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乎就要亮起来了,黎明最黑暗的时分在血腥紧张的气氛中悄无声息地滑过,青灰色的天空里露出一丝亮色。这一方小天井里虽然仍旧暗淡阴沉,但却可以在模糊间看见每张人脸。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首,就像是睡着了一般。野风下了房檐,在天井里兜一圈,把几具尸首的衣摆翻动了一下,又绕上房檐,阴森森地走了,似乎这几个死去的人的灵魂仍旧在小小的天井里纠结着迟迟不肯离去一般。
张幺爷被佘诗韵搀扶着出来,看见石营长和张子恒他们看着地上的尸首发愣,就说:“你们还愣着干啥呢?还是看咋安置这几个死人吧。”
石营长将双手叉在腰杆上,他显得束手无策,挠挠头皮,望着日渥布吉说:“你看该咋整?”
日渥布吉却说:“我看现在还不是处理这个事情的时候。我们现在忽略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
“村子里的人呢?整个村子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
日渥布吉的话令石营长恍然大悟,说:“对啊!我咋就把这给忽略了?”
张子恒却说:“这个倒不用你们担心。我和幺爷两个人早就把村子里的人转移了,他们现在就躲在卧牛山上的憬悟寺里。没事的。”
石营长奇怪了,说:“为什么要转移呢?难道你们提前知道这些野狗要进村子,也知道有一伙人要来抢你们发现的这一堆黄金?”
张子恒抽着笑了一下,说:“我们可没你说的那么未卜先知。我们转移村子里的人是因为卧牛村撞煞了。”
“撞煞了?撞啥子煞了?”
“狗日的张子坤把一个怪物伤了。我们怕那怪物的同伙来报仇,就把村子里的人转移了。”
“怪物?什么怪物?”
“野人!真正的野人!牛高马大,浑身长毛,眼睛是凸出来的,吓死人了!”张幺爷这时接口说道。
张幺爷的话立刻引起了日渥布吉的注意,随声问道:“野人?眼睛凸出来的?”
“是啊!眼睛真是凸出来的,就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样,精光闪闪的,要吃人一样!”张子恒说。
日渥布吉突然变得有点激动起来,他朝石营长说道:“石营长,看起来传说中的戈基人是真的。他们难道就在我们附近,并没有走远?”
“戈基人?什么戈基人?”石营长不解地问。
日渥布吉说道:“这话说起来兴许有点长了。这么说吧,戈基人或许就是传说中真正的蜀人。在遥远的古代,我们羌人的祖先从西北向西南游牧迁移。当其中的一支游移到岷江上游丰美的高地时,与当地的土著人——戈基人相遇了。这些戈基人高鼻深国,身强力壮,能征善战。我们羌人的祖先为了在此定居,与戈基人进行了激烈的战斗。然而,几次战斗下来,都是羌人以失败告终。羌人的祖先当时已经到了准备弃地而逃的地步。但最终,我们羌人的祖先受到了幸运之神的眷顾。幸运之神在羌人祖先的梦中给予了启示,让羌人的祖先在颈上粘上羊毛作为标记,以坚硬锋利的白石作为武器,再与戈基人在沙场决斗。于是,我们羌人的祖先在神的启示下取得了胜利。从此,我们羌人得以在岷江的上游安居乐业,发展生产,繁衍子孙。为了报答神的恩典,我们羌人世世代代都以白石象征最高的天神,供奉白石于庙宇、山坡,以及每家每户的屋顶白塔之中,朝夕膜拜,无比虔诚。这种习俗一直延续到今天。”
听了日渥布吉说的这段传奇,石营长喃喃地说道:“看起来这个事情越整越复杂了。那么,你所说的那些战败的戈基人呢?在那场战斗中被你们羌人赶尽杀绝,连一个人都没有留下?事情不会做得那么绝吧?总该有一两个活口吧?”
“所以这就是千百年来的一个未解之谜。戈基人并没有被羌人赶尽杀绝,战败后的戈基人就像谜一样地消失在了岷江上游。他们究竟迁徙到何处,没有人知道。”
“那么,你是说刚才张幺爷提到的野人就是戈基人。”
“这个还不好说。我只是突然感觉到和戈基人有某种相似之处。”
“感觉?你这不是信口开河吗?”石营长不屑地笑了一声。
日渥布吉却说:“你来这儿,你的上级首长真的没有给你布置具体的任务?”
