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吓人一跳并不需要太大的声音,只要一个轻轻的呼唤就够了。周雨楼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声音。杀人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周雨楼把昨天穿的西服和裤子送到家楼下的干洗店,然后去上班。刚在学校门口下了出租车,他的身后就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小溪……”
只是轻轻一声,但周雨楼几乎拔地而起。他猛回过头,看见院长助理王玥正在朝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招手。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王玥跟前,王玥抱起她,这时王玥看见了周雨楼。
“周老师,下午就出差了,怎么还来上班?”王玥问他。
“哦,上午还有两节课。”他勉强笑笑。
“你怎么了?看起来气色不大好。”
“可能没休息好吧。”
“被我绑架加班弄的吧?出差回来我请客……来,宝宝,说周叔叔好。”女孩很乖地按王玥的话做,周雨楼这才想起来,那是王玥的女儿,叫小茜。
这仅仅是来自白小溪的第一个捉弄。
“小茜”才过去没一会儿,在琴房上课的时候,薛戈跟心不在焉的周雨楼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周老师,您今儿看起来怎么无精打采的?该不是没有了表演系的美眉,您就觉得没劲了吧?”
薛戈指的是周雨楼给白小溪他们辅导《钟楼怪人》的事。这样的玩笑对于他们师生来说再平常不过了,但周雨楼当即勃然大怒,他“砰”的一声把拳头砸在琴键上。
“你说什么!”
薛戈顿时满脸通红,再不敢出声。
接着,刚上完两节课,孙主任找到了周雨楼。孙主任恳求他务必在上火车之前抽时间审查一下《钟楼怪人》的带妆彩排。孙主任说:“同学们已经换好了服装,都在形体教室呢,就等您了。”这句话说得周雨楼浑身发冷。都在形体教室?艾丝美拉达也在吗?这么想着的时候,周雨楼踟躇的脚步跟着孙主任走进了形体教室。
艾丝美拉达当然不在。
大家都已经换好了服装,歌手练着嗓子,舞蹈演员们舒展着形体,只等他们的主任一声令下就正式开始。人群中只少了艾丝美拉达,她的服装被放在靠墙的椅子上,孙主任立刻发现了这个问题。
“白小溪呢?”孙主任问。
“没看见她。”一个演员说。
“去找啊。”
“好像她今天就没来。”
“真是!这个白小溪。”孙主任面露愠色,“人家周主任下午还要出差,特意抽出时间来给你们辅导。她有电话吗?给她打一个。”
演百合的女生掏出手机,给白小溪拨了过去,无人接听。
“再打!”孙主任有些气急败坏。气氛紧张起来,屋里静悄悄的。打到第三遍的时候,那女生突然露出笑容。“接了接了!哎小溪啊,哦……”她沮丧地看了眼孙主任,“对不起,我听错了。”女生合上电话,懊恼地自言自语:“这家伙怎么不接电话啊。”
这个小小捉弄震荡了周雨楼的全部内脏!孙主任叫了他两声他才缓过神来。孙主任问他:“周主任,从您前一段时间的辅导来看,您觉得这个演艾丝美拉达的女生还可以吗?”
“啊?呃……可以,她的悟性不错,心理素质也好,真到了……演出的时候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要不我们先开始吧,下午我还要出差。”
“好的,大家注意,开始吧!”
门就是这时被推开的。第一个演员刚张开嘴要唱的时候,一个声音出其不意地在门边传来。
“请问,白小溪在吗?”
大家望过去,一个年轻女人怯生生地站在门边。
“白小溪不在。”孙主任再告诉她,示意演员开始。可女人又接着说:“老师,我打她电话,她不接,我去系里找她,他们说她在这……”
“我们正在排练!”孙主任不耐烦地打断女人,“白小溪今天没来上课,你以后再来吧。”
“可是……”女人显然并不想走,执著地开口:“昨天晚上打电话就找不到她,我是小溪的姐姐,昨天从外地过来的,到现在还没见着小溪人影,她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你们知道她住在哪吗?”
