑猫王吉这个女人,她最近跟丈夫离婚,准备去香港发展,手头有个很不错的宝贝想出手。碰巧我见到了她本人,也见到了那个宝贝。现在,我手里就有那个宝贝的赝品。”文昌平一口气说出两个沪上响当当的名人,为的就是引起小荣宝的兴趣。

    “黑猫王吉”是上海滩上唯一没有显赫家世,却跟黑白两道甚至军政要人都混得熟稔的名媛,是社交界翻云覆雨的人物。王吉虽是女子,却豪放不羁义气干云,不仅能跳交谊舞,还擅长西班牙斗牛和吉普赛舞,不论旗袍还是洋装统统作黑色打扮,在艳妆美女中独树一帜,因此有“黑猫”之称。

    “不管你说的是什么,我都没兴趣,请不要再跟我讲了,要是你想算计蓝衣社,最好先去买好棺材。”小荣宝停下正色道。

    “请听我说,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文昌平察觉到了小荣宝的犹豫,“戴笠的手下非常清楚宝贝在王吉手里,但王吉开出的价码太高,两人谈不拢。现在局势越来越差,王吉急于出手愿意把价格放低,却不方便自己去谈价钱。正好我知道了这件事,又正好我手里有那个宝贝的赝品,我们可以趁机把赝品卖给戴笠的手下,然后带着宝贝去香港。白赚一笔差价,宝贝还可以再卖一遍。”

    “你就不怕蓝衣社的人扒你的皮?”小荣宝朝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斧头帮帮主王亚樵知道吗,暗杀过汪精卫和日本大使,手下有十万兄弟,蒋介石听到他的名字都害怕,连黄金荣杜月笙也不敢动他,你知道他死在谁手上?蓝衣社。”

    “如果生意成功,我们可以赶上当晚离开上海的船,等到了香港,还可以转道南亚和日本。宝贝在手,不愁找不到好买家,等他们发现东西有假也奈何不了我们了。”文昌平越说越兴奋。

    “我根本不认识你,凭什么信你?”小荣宝显然有些动心。

    “我没时间找搭档了,这件事单凭我一个人做不了。”文昌平说的是实话。

    “你先告诉我那究竟是个什么宝贝,我考虑考虑。”小荣宝的口气松动了。

    文昌平大喜,凑近小荣宝身边轻声说道:“慈禧太后有九颗夜明珠,全都带进了棺材里。八颗镶在凤冠上,最大的那颗在她嘴里。九年前,孙殿英把东陵给翻了个底朝天,最大的夜明珠送给了宋美龄,剩下的八颗被那帮老兵哄抢一空。我听说,有两颗珠子落到了王吉手上。王吉为人厉害,她开出来的自然是天价,但她现在脱手心切,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握住这个机会。”

    小荣宝上下打量了一番文昌平,“老先生,我只有一条命,这种东西可不是我这样的小角色可以碰的。你就当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我也没见过你,祝你发财。”

    小荣宝说完就要走,文昌平却不急了,他是老江湖,知道请将不如激将的道理,“算我看错了你,不敢赌上性命去搏的人,活该当一辈子小角色。”

    “你说什么?”小荣宝毕竟年轻气盛,站住了脚回头应道,“要是动不动就赌上性命,那才会当一辈子小角色。”

    “你以为就你怕死吗?现在这兵荒马乱的,谁都不知道明天是死还是活。我当了一辈子的小角色,如果这么窝囊地去死,我做鬼都不会甘心。错过这次生意,你我都会后悔一辈子。”这几句话的确是肺腑之言,文昌平是个老老千,却不是大老千,在江湖上连个字号都没有。话说到这里,他眼中居然含着隐隐的泪光,整个人在路灯下显得疲倦而苍老。

