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冷了。
自从听了张神医及陈南城的警告后,徐士清便令徐庆随身服侍。
一应吃喝穿戴之类,概不经他人手;授徒习艺之事他本是时刻上心的,如今,他命展鸿飞带领谢剑云及众武师一起练习剑法,自己则一心一意研习“寒冰烈焰”的后十招。其实,想法早已有了,却总觉未臻完美,故此他日思夜想,未免耗了精神。失子之痛更让他寝食不安,不知怎么,他渐渐感到真气提不起来,人也日渐消瘦。他从小习武,焉有不知自己患病之事,但他急于研习那后十招,其他都顾不上了。
徐庆一直待在主人身边,一天见他乏力的样子,大为吃惊,又见他饮食懈怠,更为着急。他只得先暗示,后提醒,最终直言请他求医。
但徐士清是个执拗之人,还强自挣扎,不仅自己研习武学,还要时不时指点白箫的武功,见她稍有差池,更是不懈亲身示范。
一天晚膳,文蕙见丈夫容颜憔悴,行步蹒跚,食欲全无,不由大惊。她自己也因丢子得病,现下刚有起色,还靠妹妹文兰在旁不时劝解,见丈夫病情不轻,立时命人持帖到北街请神医张志中过来。
徐士清还要声辩自己无病,挡不住文蕙哭哭啼啼,只得让张神医来诊治。张神医连夜赶来,望闻问切一番后,出房开方。文蕙已请陈南城在外房询问病情。
陈南城刚才见到东翁脸色,已是忧心忡忡,现见张神医神情,更为惊骇。他便直接问道:“还有救吗?”
张志中摇摇头,慢慢道:“中毒已深,真元已散,回天乏力。这毒性比少夫人中的更毒,但发作颇慢,等到察觉为时已晚。陈兄,不如另请高明吧。”
陈南城急忙拦住:“这方圆数百里,谁不知你医道高明,有起死回生之能。东翁平时待你怎样,无须我多说,你竟忍心撂下他不管吗?”
张志中为难道:“徐庄主待我如何,还用陈兄说吗?只是他这个病已被耽误了,即使有解药,也不易救治,何况我是连别人使了什么毒都不明就里,要我瞎治,反而于事无补。如果找到了解毒高手,或许有救呢。陈兄,我是实话实说。我自然不会丢下东翁不管,我现在就命人回去抓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只好看东翁的造化了。
另外,别忘了去云南那些地方请解毒高手。”
陈南城听了,立即命人照办。
服了几帖药后,徐士清觉得身子果然舒坦了不少,便在室内关门研习新剑招的后十招。
陈南城见他病体有康复之望,暗中对张神医表示感谢。
张神医却满脸忧色,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毒已渗入内脏,要除掉谈何容易!我也只能暂时压制毒性,云南的解毒高手怎么还没请来?”
陈南城道:“早就派去了,可哪里找得到?”
张神医皱眉道:“这就糟了!一症对一方,我这药方难说对症。”
陈南城道:“我再着人去云南。现下我却只着落在你身上。”
张神医道:“这病固然是中毒引起,但跟心病也不无干系。从来愁最伤人,你想他独生爱子在新婚之夜失踪,他一下子从大喜沦落到大悲,又在江湖上栽了个大跟斗,像他这样好强的人,能经得起吗?
