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冯泰在会议上的唇枪舌剑并没影响周雨楼上课时的情绪,如果没有这样的专业操守,他不会教出像薛戈那么优秀的学生。一段时间以来,全省正在举办声势浩大的“一路狂歌”电视歌手争霸赛,薛戈也参加了这个比赛,并且一路走来都名列鼎甲。
不用说,薛戈是周雨楼最得意的弟子。
中午,刚打过下课铃,还没走出琴房,周雨楼的手机就响了。这节课的学生正是薛戈,听见手机铃声,薛戈在一旁故作惊讶。
“这么准时?师娘盯得够紧的。”
周雨楼把曲谱拍在薛戈头上,掏出手机,连屏幕都没看就张嘴喊了声“丹丹……”然后马上收声。
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喂……”
周雨楼的心跳骤然加快。果然,对方的下一句是:“是夜落朦空吗?”
周雨楼能听出楚楚的声音有点儿紧张,但是,真好听。
他们约定12点半在雅都饭店的大堂见面,共进午餐。周雨楼赶紧胡乱编了个借口给蒋丹打电话,推掉了买梳妆台的计划。
昨天晚上周雨楼就有点儿轻微失眠。周雨楼见过世面,也见过女人,但是以这样的方式见女人还从来没有过。他昨天晚上勾画了好久,楚楚会在何时、什么地方约他见面……但没想到竟然就是今天中午。
走到雅都饭店门外的时候,周雨楼真切地感到了紧张。这并不是因为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而实在是这样的见面在周雨楼的人生中异于常规。通常人和人的交往都是见面、接触、了解,而现在却变成了了解、见面、接触。这很像是笔友,但是QQ里的耳鬓厮磨又岂是笔友所能比拟的?于是,在走进饭店转门的一刹那,周雨楼终于明白了自己在紧张什么。
是害怕失望。
聊了那么久,说了那么多,但直观的感受却始终是一片空白。据说人类有百分之八十的信息要靠眼睛获得。如果十根手指中只有两根是完整的,那么这双手即便再灵巧,也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双完美的手。
我会失望吗?这个问题如春日的飞絮飘满周雨楼的大脑,然后,当夏楚蓉从沙发上站起身,朝他微笑的时候,那些飞絮轰然消散。
周雨楼刚走进雅都饭店的大堂,没几步,就看见了那个微笑。
你还记得夏楚蓉的微笑吗?她两边的嘴角上翘出圆润的弧度,眼睛会不自觉地明亮起来,让人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尤其是今天,她的笑容里又多了几分隐约的羞涩。
你还记得她纤细的腰身和白皙的皮肤吗?尤其是今天,她穿了一件黑色纱料的吊肩长裙,裙摆的透纱里忽隐忽现出她柔和的膝盖。
你还记得她两边的头发垂在胸前的样子吗?尤其是此刻,她的头还微微偏着,让人顿时想到有一个词叫“绰约”。
周雨楼朝那个绰约的女人走过去。他确定,她就是楚楚,丝毫也不用怀疑。因为对于周雨楼来说那不是陌生人,她已经在他心里待了很久。
是夏楚蓉先开口的,抢在周雨楼翕动的嘴唇发出声音之前,她大方地说:“你是夜落朦空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周雨楼很是有些局促,这种局促在周雨楼身上极少出现。
“你一进来我就看见你了,我有一种感觉,一定是你。”
“那你是……楚楚?”夏楚蓉点点头,笑容中多了一点儿顽皮。两个人礼节性地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客套话,然后,仿佛有默契似的一起向西餐厅走去。
在生活中你一定有这样的感觉,并不是每个人的声音和气质都有完美的结合,但周雨楼觉得楚楚是。楚楚说话时的感觉让周雨楼的脑海里一再回响起德彪西的《月光》。
就在周雨楼和夏楚蓉在雅都饭店西餐厅的皮木椅子上落座的时候,唐凯也一屁股坐进了自己的车里。唐凯刚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扒拉了一口中午饭,就接到台湾老头儿的指令,要他到机场去接下午1点半的飞机。老头儿的一个朋友从北京过来,他让唐凯把客人直接接到雅都饭店,他已经提前在那订好了房间。
西餐厅里的人并不多,钢琴师缓缓地弹奏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曲子。周雨楼为自己和夏楚蓉点了两份牛排套餐,要了一瓶维拉斯古堡干红。在喝下几口蛤蜊汤之后,他终于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和优雅。
