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正常,”何顿说。
他试图不带讽刺地说。他一时忘了他们是围坐在小孩玩的沙坑边沿,偏处摄政公园昏暗的一角,而且时间已经晚得想必接近半夜了。他仿佛看到自己身处宽阶宅,置身寒冷厅堂,周遭全是嘴角歪扭的面具,一如希莉雅所期望。
希莉雅的眼睛和想像力都如同梦想家,如同诗人。她可以强烈感觉到所有外在的事物,而且受到感动:形状和颜色,布面的质地或者某个声音的语调,她都能无比生动地模仿出来。不过内在意义——表情或者手势背后的人性动机——她所知甚少,猜得到的又更少。
她完全没有怀疑到。她从没想过……
何顿惊觉,她从没想过,索林·马许和桃乐丝·洛克之间或许有了狂热、危险的关系。
这个想法原先只是掠过他的脑海而已。不过念头并未消逝。他想起早先他出现在窗口时索林和桃乐丝在黑暗里猛地分开,他想起那封没有拆阅的电报,也想起索林所有慌乱的行为,于是这念头得到了肯定。
这段关系,当然,有可能是在玛歌死后开始的。毕竟索林已经当了6个月的鳏夫。如果他们考虑要结婚的话——呃,虽然索林39或40岁,而桃乐丝只有19岁,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无法克服的困难;而且就金钱的观点来看,更加糟糕的配对也不是没有。这会儿只剩一个黑色的问号还在徐徐蠕动。
假如这段情是在玛歌死前开始的呢?
不管索林可能怎么虐待玛歌,他会过分到……?
何顿的思绪又拉回现在,因为希莉雅先前跟雪普顿医生低声而急促模糊地讲了些话,这会儿医生正以他一贯平静祥和的方式回答。
“当然,亲爱的!不过你也了解,那场游戏里谋杀犯的面具让你印象非常深刻吧?非常,非常深刻。”
“当然,”希莉雅紧着喉咙同意道,“深刻到我得为玛歌的死负起部分责任。”
两个声音呼道:“胡说!”雪普顿的呼声或许比何顿的快了一些。不过希莉雅没听进去。
“我知道凯斯华那个药品柜里头有瓶毒药,”她坚持道,带着缓慢而且含蓄的清晰,“我知道我见过玛歌陷入那种情绪的模样,满脸通红,好像才下了个决定。不消多聪明就可以知道是什么决定。
“可是,当晚我们回到凯斯华后,我做了什么?
“我没到玛歌那里,没找她讲话,没把那瓶讨厌的毒药倒进排水孔。我倒是做了什么?‘谋杀’游戏搞得我心烦意乱——真是笨得可以——所以我什么也没做。
“而且我的时间其实很充裕。我们到家时还早,才刚过11点。可是,老天!我却非得赶回自己房间独处!好笑的是,虽然精神亢奋,但我却累得像是一早就开始打网球。我头好昏,几乎连换个衣服都没办法。也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雪利酒。
“我做了梦。梦到自己站在台上,是个空旷的地方,台下围了一大群人,高声喊叫取笑我,搭着‘噢,苏珊娜’的曲调唱我的名。好恶劣,像群兽一般。有人一直绕着木台转。我谁都看不到,因为我脸上罩了个白袋子。之后我才晓得我脖子还缠了根油腻腻的绳子。
“我就记得这么多,然后……
“有人抓住我肩膀猛摇。我看到是索林。房里有道橘光,太阳出来了,但还是冷飕飕的。索林站在我旁边,穿着晨袍,头发一团乱,脸上有胡碴。他只是说:
“‘得起床了,希莉雅。你姊姊死了。’”
就在这时,正当她要讲到故事高潮时,希莉雅的态度出现180度大转变。她的声音不再颤抖,也没有丝毫紧张的痕迹。声音冷静清晰,带着何顿从没料到的、潜藏在她天性里的坚决和果断。希莉雅坐得笔直,双膝并拢,红鞋插进沙里,美丽的颈子稍稍弓着,两手平放在地面上。他对她最最深刻的记忆莫过于此时。
就这样,那冷静的金属声音一丝不苟地冒出一个个音节。
“索林没说:‘玛歌死了。’他说:‘你姊姊死了。’就像律师或者殡仪馆老板一样。我只是看着他。于是他马上开始叽里呱啦地说:‘夜里她上床前,一阵歇斯底里;我打电话给雪普顿医生,然后我们把她抱上床,尽力救她。可是她没多久前走了。’然后他就告诉我他是怎么在她起居间的躺椅上找到她的。接着又说:‘雪普顿医生这会儿在楼下,正在开死亡证明书!’