为今之计,最好少庄主能早日回来,有了这帖药,就有回生之望;再就是我们好生劝解,或许天从人愿,能保住他这条命。”说到这里,就住了嘴。
陈南城愈听愈急,心知东翁来日大难,已经不远。
自此,徐士清的病情果然日趋沉重。
张神医及其跟班每天陪侍在外边侧房,熬制各种解毒药,文蕙则亲自端汤送药,陈南城常来探望。林涌泉也来看过几次。其余人员一概谢绝探望。山庄中人大多不明就里。
然而徐士清却还要逞强,无旁人在跟前时,他总是偷偷钻研剑招。
终于有一天,他一日未进汤水,自知时日无多,便命徐庆召陈南城来。
陈南城见他已瘦得脱形,不觉心如刀绞。徐士清是他看着出生、长大、娶妻、生子的,情同骨肉,现在黄梅不落青梅落,怎不叫人心痛。
想到此,他不由老泪纵横,又急忙背身拭去。
徐士清此时颇为清醒,他伸出一只枯柴般的手紧握陈南城的手道:
“陈伯,我大限已到。人总有一死,你不必伤心。现在屋内无人,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注意听着。”
陈南城含泪点头。
“陈伯,我死后,有几件事要委托你:第一件,云台山庄以及南街的一切事务和买卖都要请你与陈仪兄弟打理,我们徐家就交给你们父子俩了。第二件,家师创立的雷震派,如滨儿回来,就由他任掌门;如半年后,滨儿尚未归,则立玉箫为掌门人。此事恐有人不服,到时你要帮她说话;我会立下字据。第三件,我秘密创立的新剑法名为‘寒冰烈焰’,前十招已传给我的儿子与媳妇,后十招的剑谱,还有五真碗,我会交给一个可靠之人。我须说明一下,这五真碗就是当年林涌泉给我的,它原是红筹寺青木道长之物,我本想完璧归赵,可惜这些年始终没找到他及其门人的下落。”徐士清说到此,声音轻了下来,“这碗上刻了蓬莱派的武功绝学,我将它与那剑招一起托那人暗中交付玉箫,他日有机会,令她归还蓬莱派。一定要告诉她,碗上的功夫,切不可学。”
陈南城连连点头。徐士清继续说道:“你是我第一心腹,这些本应交给你才最妥当,但你在庄中的位置太过显眼,我怕你会因此遭祸。
为此我只得交给一个与我家颇不相干的人。但这人的名字我要告知你,他就是张志中。他是个郎中,虽与我交情不浅,但我想,应该不会有人会想到我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他。我把他的名字告诉你,就是要你跟他商议个绝对可靠的方法,帮助他把东西送到玉箫的手里。
这事危险,你俩小心。另外,我书斋的桌子下面,有块砖是松动的,你搬开它,里面藏着当年白志远命案的物证,还有、还有书斋的花瓶里,有一卷当年我从文家找到的镖师名录,这些、这些都请你待合适的时机交于玉箫。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找到凶手,替她爹娘报仇……最后一件,我死后,你把我放在密室里的一笔财物,交给白箫,将来她也许用得着……陈伯,我拜托了!”
陈南城紧紧握了握徐士清的手,轻声道:“东翁放心。我记住了。”
说到此,文蕙进来了。陈南城忙起身告辞,徐士清两眼看着他,似嘱托,似不舍。陈南城不敢多言,也只是瞧了他两眼,与夫人道了别,急忙走了出去,在外室待命。
徐士清因多说了几句话,气喘不已。文蕙见此,即出门到侧室去请张神医。张神医令内弟端了碗参汤进来,文蕙亲手喂了丈夫几口,他才缓过气来。张神医见他光景不好,示意夫人出去,让他静一静。
文蕙双眼红红的,退出卧房。张神医则守候在内房。忽然他看到徐士清睁开眼来,扫了四周一眼,然后小声说:“志中,我有一事相求。”
“东翁但说无妨。志中未能为你尽力,实是惭愧。如可效劳,当不遗余力。”
“我托你保管二物,日后得便交给我的儿媳妇。”
“东翁,你现在就交付我,我一有空就去见少夫人,把东西给她。”
他原是个聪明人,忽然低声问:“是什么物件?为什么不托付夫人?”
“是我所创的剑招和……一个木碗,只能交给箫儿一人。此事外人不知。”
“但夫人并非外人呀。”
“她们婆媳不和。文蕙对媳妇不满,不会给她的。我们庄子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给谁都靠不住,不是他们不可靠,而是我怕他们被人害。志中,此事有点危险,你方便吗?”
