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江晓雯 本章:第二十章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是你们!真是你们!”怔了片刻,湘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我……不是在做梦吧?”

    迎春上来抓住了湘云的手:“是真的!云妹妹,等了那么久,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湘云怔了片刻,又一把抱住迎春,在她身上抚摩着,上上下下打量着:“是真的!二姐姐!你还活着?”她又同样抓住了黛玉,惜春,抚摩着她们的脸,手,头发,惊喜得热泪直流,“是你们!你们都还活着!好好儿地活着!”

    “好戏该收场了——”白衣人将铁锤丢在碎镜片上,一点一点地,揭去了脸上的面具,“每一个人都演得很精彩!但我却想起了宝姐姐曾经说过的话——‘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是一种超然于尘世之外,自由无拘的人生境界,但只要能合理地运用智慧,也并非不可能实现!”

    “只可惜,直到最后,你还是那个蒙在鼓里的胡涂虫!”黛玉微笑地瞥了眼白衣人。

    “真是你!二哥哥!我终于又见着了你!”湘云兴奋地抓住了白衣人的手。不错,那个击碎了镜面的白衣人,就是在三年前失踪了的荣国府二公子,贾宝玉!

    卫若兰这才微微笑道:“直到今天,被害者们才聚集一处,揭开事实的真相!”

    宝玉:“在林妹妹‘遇难’后,你便已发觉了真相,对不对?”

    卫若兰:“我虽然愚钝,却也觉得奇怪,为何每一位受害者遇害后,尸体要么被烧毁,要么不翼而飞了,凶手为何要花费那么多心思,使受害者‘死不见尸’呢?在蘅芜苑同宝钗姑娘下棋输了的那一刻,我忽然想明白了,凶手毁尸灭迹,不过是为了让尸体‘死而复生’,轮回到另一个世界!顺着这个思路,再回推过去,一切也都豁然开朗了!”

    宝玉:“你本可揭穿这一切,可你却保持了缄默,不惜毁掉自己的名声,宣称自己没有能力破解案子,毅然离开了大观园!——你那样做,是为了成全姐妹们的一片苦心吧?”

    卫若兰笑而不语。

    迎春:“‘假亦真时真亦假’,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们不得不设计了这一连串谋杀的假相!”

    晴雯:“中秋那天晚上,我穿着自己最心爱的那身鲜红色的丝缎衣裳,带上火油,麻布,蜡烛,碎木炭等‘凶器’,来到湖畔等待惜春姑娘!姑娘独自一人,自藕香榭驾船而来,送来了亲手制作的绢人像和风筝!”

    卫若兰:“那天惜春错过了约定观看烟花的时辰,就是为了在送风筝和人像时,不小心将风筝上的磷粉蹭到了衣服上,才换了一身缀满绿琉璃珠子的衣裙来遮掩!谁知竟让彩屏看到了她独自驾船自湖畔对岸回来,身上还闪烁着几点绿光的情形!”

    晴雯:“姑娘走后,为了戏演得更逼真,也为了能够留下蛛丝马迹,证实被害者的身份,我脱下了那件鲜红的丝缎衣裳,故意划破一小片留在花枝上,假装攀折芙蓉花时被花枝划破了,再让绢人穿上那身衣裳,戴上了自己常戴在手腕上的几个银镯!然后,我在竹筏上铺上一大块麻布,再点燃一支蜡烛,用烛油将那十来支蜡烛牢牢地沾在麻布四边上。再吹灭了蜡烛,往麻布上浇上火油,洒上碎木炭,又将那绢人像放在麻布上,在人像身上摆满了芙蓉花!等到紫菱洲湖畔的烟花升起之后,我便放飞了那只芙蓉花状的风筝!然后,再点燃蜡烛,将竹筏子推入水中,顺着水流,朝紫菱洲的方向漂过去——”

    卫若兰:“湘云手中那只西洋单筒望远镜,也是你们故意给她的,好让她当场发现那躺在那竹筏子上的,被害者的身份!”

