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班列车在高架桥上驶过,渐渐接近中央总站。
C静静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两旁窗外繁华喧闹的东滨市夜景,无数发光闪动的霓虹飞快掠过。他没有看一眼。
他的坐姿端正得有如毕业典礼上的小学生一样。穿着上班族的普通黑西服、白衬衣和黑领带。大腿上平放着一个廉价的棕色皮革公事包。平凡的东方脸孔,细小眼睛前架着无框的圆镜片,配上梳理得贴服的三七分发型……整个人简直就像电脑游戏画面里的背景人物,即使有一大票在后面走来走去,你也永远不会留意,再多看几眼亦不会记得他的样子。
列车驶进了中央总站的月台。C等待列车完全停定之后,才从座位站起来,挽着皮包走向车门。
用单程车票出了闸门后,C不缓不急地步向车站的B4出口。
外头是已经进入半沉睡状态的中央圈金融区。那数十座超高层大楼组成的建筑丛,镜面般的外壳反射着东滨市永远处于微亮状态的夜空。乍看之下,仿佛是电脑绘画的立体虚拟情景,予人压倒性的不真实感觉。这是这个城市的经济命脉所在。
金融区拥有全东滨市最干净宽阔的街道。几乎没有一个行人。路边公车站附设的电视广告屏幕仍然亮着,朝无人的街道无声地发放最新的产品资讯。偶尔才有一辆装了深茶色玻璃的高级轿车在马路上经过,接载某个深夜下班的公司要员离开。
一辆外头印着“联和清洁公司”标志的小货车,停在车站出口的街道旁。一个穿着工作服、戴鸭舌帽的青年站在车门旁等候。
“你是C?”
C点头。青年马上拉开货车门。C俯身爬了进去。
青年也上了车,拉上车门,坐在C的旁边。货车马上就开行了。
货车在金融区内不快不慢地兜风。金融区很多大楼都是深夜时分才进行清洁工作的,货车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青年拿起车厢内一个布袋。
“请脱光衣服。所有随身的东西也都留下来。”
C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脱衣服。西服、领带、衬衫、鞋子、袜子、裤子、内衣裤、手表、眼镜逐一脱光了,连同钱包、手机和那个公事皮包,全都塞进大布袋里。
期间青年密切地注视C脱衣的过程,又仔细地看他的裸体上还有没有遗漏什么。
C赤条条地端坐在原位,没有一点尴尬。他的身体不算发达,但没有一点儿赘肉。
“请换了它们。”青年从椅子底下拿来一套整齐折叠的便服,上面还有一个纸皮鞋盒。
C顺从地穿上那套衣服。蓝色格子衬衫、卡其布裤子和白色运动鞋。穿上之后,他的样子还是跟之前一样的平凡。
青年再看了C一会儿,完全满意之后才拿出手机来,按下了快拨。
“可以了。通知他们来迎接。”他挂了线后又拍一拍前座的椅背。看不见脸的司机会意了,开始把货车驶离金融区。
进入热闹的苏豪夜店区。这里原本只是中产家庭的住宅区,但因应在邻近中央圈上班的政经人员需要,近几年渐渐被各种高级食肆与酒吧进占,已经开发成娱乐消遣的地区。无法抵受暴升租金的居民都几乎搬光了,楼上的住宅大多变成广告设计之类创意产业的办公室。
在车子上,C跟青年一直没有眼神接触。
货车在苏豪南区一家台湾料理店后面冷清的横街停了下来。青年马上把车门打开。
已经有另一辆全黑色的七人休旅车停在货车旁边,早就打开车门迎接。C不用等待指示就跳下了货车,迅速换乘休旅车。两辆车子马上关门,分别往不同的方向开走。
在休旅车里等待C的有三个男人,全部都比C高大一个头以上,看那撑得衣服胀起的身体就知道都是狠角色。一个的左边腋下鼓起了一块;另一个的大腿上横放着没有肩托的短管霰弹枪。
但是没有武装的第三个男人明显才是头目。
那男人戴着金丝框眼镜,反而衬得他那双三角眼更凶厉。他一直在盯着C。C也淡然地回视男人。
那个佩手枪的部下拿来一个手提的金属探测器,在C身上来回探查了三次。然后他又拿起另一个仪器,同样往C身上检测。C知道,这是探测他身上有没有非金属的发信装置。
没有任何警号。
这时那个头目才开口。
“还有一段路。请放心。只要你不弄什么花样,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他顿一顿又说:“在谈判完成之前的这几个小时里,我们的责任是保护你的安全。”
“我当然明白。”C以事务性的语气回答。“这是我的专业。”