“就这样。
“我什么也没说。我起床,穿上晨袍,然后冲去玛歌的卧室,打开门。
“窗帘没拉上,橘光流泻而入。玛歌躺在床上,非常平静,身上的睡袍皱巴巴的。1月她就要满36岁了,她好爱年轻人哟。我没碰她。是死了的模样,就跟妈妈咪过世时一样。我看着她一会儿,然后跑到浴室。当时我的手还很平稳,完全没有发抖,于是我翻看了那个药品柜。
“我前一天晚上看到的毒药瓶不见了。”
希莉雅停顿一下。
“我又回到卧室,看着她。整栋房子仿佛跟玛歌一样静止不动地死去。没多久(处在那种状态,你是先有感觉然后才真的看到)我注意到另一件事。我注意到她的衣服——四散各处,好像是索林和雪普顿医生随手乱扔的。
“我刚才说过,而且刻意要你记住了——前夜玛歌穿的是银色丝棉礼服。不过这会儿我看到的礼服却是黑的,被扔在一张椅子上。黑天鹅绒,低胸,左肩别了个钻石胸针。我从没见她穿过。
“散在床脚边跟地上的是黑色丝袜、嵌了假钻扣环的黑鞋,还有宽口内裤跟吊袜带。这下子,我想我就全都懂了。
“玛歌浪漫多情。那件黑色礼服想必是在她某次穿着或者某个时候有了纪念价值。所以洛克家的派对结束,她回到这里以后,才三更半夜换了衣服打扮整齐,好像要赴晚宴。(如果我打算自杀的话,也许就会这么办,虽然我承认我永远没有勇气。)玛歌吞下毒药。她把瓶子扔出浴室窗口。然后她就走到起居间,瘫在躺椅上等死。
“她常说她也许会来这套。这会儿她果真做了。
“我转身冲向起居间。电灯仍然亮着——她没关,当然——而且我瞧见炉格子里头有大火烧剩的灰烬。我还有个机会可以确定。
“玛歌一向会写日记。她老是一页接着一页写个没完,我真搞不懂,我就没办法。日记都摆在同一个地方,很大一本上了锁,放在起居间一张中式的书桌里。我找到那书,开了锁,可是去年一整年的日记都给割掉了。火炉里头……
“我记得当时注意到——模模糊糊地——火炉用具里有两把火钳,一只是铜制把手,从玛歌卧房的火炉拿来的。可是日记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全成了灰,一页一页地被烧毁了,堆在其他灰烬上头。
“她还在顾全颜面,你知道。她不希望别人晓得。我四处看了房间,镶金线的白缎,深红地毯还有猩红窗帘,也看到那张躺椅。你知道,索林就是在那张椅子上勒她脖子的。
“我抓狂了。我猛地跑出起居间,穿过玛歌死后躺着的玫瑰红卧室,又进了浴室。我觉得我非得,非得,非得确定毒药瓶不在药品柜里头。我开始重新翻看瓶子。可是这回我的手在抖。有个瓶子倒下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哐啷啷掉进洗脸盆,噪音传遍整间屋子。
“我抬头一看。是索林,站在通往他卧室的门口,左手抓住门框,看着我。
“浴室有扇位在高处的外推式彩色玻璃窗,因为和窗框形状不合所以从没上锁。我记得当时觉得有股好冰冷的空气袭上我颈背。
“索林说,声音拔高:‘老天,你在这儿干什么啊?’
“我说:‘是你干的。’他只是瞅着我,离开门口往前踏一步,然后我便开口:‘你那样对她等于杀了她,毒药简直就像你亲手递给她一样。我会跟你讨回这笔债的,索林·马许。’
“突然他左手往后一甩,砰地撞上挂在洗脸盆旁边那面墙的刮胡刀带。
“我就说:‘打啊。拿刮胡刀带打我啊,像你对付玛歌一样。不过我不会和玛歌一样逆来顺受。这点你最好搞清楚。’
“他一时没答腔,只是喘着气。然后——让我觉得好恶心——他微笑起来。他长了一堆胡碴的脸孔笑起来,温和、友善、烈士般的笑容。你可以想像,而且他就要直接飞上天堂和圣洁的天使做伴去了。
“他说:‘希莉雅,你情绪不稳。换衣服去吧。’然后他就回他卧室,把门关上。”
希莉雅再次停顿。这席话,包括她跟索林的谈话,她都是用同样冷静,没有感情的语调讲述出来的。收尾时,她一脚踢向沙土,语调近乎轻松。
“玛歌给葬在凯斯华教堂墓园的新家族墓室里头。你还记得吧,唐,妈妈咪老说她想葬在新墓室,因为旧的那个太挤了?”
