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一动也不动。
她起先以为是斐德列克关的,等一下他就会把其他的灯打开。可是这不合理,珍是理性的人。控制泳池灯光的开关应该不会在泳池馆外的温室尽头,比较可能就在这里的大门外。
这可能意味着外面的走道上有人,如果她大声呼叫,那个人可能听得到。
平常,灯光突然熄灭就足以让人为之一惊,现在在这里简直是恐怖极了。珍站了起来,发觉自己完全不晓得门在哪个方向。
黑暗的感觉像是条蒙在眼睛上的绷带,沉重地压着珍的眼睛。她有点惊慌,像是迷了路,这种经验有时会出现在梦里。黑暗让原本沉静的地下室更加幽静,十足像座坟墓。
“哈啰!”她大喊。
她的声音在整个泳池馆回响,在这个有如碗中水的回响板上四处滑动。从圆顶传来的“哈啰!”回音汩汩作响,然后震动慢慢转弱。她往前试探了一步,把脚上的凉鞋踢掉,因为凉鞋踩在地板发出的声音让她不安。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门在哪里?泳池又在哪里?最好别一次走太多步,否则可能会掉进池子里。珍向左转,摸索着前进,可是这下她更没方向感了。
斐德列克在哪里?他怎么还不来?
珍选了个方向,大步向前。可是走了两步就忽然停下,俯身往前,以全副注意力倾听。
有人在这里。
声音很小,可是错不了,是皮底鞋拖着步子走的微弱声音——走了几步,停下来,又继续走着——这个人朝着她过来,想找出珍所在的位置。
“谁在那里?”
脚步声立刻停了下来。珍拔高了音调,尖锐的回音如雨点般在珍四周落下,她耳里一阵哗啦哗啦。没人答腔,只有珍自己话语从圆顶传回的回音。另外一个人似乎也听着这些声音,过了好几秒后,等回音消失,这个人又走了起来。
他们两人的距离更近了。
脚下的马赛克大理石温温的,还有些微微的隆起。珍的心砰砰地跳,惊慌到了极点,感觉自己好像被关在那里好几个小时。有人悄悄跟踪她,一步步要把她逼入绝境。每次珍开口,就等于让对方知道她的位置,朝她走得更近。
珍倒着走,不晓得自己会走到哪儿去。她踢到了一张轻型的沙滩椅,椅子咯咯作响。珍摸索到椅子,然后举起椅子,一股脑儿往前方的漆黑丢去。椅子落在地板上发出哐啷响,又往前滑了一段距离。
她转身就跑却滑了脚,几乎跌跤,她借此观察了一下环境,自己一只脚正踏在一个宛如海湾的弧形平滑缺口。
是游泳池!
在池子里,她就安全了。珍是游泳好手,朋友圈里就属她最谙水性。她可以碰碰运气,至少可以解答疑虑。如果那个人也跟着下水,就可以确定——
站在池边的珍,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气声充满恐惧,把其他的声音都盖过了。她祈祷自己站在对的地方,就站在深水区边。她把泳袍脱下,丢到一旁。准备好就跳人池中。
水花震荡,引发了一阵闷闷的隆隆声。珍顶着水压滑入水池深处,水温似乎变冷了,事实上是冰冷。她想起自己没戴泳帽。要是斐德列克真回来了,一定觉得她的样子狼狈透了。
两个大蛙式,珍就游到了池底,离水面大概有六七呎。可是这样更糟,有如被葬在地底。珍游上水面,探头谛听。
一片寂静。好一阵子除了波动的池水拍打瓷砖的声音,万籁俱寂。滴着水的头发跑进眼睛,她把头发拨到一旁。珍气喘如牛,又得担心别人听见她的呼吸声。珍滑动着,拼了命地卖力倾听。
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的手臂自然挥动着,好让身体浮在水面。颤抖着吸了几大口气后,她觉得自己最好保持移动状态,随便往哪个方向都好。她侧泳,悄悄地滑动着。水温更冷了,不晓得真是如此,还是只是她自己的错觉。滑了六七下后,珍不是看到或摸到,而是感到白瓷的扶手就在池边。她抓住扶手,身子直抖着,想让呼吸慢下来。她停了一下,静听。
有个声音。
上方突然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珍马上尖叫了起来,这般疯狂的叫声不但吓到了自己,也吓到了伸出那只手的人。尖叫声穿透屋顶、灌满全室后,回音才跟着来。尽管珍尖叫着,本能驱使她朝瓷砖墙踢腿后弹。有个东西扫过珍的肩膀,一阵灼痛。
抓住她的手松了开来,珍急速后退,头往侧边埋入水里,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这时,她才发现同时间发生了好几件事。她听见跑步声,听见当时就让珍觉得不解。有人砰砰敲着应该是通往大厅的门,还有说话的声音。
泳池馆所有的灯刹时一层层亮起,明亮如白昼。门外聚集更多人了,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
通往大厅的门打开,斐德列克冲了进来,急步停住,一位没穿外套、卷着袖子、困容满面的夜班门房跟了进来,后面的大厅空无一人。
斐德列克转身,看见池面动荡,水溢出了池边,地板上的水闪着微光。他瞧见珍正望着他,珍向泳池的小梯子游去,手臂看起来都快滑不动了。
黄泳衣的身影拉住小梯子的扶手,吃力地爬了上来。珍屈着膝,上气不接下气,勉强装笑。
斐德列克这会儿才说得出话来。
“怎么了?”他大声地说。“我的老天,发生什么事了?”