休旅车经过南面大桥,穿越西田区的住宅地带,前往廉价夜店林立的万町区核心。
车子沿途并不是直线行走,好几次往横街支道兜了一个圈子,才返回原路继续前进。速度也时快时慢。到了十字路口,车子在红绿灯转变前的一刻才加速越过去,后面并且有两、三辆协助的车子停在灯位前,阻止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跟踪者。这全是反跟踪的专业技术。
休旅车离开了万町,接着又转往西北的门谷区,一直保持在热闹车多的街道上行走。门谷区热闹一如白昼。车子在车丛之间不断换线穿梭。每次转弯都不打指示灯号,令人无法预知它的去向。
在门谷区的一条天桥底下,是一片排列着二十几个小吃摊位的夜市。上头架满了从附近楼房偷接过来的电线,像蜘蛛网般向四方延伸。满是污水渍的柏油路面反射着灯泡的黄光。
休旅车停在一个臭豆腐摊位旁的窄巷里。那三个人护送C下车,又再换乘停在巷内的另一辆不同牌子和型号的灰色七人车。然后又再驶回万町区的方向。
他们就是这样,迂回地行走了一个多小时。
那个戴眼镜的头目似乎满意了。他向前座的司机轻声吩咐了一句。车子走上高速公路直往西南方向而行。
在车厢里,那头目的脸变得比较轻松。他瞧着C。
“我早就听说过你这种人。”他微笑。“想不到会有人靠当人质来吃饭。”
C友善地回答:“这不是任何人都干得来的工作。不过如果顺利的话,倒是非常轻松。”
“过去你有遇过问题吗?”
“如果有的话,你今天看见的就不是我,而是我的‘组织’里另一位同僚。”
“我想确定一下……”那头目脱下了眼镜,凝重地注视着C。“今晚……假如我们的老大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就可以干掉你?而你的人不会找我们算帐,只会去找‘竹内组’?”
“这是早就说好的安排。”C好像只是说着一宗平常的生意。
今夜是“联义帮”与“竹内组”停战谈判的日子。这两股黑道势力为了垄断建筑工程的矛盾,已经开战三个月了,彼此都不想战争再延长下去——流血的代价太大了。
然而问题是双方仍然处于交战状态,两个老大都互不信任。两边各带大量人马到中立地带谈判,是不可行的事情——没有一个中立的帮会愿意提供这样的地方,因为假如谈判破裂,可能马上爆发火拼。
于是双方同意共同雇用C。
一切都安排好了。和谈今夜在“竹内组”的势力范围内进行,“联义帮”的老大林阿细,只会带几个保镖前去跟竹内组长会面;而在谈判期间,C就受雇充当“职业人质”,由“联义帮”的人——也就是现在这辆车子里的这位头目——看管,以保障林阿细的安全。
如何保障?C所提供的服务协议是这样的:万一林阿细在谈判里有什么不测,无法安然回来,“联义帮”就可以马上杀掉C;关键是C的死亡,责任不是落在处决C的“联义帮”身上,反而将会落在杀死林阿细的“竹内组”那一方。C的“组织”将会向“竹内组”展开无情的报复。
换句话说,C就是为林阿细买的“保险”。跟一般保险不同的是,赔偿的并非金钱,而是暴力。
这个收费绝不便宜的特殊服务,C的“组织”过去已经提供过多次。当然不是每一次都顺利。最初曾经有一次,一个黑帮“鬼爆联合”冒险犯规,把前来谈判的敌对老大杀掉了——C的其中一位前任于是就为了抵命而死去。
最后结果是:“鬼爆联合”的组长、副组长和几个高层干部全部在一个月内被刺杀,帮会被逼解散——这种猛烈的行动,不单是为了复仇,也为了维护这个特殊服务的信誉。
在这个可怕的例子之后,从来都未有其他“雇主”再敢撕破这份“保险”。
“假如我的老大真的出了事……”那头目用领带抹着眼镜。“要我把你这不相干的人干掉,可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你们‘联义帮’也是有付钱的。我的命在这几个小时已经租赁给你们。”C很冷静地说。“你没必要感到不好意思。”
那头目戴回眼镜,凝视着C,眼神中有敬佩之情。
他们没有再说话。
车子过河后离开了高速公路,往西驶向市郊地带。
再过半小时,车子终于到达目的地。一座荒废的工厂。
他们下了车。工厂门前有拿着自动步枪的两人守着。头目和两个手下带领C走进去。
那是一家本来生产木材的小工厂,只剩下一部已经破废的机器。在东滨市还只是一个小村镇的时代,有许多像这样的家庭式工厂散布在外围郊区。
工厂里面有四个“联义帮”的人马,本来围坐在唯一的桌子前赌扑克牌打发时间,知道头目来了都散开,各自拿着枪守在工厂的四角。
头目亲自拿一把椅子给C坐下。
“要喝点什么?”