    男人的眼泪有时候比女人更有说服力。小荣宝怔在原地良久,最终,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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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照文昌平的行动方案,首先要去买下赝品,再把赝品高价卖给戴笠的手下,用这笔钱从黑猫王吉手里买来真正的夜明珠,最后跑路。两相转手打个时间差,只要不出纰漏就是稳赚。当晚,文昌平和小荣宝谈好了条件,全部活动经费由文昌平负担,得手后赚的钱小荣宝分两成。

    不过,计划永远不可能一帆风顺,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麻烦。文昌平和小荣宝这对刚刚结下的搭档很快就遇到了第一个麻烦。

    第二天,小荣宝乖巧地跟在文昌平身后,扮作他的小跟班。这一大一小两个老千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步——找夏春秋买赝品。

    夏春秋才二十多岁,却在京城琉璃厂大有名气。他的养父是宫里的大太监,从小就见惯了大世面。表面上他专帮人掌眼,其实也兼做假货。正因为知道真货真在哪,他经手的假货也就格外的真,也从来不愁卖不出去。文昌平所说的赝品就出自夏春秋之手,这位久居京城的大少暂居上海也是要借道去香港,并且已经买好了船票。

    他们见到夏春秋时,这位穿着白色缎子长褂的夏少爷正在喝茶。他生得皮肤细腻杏眼高鼻,手里还捏着块白色真丝帕子,活像位梨园名伶。

    “夏少爷,这几天让您久等了。我准备好买那两颗珠子了,能先让我看看吗?”文昌平年过不惑,却对这位大少十分客气。

    夏春秋的架子不小,居然没有答话,只抬手示意下人去取。

    假珠子很快拿来了。做工考究的黄花梨木盒里,黑色的丝绒衬底,盛着两枚桂圆大小晶莹透亮的圆珠,珠色褐中带青。

    “真货我见过,唯一的区别就是真珠子见一次光能亮上六七个时辰,我这珠子只能亮上半个时辰。”夏春秋轻描淡写地说着,把一块大大的黑色厚绒布盖在珠子上。

    文昌平定睛细看,两枚珠子透过黑绒布荧光闪闪的,心中大喜,这玩意儿绝对以假乱真。

    “夏少爷的东西我最放心,您瞧,钱带来了。一两重的金条,两根,您可以过秤。”文昌平从怀里掏出两根手指粗细的金条,放在桌上。

    “你那可是一颗的价钱。”夏春秋斜眼看看金条,不紧不慢地竖起四根手指,“要想两颗都带走,得这个数。”

    “这……说好的价钱,夏少爷你怎么能临时变卦?”文昌平心头火起,这才几天的工夫价钱就翻了一番。

    “眼下不是我求你买,是你求我卖,我可不着急啊。”夏春秋年纪不大,做生意却很是老辣。

    文昌平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夏春秋说的没错,现在是他求着人家,这坐地起价的事他自己也不是没干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不情愿地挤出一句:“就按您说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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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西到手了,虽然花的钱比原计划多出一倍,但只要一切顺利,这笔买卖的利润依然可观。为防夜长梦多,文昌平立刻就联系戴笠的手下,约定两小时后在法租界一家俱乐部的包厢交易。

    文昌平带着小荣宝早早地到了,他对蓝衣社不敢大意,这里地处租界,相对安全一些。小荣宝扮演的角色是王吉的心腹,作为王吉的代表出席这场交易。

    半小时后,一个头戴黑礼帽身穿黑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进了包厢。这人相貌平凡,薄薄的单眼皮,眼神却异常凌厉。

    文昌平站起身,点头问候:“陈先生你好,东西带来了吗?”他很清楚,和这种人打交道不必寒暄,最好是单刀直入。

    “先让我看看货。”陈先生坐了下来,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双眼。

    “真金不怕火炼,您是懂行的,我什么都不说了。”文昌平打开精致的木盒,里面只有一枚珠子。

    陈先生拈起珠子,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又摘下帽子把夜明珠罩在帽子里,珠子发出的荧光温润明亮,他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东西不错,还有一颗呢?”