张神医点头道:“这庄子里的情况我知道,我一定保管好,完整地交给少夫人——不过,这事还有谁知道?”
“我说给陈伯听了。如果我交给他,他就有危险,剑谱也会落到歹徒手里。交给你,或许不会引起贼子注意。不过你也要小心。”徐士清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张神医低声道:“现在无人,快给我,我连妻子也不会说的。”
徐士清又侧耳听了一下,才用力在床褥下翻出一卷叠得方方整整的纸和一个黑木碗来,他再次对张神医道:“这两件东西我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如此,张兄,拜托了。”说罢,递给了张志中。
张志中接过,忙塞入身旁安放的药囊中。这小小的一番折腾,早把徐士清累倒,他双眼紧闭,不住喘气。张志中见他情况危急,又出门要参汤。文蕙听见,急急进房。看到丈夫这般模样,泪如泉涌。张志中又喂他服了些参汤,才又安静下来。张志中为避内贼暗中监视,赶快背着不离身的药囊出房。
房中只有夫妻二人。徐士清睁开眼,见她悲切,叹了一口气道:
“人总要走这条路的。现在趁我没去,咱们说几句。我走后你别太难受,你身子不好,多多保重,有病有痛,早点求医。你也别多操心,买卖上的事我全委托了陈伯父子俩。山庄里的事先等儿子回来,儿子不回来——”说到这里,气又急了,慌得文蕙一边啼哭,一边又要去请张神医,被徐士清止住了,“儿子不回来,就立媳妇玉箫为掌门人。”
“玉箫?掌门人?”文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士清本来有气无力,这时,却厉声道:“是的!现下只有她才是最可靠的!咱们庄子里藏有内奸!这句话你要记住!”说完此言,又双目阖上了。文蕙不敢惊动,给他擦了把虚汗。徐士清却又张开两眼,道:“你命徐庆到山顶去把箫儿叫来,我有话说。”文蕙忙应了。徐庆本在房外,立马去了。
徐士清就此昏睡,忽然听到有人来探视,强睁双眼,却是连襟林涌泉和小姨文兰。林氏夫妇站在床前,面带忧色地看着他。他知道他们是来诀别的。他微微一笑,举起双手,拱了拱。文兰解劝道:“姐夫,数日不见,面色比先前好多了。再静养几日,必能喜占勿药了。”
但徐士清却看到她眼中的泪光。他已无力多言,只说了几个字:“多谢……照顾你姐……”
林涌泉道:“姐夫别多操心,这样对身体不利。文兰,清芬在外面等着,在家吵着要来探望姨父,快去叫她进来吧!”
徐士清又微微一笑,点点头。文兰忙把已久未露面的林清芬唤了进来。人尚未到,香风已到。当时天气已经寒冷,只见林清芬披着紫色外衣,穿着紫色罗裙,衣裙上镶满闪烁奇光异彩的钻饰,头戴珠冠,手佩珍宝,婀娜娉婷,艳丽雅致,比先前越发标致了。
林涌泉推她到床前,她看了徐士清一眼,脸上立即现出恐怖的神色,身子直往后退,不管林氏夫妇如何示意,都不敢再看一眼。文兰尴尬地说:“在家死活吵着要来,怎么见了姨父反退缩了,真不懂事!
