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刚走进饭店,一位熟识他的服务员便热情地迎上前来。
“陈警官,您可好久没来了!今儿吃点什么?”
“随便来点儿吧,不过别太多,够俩人吃就行了。”陈超笑着说道。
“双人特别套餐怎么样?”
“成,再来壶茶,沏浓点儿。”
在等菜的这段时间里,陈超又开始试着去思考论文的问题。也许只分析一两部作品远远不够。如果他能证明这种主题思想上的矛盾是古典爱情故事中的常见现象,那或许将成为具有独创性的有价值的研究课题。所以他还得再选几个故事分析一下。陈超把这一新的计划写在了笔记本上。
他刚合上笔记本,就看到沈文昌拄着一根龙头拐杖,颤巍巍地走进饭店。这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虽然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身穿一件唐装,脚蹬黑布鞋。陈超连忙站起身来,搀扶老人坐到桌前。
看得出,沈老先生对公安局印象并不好。今天于光明刚好执行紧急任务不在局里,是廖国昌接待的他。那位廖队长一上来就说自己已经咨询过很多老裁缝,他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让沈文昌有些不快。
陈超心想,除了廖国昌的态度问题,这里面估计还有别的原因。是他让沈老先生去局里的,而廖队长显然是误会了。当然,实在没必要给这位老学者解释局里那些鸡飞狗跳的事。
“您不用管廖队长,他就那种驴脾气,有时做事不经大脑。您给我讲讲旗袍的发展史吧,我洗耳恭听。”陈超说着,为沈文昌倒了一杯茶。这时服务员把菜端了上来。
沈文昌吃了一口小葱拌豆腐,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为什么现在管这种服装叫旗袍呢?有很多种说法。一种说法是,满洲人不论男女,都穿色彩鲜艳的长袍。而满洲人又被分为八旗,于是他们的衣服就被称为旗袍了。直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这种曾经的少数民族服装才不知不觉地在全国范围流行开来。‘文化大革命’之前,许多人都喜欢穿旗袍。八十年代中期这种服装重新流行起来,如今更是传遍了全世界,好莱坞电影明星们在奥斯卡颁奖晚会上都穿旗袍呢。人们认为没有什么服装比旗袍更能勾勒出女性的优美曲线……”
这段开场白颇显冗长,而陈超却听得津津有味。毫无疑问,旗袍是此案凶手的标志,作为一名警察,必须多了解一些相关知识。
“说到廖队长向我展示的那件旗袍,那应该是早些年制作的了,没准是十多年前的。”沈文昌边说边拿出一些照片,“年头久了,缝衣线的颜色都已经发黄了。旗袍的面料是一种考究的印花锦缎,可能更加古老。那些纽扣也是,只有六十年代或者更早时候的裁缝才用。八十年代早期开始,他们就改用塑料拉链了,那东西比纽扣更舒适也更贴身。旗袍的款式也属于旧式的,看看这整片袖子。现在时髦的人更喜欢单片袖,因为单片袖更适合勾勒曲线,而且做工也简单些……”
这时服务员端来几盘主菜,打断了沈文昌滔滔不绝的介绍。其中有一盘醉虾,被酒泡着的虾依然在蹦着,不过动作越来越小。
沈文昌道:“这菜倒是挺时髦的,不过也是一种老菜式了。”
作为一名耄耋老人,他的胃口着实不错。他夹起一只还在抽搐的虾放进嘴里,陈超也跟着夹起吃了一只。这醉虾吃起来有点甜,陈超并不喜欢它滑腻的口感。
“现在我说说这旗袍的做工,”沈文昌咂咂嘴说道,“百分之百手工货。只有经验丰富的红帮老裁缝花费起码一周的时间才能做得成这样的旗袍。你看如今高档商场里那些所谓的高价旗袍,做工根本就不入流。那些机器做出来的东西,跟廖队长给我展示的这件旗袍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就是说,这件旗袍起码是十年前做的,而面料和款式甚至可能是五六十年代的。”陈超一边将这些线索写到记录本上,一边说道,“换句话说,凶手得先弄到很久之前的面料,然后想办法找老裁缝做出来?”