    “陈先生,咱们说好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文昌平正色道。

    “行啊。”陈先生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布包,摊开,布包里露出黄灿灿的四根二两重的金条。

    文昌平吃了一惊,怎么会是四根?谈好的可是十根。文昌平冲小荣宝使了个眼色,该他上场了。

    “这位先生,您要不是诚心,这笔买卖就做不成了。”小荣宝关键时刻毫不怯场,一边气恼地说着一边收拾起珠子和木盒来。

    “不,我倒觉得这笔买卖一定能成。”陈先生打了个响指,忽然从旁边冒出两个持枪的大汉,黑洞洞的枪口正对文昌平和小荣宝。

    “陈先生,你这么做就不太合适了,毕竟咱们是一家人。”枪口之下文昌平强作镇定,其实冷汗已经湿了后背。

    “谁跟你是一家人。”陈先生斜眼看着文昌平,“两个选择。乖乖把珠子拿出来,我就让你们带着这几块金子走出这个大门。要是不知好歹,东西被我搜出来,你们就马上去见阎王。”

    孰强孰弱,形势是显而易见的,所谓的选择其实是没有选择。文昌平立刻服软,乞求道:“陈先生,我只不过是个帮忙的,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这个价钱的确是太对不住王小姐了,怎么说这也是国宝,这不是让我们为难吗?”

    “我数三声,到三的时候还不把东西拿出来就开枪。”陈先生完全无视文昌平的废话,“一。”

    “先生,你倒是说句话呀!回头我可怎么跟小姐交代,她真的会扒了我的皮!”小荣宝不住地摇着文昌平的手。

    脸色发白的文昌平哪还敢再说半句,蓝衣社杀两个人不就像捏死两只蚂蚁?

    “二。”陈先生冷漠的声音。

    文昌平在颤抖,四根金条是无法接受的,可对死亡的恐惧战胜了一切。

    他从怀里掏出了另一枚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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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步踉跄地走在法国梧桐下,文昌平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他和王吉谈好的价就是八根二两重的金条,本以为除了得到两枚真正的夜明珠外,还能白赚两根金条的差价,可现在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办,咱们还去不去找王吉?”小荣宝无精打采地问。

    “去!”这个字是从文昌平紧紧咬住的牙里蹦出来的。都走到这一步了岂能回头,不久前他才说过,真正的赌徒要敢于一搏。

    “可咱们的金子不够啊。”

    “放心,我去想想办法。”文昌平扔掉手里的烟蒂,下定了决心。手上的金条只有王吉要求的一半,但他还有些积蓄,时局每天都在恶化,去香港的船票也是一天一个价码,别无他法了。

    文昌平让小荣宝在王吉的公馆附近等了好一会儿,他再出现时口袋变得沉甸甸的。

    王吉穿着黑色的睡袍,披散着一头卷发,像只慵懒的波斯猫。她托着杯白兰地,嘴里叼支女士雪茄,旁若无人地跷起腿在文昌平和小荣宝对面坐下,用一口婉转的苏白问:“金条带来了吗?”

    “带来了。”文昌平示意小荣宝拿出金子。这幕戏中小荣宝转而扮演戴笠的手下,金子自然放在他身上。

    “总共十六两,您过目。”小荣宝摊开八根金条,认真地说。

    “十六两?不,我改变主意了,怎么说也是老佛爷的东西啊。昨天有个英国人愿意出二十两,而且可以马上交易,要不是我看在大家都是中国人的份上,才不愿意等你们。虽说国宝最好别落在外国人手上,但是太吃亏的事情我也不干。”王吉点燃了雪茄,以优美的姿势弄灭了火柴。

    “二十两……”文昌平一脸苦涩,这笔大买卖竟然会如此的波折。

    “没错,二十两,没得商量。就算我不卖给英国人,还有法国人,德国人,美国人,随便挑一挑也能找到买主。那宝贝如果送到国外的拍卖会上去,一定能卖出大价钱,要不是我现在钱不凑手,倒是很愿意留着。”王吉讲话的调子像唱戏,听着好听,却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如果您坚持这个数的话,恐怕我还得请示上头,又要等上几天。”小荣宝倒是很深入角色,自觉地加了句台词。