姐夫、姐姐切莫见怪。”
徐士清无力地挥了挥手,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不料林清芬正好见到徐士清脸上厌恶的神情,竟“哇”的一声尖叫,大声哭喊起来。
众人大惊失色。林氏夫妇正要斥责女儿,却见文蕙抢上前去,痛哭起来。
原来随着林清芬的一声哭喊,徐士清急怒攻心,一只手颤抖地指着她,想说什么,却一口气上不来,喘个不已。文蕙见状大怒,立时喝退林清芬。林清芬更加哭喊起来。林涌泉夫妇立即把她逐出房中。
张神医闻声急忙进来,探视一下,摇了摇头。原来在林清芬哭闹之时,徐士清业已归天了。文蕙立时大哭。林涌泉也连声叹息,众人哭个不停,只得劝道:“姐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咱们还是商议如何给姐夫办后事吧。”
文蕙哭道:“人都没了,还什么后事前事——士清!你当初说,要照顾我一辈子,现在怎么就走了……”
哭声引来了陈南城、陈仪父子及众执事。众人正在商议,忽而,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义父——”
叫声由外传来,随即白箫和徐庆一前一后出现在卧房门口。紧接着,白箫一个踉跄跪倒在士清的床前。当年父母去世时,白箫毕竟还不太懂人事,这阵子经历了这么多的大喜大悲,终于明白许多世事。
她望着义父消瘦惨白的脸庞,紧闭的双眼,起初还有些不知所措,待她终于明白到发生了什么后,她忽然意识到这一生最疼她的人已经不在了。刹那间,她眼前一幕幕全是多年来义父对她的疼爱和关怀,想到她来云台山庄后,义父与她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想到义父为她付出的心血,对她的教导,她不由得肝肠寸断,泪如泉涌。
她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不知哭了多久,正在她凄然欲绝时,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少夫人,切莫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白箫抬起泪眼,见是张神医,忙施礼,却仍是抽泣得说不出话来。
张神医看看她的脸色,慎重道:“少夫人好像也有点欠安,明日辰时我来替你把脉。”
白箫刚要谢绝,旁边一人插嘴道:“既是神医大叔要为你诊治,可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片好意。”
白箫一听就知是大师兄展鸿飞;再一看,三师兄也来了。自她上山顶练武后,白箫与两位师兄都已几月未见。谢剑云容色凄切地上前与她打了个招呼。
白箫当天就由山顶搬下来,到灵堂守灵。
第二天一早,她回新房,稍事梳洗,忽然想起昨天神医大叔说要来把脉之事,便令荷萍沏茶伺候,然而等到午时还没见他来。她赶着回灵堂去,只得匆匆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谁知她人还未进灵堂,就听见下人们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仔细一听,不由大惊,原来昨夜三更,张神医在家中被杀,家里一物未少,县衙疑为仇杀。
白箫顿觉蹊跷,为什么他特地跟我说今天要来把脉?我看上去就没病,他为什么如此殷勤?难道他有什么事要跟我说,把脉只是借口?
义父临死时唤我去,必有重要的话要跟我说,我没赶到,义父会不会跟神医大叔说了?还让他传话?难道有人不想让我知道这些话,故而杀人灭口?再说,义父一直说要传我新剑招的后十招,怎么至今没有下文?
她愈想愈疑惑,很想问问婆婆,但她深知老人家对她十分嫌恶,再说义父刚殁,也不是问的时候。
忽然她想到了一个人,或许他了解点内情。于是便在灵堂周围寻找陈南城的身影。可她只见陈仪在忙进忙出,自然不便问他。后来听人说,陈管家到北街张神医家去帮忙处理张神医的后事了。因出了命案,张夫人一个妇道人家,颇为不便,特派其弟来请他出头。
