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独自掀起了草帘,走进屋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黑沉沉的头发,乌云般散满了枕席。
宝玉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她,悄唤两声:“晴雯!”
晴雯昏昏沉沉的,没有反应。
宝玉环顾四周,墙上粉灰剥落,腻着半截子黑糊糊的污垢,青苔纵横交错,拼凑成一幅幅奇怪的画面。屋内横七竖八,胡乱摆放着几个瘸腿的桌柜,窗纸连旧带脏,不黑不黄,早已辨不出原先的颜色,又破了大大小小,十来个洞,不时有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这便是晴雯的家,确切地说,是她姑舅表哥的家。晴雯父母早死,这位姑舅表哥,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可偏她姑舅表哥又是个一味死吃酒,不顾家小的醉鬼,她嫂子又是恣情纵欲的人,两口子各自在外头厮混,极少回家,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
宝玉忙俯身替晴雯掖了掖被子——幸而她的被子还是干净的,是她从怡红院带过来的旧被子。可她的脸——昔日那红润饱满的面颊,早已枯槁蜡黄,嘴唇干裂,血色全无,两只眼睛已深深地抠了进去。那五官的轮廓,却依然精致妩媚,如一朵清丽的芙蓉花。只是,再美丽的芙蓉花,若是被移植到穷山恶水,又失却了雨露灌溉,怕也很快便会凋零枯败了吧。
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一滴,两滴,落在了晴雯的面颊上。晴雯缓缓睁开了眼,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
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细细的银镯。宝玉心中惨然,只是站在一旁,哽咽不已。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忙擦了擦眼泪:“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
宝玉抬头望去,露台上虽摆着个黑沙吊子,却不象个茶壶。他只得去桌上拿了一个碗,又大又粗,实在不象个茶碗,还未到手内,先就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油膻之气。宝玉仔细找了一遍,见实在没有其他容器可以替代,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可这茶水——绛红色的,污浊不清,不知到底是什么茶。
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
宝玉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可除此之外,又无解渴之物,他只好将茶碗递与晴雯。晴雯却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心中酸楚,在服侍他的那些丫鬟中,晴雯向来是最受娇宠的,往常在怡红院中,什么样的好茶没尝过?她尚且还有不如意之处呢。可今日……
他忍不住又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
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
宝玉拭泪道:“是太太听信了诽言,在气头上,白冤枉了你!你且忍几日,等太太气消了,我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
晴雯:“且不说老太太,太太会不会答应,即便我再回去了,又能怎样?我当日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的,如今看来,是我太胡涂了!千里搭长篷,没有不散的筵席,谁又能跟谁一辈子呢?若一定要散,还不如早些散了的好!”
宝玉听了,肝胆俱裂,越发痛哭不已。
“宝二爷!宝二爷!”草帘被掀起,站在门口看风的老婆子慌慌张张地进来,一把抓住宝玉的胳膊就往外拽:“快走吧,晴雯的嫂子正往这边来了呢!”
宝玉回头看着晴雯,恋恋地不忍离去。
那婆子急了:“我的爷!方才可是你巴巴地求了我半日,我一时心软,才大着胆子引你上这儿来!若被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姑娘也不劝一劝?”
晴雯也哭道:“宝玉,快去吧!”说着便用被子蒙住了脸,不再理他。
那婆子顺势用力将宝玉拽出了屋子,又一路拽了十来步,拉到一座假山后站定,探出头去,看到不远处晴雯的嫂子正摇摇地走来,掀帘进了屋,这才拍胸顿足道:“阿弥陀佛,可吓死我了!”