这顿饭吃的时间很长,两个人的话题信马由缰,从追忆最初的相遇到对往日聊天的回味,从各自的经历到兴趣爱好,从衣食琐碎到圈中趣谈……滔滔不绝,兴致盎然,娓娓道来,开怀大笑。当然,“楚楚”从一开始就如实相告自己叫夏楚蓉,在一家叫佳奕的美容顾问公司做文员,而“夜落朦空”也早已坦白自己姓甚名谁,到底是何方妖孽。但是,有一个话题两人都小心地避开了——各自的家庭。夏楚蓉没有大吐婚姻的苦水,周雨楼也没有大肆渲染即将到来的新婚。两个人就这样聊着、笑着,理查德的经典曲目在钢琴师的手指下逐一登场。不知不觉间,那瓶好酒已经所剩无几。
一个红灯。
有趣吗?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往往会因为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关的细节而改变。就像那个著名的理论:美洲大陆的一场龙卷风,竟然是因为几个月前亚洲的一只蝴蝶无意间拍了拍翅膀。从某种角度说,这故事主人公的命运也和一个红灯不无关系。
就在周雨楼和夏楚蓉在西餐厅里谈兴正欢的时候,在雅都饭店的边上,一个路口的红绿灯发生了故障。有一边的红灯竟然连续亮了七分钟,车队排起了几十米的长龙。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繁华地段,不但车流汹涌,而且以最早在本市实行了电子监控而著称。所以刚开始,即便发现了信号故障红方司机也不敢妄动,但无辜地等了一段时间之后,打头的司机还是一咬牙冲了过去,后面的大队人马立即跟随。而在另一个方向上,绿方的司机当仁不让。于是可怕的场面出现了,十几辆汽车横七竖八地憋在路口中央,南北不通,东西封闭。开始还只是一个方向堵,现在红绿两方全都纹丝不动。
唐凯就夹在绿方的车队里。
如果唐凯再早来个几分钟,也许就能浑水摸鱼地开过路口,那样,他就不会在雅都饭店里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终于,在交通警察的疏导之下,唐凯的车缓缓挪动了。这时西餐厅里的周雨楼正掏出钱夹叫服务员来埋单……不远处,唐凯的车朝雅都饭店开了过来,与此同时,周雨楼接过了找回的零钱,打算起身和夏楚蓉告辞。这时,夏楚蓉说话了。
“有什么事急着回去吗?”
周雨楼愣了一下。他们已经聊了两个多小时,谈话的气氛已接近尾声,他不知道夏楚蓉是什么意思,于是他耸耸肩等待她说下去,而夏楚蓉下面的一句话令他的脑袋轰然一热。
“愿意上去坐会儿吗?我订了一个房间。”
开始的几秒钟,周雨楼的思维是空白的,慢慢才有了意识。他看着夏楚蓉,夏楚蓉也看着他。夏楚蓉没有任何扭捏,也看不出丝毫做作。她只是偏着头,看着周雨楼微微地笑。你得知道,那笑容里绝没有挑逗的意味,那更像是一个挑衅的笑容。
周雨楼用炽热的大脑思忖了片刻,维拉斯古堡干红在他体内翻腾,他觉得……自己应该迎接这个挑衅。就在这时,唐凯的车停在了雅都饭店的门外。
周雨楼和夏楚蓉走出西餐厅的时候,唐凯正陪着客人走进饭店大门。周雨楼和夏楚蓉走到电梯跟前站下。同时,唐凯也来到了总台前面,开始接洽入住手续——现在,他们的距离不到十米,不管是夏楚蓉或唐凯,如果谁能微微侧一下头,就一定会看见对方,但是谁都没有。
唐凯从总台接过房卡,把房间号告诉了客人。客人要去餐厅吃饭,让他先把皮箱送回房间。
电梯来了。周雨楼和夏楚蓉刚进去,唐凯就向他们走了过来。周雨楼和夏楚蓉的电梯升到三楼时,另一部电梯的门在唐凯面前打开,他一脚跨了进去。
电梯在十二楼停下,门打开,唐凯走了出来。
客人的房间是1217,唐凯顺着走廊向里走,可是刚走了没几步,他猛地站住。他眯起眼睛,探脖向前看。他觉得……走在前面的那个女人,那个背影怎么那么眼熟啊?旁边还有一个男的……不应该吧,怎么可能呢?那绝不会是我老婆……不是,嗯!肯定不是……但是,当那一男一女在一个房间门口站下,男的用房卡开了门,和女人脚前脚后走进去的时候,唐凯看见了女人的侧脸……那、那……他妈的!!那不是老婆是他妈谁呀?!
唐凯的脑袋轰然一热——这和刚才周雨楼那一热可有一拼。他手中的皮箱掉在地下。他觉得腿软,非常的软,仿佛五脏六腑全都在瞬间融化成了滚热的铁流,涌向大脑,凝结成千斤重量之后又压向他绵软的双腿。
愤怒永远都不是懦弱之人的第一情绪。
唐凯此刻第一个反应并不是愤怒。他先是懵着,有那么一阵子,觉得天塌了一般,委屈、窝囊、冤、无助……怎么会这样?!进而,有一星理性的火光猛地在脑海中蹿了出来——不管怎么样,绝不能让他们真的发生!于是唐凯飞了出去!几个箭步奔到那房间门口,疯狂的拳头雨点儿般落在房门上!门上的“1218”门牌几乎被震掉。
在雨点儿到来之前,周雨楼和夏楚蓉正在忘情地热吻,湿热的舌头盘根错节,周雨楼把手伸进夏楚蓉的抹胸,夏楚蓉汹涌地褪下周雨楼的皮带,腾出一只手追根溯源——夏楚蓉有这样的激情,骨子里就有,只是阴差阳错之间,激情久久地压抑成了地下的暗流,或者说,貌似温顺的野马才刚刚遇到骁勇的骑士。周雨楼的裤子堆在脚踝上,拥着夏楚蓉步履维艰地向床边挪,喘息着摔上去,重重压在她身上,夏楚蓉不能自拔地低吟了一声“给我啊……”周雨楼提臀收腹,刚要给的时候,砸门声就响了。
周雨楼的第一个反应是中计了。
一个天大的圈套!