白箫次日见了陈南城,只因周围都是人,也不便问。而陈管家也像没事人似的,看见她只淡淡地招呼一声,便再没一句话。于是她也不敢问了。只是在她心里,总觉得张神医之死与自己有些关系。
七七四十九天的丧事办完后,逝者入土为安。在这段日子里,白箫忍住悲痛,尽一个媳妇的本分。开始,婆婆对她尚能体谅,后来庄子里谣言四起,说庄主的死与扫把星冲撞有关。于是文蕙又对儿媳妇嫌弃起来。
她住在新房,又不能尽兴操练新剑招,只得练习内功及其他轻巧的功夫。义父留给她的那支银箫她也不敢轻易示人,更不愿吹奏,这会令她想起与滨哥夫唱妇吹的那支《乌夜啼》,“独宿空房泪如雨”,想不到它竟成谶语!在练功房两个师兄倒是常见面,但因她是已婚之人,大家都避着点嫌疑。
庄子里的气氛,就像寒冬腊月般阴冷,而对白箫来说,尤其如此。
新年又到了。由于庄主病故,少庄主失踪,文蕙又七歪八倒的,庄里诸事一概从简,显得分外冷清。白箫倒觉得这样反而遂心,她屡经丧痛,已有点心灰意冷。她唯一的安慰就是那串七彩凤凰珠,有时想起滨哥对自己说过的话,她的脸还会飞红,另外,她虽时常遭受婆婆的凌辱,总算身边还有两个心腹。徐永三十五六,就像是她的叔叔,荷萍就像她的姐妹,对她呵护有加,还有小厮丁二,也像她的兄弟似的。
所以,在这新房里,她总算还能说说心里的话。
新年过后,不久又是送春迎夏。文蕙的身子慢慢好了起来。一天,她让百合唤白箫到房里。白箫本是要晨昏定省的,但因文蕙厌恶她,改成三朝一省了。这天并非定省的日子,白箫被唤,隐隐不安。
她来到婆婆房中,只见姨妈与她并排坐着,身旁还有百合、百莲等丫环,好像颇有点气势。她忐忑不安地上前给两位长辈请了安,然后垂手侍立,听候训示。
文蕙道:“你且坐下,我有话说。”
白箫领命。百合忙去倒茶,笑嘻嘻地递给她道:“少夫人请用香茗。”
白箫见她穿着锦绣素袍,戴着金钗玉佩,好不华贵,虽是以前伺候过自己,却比自己体面多了,忙站起接茶,并谢了她。
白箫向婆婆望去,只见她神情严肃,心知无甚好事,便准备听她训诫。
文蕙道:“今天唤你来,有两件事。一是山庄自你公公去世后,我又病了半年光景,一直无人过问习艺之事,如此荒废下去,雷震派岂不要不打自垮?所以我已命各弟子、众武师于明日辰时在本派习武厅集中,听我训令。我将继任雷震派掌门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瞪视白箫道:“你服不服?”
白箫心想,原来如此,忙道:“公公仙逝,婆婆继位,原在情理之中,弟子怎敢不服?”
文蕙冷冷地道:“你服就好。还有第二件事告知你:听说你公公在时,授予我儿和你一套新剑招,当时我身子欠佳,未予理会。现今你公公亡故,我儿下落不明,这套剑法仅你一人会使,对众弟子来说,岂不有失公允?同为雷震派弟子,我的意思是都要一视同仁。你公公这套剑法,威力无比,足以雄视江湖,众弟子如都能使,必可壮大我派实力。为此,自明日起,你要把你公公教你的新剑招拿给我看,然后传授你的两位师兄。还有,你公公命人给你铸造的那管银箫也要拿来与我看。”
白箫一听,大吃一惊,心想,婆婆做掌门本无不可,但这新剑招之事,原是绝密的。义父当初要我与滨哥背着众人到山顶上去练,还让徐永在外守着,就是怕人偷窥。滨哥被人劫走,义父一直怀疑庄里有内贼。新剑招威力非同小可,我若授予众人,万一这剑招落到了那内贼手中,岂不是自寻绝路吗?义父在九泉下是决不会点头的。况且,义父当时也没给剑谱,只是口述身演的。现在婆婆不知听信了谁的谗言,要我交出剑招,这如何是好呢?
她想了一想,站起来走到文蕙身前,双膝跪下,低头答道:“回禀掌门人,师父在日,确实传授徒儿新剑招,并赠予银箫作为兵器。
但师父一再严训,此剑招为我雷震派镇派之宝,不得授予他人,以免绝艺误落贼手,贻害本派。弟子万万不敢违背师命,那支银箫如掌门人要用,弟子即刻取来奉上。传艺之事,弟子恕难从命,请掌门人体察。”
说罢磕了三个头。
文蕙已怒容满面,白箫也不敢看她的脸色,只听她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竟敢违抗我的命令!你是倚仗新剑招来向我示威吗?”