C摇头。“工作时我不吃也不喝。”
“抽烟?”
“从来不抽。谢谢。”
头目走到一角,拿出手机按了快拨。
“已经到了。一切正常。可以让老大出发了。”
说完之后他舒了一口气,拿出口袋里的金色烟盒。其中一个手下马上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火。头目叼着烟,回到C跟前,也拿一把椅子坐在C的对面。两个手下站在他左右两旁,目光片刻不离开C。
头目吞吐着烟雾,打量对方身上的衣服。
“穿成这样子很逊吧?放心,你的东西我们有人保管着,回去时就还你。”
工厂内的八个人就这样没有交谈地等待着。手下们看见头目在抽烟,于是也各自拿出烟包来。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头目的手机响起来。他扔去烟蒂接听,但没有回一句话就挂线。
C当然知道,这电话是通知头目:林阿细已经进了“竹内组”的支部事务所。谈判开始了。
头目又再点燃另一根。每一口都狠狠地抽。几乎每隔两分钟就看一次他那支镶了碎钻的“劳力士”手表。手机也一直握在手中。他显然很紧张。
比较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死在这座破工厂里的C,显得非常平静。
其实只过了十几分钟。“联义帮”的人却觉得时间非常漫长。
这时外面远方好像出现了异声。
有人的喊叫。也有轻微的爆响。
头目马上紧张起来,抄过身后部下手里的霰弹枪。
“什么事?”守在角落的部下不禁喊叫。
肯定是有敌人。
——不可能的……已经这么小心,怎么可能跟踪到这里来?……
“看着他!”头目命令手下。“我出去看看!”
他身后一个手下拔出了腋下的捷克制“CZ75”手枪,站在C的身旁,枪口近距离指着C的头颅。这名部下早就得到头目的死亡命令:只要头目一声令下,他会毫无犹豫地执行C的死刑。
C这时却站了起来。
枪口紧紧跟着他上升的脑袋。
“你最好别出去。”C第一次主动说话。
“你说什么?”头目脱下眼镜,怒瞪着他。“你知道些什么?”
“冷静下来。”C无视那柄瞄准他太阳穴的手枪。“守在这里,别出去。很快就完结。”
“完结?什么意思?”
但这时外面的声音确实已经静了下来。
C仍然站着。与头目对视僵持良久。
“有人!”外面守在门口的手下喊叫。
“多少个?”头目马上走近门口,高声隔着铁门问。
“只有……一个……正在走过来……”
“给他进来。”C仍然语气平和地说。
头目额上流下冷汗。“为什么?是什么人?”
“是我的人。”
头目暴怒上前,作势欲把霰弹枪砸向C的脸。C却不为所动。
“你敢搞什么花样,我保证,这里第一个脑袋开花的人一定是你!”
“给他进来。”C只是机械式地重复。
头目盯着C,默默考虑了好一阵子。此刻整个“联义帮”的命运都可能在这里决定。混了黑道十几年,决定过不少人的生死,可是他从来没有负上过像今天这样沉重的担子……
最后他还是向门外的手下下了命令。
“放他进来!”
“联义帮”的人都惶惑地瞪着头目。所有枪柄沾满紧张的汗水。
C似乎不用看就感受到他们紧张的情绪。
“你们不要绷得太紧。小心枪走火了。”
铁门朝外打开。进来的是一个高大的白人,全身穿着包括防弹背心的黑色战斗服,额上还架着夜视镜。可是手上并没有武器。大腿侧的手枪袋也是空的。
看见对方没有武装,头目稍感宽心。但他跟部下们的枪口,仍然没有离开这个陌生人。
白人男子没有看“联义帮”的人或枪一眼,只是走向C。
“全部解决了吗?”C问他。
“是的。在大约七十公尺之外。”
“很好。”C然后瞧着头目。“一起出去看看吧。”
“看什么?……”头目完全不明所以。“‘解决’又是什么意思?”