暮霭幽灵般降临,秋风飒飒,大地如受伤的野兽,发出呜呜的喘息。宝玉半垂了头,踏着一地枯草残叶,悄无声息地,在庭院间徘徊。面前有苍青色疏落的枝条,横斜而过,枝头尚黏了几朵残花,曾是明艳的一抹朱红,红到极致,便转为紫褐,像搁久了的血,在风中瑟瑟颤抖,将坠未坠,是妖娆的尸首。
低头绕过,又转过几处竹篱花障,粉垣长廊,一脉清冽的芳香,飘忽摇曳而至。抬眼望去,前头一大片晶澈的湖水,湖水上方,落日迸裂成巨大的伤口,血光四溅,将天空晕染成血污狼藉的一片紫红色。紫红色一层层沉淀下来,到了最底层,又忽然变得鲜艳妩媚,红、白、黄、粉,紫,一丛丛,一簇簇,五色铺陈——是怒放的芙蓉花。
宝玉不由停住了脚步,出神地凝望着湖畔这一大片芙蓉。花朵嫣然绽放,宛如晴雯昔日那灿烂的笑容。花朵枯萎了,明年还会再开,可那青春的,明朗的笑容,倘若消逝了,还会重新绽放吗?想到这儿,宝玉心内如针扎刀刺一般,不由又垂下泪来。
眼前忽然一片黑暗,一双手伸过来,蒙住了他的眼睛。
宝玉唬了一跳:“谁?”
耳边传来一位少女朗朗的笑声。是她?一听这笑声,宝玉便猜到了,是他祖母的侄孙女,他那个调皮的表妹史湘云!
宝玉:“别闹了!云妹妹,快放手!”
湘云放开了手,却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湿湿的?怎么,二哥哥,你哭了?”
宝玉忙掩饰道:“别胡说,不过一粒砂迷了眼!”
湘云笑道:“是哪一粒砂迷了你的眼啊?对了,一定又是跟林姐姐怄气了!”
宝玉:“她近日又犯了咳嗽病,一天重似一天的,我怎敢跟她怄气?”
湘云又想了想:“那么……是二姐姐就要出嫁了,你舍不得?”她知道,在宝玉心中,这世上似乎没有比眼看着身边的女孩子走的走,嫁人的嫁人,一个个离开自己,更悲伤的事情了。
宝玉果然又被触动了心事,叹道:“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却都是些须眉浊物,为何定要将清清爽爽的女孩儿,送到那浊臭逼人的泥潭里去呢?”
湘云:“二哥哥,你又说这些痴话做什么!”
宝玉冷笑道:“痴话?谁不知道那孙绍祖为人粗俗,一味好色,又酗酒好赌,二姐姐珠玉般的人,跟了他,可不就入了火坑,白白糟蹋了?”
湘云听了,也黯然垂下了头:“可那是大老爷做的主,连老太太也没说什么呢!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贾家是公侯门第,人们口中的贾府,事实上由两座王府组成,分别传承了两个王爷——荣国公和宁国公的世爵。这两个王爷是同胞兄弟,因跟随先帝开国有功,双双被封了世袭的爵位,两座王府也联接在一起,仅有一墙之隔。荣国府在西面,掌管权利的家长,便是宝玉的祖母,人称贾母的史老太君。迎春的父亲贾赦,宝玉的父亲贾政,都是贾母的儿子。宝玉,便是贾母最为宠爱的孙子,本来在他上头还有个亲哥哥,不幸早死了,故此下人们都称他为宝二爷。
宁国府在荣国府东面,贾府上上下下,都习惯于将宁国府称为东府。在东府居住的,便是宁国公的后人。原先的主人贾敬,一心只沉迷于炼丹求仙,居住在道观中,家中大小事务,皆由儿子贾珍一手操办。贾敬去世后,贾珍便成为了宁国府的主人。按传统的宗法制度,荣国府和宁国府的后人,都属于同一个家族,于是,这两个府便被合称为贾府。大观园紧挨着两座府邸,几乎可以说是整个贾府的后花园。
除却贵为皇妃的大姐元春之外,宝玉的堂姐迎春,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探春,还有贾珍的妹妹惜春,被人们合称为贾府四艳。这一次要出嫁的是二姐姐迎春,这门婚事,便是由她的亲生父亲,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亲自做的主。
宝玉默然片刻,忽又叹道:“今夜是二姐姐在园子里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了!”
湘云:“可不是!我们正商量着,今夜亥初时分,在紫菱洲的湖畔放烟花,也算是给二姐姐送行呢!二哥哥,你去不去?”
宝玉点头道:“去!当然要去!”
