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英国冷雨霏霏,拭去了对埃及的记忆。而寒意最浓之处,莫过于塞文大宅。
如果有车,从伦敦驶往塞文大宅将是一段惬意的旅程。然而乘火车前往则相当无趣;耗费三个多小时,经斯温顿和普尔顿,抵达格洛斯特,再从格洛斯特搭乘巴士或出租车,往西南驶向,便可看见那一大片庄园外围高高的石砌界,沿路绵亘达数英里。
穿过铁门,进入庭院,途经一间小屋,沿砂质的车道盘旋而上,即便是轿车也需约两分钟然后,塞文大宅便会在惊奇中落人眼帘。
这种哥特式激情源自十八世纪中叶的赫雷斯,华尔普。华尔普先生在廷肯纳姆购置了一套大小中等的别墅,并依他那古罗马式的审美情趣,逐渐按中世纪风格将其扩建,命名为“草莓山”。“草莓山”,那阴暗的塔楼,彩色玻璃窗—“圣徒们遍布于倾斜的高窗上”——以及丰富的古代盔甲与兵器,令他的心中充盈喜悦。华尔普不久后写了一部小说《奥特朗托城堡》,开一代文风之先,拉德克里芙夫人,与“僧侣”刘易斯的加盟,使得这股文学风潮一直延续到十九世纪。
我们的曾曾祖母们对这些作品战栗不已“很恐怖吧?”其中一位以奥斯汀小姐。笔下那种温和的讽刺口吻问道,“您读过了么?您肯定那真的很恐怖吗?”
在城堡那裂痕满布的长廊中,邪恶的伯爵对有着温柔眼眸的女主人公穷追不舍。哥特式文学风靡一时,广受那些浪漫或富有的人们喜爱。约在1794年时,其中之一,就是首任塞文伯爵夫人。
因此,塞文夫人极力撺掇她那财源滚滚的丈夫建造一座能与他新晋贵族地位相匹配的宅邸。塞文伯爵。生性简朴,并不耽于享乐,对此提议不置可否。但他深爱妻子—她的画像迄今仍悬挂在塞文大宅内—遂下定决心,倾力于宅邸的建造之中。
塞文大宅竣工时,与“草莓山”颇为相似,但规模却要大得多,庄园外围更有护墙环抱。它的石壁上雕着阿拉伯式的图纹,房间内部设置了中世纪式的通风口,更有大量斑驳的玻璃花窗。
“这花花绿绿的窗子真该死”,第二任赛文伯爵抱怨,是时正当维多利亚女王统治之初,“从自己房里居然都看不清外头。”
但它对这个家族的历代成员仍然深具吸引力。即便那刻意仿造、置有镣铐的地牢—你可以把酒过三巡、鼾声大作的客人关进去,看着他在清晨醒来时大惊失色—对于从不缺乏想象力的洛林一族而言也实在是有趣得紧。之所以现任伯爵已将大宅封闭多年,那也是主要因为他的健康状况迫使他不得不长期旅居海外的缘故。
如今它就要重新开启了。
在这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四月二十七日星期四,炉火与灯光重又点亮了塞文大宅。仆人们手忙脚乱,努力在最短时间内让宅邸复原如昔。下午茶时分,在餐具室里,仆役长班森先生和蔼地打量着管家彭芙蕾太太。
“报纸!”班森先生边说边摇着头。他几乎是在叹气:“报纸,报纸,报纸!”
“知道了,班森先生。”彭芙蕾太太顺从地说。
餐具室位于楼梯后一条狭长走廊的尽头,一条绿色的粗呢门帘将其与大厅分隔开来。班森先生自如地靠在摇椅中,彭芙蕾太太则一本正经地倚坐在一张椅子的边缘。
彭芙蕾太太暗自思忖她为何会被请到餐具室来,此种情况从未有过。她不安地想这该不会是要谈“那件事”的迹象吧。
班森先生看起来可不像那种人。但他们一开始都不像。
如果班森先生再高一点,她想或许他就是一位模范男士,更是一位模范仆役长了。但他不仅矮,而且略显雍肿,所以不得不凡事竭尽全力,以维护自己天然的威严。
他舒舒服服地躺在摇椅中,完全是个老好人的样子。班森先生稀疏花白的头发经过精心梳理,浅蓝色的眼睛,微微泛红的肤色,宽阔的嘴形,都流露出同样的善良和威严。黑外套,条纹长裤浆过的衣领下是黑色领带,都像他打磨过的指甲一样圆滑而得体。停了片刻,似是经过一番思索,他又开口了。
“和您说点事儿可以吗,彭芙蕾太太?”