白箫连连磕头,道:“弟子不敢,弟子不能违背师命,请掌门人……”
她话未说完,就听文蕙离座而起,边走边恨声道:“不知好歹的丫头!告诉你,传也要传,不传也要传!不然,明天当众按门规处置!”
说罢,已到内房去了。
白箫还跪着,这时,有一双手把她搀了起来。她一看,却是文兰。
白箫不由呜咽道:“姨妈,这事可怎么办……”
文兰柔声道:“这事确实难办。我姐的脾气也未免急了些,我等会劝劝她,你先回房吧。”
白箫谢过了,文兰便起身去了内室,几个丫环一哄而散,厅堂之上,只留下白箫空落落的一个。她慢慢站起,凄然走出门去。当她走到一个僻静处所,冷不防一个人走出来,叫了声“少夫人”,便塞给她一张纸条,轻声道:“是我爹给您的。”说罢,径自向相反方向飞快跑了。
白箫认出此人是陈仪,忙把那张纸条放在袖中,急急回房去。
白箫回到房里,荷萍见她脸色不好,便问:“她老人家难为你了吗?”
徐永和门口的小厮丁二也跟进来,站在门边,关切地看着她。白箫见他们三人都在为自己担心,顿时像回到了亲人中间,心里觉得温暖无比。但此时,她急着看陈仪给他的信,便道:“你们先出去吧,等下我叫你们。丁二,你去把咱们家的门看好,免得外人闯入。”
小伙子恭恭敬敬地答应了,急忙到院子外的门楼去了。
徐永见状,也退了出去。荷萍也去外屋打洗脸水了。
白箫见屋内无人,忙拿出刚才陈仪给她的条子,只见上面写着:
少夫人妆次:
老朽在庄主临终前,被告知若干事宜,庄主嘱我得便禀报少夫人。
因庄内情况复杂,老朽父子日夜受人监视,不得其便,贻误至今,望乞恕罪。现下本庄危急,只得冒险相告。然后请少夫人赶快作出决断,以免祸起不测。
一、庄主系被人投毒而死,此毒药危及人的脏腑,一旦察觉,神医束手,疑为内外勾结所致。二、新剑招和五真碗,庄主在临终前已托付张神医交付于你,未知其人可在彼时顺利交到你手中?五真碗上刻有蓬莱派绝上武功秘笈。庄主嘱我转告少夫人,此碗乃蓬莱派青木道长所有,他日当原物奉还,切不可操练此碗之上的武功。庄主亡故之日我曾见张神医与少夫人言谈,是否那时他即交付了剑谱和五真碗?张神医殁后,我曾去他家料理后事,承其夫人告知,家中未失一物,神医似未将此二物交于夫人。三、庄主病危时命我父子管理庄里一切买卖及众多杂事,又重托我,在少庄主回归后,辅佐少庄主为雷震派掌门人;如少庄主未归,拥立少夫人为掌门人,统率习艺方面一切事务。
四、请少夫人注意自身安危,勿中奸人诡计,勿将新剑招擅自传于他人,以防敌人偷艺为害本门。
上述四条,本拟及早告知,但因我父子行动常有可疑之人监视而不能为。现下听人传闻,夫人欲为掌门人,并逼少夫人交出新剑招,授予本门弟子武师。此举全然违背庄主之意,请少夫人万万不可依从。
但少夫人倘若不依,夫人恼羞成怒,难免令您受辱。故为今之计,不妨暂避其锋芒。少夫人正可乘机外出,寻找少庄主,并历练新剑招。
有一包金银、银票也是庄主指明赠给你危急时使用的,我已命徐庆送来交于徐永。请少夫人果敢行事,逃脱险境。
老朽陈南城拜告白箫看罢信,大惊失色。原来义父是中毒身亡,还是内外勾结所致!