    晴雯:“那是宝姑娘的主意!送她望远镜的,也是宝姑娘!”

    宝玉:“你们设计了‘涉江采芙蓉’的死亡意境,就是为了利用多年前我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晴雯道:“一则,是因为我喜爱芙蓉花,二则呢,也是为了能制造出诡异迷离,似真似幻的气氛!”

    迎春道:“本来,宝丫头设计出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让我躲过跟孙家的婚事!孙家都是蛮横难缠的人,我‘被杀’后,又只能消尸匿迹,为了避免孙家怀疑我是假装被害,实则逃婚,所以,才先让晴雯遇害了,死于梦境中那诗句的意境!然后,我又离奇地‘被杀’了,人们会认为那是一连串诡异的凶案!”

    卫若兰:“彩蝶枯死屏风上的意境,也是因为你那身嫁衣,而特意设计的吧?”

    迎春点头道:“宝丫头家是皇商,跟内务府常有生意往来,她早已花钱买通了孙家请来绣嫁衣的内务府匠人,提前便得知,我那身嫁衣的设计,展开衣袖后形如彩蝶!为了配合‘彩蝶’的意境,制造扑朔迷离的诡谲气氛,宝丫头又悄悄地弄来了不少夜光蝶!”

    惜春:“二姐姐‘遇难’那天晚上,是我放飞的风筝和夜光蝶!可巧让入画看到了!入画误以为我便是凶手,不忍心检举我,这才悄悄地出走了!”

    卫若兰:“你原先为了一点小事赶走入画,并非绝情,只怕她搅乱了你的计划?”

    惜春:“虽然我跟入画情同手足,可那种机密的事情,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入画走后,我不允许任何人贸然进入我的画室,粗暴地对待那些小丫鬟们,就是为了要拒人千里之遥——因为我要制作风筝,制作真人大小的绢人像,并将这些东西深藏在柜子里,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了破绽!我万没想到,那天深夜,入画竟在无意中发现了我的举动!——后来,我假装‘遇难’之后,又亲自去找到了入画!”

    卫若兰:“入画留了书信,自杀身亡,也是假的!”

    惜春笑道:“假亦真时真亦假!入画离开那个世界是真的,可她并没有死!那天晚上风高月黑,入画留了书信,悄悄出了家门,按照约定跟我在河边见面。我们将一块石头推入水中,然后,又大喊有人投河了!巡夜人听了信以为真,便赶过来打捞,我们就趁乱溜了!官府查到那封书信,又在河边找到她的鞋子,以为她真的投河自尽了!其实,我带她一起来了真真国!”

    卫若兰点了点头,又微微笑道:“至于那密室杀人,尸体又在密室中不翼而飞的魔术,还请魔术师本人亲自来讲解比较合理!”

    迎春:“那天晚上,我在嫁衣上遍喷了一层能吸引夜光蝶的熏香油,又将嫁衣伸展开双袖,用银针将袖子钉在屏风上!然后,我又化了妆,戴上凤冠,用挂在墙上的那把长剑,刺破了自己的手臂,将血涂抹在嫁衣的胸口上!然后,我又包扎好手臂,将那把剑先藏起来,再故意在屋内呼救,制造出一些与人争斗的迹象,然后,再走到屏风前,系上衣带,用一把早已准备好的,跟那支长剑一模一样的魔术剑,插在胸口,制造长剑穿胸而过的假相!最后,才将手臂伸入到衣袖中,像个蝴蝶那样,穿了嫁衣,站在屏风前!”

    卫若兰:“当人们发现了你‘遇害’的景象后,只有宝钗‘大着胆子’抢先上前来试了试你的鼻息!她说你过世了,没有人会怀疑!”

    迎春:“人们走后,我迅速将手臂从嫁衣上缩回来,解开衣带,又找出那把真正的剑,插入嫁衣胸口,钉入屏风,将凤冠也用银针钉到了屏风上!然后,我换上丫鬟的衣服,改换了发型,又化妆改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将魔术剑藏在身上,走到门背后藏了起来!卫大人到来后,门被打开了,众人一拥而入,我便趁乱自门背后出来,混在人群中,低头走了出去,当时大家的兴趣点都在凶案现场上,自然不会去关注一个普通丫鬟的行迹!”