石营长说:“没有啊!就让我照顾和看管好那几个老学究。然后就是前几天你过来,让我尽量协助你。我现在还纳闷呢!你究竟是搞啥子名堂的,咋还让我和崔警卫协助起你来了?”
日渥布吉笑了笑,说:“既然你的上级都没有明确告诉你,我也是不会跟你说更多的事情的,有你明白的一天。反正,越到后面,事情可能会越离奇。”
“咋样子离奇?”
“我也说不准。大概会离奇到让你我都无法相信和接受的地步。”
日渥布吉的话把石营长整得眼珠子都瞪大了。他现在也像张幺爷一样,有点儿身处在迷魂阵中的感觉了。
张幺爷这时对石营长说:“大干部同志,你看我们是不是现在就上憬悟寺去看看,我还真是担心村子里的人会在憬悟寺出了啥子事情。都几天几夜的还没有回村子,事情真的不该这么蹊跷的。”
张子恒也用渴望的眼神看着石营长。
石营长挠挠头皮,说:“这事情咋就乱成一锅粥了。这几个人的尸首总还得收殓一下吧,不然野狗来了又撕扯得四分五裂的,既是对死者不敬,也太不人道了。”
张幺爷却说:“事情都到这份上了,还是先顾活人要紧。我是真的担心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在憬悟寺会出啥子事情。”
石营长想了又想,说:“那这样子看行不行,先把这几个人的尸首抬进那间柴房锁起来再说。等去了憬悟寺回来再想办法妥善处理。”
张幺爷一听,连声说:“要得,要得。”
张子恒和崔警卫以及日渥布吉等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地上的几具尸体抬进了柴房。佘诗韵扶着张幺爷站在一旁默不做声地看着。
突然,张幺爷倒抽了一口冷气,看着不远处的地方差点惊呼出声。原来一条青黑色的巨蟒正翻过门槛,朝着天井内游移而来。
佘诗韵却小声朝张幺爷说:“干爹,别大惊小怪的,是小龙。你见过它的。”
张幺爷回过神,仍旧脊背发凉额头冒汗地说:“我见是见过这家伙,可这冷冰冰的东西,看着还是心头发虚。”
石营长和崔警卫在恍惚间看见如此硕大的巨蟒,也顿时一惊。崔警卫甚至本能地又从腰间拔出了手枪,幸好日渥布吉立刻制止了他,并朝他和石营长解释说巨蟒是佘诗韵养的宠物。石营长和崔警卫方才定住神,石营长还是不忘回了一句:“什么不好养,倒养起这么一条邪性吓人的东西。”
日渥布吉笑笑,说:“你可别说这东西邪性,到时候它可是会派上大用场的。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这就是天道。”
石营长却说:“我管它什么天道地道的。反正这东西要是真的伤人,我就只有把它处决了。”
曰渥布吉又笑道:“你放心,它伤不了人。它和诗韵的心性是相通的,除非……除非诗韵想要它伤人了,保不齐这家伙就得伤人了。”
听了日渥布吉的话,张幺爷有几分诧异地看着身旁的佘诗韵说:“干闺女,你真有这本事?”
佘诗韵莞尔笑道:“小龙是懂我心思的。”
张幺爷不甘心地说:“它咋能懂你的心思?它能听得懂你说的话还是能看得懂你朝它做的手势?”
佘诗韵却说:“我和小龙交流是不用说话和打手势的。”
“那你咋懂它的意思,它又咋懂你的意思?”
佘诗韵却说:“干爹,最高级的交流是不用语言和手势的,是心。”
“心?”
“干爹,你是不会懂的。只有把自己浸泡在孤独的世界里,你才能够感受到心的神奇力量。”
“孤独的世界里?”
张幺爷越来越糊涂。
佘诗韵却说:“干爹,你就别刨根究底了,我也跟你说不清楚的。就是刚才那个静园老师父也是跟你说不清这种事情的。怎么说呢?其实,我们说的话是很难准确表达出我们心里所想要表达的东西……”
日渥布吉却在一旁呵呵地笑起来:“诗韵,你倒是真的要把你的干爹说糊涂了。他是领会不了你话里的意思的,你别越扯越远咯。”
曰渥布吉的话音刚落,却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一声底气极其充沛的声音:“我绕着院子走了一大圈,总算是在这儿碰到能说话的活人了,呵呵……”
这陌生的声音有种石破天惊般的突兀感,令当场的人吃了一惊。
张幺爷和石营长两人几乎同时朝传出声音的方位沉声问道:
“是哪个?”
“谁?”