“什么事,班森先生?”
“我想”,班森言之凿凿,“我并不是个迷信的人。”
彭芙蕾太太生生吃了一惊。
“我也希望您不是,班森先生!”
“但我确实松了口气—我承认!—当获悉小姐回到英国之时。”
(现在来了!肯定是要说那个!)
彭芙蕾太太浑身轻轻一颤。并非因为敲打窗棂的雨点,或是那照亮了外面湿漉漉的花园的苍白闪电—可怜的园丁们在这种天气里还得工作!火苗在壁炉里明快地跳跃,实际上,宅内每间屋子都点燃了炉火来祛除湿气。火光将餐具室照得暖意融融,碗柜的破璃门后面,银色餐盘闪闪发亮。
彭芙蕾太太向前微倾:
“可否容我斗胆问一句,班森先生。”
班森双手举在火边取暖:“当然可以,彭芙蕾太太请说。”
“小姐是为了什么”,彭芙蕾太太问道,“要滞留在伦敦呢?权据报纸所说,至少是我读到的那份报纸说的,她已经回来两周了。”
“准确说来”,班森小心翼翼地,从内侧衣袋中掏出一本薄薄的记事簿,“四月十五日就回来了。”
“那她为什么还不到这儿来呢?如果不是因为她在害怕什么的话?”
听到“害怕什么”这几个有些不吉利的字眼,班森那和蔼的神情似乎起了些变化。
“到时小姐恐怕会不太舒服,我能肯定,”彭芙蕾太太接着说道一“从没见过这么多乱作一团的仆人!还有这地板,要是您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真得好好修修!不过至少……”
“至少什么?”班森礼貌地问道。
“喔”彭芙蕾太太也说不清她究竟是想说什么。
“从我们到这儿开始”,班森指出:“仅仅过了三天。而且,他咳嗽两声,吉特·法莱尔先生正在伦敦。”
“啊!”彭芙蕾太太喊道,“莫非小姐和法莱尔先生……”
“不,彭芙蕾太太”,他语气和缓而坚定,“最好别问那个”
彭芙蕾太太坐得笔直。
“我自然无意冒犯!”
“您并无冒犯”,班森微笑道,又变得亲切起来,“彭芙蕾太太,您完全无需为小姐担心,她想来时自然会来的。我还可以向您保证,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定然会事先知会我们务必及时准备合适的……”
壁炉边餐具柜上放着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起身去接电话的动作,可曾带有一丝焦虑的阴影?彭芙蕾太太心下暗想。不管怎么说,她那不凡的预见力这辈子以来都是引以为傲的。
彭芙蕾太大也站起身来,凝视着壁炉上方、挂钟背后,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像。她是一位保养得当的五十岁妇人,并非毫无魅力可言,也只有别的女人才能察觉她那栗色的头发其实是染过的。
她听见班森的声音:“电报?能劳烦您谈一下吗?”随后又听到邮局的戈尔丁先生勤勤恳恳的朗读声,微弱的音量在闷热的房内漂浮。她还听到班森的回答。伊丽莎白·彭芙蕾怀着一种让她自己都为之害怕且甚为不悦的惊愕感,已经大致猜到了电话的内容。
“‘与吉特·法莱尔、奥徽丽·维思一同开车前来。’”班森手中仍握着话筒,后退两步去看璧炉上的钟,“‘我将在……’”他打断了一下“您刚才说的是在什么时间之前?五点?”
又一阵风裹挟着雨滴袭来,啪嗒啪嗒拍击着窗户。一滴雨点恰好钻入烟囱,嘶的一声消逝于火中。壁炉上那架小钟宛若从恶魔那里得来了灵感,开始敲响五点的钟声。
“噢,天哪!”彭芙蕾太太叫道。
班森还伸着脖子去着钟。
“那电报是什么时候发来的?没关系!多谢您。”
他放好话筒,将电话放回餐具柜上。当铃声再次响起时,班森仍盯着电话不放,遂再度拎起话筒,方才意识到那是墙上的内线电话在响。当他去接的时候,彭芙蕾太太听出了看门人莱昂纳德的声音。
班森再次放下话筒。他的神色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我们一定是昏了头了彭芙蕾太太!”他说,“一定是昏了头了!”