“这我可就无能为力了,”沈文昌说道,“不过就受害人穿旗袍方式我还发现了一些问题。旗袍的美感来自微妙的性暗示。比如说开衩,展示着女性的腿部曲线却又欲说还休。若隐若现的大腿能引发人们无限的遐想。”
“就像中国的古典诗词一般,所谓‘犹抱琵琶半遮面’吧。”陈超说道。
“没错。这种感觉与袒胸露背完全不同。比如说,那些高大丰满的美国女星身上穿的那种露着背的超短裙一样的‘改良旗袍’。在我看来,失去点缀而裸露在外的脊背,已经完全失去了朦胧美感,而那些光溜溜的大长腿更像是一根根象牙。”
“沈老师,您的联想能力还是那么强。”
“换个角度看,旗袍展现的是穿着者的内在美。性感、微妙而又温和。不是随便谁都能穿出味道的。”沈文昌说道。
“的确是这样。这里面还真有不少学问呢。”陈超附和道。
“开衩长度是旗袍的另一个精妙之处。对于富裕人家的女性来说,旗袍开衩通常是适中的,以表现她们的端庄气质。严格说来,穿着旗袍的女性走路时步子都很小,姿态上不会有任何不得体的地方。时髦女孩儿们为了跳舞和走路方便,可能会选择高一些的开衩。而那些风尘女子则会选择尽可能高的开衩,以展现她们性感的大腿甚至臀部。从某种程度上说,旗袍的开衩是一种暗示。在三十年代的风月场上,穿成那样有可能招来生意呢。”
“没错,穿旗袍也是一种礼仪。”陈超说道。他正囫囵个儿吞着一只醉虾。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卡到了喉咙。这玩意儿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好。
“另外,优雅的女士会在穿着旗袍的时候搭配长筒袜和高跟鞋,不过在家中倒不必穿得这么讲究就是了。但你看死者的样子,没穿胸罩,没穿鞋子,连内裤都没穿,而旗袍下摆都被褪到股沟的位置。这不仅是对死者不敬,更是对旗袍的侮辱。”沈文昌顿了顿,接着说道,“听说她是被奸杀的,但这旗袍也太古老了,看起来像是偶然得到的一般。而且这是一件很保守的服装,女人是不会穿着这种东西做爱的。这说不通啊。”
“这件案子很多东西都说不通。”陈超清了清嗓子说道。
“陈队长,我对你们的案子一无所知,我只是对旗袍略知一二。”沈文昌疑惑地说。
“谢谢您,沈老先生。您的指导对我们办案很有帮助。”
事实上陈超并未言明——与其说沈文昌的这一番介绍对破案有帮助,倒不如说是为本案带来了更多的疑点。这件沈文昌认定很古老的旗袍,在它被制作出来的年代,并不是什么流行服饰。无论旗袍作者是谁,在当时制作这样的旗袍都是一种反潮流的行为。这也许将会引出一些深埋于历史中的东西,给本案带来更多谜题。
当沈文昌夹起最后一只虾的时候,陈超的手机响了。沈文昌似乎吃了一惊,筷子上的虾掉回碗中。这只虾跳了起来,似乎想要逃脱死亡的命运。
打电话来的是一位《文汇报》记者,他想听听陈超对红色旗袍杀人案的看法。
“对不起,无可奉告。我正在休假,写我的文学论文呢。”说完,陈超挂断了电话。他有点后悔自己说了论文的事。虽然这是事实,但总会引人好奇。
“真的,你在写文学方面的论文?”沈文昌似乎很感兴趣,慢悠悠地问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你看,像我这样的文人俯拾皆是。可像你这样的好警察不好找啊。”
陈超笑了笑,没说话。他站起身来,搀扶着沈文昌走向饭店门口。
在靠近饭店入口的位置,几个大玻璃缸里养着一些鱼虾。它们都在水里欢快地游来游去,却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可能会因为下一个食客的到来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