    卫若兰笑道:“好完美的魔术!我当时做梦也想不到,尸体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公然走出了屋子!”

    迎春:“其实,宝丫头,林妹妹,和惜春妹妹,还有莺儿、袭人她们几个知情的丫鬟,都是故意先拥进屋子的!——为的就是协助我完成尸体消失的魔术!”

    晴雯吃惊地:“袭人?她怎么也知道了内情?”

    迎春叹道:“若非袭人察觉到宝玉对林姑娘的痴心,林姑娘原本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上!”

    黛玉脸上微微一红,低头缓缓道:“晴雯‘遇害’后的第二天,那天夜里,宝姐姐听袭人提到了我跟宝玉的事,她们俩个私底下谈了很久,最后下定了决心,有心成全我们俩个!于是,她便跟莺儿两个连夜冒雨送了燕窝来探望我,还对我坦诚相待,劝了我好些话,我知道她是真心为了我好,这才接受了她的提议,离开大观园,一则来西洋治病,二则重新选择自己的命运!——如今我身上的病竟已全好了!”

    晴雯叹道:“我只当袭人一心只想着讨好太太,攀高枝儿,谁知她竟有这般侠义心肠!”

    黛玉:“我原先也曾误解过宝姐姐,只当她素日藏奸,云丫头夸她好,我还不自在呢,待到自己经过了,才知道,往日竟是我错了!”

    晴雯道:“可见也是我错看了袭人!往日我见宝玉总偏着她,还不服气呢,如今看来,她所做的一切,是真心为了宝玉好!”

    卫若兰忙又道:“迎春姑娘‘遇难’后,接下来的主角,便是惜春了!也还是请姑娘亲自来揭开迷局吧!”

    惜春:“我最初加入这个计划,只是为了帮晴雯重选自己的命运,帮二姐姐逃婚,可后来,为了能入西洋的画院学习西洋画,我将自己也填入了死亡的名单上!当我成为被怀疑的对象之后,为了避免露出更多的破绽,也为了能最后完成林姐姐遇害的计划,我必须尽快动手,‘除掉’自己!”

    卫若兰:“于是,那天夜晚,你又放飞了预先便早已准备好的月亮和白鹤风筝!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还特意在风筝上绑上了竹制的短笛!”

    惜春:“你查案时的一举一动,都早已落入了宝姐姐的耳目!宝姐姐知道你必定会怀疑我,又通过各种预测天象的办法,断定了第二天未初时分,正好是多云多雾,又几乎没有风的气象,于是,才制订出‘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的意境!那绢人像,是我原本就做好了准备下的,因为我想亲手制作一个自己,再毁灭那个自己,所以,原先的设想,当我离开那个世界时,要制订一个能使得上绢人像的杀人意境!多亏宝姐姐巧妙地利用了天时、地利,设计出那个令我深感满意的‘死亡意境’!那只月亮风筝,则是那天晚上我去紫菱洲赴约之前临时做的!那天晚上我跟你约定的时间,也是早已跟宝姐姐商量好了的!”

    卫若兰:“你早已猜到,第二天我必定会派人紧盯你的行踪,故此一直待在藕香榭,足不出户!”

    惜春:“那也是宝姐姐早吩咐了我的!那天下午未初之前,我将自己的人像放在小船上,像晴雯那样,让人像穿上自己的衣服,又将竹篙绑在人像手上——”

    卫若兰:“那天下午几乎没有风,站在船上的,又是不可能划篙的人像,如何能保证让船驶到芦苇荡边上?你一定让人潜入水中,推着小船前进吧?”

    惜春笑道:“这等雕虫小技,如何瞒得过卫大人的眼睛?不瞒卫大人说,推着小船前进的,正是我自己!”

    湘云诧异地:“你?你不是不会游水么?怎么?竟然还能潜水?”

