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凯萨琳问,“埃列克·法柏斯并不是自杀死的,对吗?”
夜已深,雨还下着。他们在席拉城堡的客厅里,把椅子移到炽烈燃烧着的炉火前坐着。
亚伦正在翻看一本有着厚重封面和烫金纸页的家族相簿。凯萨琳沉默了一阵子,手肘搁在椅子扶手上,一手撑着下巴,凝视着炉火。她没头没脑地提出这问题,一如往常的随性。
他没抬头。
“奇怪,”他说。“以前拍的照片为什么总是这么滑稽古怪?随便拿一本谁家的相簿来看,都会让人笑弯了腰。要是里面有认识的人那就更不用说了。为什么呢?是因为服装?表情?还是什么?其实拍照的时候并非真的这么有趣,不是吗?”
他没理会她,又翻了一两页。
“毫无例外的,照片中的女人总是比男人来得体面。有一张是年轻时的柯林,样子就像是拍照前刚喝过一夸脱坎贝尔厄运似的。相反的,爱尔丝芭姨母则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大眼睛的褐发美人,颇有的风采。照片里的她一身苏格兰高地男装,羽毛软帽、方格子服装等等。”
“亚伦·坎贝尔!”
“另一方面,安格斯却老是装出一副高傲、有深度的模样——”
“亚伦吾爱。”
他坐直了身子。雨滴啪啪敲击着窗玻璃。
“你刚才说什么?”他问。
“只是开场白罢了,”她昂起下巴说。“或者该说,因为我不得不想办法引起你的注意。埃列克·法柏斯不是自杀死的,对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
“看你们的表情就知道了,”凯萨琳回答。亚伦有些担忧这种事会经常发生,她这种能力恐怕会带来不少困扰。
“况且,”她回头环顾屋内,确定没有旁人,然后压低声音说。“他有什么理由自杀呢?试图杀害可怜的柯林的人又不是他。”
亚伦不情愿地合上相簿。
白天发生的种种浮现在他脑际:在蔻伊峡谷旅馆用餐,艾利斯达·邓肯不断强调埃列克·法柏斯是如何犯下杀人罪然后上吊自杀。在这同时菲尔博士始终一言不发,凯萨琳在一旁深思,史汪则寄了篇他自称烫手的新闻稿给《泛光日报》。
“为什么,”亚伦说。“你认为法柏斯没有杀害柯林?”
“因为他不可能知道那晚柯林睡在塔顶房间。”
(该死!这点她也察觉了!)
“你没听见酒店女老板说的吗?法柏斯一直待在酒吧里,直到昨天下午打烊才离开;柯林却是中午过后不久就发誓要在塔楼过夜的。法柏斯怎么可能知道呢?柯林是心血来潮做的决定,外人不可能知道啊。”
亚伦迟疑着。
凯萨琳把声音压得更低。
“放心,我不会四处广播的!我知道菲尔博士在想些什么,亚伦。他要我们上车的时候就已经认定安格斯是自杀的了。听起来很恐怖,但我相信这是真的。尤其现在又听说干冰的事,我更加深信不疑了。”
她颤抖着说:
“至少我们已经可以确定这不是——超自然现象。当我们在讨论毒蛇、蜘蛛、鬼魅之类的东西时,告诉你好了,我真的害怕得要命。结果,只不过是一块干冰在作怪!”
“大部分闹鬼事件都是这样的。”
“是吗?那么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又是谁杀了法柏斯?”
亚伦思索着。“如果法柏斯是他杀,”他终于肯面对这疑点。“那么动机很清楚,是为了要让人以为安格斯死于谋杀——包括柯林差点遇害的事也是一样。总之,要法柏斯扮演这两桩案子的代罪羔羊,好让这整件事平息下来。”
“为了保险金?”
“看来是如此。”
雨水不断滴落。凯萨琳迅速瞥了眼走廊。
“可是,亚伦!这么一来……”
“是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再说,法柏斯到底是如何被人杀害的呢?”
“我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菲尔博士认为凶手是从窗户逃出去的。没错,那扇窗子是被一片铁丝网钉死了!可是要知道,那只狗提笼也有一面金属网。24小时前我还深信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从狗提笼的网子钻出去呢,然而看来的确是有。”
他突然停顿,迅速向凯萨琳使了个警示的眼色,因为他们听见一阵脚步声在走廊那头响起。他继续翻看那本相簿。不久史汪走进客厅。
史汪浑身湿透,几乎和那天被爱尔丝芭连泼两桶水一样。他走到壁炉前,伸出双手烘烤着。
“要是在这趟任务结束之后我还没得到肺炎什么的,”他说,并抖动着双脚。“就算我命大。我一直听从报社指令,紧盯着菲尔博士的行踪。在你看来这很简单,对吧?”
“是的。”
史汪苦着脸。
“哼,才不呢,今天他放了我两次鸽子。他和家园保卫队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不过那是下雨以前的事。现在他在做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恐怕连福尔摩斯也猜不出来吧。两位有什么新发现吗?”