    “戴先生的底子我非常了解,他是不会在乎这几两金子的。不过我不想等了,就今天,你们要的话就拿二十两来,不行的话我就卖给外国人了。我去拿瓶酒,你们好好想清楚。”王吉不耐烦地说完,转身上楼去了。

    文昌平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是见鬼了。

    “老大,我有个提议。”小荣宝凑近文昌平小声说,“我刚好有四根一两的金条,现在就可以拿过来,不过提成我要占四成。”

    “四成!你小子疯了,这生意的买主和卖主都是我找的,不成。”文昌平坚决反对。

    “你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走,这戏你一个人唱下去。”小荣宝牙尖嘴利,也不是省油的灯。

    文昌平瞪着小荣宝,气不打一处来,似乎今天每个人都可以摆布局面,而他却只能像只死猪一样被宰。让小荣宝走肯定是不成的,这两颗珠子他势在必得,又怎么能在即将成功的节骨眼上放弃,“最多给你三成。”

    “三成五,不能再少了。”小荣宝见他松了口,露出狡黠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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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半小时后,文昌平梦寐以求的交易终于达成。

    王吉收下二十两金条,把装有两颗夜明珠的锦囊递给了小荣宝。小荣宝和文昌平打开锦囊看过珠子,同样盈盈地暗自放光,总不能在这里等上大半天看到底能亮多久,以王吉的人品气派,她的东西应该不假。

    王吉好意地提醒:“千万揣稳了,要是半路上弄丢了,戴先生找上门来我可不负责。”

    “您放心,丢不了。”小荣宝春风满面地拍拍口袋。

    于是王吉亲自送他们出了门,还为他们叫了辆黄包车,并预付了车资,临了扔下一句:“别让戴先生说我对他的人刻薄。”

    一离开王吉的视线,文昌平就开始掏小荣宝的口袋。小荣宝捂紧了口袋,“急什么,我人还在车上,宝贝又不会跑掉。”

    他们没有注意,黄包车夫听到“宝贝”二字时回头看了一眼。

    文昌平懒得解释,仍旧执着地掏着口袋,锦囊终于落在了文昌平的手中。小荣宝也不甘示弱,两个人对那个小小的锦囊展开了争夺。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飞快地经过他们身边,伸出了一只手。眨眼的工夫,锦囊从二人手中消失了。

    “赶快调头,给我追那辆自行车!”文昌平这才反应过来,宝贝被人给抢了!

    可那车夫反而加快了脚步拼命朝着一条弄堂跑去。

    “停车,停车!你给我停下!”文昌平从腰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准备动武,小荣宝则看上去被吓呆了。

    弄堂口停着辆黑色的小汽车,车门边有个穿黑西装带黑礼帽的男人正在抽烟。文昌平一见那人就傻眼了,刀子也掉了。那是陈先生,难道他想要黑吃黑?

    车夫把车拉到陈先生面前,领过赏钱后放下车就走了。陈先生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抽烟,那双杀得死人的眼睛在文昌平和小荣宝身上扫了一圈,他们感觉背上像爬着一条蛇,不敢动弹。僵持了片刻,陈先生扔掉烟头,打了个手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几名黑衣大汉,用黑布把二人的头给蒙上,然后拖下了车。

    文昌平脚下磕磕绊绊的,上上下下又曲曲折折,最后,他被人扔在地上,头狠狠地撞向地面,晕了过去。

    不知道躺了多久,再次睁开眼时头上的黑布套不见了,他发现自己在一间小小的牢房里,四周都是手指粗细的钢筋,就像个大鸟笼。牢房里只有他一个,小荣宝不见了。不,文昌平隐约听到了他的声音,那是很凄惨的叫声。文昌平一个激灵爬了起来,把脑袋尽量凑到牢门的缝隙中去,借着灯光,正好看到对面墙上的一个高大的黑影正举起手里的一条棍子状的东西。