什么人对义父有如此深仇大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张神医交剑谱一事更是子虚乌有。他的确跟我说过,次日辰时来为我把脉,现在看来,他就是打算那时来交剑谱和那个什么五真碗的。虽然她从未听义父说起过此碗,但陈管家既说那上面刻有蓬莱派的绝上武功,自然不少人会虎视眈眈。如此说来,神医那夜被害,难道是因为剑谱和五真碗?
义父去世那日,连陈管家都见他跟我说话,那敌人的眼线岂会不知?
还有,义父在滨哥未归的情况下,要我出任本门掌门人,这事婆婆难道不知?不!如此重要的安排,义父一定告诉过婆婆,只是婆婆向来不喜欢我,不肯依从罢了。其实我根本无意接任掌门,只是云台山庄内忧外患,怎能把新剑招泄漏出去,为害自家呢?可婆婆逼迫于我,不依又万万不行。现在既然陈管家劝我暂避,我何不听他所言,就此离去?
这时,徐永进来悄悄说,适才徐庆送来一包金银及一张银票。说着,把一包物事交给白箫。白箫打开看了,内有一纸说明,此系庄主病时交代陈管家留于少夫人作不时之需的。
徐永小声道:“这张银票数额颇大,足够买房置田。庄主是要少夫人到别处居住吗?”
白箫点点头。她本想将陈南城的条子给两人看,又一想,还是小心点,于是将那条子悄悄收好了。接着,她将适才在婆婆处的遭遇说了一遍。
她方言罢,徐永便气恼地说:“夫人也太不地道了,庄主尸骨未寒,夫人就如此逼迫少夫人,我看定是有人在背后挑唆。我知道是谁!”
“徐永叔,你说的是谁?”荷萍问道。
白箫却道:“管他是谁,只要咱们自己行得正就好了。”
“那少夫人,你现在作何打算?”徐永问道。
“我打算暂避一下。”
三人正在计议,只听丁二前来通报:“少夫人,展大爷来访。”
徐永道:“他从来不上门的,今儿突然来访,必有事。少夫人听听他说什么。”于是,她让徐永去把展鸿飞请了进来。
展鸿飞似乎来得很急,一坐下,便对白箫说:“请贵管家回避,我有点急事与小师妹商议。”白箫与他本是较说得来的,当下便支走了底下人。
“大师兄,什么事?”白箫问道。
展鸿飞看了她一眼,道:“我听说师母要接任本派掌门,还要你把新剑招拿出来教给众人?你作何打算?”
“义父已经仙逝,现在只能听从婆婆的。”白箫说得平平淡淡。自看了陈管家的信后,她知人人都要防,所以说话也留了个心眼。
“你好糊涂!”展鸿飞突然站起身。
白箫见他情绪激动,忙劝道:“大师兄请坐下说话。”又问,“我糊涂什么?”
“你忘了有人对你们下毒了吗?你忘了二师弟被骗被劫了吗?我索性把事说开了,师父和二师弟会出这样的事,庄里必有内奸!你有了防身之招,方能制伏他们。现在你反而要去教他们对付你自己,你不是糊涂是什么?”
“可若我不听婆婆的,怕是要受门规处置啊。”
“那你就待在这里,听她处置吗?”展鸿飞忽然低声道,“你逃吧,今儿晚上就逃,别吃眼前亏。我可以帮你。”
白箫原是试探他的,见他确系在帮自己,便道:“大师兄,你怎么帮我?”
“你若信得过我,就给我个准主意,你是否真打算走?”
白箫重重点头。
“何时走?”