“什么……”
“是看门人。海伦小姐、吉特先生和奥黛丽小姐正驶过大门,随时就会到了。”
这情况对于一位格守旧式礼仪的仆人来说可谓相当严重。彭芙蕾太太吃惊不小。
“班森先生!我们得把其他人集合过来。”
“来不及了”班森长叹,“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在前门接到小姐。快点!我们……”他停了下来,严厉地盯着她,“我希望这该打消您曾有的顾虑了吧,彭芙蕾太太?”
“什么顾虑,班森先生?”
“有个叫阿里姆·贝的算命者预言海伦小姐永远无法活着抵达这座宅邸。好!现在她已经来了。”
“若您不介意我订正一下,班森先生,这并非那个算命者的原话”。
“您的意思是?”
“如果报纸所言不虚的话,那个算命者并没说小姐永远不能抵达这座宅邸。他说的是她永远无法活着抵达她的房间。”
班森的眉毛一扬。
“这未免有点吹毛求疵了,彭芙蕾太太?”
“我只是务求精确,班森先生。”
“我的上帝,彭芙蕾太太,那她现在会出什么事呢?”
这回轮到女管家扬起眉毛了。
“真的会出事吗,班森先生?可否容找指出,现在拖后腿的其实是您呢,还是快点走吧!”
确实,班森同意。“确实。我们动作快些吧。”
他又回复那彬彬有礼的状态,上前打开通向走廊的门,郑重其事地请彭芙蕾太太先行。但当她出来时,他又让她停下。
“彭芙蕾太太!”
“什么事班森先生?”
“对于您这样拥有丰富经验—以及良好教养,如果这么说不算冒昧的话—的人而言,我本不应贸然提出任何建议的。但当见到海伦小姐时,我希望您能否,呃,尽量表现得非常乐于呆在此地?”
“当然,班森先生!”
“这也是实际情况吧?您应该还挺喜欢这房子?”
“说实话,班森先生,不。这房子相当可怖。”
班森着实惊讶万分。
“到处都是讨厌的东西,”彭芙蕾太太解释道,“充满死亡的气息。不,当然,我什么也不会对小姐说。不会的,班森先生,我笃信自己的职责更为重要”
她大步走进长廊。与此同时,一道闪电的亮光透过身后那扇门的玻璃嵌板射了进来。
这是一条狭窄的内廊,铺有椰树图案的地毯,石墙上贴着的棕黄色壁纸已然褪色了。空气中的霉臭味挥之不去。长廊后方是一扇嵌有玻璃的门,光线便从那里透进来。
当闪电之光划过长廊时,三四幅悬于墙上、沉睡于黑暗中的画像,骤然面目明朗起来。彭芙蕾太大突然止步。
“班森先生,看那儿!”
“怎么了,彭芙蕾太太!”
“不见了。”女管家说。
“什么不见了?”
“一幅很大的画像,有数百年历史了,挂在墙上那个地方。午饭时我还看到过它,但现在它不见了。”
班森双唇紧抿。
“您肯定搞错了,彭芙蕾太太。”
“我没弄错,谢谢。您看见墙纸上那块干净一点的长方形痕迹了没?就是挂在那儿的,看!”
“也许是哪个女仆把它挪走了吧。”
“未经我的同意就挪走?”她目瞪口呆,“也未经您的许可?”
“彭芙蕾太太,我得最后一次恳请您加快速度!小姐可能已经到门口了。我承认,不见到海伦小姐本人,我是不能全然放心的。无论这油画的事多么t重要,也稍后再议吧您走在我前面可以么?”
“真是一团糟!”彭芙蕾太太说。
这提醒了班森,他刚才一直忘了搀扶住这位同伴的手肘,以请她先行一步,彭芙蕾太太兀自前行,似是无声的抗议。此时,雨点正抽打着玻璃,恐怖的阴云仿佛正向整座塞文大宅围拢起来。他们一齐走向那绿色的粗呢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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