“你是他姐姐,你不知道吗?”孙主任问。
“她一直都跟家里说她在学校宿舍住,可是刚才我问了她同学才知道,她早就不住学校了,好像是在外面租了房子。”
孙主任环视其他人。“是这样吗?”
有几个人点头。
“她住哪?”孙主任问。
演百合的女生说:“我们也不知道,吴倩平时和小溪不错,她应该知道。”
“去找来。”
吴倩很快就来了。
吴倩告诉孙主任:“小溪上学期交了一个男朋友,她应该就住在那个男的家里。”此言一出,周雨楼终于确定了白小溪和那男人的关系。同时,一股厌恶在紧张之外油然而生:可恶的人!用女友的肉体诱惑别人,却害得自己一命归西!
“你知道那个男的家在哪儿吗?”孙主任问吴倩。
吴倩摇摇头。
“她男朋友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你见过吗?”
“我看见他来学校接过小溪几回,可是没看见长什么样,他都是开着辆车来的,也不下来,车停在学校门外。”
“什么车?”
“灰色的,好像是……夏利之类的。”
“白小溪平时不来上课的情况多吗?”
“偶尔有过,不过,以前不管什么情况,打电话总能找到她,像今天这样还是第一次,孙主任,不会……真的出什么事吧?”吴倩面露担忧,每个人都无声地看着孙主任,白小溪的姐姐早已急得流出了眼泪。周雨楼安静地站在一旁,心里却早已经翻江倒海。他格外担心自己的嘴会突然失常,蹦出句“我知道她在哪儿……”之类的话来。
过了一会儿,孙主任对白小溪的姐姐说:“再等等吧,就是报案也得等到四十八小时。”他朝周雨楼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我们开始?”
“好吧。”周雨楼说。
那只捡来的野猫引发了这对老夫妻旷日持久的战争。
老夫妻就住在赵铎家的顶楼。老头儿是个运动迷,从羽毛球到踢毽子,从乒乓球到抖空竹样样精通,终日在莘江的各大公园里用干瘦的身体绽放惊人的能量。老太太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做饭和收拾屋子。一般女人到了她这个年龄就已经放弃了对室内卫生的严格要求,可是老太太不,她的清洁欲随着年事日高有增无减。所以你就可以想象,当两个星期之前,老头儿把那只野猫抱回家来的时候,老太太的怒火蹿起了多高。
老头儿是在一个公园的墙边发现那只猫的。他当时刚结束了一场乒乓大战,以3∶0全胜一个目中无人的年轻人,在一片喝彩中离开球案,没走几步,就看见了那只猫。那只猫有气无力地偎在墙边,缩着脑袋,向老头儿投来悲凄的目光。可能是一场完美的胜利激发了老头儿的英雄主义——他以前可从来没跟任何宠物打过交道;或者,是那个眼神在一瞬间击碎了老头儿的心。总之,他把猫抱回家了。
老头儿给猫起了个贴切的名字:小野。
野猫嘛。
从此,除非晚上睡觉,老太太必须把窗户和房门全部敞开。这一方面是通风的需要,因为老太太敏感的神经总能捕捉到小野身上“狐臭味”;而最重要的原因是,老太太希望有一天小野能走出她的家门,永远别再回来。
已经两周了,找猫取代了老头儿的所有运动。
到底是只野猫,饱暖无忧之后,敞开的房门总会激发它巨大的潜能。前天半夜,老头儿在自行车棚后面找到了它。昨天晚上,老头儿纠缠了周雨楼一番之后继续寻找,最终发现小野正在小区外面的草丛里和另一只野猫调情。他本来想把那只也一块儿带回家,但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让小野先单身吧,老头儿想,要不我就得单身了。
今天早上,老头儿向老太太发出了最后通牒:“坚决不许再敞着房门!”老太太淡淡一笑,“可以呀,把你那只野猫弄走,房门保证天天关着。”老头儿无奈,吃完早饭之后把小野抱在怀中,一起看电视里演的《蓝猫淘气三千问》。老头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眯着的,醒来之后就觉得怀里空落落的。四下看看,屋子里除了专心擦地板的老伴之外再没别的。
“小野呢?”