白箫想了想道:“今夜子时。”
展鸿飞低头沉吟片刻,忽而站起身,撂下一句“到时候再说吧”,便往门外跑去。白箫愣在那里,怔忪半日,也没回过神来。
徐永与荷萍都进了房。两人都看着白箫,用眼神询问她。白箫道:
“大师兄要我离开山庄。”
“他也是好心,少夫人还是准备准备吧。”徐永道。
荷萍急忙应道:“我陪少夫人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白箫心里感激,但口中却道:“你不能去,我好歹有武功在身,出门不害怕,你不会功夫,出了事反而要拖累我。再说,婆婆知道了,或者有些人听到了,还要诬我拐带人口逃跑呢。现在我知道了,他们实质是要赶我走。我就称了他们的心,暂避一阵。何况,我觉得张神医死得蹊跷,我也想去弄个明白。至于少庄主,天涯茫茫,我一个不曾见过世面的女子,也不知到何处找去。不过,我既是他妻子,总要尽我微薄之力,上天入地去找!好吧,这件事,咱们就商定了。我今夜就走。”又吩咐荷萍,“去帮我准备几个包子,我好带着路上吃。”
荷萍答应了一声才要出门,又被徐永叫住。
“别去厨房,那边人多嘴杂,难免闲话。你去买些肉和面粉来,咱们自己动手在这里做。”他又对白箫道,“我看天色还早,少夫人就准备准备,到时候我们走后门,那边守护的人少。只不过,少夫人最好女扮男装,这样外出也方便一些。”
白箫觉得这主意不错,便琢磨:“扮个什么人才好呢?”
“扮个郎中吧。我有个旧药囊,还有些治跌打损伤的药膏,扮个郎中——只要不真的给人治什么疑难杂症,保管不会露馅。我们再去弄几件男人的衣服,好在少夫人身量颇高,又是天足,应该扮得像。”
徐永道。
这时有人在外面打门,众人不免诧异。一会儿,丁二来禀报,有人送来一张纸条,要面交少夫人。
白箫接过一看,只有一行字,写道:
一匹良马系在后山腰,为你壮行。
虽没具名,但白箫认得那字迹,正是展鸿飞写的。白箫的心里不由涌上一股暖流,又看看眼前三个义仆,更觉欣慰。
当下三人各自作准备。荷萍给她收拾行装,徐永拿来了几件旧的干净衣衫和一个药囊。药囊里面装着一些草药。他们习武之人,大多认识那些伤药。
白箫草草吃了些饭,就去装扮了。不久之后,就从内室中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郎中:黑黄面皮,几道皱纹,唇上几绺鼠须,身背药囊,摇摇摆摆地踱出来,可不是一个走方郎中吗?徐永点头,荷萍拍手。
五月之夜,还很寒冷,山庄里静悄悄的。
临行,荷萍不舍白箫,掉下泪来。徐永坚持要送一程。白箫拒绝:“往后的路长着呢,我不能再做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夫人了,以后一切都要靠自己打理了。”
徐永想想也对,便道:“那今后咱们怎么联络呢?我们定个时间见面,或传个信,也好有个照应。”
白箫道:“这个计议好。今天是五月十五,每逢十五,我就暗中来会你们,或者托人来传个信。我们定个暗号,就以伤药跌打丸为证,如何?”
徐永和荷萍点头记住了。
万事就绪,白箫背上药囊,带了银箫及银两就出了门。她不愿让丁二知道,便从院落后门离去,主仆三人悄然作别。
山庄后门果然没几个守卫,她越墙而过,竟无人觉察。
她对后山的路原本较为熟悉,借着淡淡的月光,施展轻功,不久就到了后山腰,远远就见一匹棕黄色的马系在一棵大树下。她觉得这匹马有点眼熟——正是大师兄的坐骑!原来山庄给男弟子及武师都配了马,女弟子则没有。白箫知道这匹马为大师兄的心爱之物,现在给了自己,他以后出门怎么办?别人知道了又会说什么?她有点犹豫。
想不骑,又要赶路;骑吧,总觉得不妥。正在愁肠百转之际,那匹马似解人意,竟向她俯首低鸣,如在见礼问好。白箫不禁拍了拍马背,轻道:“马儿,马儿,你愿意跟着我去吗?”
那马发出欢声,头在她手臂上磨蹭,似乎十分愿意。白箫见此,不再犹豫,解下绳索,跃上马背,心想以后自己一定再买一匹骏马回赠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