“有——有人想——”
斐德列克抱住滴着水的珍,把湿头发从她脸上拨开,低声呢喃安抚着她。
“想怎么样?”
“我不晓得,可能是要来杀我。我看起来糟透了,对不对?”她咳着。“帮我把泳袍拿来,好吗?”
夜班门房把泳袍递给了珍。珍一边套上泳袍,一边用手指顺头发,笑着跟他们说不用担心。门房则一副责备的表情,似乎是说人是该有些肚量,但是这种事实在太过分了。即使珍说了刚发生的事,他还是一样的表情。
“小姐,现在这里没有人,”他指出。
斐德列克则脸色苍白。“不管是谁做的,”他说,“都可能从温室上楼去了——就跟我刚才一样,”他转向门房。“楼上现在有人吗?有服务员吗?”
“没有,先生,就只有我一个。你知道,已经11点半了,11点半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附近有外人徘徊?”
“先生,没有,除了你。我已经上楼到我的小房间梦周公去了——我这个人,”门房语气有些暧昧,“不做那档事的。我不做那档事的。”
“那档事!看那里!”
他沿着池边走,往池子里指。泛绿的池水余波荡漾,看不大清楚。可是那个东西太明显了,他们全看见这个东西在离池墙边几时远的池底,靠泳池长边的中点。是件闪着光的金属物品,看似一把宽柄刀。上头有几个字母。
珍边回想刚才发生的事,边把手伸入袍子摸左臂。另外两个人还盯着那把刀瞧,她把袍子拉下一角来看,有个很浅的刺伤,只刮破了一点点皮,渗出了一两滴血。珍觉得左臂很酸,可是没有其他的伤口。
斐德列克转过身。
“受伤了吗?”
“没有,连划伤都没有!别担心!”
“我也不担心,”门房说,“就像小姐说的。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是一把裁纸刀。”
“一把什么?”
“一把裁纸刀。很钝,不可能让人受伤的,再怎么用力都不会伤人。可能是从楼上大厅,还是从其他地方拿来的吧。咦,先生,你不相信我吗?既然你还没换衣服,到池子里去拿来瞧瞧吧。”
斐德列克下了泳池。他把刀拿来时,门房洋洋得意。刀身尾端镶着镀金的“海滨饭店,通尼许镇”字样。刀身厚圆,刀尖又钝,显然怎么用力都不会伤人。门房把刀子在衬衫上擦了擦,放进口袋。
“我这个人,”他说,“不做那档事的。我不做那档事的。”
“知道了。我们想拿衣服。”
“先生,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把衣服拿给你们。”
“行。那我就穿着泳衣走出这个该死的地方,告诉第一个要我停下的警察,海滨饭店扣着我的裤子,”满头怒气让他有点头晕。“也许1镑能让你觉得值得帮这个忙,可是如果你觉得——”
“好了!斐德列克!没事的!他会帮我们开更衣室的门的。你会吧?”
“小姐,我没说我不会。我只是说你们不该在门都锁了以后还在这里。这样是不对的,是吧?如果你们走这边,我会通融一下,帮你们开门。”
门房正在开锁时,斐德列克·巴洛突然有个想法。
“等一下,”斐德列克请求,急步走开。
门房唉叫了一声,还是跟在斐德列克后面,斐德列克自顾自地走。铺着地毯的宽阶梯通往一楼,中间经过好几个平台。斐德列克一步就跨了三阶。珍没受伤,可是这个攻击事件一样让他非常忧虑。
这没有道理。不合理的。是威胁吗?还是只是幼稚任性的举动,只是想吓人?看起来比较像后者。不管是哪个情形——
楼上宽敞的大厅一片漆黑,微风轻拂。大理石地板比楼下的地板还冷冰冰。斐德列克没停步。大厅后面,靠近玻璃门的地方有几盏夜灯亮着。大厅里棕榈树林立,中央有个闪着光的喷泉,仿佛要催人入眠。
同样坐在一张摇椅上似睡非睡的,是基甸·菲尔博士。
他的眼镜滑下鼻梁,烟斗从嘴里落了出来,还好有背心的皱褶挡着,才没让烟斗掉到地上。鼻子发出不顺畅的诡异气音,让他有时像是一副要跳起来的模样。但斐德列克一靠近,他就动了起来,边咕哝着边张开了一只眼睛。
“你在这里很久了吗?”斐德列克问。
“呃?哦,是的,有一段时间了。”
“是醒着还是睡着?”