    “让我看看是你的皮结实,还是胆子更结实。”陈先生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紧接着,他听到了滋滋的响声,小荣宝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空气中传来一种皮焦肉烂的气味。这气味倘若是动物的,倒也没什么,可眼下来自人身,这就让文昌平的小腿肚子开始发抖了。

    “饶了我吧……我说,我全都说,我把钱藏在……”小荣宝气若游丝的声音比哭还难听,可惜后面的话文昌平听不见了。

    “好,等着,我们先把钱拿到手才能放你,要是敢耍我,我会让你后悔你妈生了你。”陈先生轻蔑地哼了声,有人把半死不活的小荣宝拖到了文昌平隔壁的牢房里。

    文昌平清楚地看到,小荣宝满身血迹,头发乱成了鸡窝,胸口上还有块散了着焦味正在流血的黑乎乎的烫伤伤口。小荣宝已经痛得晕死了过去。

    “把那个老混蛋带过来。”

    文昌平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上涌,再也顾不上什么宝贝不宝贝,金条不金条的了,能保住一条性命就是万幸。他知道蓝衣社的厉害,就算小荣宝真把家底统统给了他们,他们也不一定会留他的性命。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国军比黑社会还不讲道理。他混了这么多年也看过不少生生死死,有一点是最清楚的,那就是再多的钱也得有命花。

    “你一定觉得自己很聪明,可以骗过我,但我告诉你,所有自作聪明的人全都很短命。我不跟你废话了,把你藏钱的地方告诉我,如果数目能让我满意我就饶你一条狗命,如果我不满意,我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做生不如死。”陈先生掏出一支烟,手下赶紧帮他点燃。

    命捏在人家手里,可那几十年的心血又怎么甘心,文昌平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陈先生见他半晌没有反应,怒从心头起,举起手里的烟头就要往文昌平的眼里戳去。

    “我说,我说……”文昌平妥协了,他已经不年轻,禁不住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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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昌平亲眼看着他最后的十根金条落入陈先生手中,只觉万念俱灰,身体轻飘飘的。一辈子的心血,骗过多少人才攒下的积蓄,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报应,自己骗人,到头来这笔钱自己也落不着。

    陈先生带着金子走了,似乎没有留人看守他,牢门也忘了锁。也许他们真的要放自己一条生路,他擦干眼泪,跌跌撞撞地走出牢房,可忽然发现不太对劲。隔壁的房间根本就不是牢房,也没有小荣宝,那里不过是一间全是灰尘的空房子。他很快发现,整栋楼空无一人,这就是一栋破败的旧房子,绝非蓝衣社的秘密基地。这一切,让他想起了小荣宝那晚的“舞厅”。

    难道自己被人骗了?文昌平不敢想下去,他的所有积蓄都没有了,只剩下这条命,可这还有什么意义……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大门,正是黄浦江边。迎面一大群难民正拼命地朝前挤去,不远处一条巨大的轮船正拉响汽笛。难民们被警察拦住,衣着华丽的上流人士一个个掩着口鼻,缓步登上船去。

    不远处,一个小报童努力地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大声喊着:“号外号外,日本人已经突破防线,上海危在旦夕……”

    文昌平远远看着那艘船,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渴望。如果没有遇上陈先生,如果没有被抢走最后的积蓄,他也可以登上那条船……汽笛声中,文昌平被人挤得摔倒在地,他想爬起来,却毫无力气,一双又一双脚踩在了他的身上,似乎肋骨断了,可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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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文昌平身后十米处的另一栋楼上,有扇窗口里传出欢笑声。