他把脸扭向房门……梆梆梆……砸门声如雷轰顶!他又转回脸无比诧异地看夏楚蓉,继而飞快地站起身,提裤子,系皮带,掖衣服……动作慌乱,勉强有效。砸门声还在响……夏楚蓉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她更慌乱,下床时跌了一跤——裤衩横在小腿上忘了提起,肩膀磕在沙发椅的扶手上。砸门声还在响……夏楚蓉疼得大叫一声,同时还没忘提上裤衩。这举动让周雨楼的心头一惊!一个飞快的念头闪过:她并不知情。砸门声还在响,其中仿佛多了女服务员的阻拦和询问……周雨楼把夏楚蓉扶到沙发椅上,奔到门边向门镜看去:一张陌生的脸,男的,变了形,通红。一个服务员在那张脸旁边说着什么,可是脸毫无反应。砸门声巨大无比,仿佛一万个琴键同时按下……周雨楼咬了咬牙,然后,猛地打开了房门。
终于安静了。
唐凯站在门口,周雨楼站在门边,夏楚蓉坐在屋里。
唐凯没看周雨楼,他只和夏楚蓉惊愕的目光对视。夏楚蓉的头发凌乱,一只手捂着肩膀,那一侧的吊肩向下耷拉着,露出雪白的一团肉。
刚才砸门声响起的时候,夏楚蓉的第一个反应是警方来扫黄,进而想到有可能是周雨楼的妻子带人来捉奸。周雨楼把她放在沙发椅上时,她的肩膀正钻心地疼,她用手去揉,视线和精力全都在那里,根本没想到周雨楼会那么快把门打开。她是因为突然到来的安静才抬起头的,然后就看见,自己的丈夫正满脸通红地站在门外。这太令她意外了!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她和唐凯对视了片刻……赶忙低头查看身上的衣服,慌乱地拉起吊肩。
“啊……”
唐凯在咆哮!唐凯在咆哮!!
唐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垂下沉重的头,用拳头去砸坚硬的门框。夏楚蓉站起身,想要过去制止丈夫,但终究犹豫着没动。
周雨楼马上明白了男人的身份,他想说点什么,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刚动了动嘴唇,还没等发出声音,就看见唐凯抬起头,向他投来刻骨的目光!周雨楼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没躲……于是唐凯扑了过来,于是唐凯的身体如台风过境,于是唐凯的拳头像颗出膛的炮弹撞上了周雨楼的肚子!
太疼了……周雨楼踉跄着后退……倒下的地方刚好是夏楚蓉的脚边。夏楚蓉惊叫一声,赶忙蹲下身,扶住周雨楼的肩膀,这更激发了唐凯的怒火,他又狂呼着冲过来!
“你干什么!”夏楚蓉几乎是边奔跑边直起身截住丈夫,死死抱住他的腰,一边使劲后拉,一边冲周雨楼大喊:“走啊……”
周雨楼摇晃着站起来,他想过去把两个人分开,可刚刚靠前,唐凯的第二枚炮弹又飞过来!周雨楼的头一歪,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你干我老婆!我操你妈的!你他妈干我老婆……”唐凯喊着就变了声,哭着想要挣脱夏楚蓉。夏楚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她身体猛地一悠,整个人转了个九十度,硬是把体重将近她一倍的唐凯甩了出去!然后,她一把抓住周雨楼,指头像铁钳般攥紧他的胳膊,拼命地向门口拽他。
“走啊……走!”
“不……你听我说,我跟他解……”
“走!这是我家里事,不用你管!你走!”夏楚蓉嘶喊着,眼泪夺眶而出,眼泪融化了抗拒,周雨楼只能后退。唐凯又要过来,胳膊像两股旋风在空中飞舞,夏楚蓉奋力用身体抵住丈夫,声嘶力竭地命令周雨楼:“快走!!”……终于,在周雨楼退到门边时,她用完了所有力气,她大喊一声:“走!”同时“砰”地摔上了房门。周雨楼随即听到房门板后传来夏楚蓉号啕的哭声。
周雨楼没坐电梯,他走步梯下楼,刚走进步行通道的铁门,饭店的保安就从走廊尽头拐了过来。
走出雅都饭店时,周雨楼发现很多人都在看他。他问迎宾员怎么了,迎宾员小心地告诉他脸上有不少血,他这才想起鼻子挨了那男人重重的一拳。他没再进饭店,捂着脸在附近找了家麦当劳,在卫生间里把自己清理干净,看看表,离表妹下车还有一会儿。他要了杯可乐打发时间,透过大玻璃看着街上涌动的人流,心中一片茫然。
这就是周雨楼第一次和夏楚蓉见面的情况,结果相当糟糕。但要是跟第二次比起来,就绝对算是完美的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