“不知道。”
“你把它抱跑了?”
“我抱它?碰它一下我都恶心得慌。那只野猫跟你从来就不一条心,你刚一睡着人家就拍屁股走了。”
“你看见了?”
“嗯。”
“出门了?”
“嗯。”
“你怎么又让它出门?”
“我让它出窗户你干吗?”
老头儿没再理老太太,蹿出屋,开始新一轮的寻猫之旅。他不知道,一个远比猫重要得多的发现,正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
要是真等到四十八小时才报案,白小溪的姐姐肯定早就疯了。
白小溪的姐姐叫白娜,她这次到莘江是来向妹妹求援的。白娜上个月在莘江进的一批羊毛衫因为质量问题退了货,可过了好多天也没拿到退款。以前白小溪总当着姐姐说她在莘江如何了得,结交了多么过得硬的朋友,于是这次白娜想让妹妹出面,找几个人把货款要回来。她昨天晚上10点钟刚下火车就给白小溪打了电话,没人接,那时她并没多想,可今天到学校一找,才猛然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此刻对于她来说货款已经无所谓了,妹妹的莫名蒸发才真让她心急如焚。
吴倩陪着白娜走进了派出所,值班的民警了解了一下大致情况,作了记录,让他们先回去等消息。
形体教室里非常热闹,《钟楼怪人》的带妆彩排看起来激动人心。周雨楼努力压抑着所有烦躁和紧张。他也不知道现在对自己来说什么才是最应该做的,但他想,也许越正常就会越安全。于是在演员们表演之后,他开始非常认真地给大家进行指导。演唱的技巧、情绪的拿捏、甚至发音……他是在讲到歌手与舞蹈演员的配合时发现异样的。
他环顾了一圈形体教室,终于确定,孙主任不见了。
他升起一股隐隐的担忧。把人请来审查节目,自己却不声不响地离开,这实在有点儿反常,尤其是对于像孙主任这样处处小心周到的人。是自己太紧张了吗?周雨楼想,还是谨慎点儿好。他告诉演员们先自己练着,然后推门走出形体教室。
刚一出门,他就看见孙主任的背影上了楼梯,他悄悄地跟了上去。
因为满怀对老太太的愤怒,老头儿下楼的脚步虎虎生风。同时嘹亮地呼唤:“小野!”
下到三楼时,他一不小心踢在了楼梯栏杆上,疼得直咧嘴,伸手去揉。可揉着揉着就突然停了下来。他有种感觉,小野其实并没走远,它就在附近,就在这栋楼里。他忘记了疼痛,静静站在那儿,片刻之后,终于听见从楼道的某个角落里传来了那个声音。
“喵……”
声音很微弱,但一听就是小野。
自从白娜和吴倩一离开形体教室,孙主任的心就跳个不停。他有种冷飕飕的预感:声乐系女生自杀的事件刚刚过去,这回该不会轮到自己的表演系了吧?孙主任到这个年纪已经不求升官发财了,只图顺利交差,顺便再多交几个朋友便心满意足。白小溪真的会出事吗?他心里没底。但不管怎么说,他觉得应该先去跟谢岚打个招呼,免得真出了什么事,给学校来个措手不及,谢岚一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孙主任一进门就被王玥挡了驾。王玥的办公室就在院长室外间。她指了指里面的门,告诉孙主任:“教委领导来了,正在和谢院长谈话,坐下等一会儿吧。”
这时,在院长室外面,周雨楼正扒在门上听着动静,同时不安地猜测孙主任此行的意图。他的心脏并不知道,自己很快就将迎来史上最大的考验了。
三……四……五……
老头儿顺着猫的叫声上楼,到五楼时,终于找到了声源。他的眼前有一条微微敞开的门缝,叫声就是从那传出来的。
“原来是人家的猫。”
老头儿很是失望。可是,刚要迈开沮丧的脚步下楼,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间屋里的好像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打过照面的,女孩还很漂亮,可是从来也没见他们养过猫。而且,好像有一次还听见女孩对那个男的说,别总使劲拽门,都快锁不严了。
难道那家里没人?门也没锁好,小野自己进去了?