    惜春抿嘴一笑:“往年夏天的时候,我跟入画俩个,时常在夜里偷偷地下水耍戏,你们不知道罢了!”

    卫若兰:“想不到姑娘不但心灵手巧,水性也竟然这么好!你将小船推到芦苇荡边上之后,又立刻潜水离开。宝姑娘早就安排人躲在芦苇荡那边的竹桥上,一到预约的时间,便放飞了孔明灯!整只船一定早就浸泡了火油,一点就着,又在船舱里藏好了火药,待孔明灯坠落下来后,只要一沾到火星,火势便会立刻蔓延,点燃火药,炸毁了红船!”

    惜春:“红船上的火油,是出发前我亲自洒上的,火药也是我亲自藏在船舱里的。我将小船推到芦苇荡边上之后,又立刻潜水来到竹桥那边,跟着那几个放飞孔明灯的‘帮凶’们一起离开了!至于那些孔明灯为何会自行燃烧、坠落,听说卫大人也早已得出了推断!”

    卫若兰:“最精彩的一幕,却是林姑娘的‘死’!我一直以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是杀人的意境,谁知却是杀人后的宣告!因为渡的是‘鹤影’,葬的是‘花魂’,只有人死了之后,才有魂魄啊!一个简单的‘魂’字,兵不血刃,就解决了一桩谋杀案,省却了多少麻烦!”

    黛玉:“那天傍晚,宝姐姐打发莺儿来看我,告诉我薛大哥的官司已经调停妥当了,她要我当夜子初之后,见机行事!于是,那夜我看似按平常的作息早早安歇了,却一直在关注门外的动静。大概是在子初二刻的样子吧,我听到卫大人和他那俩个随从,还有宝玉在门口对话,便得知他们此时都守在我房门之外,湘云已独自回房歇息了,于是我便开始动手!我打开窗子,确定后院早已没有了人影,便戴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昆仑奴面具,披上那件白色斗篷,又用那种最传统的办法——也就是,先打开窗子,用一条丝线,缠在窗扣上,跳窗逃走后,再阖上窗子,将丝线留在窗缝外,再用丝线拉动窗扣,从外头将窗子扣死后,再将丝线自窗缝中拉出来,人为地制造出一个密室!”

    卫若兰:“你是故意惊动了湘云的吧?”

    黛玉:“我故意发出响动,让湘云开窗发现了我!然后,我又立刻从潇湘馆的后门逃走!我那样做,不过是为了让你们深信,确实存在着凶手!”她微微一笑,“这世上怕是没有人能够想到,在潇湘馆里,凶手、帮凶和被害者,其实是同一个人!”

    卫若兰:“那‘凹晶馆’水池边的杀人意境,也是宝姑娘让人布置的吧?”

    黛玉点头道:“是宝姐姐打发亲信的小丫鬟布置的!说起来,那只白鹤,还是惜春妹妹‘遇难’前几天亲手制作的呢,为了有便于实施谋杀的方案,那白鹤完工之后,一直藏在蘅芜苑内!就连那一长串纸鹤,也是惜春妹妹亲手迭好了,又用针线串起来的,宝姐姐为了引导你们尽快发现她布置下的死亡意境,特意让小丫鬟将那条纸鹤散落在指向凹晶馆水池方向的小径上!”

    卫若兰:“你从潇湘馆出来后,立刻飞跑到薛姨妈住的地方,宝姑娘早已在那儿等你了!第二天一早,她跟莺儿将你藏在行李中,悄悄地送出了大观园!”

    黛玉:“我们都猜到了,薛姨妈住的地方,虽然可以自由地进出大观园,却又在大观园之外,即便你要搜查,也断然想不到这个盲点!”

    宝玉:“只是可怜了我,以为妹妹真的遇害了,心也碎了,魂也丢了,只恨不得能随你而去!”

    晴雯笑道:“也不过才心痛了两天!你不是很快就知道真相了吗?你听从宝姑娘的建议,收买了那个流浪僧和落魄道人,在老爷面前演了一场出家而去的把戏,就赶到真真国找林姑娘来了!”