“嗯。我记得。”
“妈妈咪的愿望一直没实现,”希莉雅说,“新墓一直到她死后才盖好。不过,玛歌葬礼前约莫一天——因为,听好了,索林说这一来新墓室可以增添几分圣洁肃穆,以及——我想他还说了‘气派’两个字——几具古早前的德沃何家人的棺木给抬到新墓室安葬。玛歌连死后都没法跟妈妈咪或者我们的父母在一起。噢,不!她是跟……”
这时希莉雅的声音变了,变得气愤填膺。她跳起身,退到沙坑外站着,呼吸重浊急促。
“雪普顿医生,”她央请道,“当时是你照看玛歌的。你就不能说句话吗?”
“是啊,医生,”何顿沉着脸同意道,“我也正要问你同样的问题呢。”
雪普顿医生咕哝一声晃一下,站了起来。何顿也是。雪普顿医生反射动作般调整了他的夹鼻眼镜。他转身面对希莉雅时,宽阔的脸——茸茸白发环住他光秃的脑袋——看来十分慈祥。
“怎么样,亲爱的?”他愉悦地问。
“什么怎么样?”
“你觉得好些了吗?”医生问道。
希莉雅瞪看他。“对。当——当然我觉得好些了!可是……”
“那就好!”雪普顿医生点点头。“这就是罗马天主教告解制度的智慧所在。不过,当然,”他宽阔的脸因为半幽默的道歉而生出些皱纹,“如今我们是加了些点缀,取个科学名称。喏,希莉雅,我以你家多年老友的身份,想请你帮个小忙。你肯吗?”
“成!当然!如果我帮得上的话。”
“那好!”雪普顿医生说。他沉吟起来。“明天,据我了解,你要到凯斯华待几天。我——呃——知道马许先生打算巡看壕屋并卖掉它。”
何顿看到希莉雅吓一跳,虽然这对她显然不是新闻。不过雪普顿医生满脑子在想别的事。
“哎!”医生说,宽容地挥了挥手。“没关系啦!到乡下住几天,呼吸乡下的新鲜空气,当做度假吧;我自己也受不了伦敦呐。我要你帮个小忙,希莉雅,等你回城以后。”
她的声音拉高。“什么忙?”
雪普顿医生小心翼翼地摸向他西装背心左上方的口袋,然后摸向右上方口袋,最后才拿出一张名片。他仔细检查起来,中气十足而愉快地松口气,这才交给希莉雅。
“回城以后,亲爱的,我要你去拜访地址印在卡片上的男人。听好了!他可是百分之百合格的医生,德高望重,也是心理分析师。我要你告诉他……”
唐·何顿一听,觉得像是脸上挨了一拳。希莉雅的感觉想必更糟。
“就是那个心理医生,”希莉雅说,“你来伦敦找他谈了我的事。我——我讲的话你还是半个字都不信!”
“哎,好了!”雪普顿医生沉吟道,撅起嘴唇。“正如某位名人在某个场合所说,何谓真相?这事儿……”
“医生,”何顿说,努力克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因愤怒而颤抖,“希望你能好心地回答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我们才听了个直截了当、很有说服力的事实陈述。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雪普顿医生想了想。
“我以反问的方式,”他提议道,“来回答可好?”他鼓起如簧之舌对希莉雅说。“假设(注意,只是为了讨论方便!)马许太太是自杀好了。假设马许太太是因为被先生虐待才寻死的。”
“然后呢?”希莉雅问,眼睛在长长的睫毛底下发亮。
“你这样大肆喧哗闹出丑闻甚至(老天保佑!)要求开棺验尸,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或是你希望得到什么好处呢?法律对马许先生无可奈何。这点你一定要搞清楚,亲爱的。照法律来看,你动不了他。”
“没错,”希莉雅平静答道,“不过我可以毁了他。我可以戳破他那层厚皮。我可以毁了他。我说到做到。”
雪普顿先生微微吃了一惊。“好女孩儿!得了,别这样!”