“看了就明白。”
在那林边的荒地上集合了十几具尸体。武器全都被缴走堆到另一边。有的头上还戴着被枪弹射破的夜视镜,仍然在冒烟。
死者当中,多数一看就知道是受雇佣兵之类的人。另外有两个,头目认得他们的样子。是“竹内组”里小有名气的杀手。
守着这堆尸体的,是七、八个跟那白人一样穿黑色战斗服的男人,手上各握着装了消音器的“MP5”轻机枪。只有一个背着远程狙击用的苏联制“Dragunov”步枪。
“很明显,这些人是想来把我劫走。”C解释着,从其中一条尸体的腰带上取出一副手铐。“是‘竹内组’派来的。他们只要抓住我,就可以放心杀你们的林帮主了。”
头目看看那些尸体,又看看那堆在地上的武器。火力非常猛。假如真的给他们攻过来工厂,他的手下恐怕对付不了……
C从同伴的手上取过手机——是从地上那些尸体身上找到的其中一支。C凭记忆按了一串号码。
“你打给谁?”头目仍然惊疑不定,慌张地问。
C没有回答他,只是向着手机说话。
“我找竹内组长。”C说。“告诉他,是C。”
他等了一阵子。那边看来又有人答话了。“对。是我。很意外吧?你的人已经失败了。我对你这个客户非常失望……你不用解释了。不过请放心,我的服务是不会因此中止的。所以,请你容许林帮主安全离开吧。还有,我们要额外处理十几件‘货物’,这方面我们也要收费。帐单迟一点儿就会送给你。”C说完就自行挂线。
他接着向头目说:“请通知你的老大马上离开。”
头目这才慌忙拨电话。
“老大吗?快点离开!不要问,总之是竹内那老头搞花样,不过已经摆平了。什么都别再跟他谈,马上离开!安全之后再通知我!”
他挂线后瞧着C,大大呼了一口气。他又扫视C那些武装到了牙齿的伙伴。
——假如我有一批这样的部下,跟“竹内组”的仗恐怕早就打胜了……
“现在我们怎么办?”他的手在外套上摸索。他此刻很需要抽一根烟。
“当然是等你的老大报平安了。”C回答。“可是在他安全离开之前,我仍然是你手上的人。我先跟你回去那工厂。”他指一指头目手上的霰弹枪。“假如林帮主出了事,你随时还是可以用它,在我的头上开一个洞。”
头目左右看看那些人手上的轻机枪。
“真……的吗?他们……不会阻止?……”
“他们不会破坏我的承诺。”C淡然说。“这是服务业最重要的原则。”
在工厂门外,头目听完电话,知道老大已经平安返回“联义帮”的总部之后,微笑伸出手掌。
“很高兴你满意我的服务。”C伸手跟他轻轻握了一下。“附带提醒你:我相信‘竹内组’那些人不是跟踪到这里来的,你们帮里很可能有内奸。”
这方面头目早已想到。不过他倒没有问:C的人又是怎么来到的?大概C身上还是有他们检查不到的发信装置。这是商业秘密,C必然不会告诉他。
C却已经看出他的疑惑。“我的人来到,是为了确保服务的过程不会出岔子。本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是永远不会看见他们的……这个希望你谅解。他们现在正忙着处理那些尸体。你们先走吧。”
头目跟手下们登上了七人车。临行前,他把头伸出车窗问C。
“我还是有些事情不明白:以你们的能耐,连我们这样的帮会都害怕……为什么不直接经营黑道,而要干这种‘服务’呢?”
“你不是第一个有这种疑惑的雇主。”C回答。“你们两个帮会这次谈判破裂,接着还是得火拼下去吧?”
“嗯……”头目点点头。一想到以后又要继续卖命,他紧皱着眉头。
C继续说:“而对于我们,像今天这样要动手的情况,只是偶尔才会出现一次……现在你明白吗?”
头目恍然。“也对……仔细想起来,你们这份工作,比我的那份还要划算呢……”
C虽然一身便服,但说话的口吻永远像个大型会社的管理阶层。
“成本效益的计算。这是资本主义的铁律。不管你出售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