老头儿转过身,把脑袋凑过去,对着那门缝小心翼翼地喊:“有人吗?有人在家吗?那是你家的猫吗?”没有人声,只有猫叫。
肯定就是小野。
“我进来了。”老头儿轻轻拽开房门,走进了屋里。
小野正在卧室中央饶有兴致地溜达着。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猫,两具血淋淋的尸体愣是没引起它丝毫恐惧,倒是主人的一声号叫把它吓得跳了起来!
那扇破门实在很糟糕。虽然昨天晚上关它的手臂已经非常用力了,但那力量对它来说远远不够。尤其是在当时的情况下,谁敢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去扣那个门锁?
周雨楼在院长室外面不安地踱着步,满脑子胡思乱想,忽略了任何声音。所以,当他意识到院长室的门被推开时,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谢岚陪两位领导走了出来。
“雨楼?”谢岚很诧异,“不是出差吗?还没走?”
“哦……是……”周雨楼支吾着。
“有事吗?”谢岚问。
“就是……一点儿小事,校庆的节目单要调整一下,我来找王老师。”
“进去吧,她在。”
周雨楼硬着头皮进屋,然后临时抓了一个话题和王玥搭话。他说他刚刚看了表演系的《钟楼怪人》,觉得实在很精彩,最好能再调整到一个更重要的位置。说这话时他偷眼观察着孙主任的反应,孙主任向他投来无限感激的目光。那个目光让周雨楼相信,他的担心实在有些多余了。
周雨楼要离开时,谢岚回来了。谢岚满面春风地告诉大家:“这次教授评定,教委对我们学院寄予很大期望。领导说我们这儿根基扎实,学术空气好,希望能有更多的年轻教师上去。”接着她问周雨楼,“正好你来了,你的专题论文带来了吗?我突然想起还有两个地方需要纠正一下。”
周雨楼摇摇头,“论文放在家了,过会儿我再给您打印一篇。”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西服。然后,两秒钟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他昨天穿的是另一件西服。
昨天下午,他和谢岚讨论完论文之后,就在这儿,他顺手把那篇论文揣进了西服里怀。今天一早,他把那件西服送到了干洗店。去之前他曾检查过每一个衣兜——那是他历来的习惯——最后发现所有兜都是空的。当时他丝毫也没想起,那西服的里怀中,本应该揣着自己的一篇论文!
周雨楼眼前飞快地闪过两个画面——昨天晚上,他压在白小溪身上,脱掉西服,扔在地上。另一个画面——赵铎用刀逼着他,让白小溪去拿他的衣服。白小溪捡起了他的裤子和t恤,然后在床另一侧的地上找到了西服。白小溪弯下腰,但她的手指很僵硬,捡了几次都不能把西服捡起来,一提起来就脱手……天哪!一定是……就是那个时候……论文一定就是那时从西服里怀中掉出去的!!除此之外昨天一晚上它都再没有脱落的机会!
床的另一侧……床的另一侧只是一条贴近窗户的窄窄空间。周雨楼清楚地记得,昨晚离开之前,他根本就没检查过那个地方!
论文落在了那。
必须回去!!
周雨楼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赵铎家楼下。
还是晚了。
远远的,透过出租车的玻璃,他看见了一根警戒线,还有,那么多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