    卫若兰感慨万分:“宝姑娘是自《庄子·齐物论》上的那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得到灵感,策划了那一连串案件吧?以谋杀的假像‘死中求活’,重新选择自己的命运,这样的构想,已经很了不起了!更难得的是,每一场死亡的意境,都称得上‘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黛玉微微一笑:“每一次‘死亡’,都是我们向原先那个世界所做的一次告别。虽然那个世界并不完美,但是,谢幕时分,总要留下些许美好的诗意罢——”

    卫若兰微笑道:“那么,你们现在生存的那个世界,是否完美?”

    众人默然无语。半晌,黛玉悠悠道:“完美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但至少,我们学会了选择自己的人生!”

    卫若兰的目光又自每个人身上扫过:“你们后悔吗?”

    每一个重生的姐妹,都轻轻摇了摇头。

    掌声响起,众人吃惊地循声望去,只见湘云正站在众人面前,用力地鼓掌。她脸上的神情,带着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成熟:“完美的世界,或许并不存在,可这个结局,却是最完美的!”她又深情地看了看身边的卫若兰:“谢谢你,为我安排了那样戏剧性的一场会面!”

    卫若兰:“瞒了你那么久,揭开真相的那一瞬间,我又怎能只带给你一场平淡的会面?”

    宝玉也笑着对湘云道:“你可知这神院的名字叫什么?”

    湘云摇头道:“门口写着西洋文,可我看不懂!”

    宝玉:“翻译成汉文的话,不妨唤作‘太虚幻境’!”

    湘云吃惊地:“‘太虚幻境’?这可不是……出现在二哥哥你梦境中的那个地方么?”

    宝玉笑道:“战国时有个名人叫蔺相如,偏巧汉朝时就有个名人叫司马相如!多年前,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了‘太虚幻境’,偏巧真真国也有一座神院唤作‘太虚幻境’!这世上有无数种巧合,名字的巧合也是其中之一!我们早选好了在这儿重逢,卫大人又巧妙地利用了这座主建筑的‘凹’字形结构,设计出刚才那精彩的一幕!这座神殿左右对称,两边长廊上的窗户,火把,甚至彩绘玻璃,都一模一样!于是,你便在‘凹’字形结构的两个拐角处的墙壁上,斜铺了一大面落地的西洋玻璃镜。‘招魂’时,你带着湘云站在镜前,而黛玉,迎春,惜春,晴雯,又相继在另外一条长廊上进出,因为镜子的折射原理,她们的身影通过另外一个拐角处那斜铺的镜子,又折射到这面镜子上!两条长廊是对称的,因此,从镜中的景象看来,她们似乎是自这条长廊外走进来,又离开的!”

    卫若兰颔首道:“说下去!”

    宝玉却踩着那满地的碎镜片,走到镜面后的三角地带,推开了一座暗门。月光自门外涌了进来,地上晶莹澄澈的一片,碎镜片上,大大小小,都是月亮的影子。

    宝玉比划着:“那几位刚刚消失的‘幽魂’,赶紧绕过神殿,自这道暗门走了进来,藏在镜面后。然后,我再戴着面具进来,用铁锤砸碎了镜面,使藏在镜面后的幽魂‘死而复生’,重新回到了人世!”

    卫若兰微笑道:“‘假亦真时真亦假’,从宝姑娘的妙想中得到了启发,我也充当了一回‘以假乱真’的魔术师!”

    “劈劈啪啪!”闹哄哄的一片声响,将门外那沉寂的夜色,震得七零八落。从暗门望出去,夜空中姹紫嫣红的,冉冉升起了烟花。

    “今夜又到中秋了!事隔多年,我们又能聚在一起看烟花了!”湘云一手拉着卫若兰,一手拉着宝玉,兴奋地跑了出去。门外那水池边上,一排一排,高高低低的,摆满了各色烟花,入画手持一支火把,正笑吟吟地一路点燃了烟花。

    迎春轻轻地抬了抬头——夜空中光华灿烂,五彩耀眼。在那些浮光掠影的背后,一轮淡雅的圆月,白牡丹一般悄然绽放。漫天繁华瞬息而逝,只有轮圆月,是真实的。

    往事如潮水般在心头涌起,迎春感叹道:“多像三年前那个中秋之夜啊!”她紧抓住湘云的手,“真好啊!等了那么久,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湘云怅然道:“只可惜了,宝姐姐不能跟我们在一起!”她困惑地皱了皱眉,“宝姐姐既能设定出那样精妙的构想,为何她自己却不……?”