话音还没有落定,却见从小龙刚刚翻越过的那道门槛一前一后走进来一个老头和一个妇女。
虽然此时的天还没有大亮,但是崔警卫的眼睛却是雪亮的,他失声惊呼起来:“老人家,真的是你们来了吗?”
走进来的正是隐露和香玉。
崔警卫的表现把当场的人弄得愈加糊涂了。他们不明白崔警卫怎么会认识这两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隐露却朝崔警卫呵呵笑道:“小老弟好眼力,呵呵……一面之缘居然还认得我们。”
崔警卫这时却是满眼的惊愕,他一时间云里雾里的,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石营长也感觉到崔警卫的表情有异,问道:“小崔,是怎么一回事?”
崔警卫幡然醒悟似的说:“没……没怎么回事。我感觉就像是做了一个没有做完的梦一样!”
“做了一个没有做完的梦?”石营长更是一头雾水了。
崔警卫接着说:“是那个静园老师父带我去的一个地方,深山峡谷的,他们是住在那儿的世外高人!”
“深山峡谷?世外高人?还是静园老和尚带你去的?小崔,你脑子没烧糊涂吧?你哪儿也没有去啊?”石营长是彻底被崔警卫的话给弄晕了。
日渥布吉这时终于明白过来了是怎么一回事,呵呵地笑道:“我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了,呵呵……石营长,你就别问了。这事一时半会儿是跟你说不大清楚的。我知道静园老和尚带着小崔到过哪个地方去了。”
“你们究竟是在搞啥子名堂?”石营长有些着急起来。
“没搞什么名堂。民间秘术,属于封建迷信那路子的。”日渥布吉说。
“这又和封建迷信扯上啥关系了?”石营长越发显得失去了耐性。
日渥布吉神秘兮兮地笑着说:“这事吧,说出来就是封建迷信,没有说出来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就这么简单。”
石营长见从日渥布吉的嘴里也问不出多余的话,愤愤地说道:“我懒得跟你们瞎扯。正事还忙不过来,没闲工夫跟你们扯这些闲事。小崔,一会儿有空你再跟我单独详细地汇报。”
“是,营长。”崔警卫应道,但又一脸疑惑地看了看日渥布吉。崔警卫此时心里是真的没底了,他也不知道该把自己那段神奇的遭遇怎么讲给石营长听,而且要让石营长相信他说的这些不是天方夜谭。
隐露和香玉此时对天井里的这些人倒是没有丝毫的陌生感。隐露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已经在柴房的木板门前盘踞成了一座青幽小山似的小龙。他用手朝着小龙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形状像极了一颗婉转游动的蛇头。
奇怪的是,隐露朝着小龙做出这个手势的时候,小龙就像懂事的孩子一般,居然把埋在身子里的蛇头高高地扬了起来,朝着隐露“哧哧”地吐了几下芯子。一双蛇眼里露出黄澄澄的光芒,看着很是邪恶。
石营长和张幺爷他们顿时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头皮就像被覆盖了一层浓厚的霜冻似的,一阵阵地发凉发麻。
而隐露呵呵地笑着赞道:“果然是通灵性的东西。训得好啊!”说着收回了手势,小龙也温顺地把扬起的蛇头收了起来,埋进了盘踞着的身子里。
这时隐露才说:“咋不见我的师弟?我可是专门来会他的。”
“师弟,谁是他的师弟?”石营长又是一头雾水地看着崔警卫问道。
崔警卫连忙朝石营长说道:“就是那个圆寂的老和尚师父。”
“圆寂?我师弟他圆寂了?”隐露大惊小怪起来。
突然间张幺爷变得充满底气地朝隐露说道:“老哥哥你可先别着急。这个崔小伙子是顺口打哇哇来着,只有我晓得静园老和尚他是没有死的。哦,不,是只有我才晓得静园老和尚是没有圆寂的。他这阵子是睡着了,就像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把大门给关上了,得有一个人去叫醒他。只要叫醒他了,就没事了。这个事情也只有我的干闺女白晓杨才做得到,所以我们刚才正寻思着去把我的干闺女救回来,然后去叫醒静园老和尚呢。”
听了张幺爷的话,隐露立刻对这个穿得土里土气的老爷子露出尊敬的笑容了,说道:“没想到你懂的东西还不少呢!”