“有什么不对吗?”
“好女孩儿!这纯粹只是想报复,你说对吧?认识你这么多年,亲爱的,从没见你起过报复心呐。这会儿你可不想开先例,对吧?”
“问题不在于,”何顿切入,“起不起报复心或之类的。问题是在于伸张正义!”
“喔,对。毋庸置疑。说来你觉得马许太太是自杀吗,先生?”
“不,”何顿答道。
“你不觉得?”
“不。我想她是给预谋害死的。”
巴拿马帽从雪普顿医生大指节的手指里落下,滚进沙坑翻了几下。显然他从未想过是“预谋害死”。他弯了身嘟哝着捡起帽子,然后又挺直腰。
“你觉得是谋杀,嗯?”他沉吟道。“我说啊,我说!”雪普顿医生语气平板,暗藏讽刺意味,登时叫何顿雷霆大发、信心动摇。
“医生,听好了!身为门外汉,可容我问一声,怎么好端端的人会莫名其妙死于脑溢血?”
“这样子好了,”雪普顿医生提议道,坦诚地微笑伸出他的帽子,“我原本——呃——打算搭明早第一班火车回威尔郡的。不如这样子好了。我现在住的旅馆位在……在哪里呢倒是?啊,对。威别克街。威别克街!何不就明早到那儿找我?10点吧。”
“不要!”希莉雅叫道。她用眼神向何顿求助,好诚挚的求助。“不要去,唐!他——他想单独见你。他想趁我不在旁边自卫的时候,跟你谈我的事!”
“别激动,希莉雅!”
“你不会去吧?会吗?”
“医生,”何顿说,“谢谢你好心的提议。我恐怕无法接受。不过,可不可以请你现在就告诉我玛歌·马许太太的死因?”
“可以的,先生,”雪普顿医生应话。他的眼光晃向希莉雅。“不过我不打算讲。”
“很好。该怎么做这就很清楚了。希莉雅告诉我,她已经写信给警方……”
雪普顿医生的驼肩抖动起来。“她写信给警方?”
“前天,”希莉雅告诉他。
“总之,”何顿拼了命希望能让这场会谈和睦进行,因为这会儿气氛眼看就要绷到最高点,“我打算明早去苏格兰场。我还有个朋友在战事处——法兰克·渥伦德,他也许有些人脉。”
“年轻人啊,”雪普顿医生抖着声音说,一本正经的模样因为高龄以及疲倦就要解体了,“你被蒙蔽了。你堕入爱河。这会影响判断。眼下是桩悲剧。大悲剧。”
“这点我再同意不过,医生。我一直很喜欢玛歌。”
“说来你是强迫我当着这位年轻女孩的面,说到和她有关的事啰?说出来只会叫你难过,叫她更加沮丧。”
何顿讶诧极了。“好!如果你要这么讲的话……”
“你非讲不可,”希莉雅字字清晰地插嘴道。
此时近旁某处传来喧闹的呼唤声,但被矮篱和树木闷住了。的确,声音近得他们都可以听出是游戏场外那条小路上有沉重的脚步踩在碎石子上。脚步开始响起,然后停下来,好像某人正在四处张望,然后又继续走下去。忧虑的声音一直在叫喊着:
“希莉雅小姐!希莉雅小姐!希莉雅小姐!”
是欧贝的声音。
何顿到哪儿都认得出来。听说欧贝这个姓原本是欧布林,不过老早就没有半点爱尔兰发音的味道了。她的教名无人知晓,不过打从德沃何家两个小孩能说话以来,大家都只叫她欧贝。上气不接下气的欧贝,发型还是一次大战那种款式,是这世上最疼希莉雅和玛歌的人。
“没错,”呼唤声起时,希莉雅宣布道,“是欧贝。很不幸,索林把她弄得我就算只是散个步她都大惊小怪。别应她,我说了!她也许不会想到游戏场。雪普顿医生!”
“怎么,亲爱的?”
“你不是有话要告诉唐吗?”
“如果这样一来可以阻挡苏格兰场和其他当权者的话,”雪普顿医生回道,拎起袖子抹过前额,“好吧。希莉雅跟你提过马许先生虐待妻子吧,年轻人?说他始终不肯罢手。说她有一次看到马许先生攻击他太太,还想勒死她吧?”