    一语未完,黛玉便叹道:“因为她身上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她要留下来,照顾母亲,哥哥,她要支撑起整个薛家的家业!”她动容地,“想当年,她还亲口对我承诺了,待我跟宝玉离开后,她一定也会好好地照顾老太太、太太,她会尽一切努力,让她们幸福地安度余生!”

    湘云:“宝姐姐她没有食言!宝玉失踪后,她主动要求家人送她入宫,如今,她已得到了皇上的宠幸,宫中传出消息来,说不久就要册封她为妃子了。有她和元妃娘娘俩个支撑着,力挽狂澜,我们这几个家族的人,无论如何,也还能过几年安稳太平的日子吧!”

    黛玉听了,只是默不作声。良久,才喟然叹道:“我们至少还有重新选择命运的自由,只可惜,她没有!”

    蘅芜苑冷清清的,轩窗寂寞,屏帐翛然。那庭院里的仙草奇藤也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这儿,已荒置很久了,莺儿跟着宝钗进了宫,其它那些个丫鬟,要么服侍了薛姨妈,要么打发出去嫁了人。只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偶然来看顾片刻。如今夜深了,那几个老妪也早不知聚在哪儿打牌赌钱去了。

    水桶里倒映出一片白色的月影,落花似的,静静漂浮在水面上。一双柔美的,少女的手,轻轻地提起了木桶。水波荡漾,月影摇曳,碧水和朗月都徐徐流淌下来,渗入到泥土之中。袭人独自在月光下,将桶里的水,均匀地洒在芙蓉花四周。当年宝钗亲自从怡红院移植过来的,这株已枯槁的芙蓉,早已枝繁叶盛,亭亭如盖了。鲜红的花朵,烈焰般燃了一树。

    “袭人!”院子外进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袭人忙惊喜地迎了上去:“司棋!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司棋:“我进来给太太、姨太太请安,顺道过来看你!到处找你不见,便想着你准是上这儿来了!”她恋恋地抚摩那株芙蓉花,“宝姑娘走了,可这满树的芙蓉花——”她感叹着,却又说不下去了。蘅芜苑人去楼空,可这株芙蓉,枝叶却比往年更加丰茂,鲜红的花朵,热热闹闹地开满了一树,这样的情形,未免使人感到惆怅:草木到底是有情呢?还是无情?

    默然半晌,她又转过脸看了看袭人:“也难为了你,还时时想着来照料它!”

    袭人拉起她的手:“你过得好么?你那位……潘又安,他待你可好?”

    司棋红了脸,笑着点了点头。

    袭人:“难为宝姑娘,临去了,还替你成全了这门好亲事!”

    司棋:“你呢?宝二爷早不在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了!我方才还听太太、姨太太她们俩个商量着,说有个唱小生的蒋玉菡,是宝二爷的故交,来提了好几次亲,长得一表人才的,有房有地,是门好亲事呢!”

    袭人垂首不语,很久,才感慨道:“该离去的,迟早都是要离去的。可是,这株芙蓉花……栽花的人已不在了,最后留在园子里的,只怕也只有这些花,这些草木了!”

    “吱”的一声,花枝间不经意飞起了一只雀儿,用力扑扇着翅膀,越过高高的围墙,远远飞往天边去了。袭人抬起头,望着那雀儿——是啊,该离去的,迟早都是要离去的。可是,那遥居在深宫之中的宝钗,是否也能像这只雀儿一样,飞出一道道宫墙,在天边自由地翱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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