“老实说,我在密谋一出恶作剧,”他把眼镜戴上,眨了眨眼睛。“噢!”他说。“希望你们不介意我这样说,你们看来像是传说中穿着凉鞋的化缘修士,可是没那么神圣,而且湿答答的。你们到底在忙什么?”
斐德列克没回答这个问题。
“你这几分钟有没有看到有人经过大厅——从后面走到前面?”
“这样一想,10分钟前我看见你经过。我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是,我是说之后。跟我走同样的方向。有吗?”
“只有艾波比先生!”
“艾波比!”
“我们的律师朋友。大概是要回房睡觉了。虽然我知道他晚上跟葛汉见面,可是没想跟他说话。”博士顿了一下。“可是,你看到那些棕榈树。如果经过的人不是走大走道,我可能不会注意到。怎么了?”
斐德列克告诉他刚发生的事。
菲尔博士脸上的睡意或是专注力突然不见了。
“我不喜欢这种事,”他怒吼着。
“不可能。”
“这不合理。”
“我也这么想。”
斐德列克正要转身,对此事不再抱希望。饭店职员全睡了,而晚班门房在黑黑的小房间里打瞌睡。假设有人躲在棕榈树后面,可以在不让菲尔博士察觉的情况下,悄悄来去——
但斐德列克对这个想法有所疑虑。博士的举止让他起了警觉。菲尔博士握着拳,目光飘忽,他看来心神不定又很困窘。斐德列克想到了很多可能,没一个能让人宽心。
“我想,”他从博士身后说,“你和葛汉巡官忙了半天?”
“嗯,没错,忙得很。”
“有新发现?”
“有些新的证据。可以说是我们挖出来了。我们又回现场去了,”似乎打定了个主意,菲尔博士往后坐稳。“顺带一提,”他补上,“我们跟乔治·赫伯特·戴尔谈过话,就是这附近人称‘黑杰夫’的家伙。”
喷泉水声呢喃。斐德列克凝视地板,脚尖左右晃动,眼睛直盯着地板。
“哦?他受伤了吗?严重吗?”
“受伤?”菲尔博士说。“他好得很。倒该听听巴洛先生你说说,为什么你觉得他受伤了,应该会很有意思。”
斐德列克笑了。“我没说他受伤。如果你还记得我跟葛汉说的话,我说当我看到他躺在地上时,担心他可能受了伤。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所以他完全没受伤?”
“这个怪人看来更健康、更肮脏了,”菲尔博士回答。“我们发现他窝在恋人小径那边的样品屋,葛汉说他常在那边出没。当时是下午了,他吃着沙丁鱼罐头,还没完全从前一晚的酒醉中清醒过来。嘿!停下来!怎么了?”
“没事,继续说。”
菲尔博士看着他。
“也许你有兴趣知道(虽然我想不出来你为什么感兴趣),他说他不记得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六早上发生的事。真是可惜。假使星期六晚上他在恋人小径附近,比如在电话亭附近,他就能证实几件有意思的事。”
“是这样吗?什么事?”
这会儿,菲尔博士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的小胡子真是让人印象深刻。我也喜欢他的屠夫外套和印花大手帕,但这副模样要当证人——不成。我想,不成。”
“嗯,我得走了,博士,晚安。”
“好的,你好像很疲倦。吞一颗阿司匹林,喝点威士忌,然后上床。明天午后,你若经过艾顿的小屋,值得你去瞧瞧。葛汉巡官有了些想法,可能让大家大吃一惊。这个秘密免费送你。”
喷泉的淙淙声仍断断续续着。斐德列克没办法离去,这就像是在电话中,两方都不知道该怎么结束对话。菲尔博士显然也有同样的困扰。斐德列克说了些热诚的客套话,打破了困境,往门走去。可是他只走了5步,博士便大声叫住他。
“巴洛先生!”
“什么事?”
“你会不会觉得我没礼貌?”菲尔博士说,略带红晕与愁色的脸扭曲着。“如果我说我该事先安慰你?”
斐德列克瞪着他。
“安慰?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安慰。我预料到了,我想我该事先安慰你。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