张幺爷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讪笑道:“我一个乡坝头的老家伙,能懂个啥?还不是我的干闺女告诉我的这些。我那干闺女,道行那可是真的深着呢!”一提起白晓杨,张幺爷的脸上总是要浮现出一丝美滋滋的表情。
“你干闺女?在哪儿?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得见见她了。”隐露也对张幺爷说的这个干闺女感起兴趣来。
张幺爷的神情却又黯淡下来,说:“唉!可是这世道都是好人遭殃啊!我那干闺女被一群坏人押走了,现在不知道带到哪个地方去了。”
隐露看看张幺爷,又看了看站在当场的这几个神态各异的人,说道:“看起来事情还真越整越复杂了。”
张幺爷接着说道:“是整得很复杂。我到现在还就跟做梦似的。”
隐露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突然抬起头,说:“你们看这样子行不行,你们谁先领我去看一下我的师弟。”
“你去看也不顶用的。静园老和尚这个时候就像僵尸一样,人事不省,睡得比死人都死。我们还是赶紧想办法看咋样快点找到我的干闺女,越快救活静园老和尚的希望也就越大。错过了时辰,恐怕到时候就是我的干闺女来,也是无力回天了。”
隐露却呵呵一笑道:“既然我来了,恐怕就不用再等你的干闺女出面了吧?”
张幺爷却听不出隐露话里的意思,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不相信我干闺女的手段咋的?我可是亲眼看见我的干闺女妙手回春,把庹师救活过来的。当时庹师已经是在饮牛池里被淹断了气的,是我干闺女用几根银针让庹师起死回生的。你没有亲眼看见过我干闺女救庹师,你是当然不会相信我说的话的。”
隐露知道张幺爷显然一根筋地误会了他的意思,笑呵呵地说道:“呵呵……老乡,你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可没有说半句不相信你干闺女的本事的。我是说你干闺女有的手段,我未必就没有。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张幺爷这时脑子才似乎转过弯来,道:“你是说,你也可以起死回生?”
隐露却说:“起死回生我倒是不敢说,所以和你干闺女比起来,我的手段兴许还要差上那么一大截。可是我是知道我师弟的病症的。师出同门,总有灵犀相通的地方。我师弟兴许早就知道他有这么一劫,所以在他出事之前就已经未卜先知地通知我了,所以我不是赶巧来这儿的。我是来赴约的,这个事情,这个小崔应该清楚。”
现在的崔警卫是既清楚又不清楚。脸上仍旧是一脸的迷惑,但还是朝着张幺爷点了下头,表示他对隐露的话是认同的。
石营长却和一旁的日渥布吉耳语道:“你感觉这人说的话每句都靠谱吗?”
日渥布吉微笑着点头。
石营长虽然对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有种云遮雾罩的感觉,但是他还是朝崔警卫说道:“那这样,小崔,你立刻开上吉普带上这位老前辈去姜家湾。我们来料理这边的事情。”
崔警卫说了声“是”,然后带着隐露和香玉快步走出了天井。
按石营长的安排,原本是要把张幺爷和佘诗韵留在原地守在天井里的,因为有巨蟒小龙的存在,所以石营长倒并不担心张幺爷和佘诗韵两人会出什么问题。而且,他也相信,巨蟒小龙是完全受佘诗韵操纵的。在他现在的意识里,他也只能用操纵来对应佘诗韵和小龙之间的关系了。石营长虽然不相信玄乎的东西,但是马戏团里的马戏表演他还是知道的,那些野性十足的狮子、老虎,也是受驯兽师的摆布和操纵的。
然而,张幺爷因为急于想见着村子里的人,死活犟着要跟石营长他们一道上憬悟寺去。乡下老头子的犟劲一上来,就是八匹骡子也拉不回来的。石营长犟不过他,只好依了他,可是又不放心孤身一人的佘诗韵,一时间很是为难。这个节骨眼上,张子恒终于自告奋勇地举手说道:“既然我们幺爷要走,就只有我留下来了。”张子恒自告奋勇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依旧是怯怯的,没有一点男子汉的豪迈气势,甚至眼神也有点游移躲闪,根本就不敢朝站在一旁的佘诗韵那边看。
张幺爷却说:“你早就该表这个态了。害得老子还跟石营长两个顶起牛来。”
张子恒极不服气地道:“谁叫你是幺爷?横木头!”
张幺爷也没好气地回应道:“晓得老子是你幺爷就好!”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催促着石营长和日渥布吉上路。而张子恒已经将双手相互抄进了棉袄的袖筒里,找了个阴暗的角落蹲下了,就像一下子在昏黑不清的天井里消失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