何顿把答案丢回去。
“希莉雅是跟我讲过,没错!那又怎样?”
“只是,”雪普顿医生说,“整个故事没半句真话。”
“希莉雅小姐!希莉雅小姐!希莉雅小姐!”哭号声轰隆隆打破寂静,正如雪普顿医生的话轰轰打入何顿的耳膜。
雪普顿医生举起一只手,手心向外。
“马许先生,”他表明,“从没那样过。恰恰相反。而且我可是有资格证明,在这整桩悲惨的事件里头,他从头到尾,”苍老的声音颤抖着,“表现得都像我们这一代人所谓的完美绅士。他对他太太好得没话说。”
“希莉雅小姐!希莉雅小姐!希莉雅小姐!”
“接下来,年轻人,是马许太太所谓的企图以‘番木鳖碱’自杀。这可是子虚乌有。没人握有番木鳖碱,也没人服用。我可以直截了当这么说。”
“希莉雅小姐!希莉雅小姐!希莉雅小姐!”
“看在老天分上,”何顿说,忽然旋向欧贝声音的方向,“拜托谁叫那个女人闭嘴好吗?”他鼓胀肺部大声吼。“在这儿呐,欧贝!在游戏场!”他旋身面对雪普顿医生,往前踏一步差点倒栽葱跌进沙坑。
“先前提到,有一回马许太太抱怨不舒服,”雪普顿医生继续说,“那只是病痛而已。我总该晓得,你说是吧?番木鳖碱是希莉雅的错觉。
“如果,”他补充道,“事情仅止于此倒还好!”雪普顿医生摸摸他的表链,语气更加困惑了。“如果仅止于此,我还不会把她的胡思乱想看得多严重。因为偶尔是会……呃,发生不可避免的误解。”
“哈!”何顿说。“误解!这就叫闪烁其词对吧?这下你承认有个什么会导致误解啰?”
“先生,容我讲完好吗?”
“请。”
“希莉雅产生错觉,以为马许太太真是死于某个子虚乌有(这我可以担保)的瓶子里倒出来的不知名毒药。她的错觉其来有自。是别的幻想带来的结果。很危险。”
“对索林·马许而言?”
“对她自己。而且很不幸地你还没听到最糟的哩。希莉雅跟你讲过她姊姊死后隔晚,她看到鬼魂在长画廊游走吗?”
折磨耳膜的沉默再次蔓延在空洞的夜里。
“呃!”雪普顿医生说。“也许是那些骇人的谋杀犯面具带来的效应——当初在洛克住处对她造成很深的影响。不过,这她跟你讲过吗?”
“没有,”何顿说。
希莉雅猛地抽搐一下,背向他们。
“亲爱的女孩儿!”雪普顿医生不悦地说。“没人在怪你。可别那么想。你也是不由自主啊。所以我们才想将你治好。而我,”他庞大的脸皱缩起来,“我只是个老派的乡下医生。我敢说这位绅士气消了以后,应该也会同意。你说呢,欧贝小姐?”
“说啊!”何顿喃喃道,猛拉指关节啪地一响。“说!说啊!欧贝!”
在他后头几步之处,欧贝的身影笼罩过来:红色的脸孔在这种光线底下看来灰灰的,眼睛鼓凸,呜兹呜兹的呼吸声从她庞大的胸部升起。
“看着我,欧贝!”何顿说。“你认得我吗?”
“唐先生!”她先是猛吞口气,然后责怪起来。“一副我真不认识你的样子呐!再说,索林先生跟我讲了你在这儿。他——噢,老天!”欧贝两手捂上嘴巴。“索林先生跟我说了一定要叫您‘唐纳爵士’,因为他打算跟您谈笔生意,我们都得讨好您。噢,老天,真正再糟不过了!这会儿请您原谅,先生,我真的得把希莉雅小姐带回家,然后……”
“听着,欧贝,”他的眼光制止了她,她仿佛撞上了一堵墙。“雪普顿医生刚才讲的那堆垃圾我不清楚你到底听了多少。不过我知道你对希莉雅的感觉。我知道你向来对她的感觉。我信任你。雪普顿医生讲的不是真的,对吧?”
树木窸窣低语,有道秋千微微响起怪诞的嘎哑声,欧贝如同受伤的野兽哀鸣起来。不过她没办法——事实上没办法——避开他的眼光。
“没错,唐先生,”她断断续续地说,“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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