    “总算是结束了,我也该回镇江乡下去躲躲灾了,日本人来势汹汹啊。”说话的是顾四爷。道上人只知道他是青帮中人,却不知他也是江相派门人,按辈份却是韩枫的师侄。文昌平第一次见到小荣宝的时候,顾四爷故意放水让“小荣宝”被文昌平相中。

    “辛苦四爷了,让你这样帮我真是对不住,这里是一点心意,您收好。”“小荣宝”韩枫也不按辈份,反正顾四爷比他大上三十多岁。他递上一根一两重的金条,那是早预备好的谢礼。

    “不用了,难得我这个天天坐赌馆的人也有机会作弄汉奸,开心还来不及呢。这些钱你留给更需要的人吧。”顾四爷的手指向身边的男人,豪爽地笑道。

    “韩兄弟,真不用我杀了他?他可是汉奸啊,人人得而诛之。”四爷所指的人正是“陈先生”,他真正的身份是去年被蓝衣社谋杀的斧头帮帮主王亚樵的心腹,名叫于奎宁。自从帮主死后,他继承了王亚樵的事业,继续领导斧头帮的帮众暗杀大大小小的汉奸。

    “有人骗财骗色,可被我们韩老弟设计过的人,恐怕会被骗得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你看他那副贱样子,不跳黄浦江就算好的了。再说他交不了差,日本人也不会饶他。”说话的人正是黑猫王吉。她的确是如假包换的黑猫王吉,不过她还有另一个身份——韩枫的干姐姐。有了她的本色演出,这个骗局才最终成功。

    “好姐姐,你过奖了,我都要脸红了。这次还得多谢王婶,如果不是她,我也不知道有条这么肥的大鱼。”韩枫年纪不大辈分高,加上他为人侠气大方,朋友也极多,不论是斧头帮还是青红帮都给他几分面子。来自京城的老骗子兼被日本特务收买的秘密汉奸文昌平当然知道他的大名。

    王婶原名王小凡,曾是慈禧身边的宫女。1900年6月,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为求敌退兵,慈禧从凤冠上取了四颗夜明珠,当时大太监李莲英不在身旁,就派一个姓王的宫女送往西门宾馆,交给议和大员李鸿章派来的人。当时这宫女才十七岁,却心知这国宝断不能送给外国人,竟巧妙地摆脱了护卫,把夜明珠藏入了民间。

    大清国最终是完了,王宫女一直在民间避难。汉奸文昌平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一路追踪着王宫女,想弄到那四颗夜明珠送给日本人。于是,王宫女找到韩枫求助。韩枫设了这个局,一来让她转危为安,二来惩戒文昌平,三来也让文昌平心甘情愿地把所有积蓄都奉献了出来。

    “那位婶婶呢?”夏春秋还惦记王宫女手里有没有其他的清宫宝贝。

    “她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拼着性命也不肯让国宝落在外国人手里。”韩枫感叹道。

    时间不早了,众人各自道别,屋子里只剩下了韩枫和于奎宁。

    于奎宁小心地把金条藏好,问韩枫:“兄弟,你也要去香港吗?”

    韩枫摇摇头,“我不走,我就留在这里。”

    “你有这一身的本事,憋在这里可惜了,不如跟我一起走吧。不论国军还是八路军,都是杀小日本的,你肯定能混出名堂,也能帮助更多人。”于奎宁言辞诚恳。

    “不了,我不喜欢杀人,只喜欢骗人。再说我也怕拘束,自由惯了。”韩枫笑着拒绝了。

    “既然这样,你保重。”

    “保重。”

    韩枫独自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跌跌撞撞蚁群一样的难民,看着那艘船驶离港口,消失在天边的地平线外。他并不知道,这是离开上海的最后一班船,数不清的难民最终冲破警察的封锁,枪声大作,不少人倒了下去,极少的人爬上了船沿,却被狠心的船长下令推进了海里。那天的风格外烈,带着彻骨的寒,在韩枫的记忆中,那一年的冬天是他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天。

    这场骗局,是他在上海沦陷前的最后一场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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