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泽老师:
您好吗?知道您先生的事后,我更加坚定了要好好将剩下两个人的情况汇报给您的决心。不过,隔了这么长时间才给您写信,真是非常抱歉。
我本想接着去见利惠同学。可向古冈同学打听她的联系方式时,他回复道“还是不告诉你了”,之后便一直不接我电话。
我转而先联系生田良隆,不过还是打不通电话。问了真穗同学后,得知他在初中二年级时搬了家,一直没法查到他的联系方式。之前的四个人也许是进行得太过顺利了吧。
于是,我先打电话给良隆君在这里上过的中学学校,问到了他转去的学校,再从那里获得了他当年的住址。虽然和古冈同学见面时的尴尬让我决心从今以后都不提自己的职业,不过,这次派上了用场。我向那个地址写了一封信。现在那里住着良隆君的奶奶,她帮我把信转交给良隆君。
良隆君用邮件回复了我。只有一句话:“我不想见你。”我告诉他,竹泽老师有东西转交给他,他的回答是:“我不想要,不要再让我想起那天的事故了。”
于是,我再次请求,哪怕是邮件也没关系,能否告诉我他现在生活得如何,即便是短短几行,只要是能向老师汇报的内容就可以……
他在给我的回信中写道:“希望这是最后一次。附件的内容让不让竹泽老师知道由你决定。”附件里是良隆君的一篇手记。虽然有些犹豫,但我还是原封不动地复印了一份,附在给您的信里。
我决定不再拜托良隆君和我见面了。
这样可以吧?
我打算把老师您托我转交的信封邮寄给他。
您对学生的关怀之情如此珍贵。现在,终于只剩一个人了。
我会努力试着说服古冈同学,让他告诉我利惠同学的联系方式。
大场敦史 谨拜 竹泽真智子女士
生田良隆手记
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我在小学四年级的春天,从别的县转到了N市市立S小学。这已是我小学期间的第二次转学了。
我身形瘦小,也不擅长运动,所以休息时间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书。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痛苦,可在班主任的眼里,我就变成了一个没有朋友的可怜孩子。
休息时间和同学一起玩躲避球是身心健全,而一个人待在教室就是有问题。真是多管闲事!
班主任总是试图为喜欢独处的我分配“朋友”。既然如此,找一个爱读书的优等生不就好了?她是非要我去玩躲避球还是怎么的,偏偏给我挑了又强势又爱吵架,用当时的话来说就是孩子王的这号人物。
下课铃一响,那个叫古冈的男生就准备冲出教室。班主任叫住了他:“也带良隆君一块儿玩吧。”这句话本身就有问题,那语气仿佛是代替某个想要加入大家的圈子里,却提不起勇气的孩子请求他似的。我什么时候拜托她了?听到老师请求的古冈一副得意的样子:“那,你来吧。”这回他可是一步也不停地跑了出去。没法子,我只得跟在他后面。从那以后,这模式就再没变过。
我从没和古冈并排走过,总是跟在他和他朋友的后面。看到班主任在远处满意地注视着我们的样子,我简直都要吐了。
加入了一次,之后想要离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一旦我说今天想要读书而拒绝出去玩,古冈就会啧啧地咋着舌,嘟囔着“真无聊”。他身边的那些家伙也都是一副不爽的表情。
这时候要是一个人留下来,从明天起他们就再也不会找我一起玩了吧。我这么想着,又不得不跟在他们后面。以前我并不讨厌一个人待着,可现在却非常讨厌独处。在之前那所小学,我曾经因为一件小事而和班上的一号人物有了矛盾,之后超过半年的时间,我都被当做欺侮的靶子。虽然讨厌出去玩,但比起被欺侮,我宁可选择前者。
直到那一天。
“一起去拾手工课上要用的落叶吧”——我记得来叫我的人并不是班主任,而是古冈。这到底是古冈的意思,还是班主任拜托他的,我至今都不知道。想到连休息日都要外出,我非常郁闷,但又无法拒绝。
没想到,我却度过了非常快乐的一段时光。班主任的丈夫是个平和安静的人,一直给大家讲解各种树木和昆虫的名字。难得有人教,古冈和津田却一直在互扔橡果,而女孩子们就在讨论昨晚看的电视节目。我一边在心里觉得他们太过失礼,一边仔细地听着班主任的丈夫的讲解。这时,他和我聊起了拟声词:
“你知道拟声词吗?就是把鸟叫声用人们平常用的词语表现出来。比方说,黄莺的叫声是‘’;暗绿绣眼鸟的叫声是‘散了散了又满了’;画眉鸟呢,是‘提笔敬书’;而燕子则是‘地球一地球一地球仪’之类的。”
下午我们决定在大坝公园玩。不论是打羽毛球还是去赤松川,我都不喜欢。但是,班主任的丈夫会跟着去河边,我想,说不准又可以听到他说什么有趣的事,便期待地向赤松川走去。不过,班主任的丈夫好像有些累了,一边说着“我在这儿坐会儿,你们自己玩”,一边靠着河边的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作为法定一级河川的赤松川,我在放学路上经常看见,还和古冈他们一起在河边玩过。可这儿,水却深得让人不敢相信是同一条河。水质清澈透明,甚至能看见水底的沙石和水中的游鱼。同时我也非常清楚,这可不是我的脚能够着的深度,一旦掉下去就会被淹死。虽然我会游泳,但那“隆隆”的水声仿佛在提醒我,这湍急的水流与学校的游泳池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古冈说,要渡过这条河,到河对岸去。河宽约五十米,河中每隔五十厘米放置着一块扁平的石头。虽说是要踩着这些石头过去,可我光站在河边,腿就已经吓得发软了。