夜空中铺天盖地般,展开了一面巨大的黑纱,圆月挣扎着探出苍白的面颊。在那阴郁惨黯的黑纱底子上,忽然间,某一块方寸之处,“劈劈啪啪”地好似落下了千百颗光艳照人的真珠宝钻,回旋聚散,变幻出各种鲜活的画面:桃杏开了,牡丹开了,芍药开了,木槿也开了,一会子又是菊花开了,红梅开了,蝴蝶飞来了,各色的鸟儿也都围了上来,闹吵吵的,那传说中的凤凰也飞了来,在花丛间盘旋了一阵,又抖抖翅兀的消失了。然后又来了蓝绿色的孔雀,一只,两只,三四只……,恍惚天上人间的美景,走马似地一幕幕闪过。
底下是一面寒光四射的湖水。放烟花的人群,正蠕蠕地聚集在紫菱洲湖畔的位置上。
“真美!”湘云一手握着个西洋单筒望远镜,一手指指点点地比划着,连声赞叹,“哎呀,宝姐姐!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烟花,太漂亮了!”
“这些,都是真真国御用的贡品!”宝钗矜持地微笑道。
探春:“真真国?可是去年宝琴妹妹上京时,提到过的那个西洋小国?”
宝玉插嘴道:“我还记得,宝琴妹妹说过,此国远在万里之遥,国中上上下下,都讲究男女平等,女人不分老少,都可以出来做事,还可以参政,就连那国王也是女的!”
湘云道:“那儿还提倡婚姻自主呢!二姐姐,你若托生在那儿就好了,不但可以安心学棋,也用不着嫁给孙绍祖了!”她忽又想到了什么,眼珠子一转,“要不,你狠一狠心,弃了家,我们姐妹几个,想办法悄悄儿地送你去真真国?”
宝钗笑道:“你这样莽干,就不怕坏了贾府的体面名声?”
湘云撅嘴道:“我才不管他什么体面名声!谁不知那孙绍祖是个粗俗滥淫的恶棍?难不成就眼睁睁地瞧着二姐姐往火坑里跳?”
迎春幽幽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生下来就已注定了,谁也改不了的!”
湘云跺脚道:“我不信!我偏不信!二姐姐你的命真就那么不好?”
迎春不语,只是出神地望着烟花——在贾府那一大堆孙子孙女辈中,她是比较不显眼的一个,自幼丧母,父亲贾赦于儿女份上又很寻常,只顾自己享乐,根本懒怠搭理她。继母邢夫人又天性凉薄,对于她,也是一般的不管不顾。就连喜欢孙女的祖母,对她也是淡淡的。她与孙家的婚事,谁都能瞧出来,老太太心里是不愿意的,可再不愿意,因为是她亲父做主,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大观园的姐妹中,她是最少得到关爱的那一个,可她从来都不曾自伤自怜——她本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生性仁厚淡泊,几乎到迟钝的地步,连那些下人们,都在私下说迎春是个二木头,针刺到了,也不知道“哎哟”一声。但也正因为这种迟钝,使得她对不幸的命运,仿佛拥有了一种天生的免疫力。
静静地站了半晌,迎春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近乎天真的喜悦:“真好啊,芙蓉花也开了!”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黑纱上姹紫嫣红,冉冉升起了一大片娇艳的芙蓉花,与湖畔那密密丛丛的芙蓉花,相映成趣。绚艳的花瓣,一层层黯淡下去,黑纱上的芙蓉花枯败了,湖畔的芙蓉花却依然柔媚地绽放着。
“烟花再美,也终究不能长久,不过转瞬便消逝了!”黛玉叹息一声,黯然垂下了眼帘。
湘云却不以为然道:“那又怎样?不让它消逝,不就完了?”
黛玉瞅着她笑道:“这倒奇了,你可有法子?”
湘云:“若把烟花绽放的那一刻画下来,可不就成了?哎,对了,四妹妹呢?”她在人群中四处张望,搜索着惜春的身影,“她说过要来的!怎么也没见到她?”
宝钗道:“只怕正画在兴头上,忘了时辰!”
探春叹道:“这个四丫头!只要手一摸画笔,就生死不知,六亲不认了!”
说话间,却见惜春提了盏玻璃绣球灯,独自一人,笑嘻嘻地走了来:“我来迟了!”她那一身藕白色的衣裙上,绣满了各色花纹,还镶缀着绿色的琉璃珠子,衣裙款款摆动,琉璃珠闪闪烁烁,如坠落的星辰。
湘云嚷道:“怎么现在才来?该罚!该罚!”
惜春解释道:“画入迷了,错过了时辰!”
宝钗笑对众人道:“我猜得不错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