“还是别去了吧。”
我鼓足勇气说出的这句话,再次被他的咋舌声抹得干干净净。“没事的,慢慢地小心走就没事的。”我一边对自己这么说着,一边一步一步向前迈。就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鸟叫声。“这叫什么来着?”就在我抬头看向天空的那一瞬间,右脚踩着的石头突然斜了一下,失去平衡的我一下子跌进河里。
等我醒来,已经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了。母亲边哭边不停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的样子和父亲的脸映入我的眼帘。我记得班主任的丈夫在水流中紧紧抱住了我。我也记得班主任的脸逐渐向我靠近。我是被他们两人救了。啊,太好了!我再次闲上了眼睛。我完全不知道,就在那家医院里,班主任的丈夫去世了。我只是不断回想着那些关于鸟鸣的拟声词:
“提笔敬书——”
是父亲告诉了我班主任的丈夫的死讯。母亲无数次地对我说:“不是你的错。”可每说一次,仿佛都是在提醒我,是我害死了他。这是事实,是我害死了班主任的丈夫。
可是,没有一个人责备过我。母亲陪我回学校时也是,大家纷纷对我说“得救了真是太好了”,却绝口不提班主任的丈夫的事。同学如此,班主任也如此。没有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甚至以为是父母弄错了。
父母向班主任道歉。班主任似乎表现得很宽容。后来,母亲的口头禅就变成了“你要连老师的丈夫的份儿好好努力”。也许是班主任那么说的吧。只不过,我是一个管好自己的事都需要全力以赴的人,该如何“连别人的份儿”活下去?是不是从事医生或紧急救援队队员那样救死扶伤的职业就可以了?可我并没有那么出类拔萃的能力。
我学习马马虎虎,运动细胞也不发达,兴趣是读书。如果只是自己的人生,这样我就非常满足了。然而,为了救我这样的人,有人豁出了性命,我再这么活着,就是连那个人的人生都否定了。“有救他一命的价值”——若我必须成为那样的人,倒不如,那时候让我死了算了。
好不容易考上了一所三流大学,我也基本不去学校。我反复地自残自伤,可每次都失败。难道我连死都不行吗?我痛恨这样的自己。
有一天,我浑浑噩噩地在街上闲晃,突然听到了鸟叫声。我循声望向天空,却看见一座大楼的屋顶上,有一个女人正要跨过护栏。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我立刻跑向最近的派出所。事态有些夸张,不过那女人总算被安全救下。她的丈夫不停地向我道谢。虽然直到最后也没搞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总算是救下了一条人命。
这样一来,我对班主任的丈夫总算是有个交代了吧。
也没问过谁,我仿佛是在暗示自己一般,反复地对自己说,一切都结束了。我相信这是班主任的丈夫的意思。因为那时,不是传来了鸟叫声吗?
从那以后,我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我在一家经营办公用品的小公司上班,休息日就看看书,散散步。对这样的生活,我感到非常满足。
所以,那起事故就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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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场君:
谢谢你的信。谓拗干你原原本本地寄来了良隆君的手记。
确实如手记中所写,我对良隆君的父母说:“要是良隆君能连我先生的份儿努力的话,不论是我先生还是我,都会很欣慰的。”那时真的是如此期望着的,可这却是最不该说出来的话呢。
把良隆君逼到如此境地,是我的责任。不过,他能够凭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坚定地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我总算是放下心来。“提笔敬书”,“地球一地球一地球仪”,那个人一直非常喜欢倾听自然的声音,原来那天也说到了这些啊。那一定是一次非常快乐的野餐呢!
这样一来,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至于利惠同学,我想过段时间她会主动联系你的。或许,当这封信寄到你那里的时候,你已经见到了利惠同学——作为那起事故的第六名关系人。
大场君,谢谢你的帮忙。麻烦你做了这么多,真的非常抱歉。
好像直到最后,我都是一个空有一腔热血的无能老师呢。请你原谅。
衷心祝愿你前程似锦,一帆风顺。
竹泽真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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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