“没有,我们正在看家族照片,”亚伦翻着相簿说。他跳过一张照片,翻到次页,愣了一下,又翻回去。“嘿,”他说。“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孔。”
那是大约1906年前后拍摄的照片,里头的男子发色浅淡,蓄着浓密卷曲的长胡子,眼眸清澈,相貌英俊。不过这印象或许是这张照片的泛黄色泽所造成的。照片右下角有几个墨水已褪色的花俏字体:“祝君好运!”
“你当然看过这张脸,”凯萨琳说。“他是坎贝尔家的人。我们家族的每个人多少都长的有几分神似。”
“不,我是说——”
他把那张照片从纸页上的四角插缝取下,翻过来看,照片的背面用相同的笔迹写着:“1905年7月,罗伯·坎贝尔。”
“原来这就是聪明过人的罗伯!”
越过他肩头看着照片的史汪却显然被别的东西给吸引住了。
“等一下!”史汪大叫着把照片塞回去,迅速翻回前一页。“哎呀,真是美女!这个漂亮的女人是谁?”
“爱尔丝芭姨母。”
“谁?”
“爱尔丝芭·坎贝尔。”
史汪猛眨着眼睛。“是那个老泼妇——”他张口结舌地缩回双手,脸色难看极了。
“是的。就是那个泼你两大桶冷水的女人。瞧瞧她穿着高地传统服装的模样,露出了双腿。说句题外话,还真是双美腿呢,尽管以现代的审美标准来看或许稍嫌粗壮了点。”
凯萨琳再也忍不住。
“当然了,”她嘲讽地说。“和你那位克利夫兰女公爵比较起来当然逊色多了。”
史汪请他们注意他将要说的话。
“听着,”他恳切地说。“我无意冒犯。可是——”他激动起来。“这位从克利夫兰来的女士到底是谁?查理是谁?罗素又是谁?你是怎么和她扯上关系的?我知道我不该问,可是这真的让我烦到睡不着觉呢。”
“克利夫兰女公爵,”亚伦说。“是查理的情妇。”
“是的,我知道,可是她也是你的情妇吗?”
“不是。而且她也不是从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来的,因为她已经死两百多年了。”
史汪瞪着他们。
“你在开玩笑。”
“不是。当时我们正在辩论历史议题,而——”
“我说了,你在开玩笑!”史汪重复地说,声音充满莫名的惊骇。“非有个从克利夫兰来的女人不可!就像我寄回报社的第一篇稿子里所写的——”
他突然噤声下来,嘴巴大张,立刻又闭上。他似乎发现自己说溜了嘴,事实上也是。两双眼睛定定望着他,气氛变得诡异凝重起来。
“你在寄回《泛光日报》的第一篇稿子里写了什么关于我们的事?”凯萨琳咬着牙问。
“没什么。老实说,我根本没提到你们!只是开个小玩笑,无伤大雅的——”
“亚伦,”凯萨琳悄声说,边瞄着天花板一角。“你是不是该把那对长剑再拿下来?”
史汪本能反射地躲得老远,并且把背脊紧贴着墙壁。他十足诚恳地说:
“反正你们就快结婚了!我听见菲尔博士说你们必须赶快结婚。既然这样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故意中伤你们(他的确不是有意的,亚伦心想)。我只是写——”
“真可惜,”凯萨琳接口,眼睛仍然盯着天花板。“真可惜柯林的腿不方便,不过听说他的枪法非常高超,而且他的卧房窗户正好对着主道路——”
她没往下说,再度警觉起来,因为这时柯丝蒂·麦塔维琪开门进来。
“柯林·坎贝尔想要见你们,”柯丝蒂轻柔地说。
史汪脸色一变。
“他想要见谁?”
“他要见你们三位。”
“可是他的情况还不适合接见访客,不是吗?”凯萨琳惊叫。
“我也不知道,可是他正躺在床上喝酒。”
“这下可好,史汪先生,”凯萨琳叉起手臂说。“你当面向我们作了承诺,却随后背信毁约,而且似乎有再犯的意思;你在这儿接受款待,却心怀鬼胎;你寄了篇或许是你这辈子写得最精彩的稿子回报社,而且还想挖掘更多——经过这许多事情以后,你还有脸上楼去见柯林吗?”
“你得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啊,坎贝尔小姐!”
“是吗?”
“柯林·坎贝尔会谅解的!他是个好人!他……”史汪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向女佣说。“我问你,他没有挂吧?”
“什么?”
“挂,烂醉,”史汪解释说。“嘴歪眼斜,醉醺醺,喝到不能再喝。”
柯丝蒂开心地笑了,并向他保证柯林并没有喝到不能再喝。只不过这保证很值得怀疑。因为根据柯丝蒂的经验,她会认为当一个人醉到从两层楼高的地方摔下来却平安无事的时候,才叫做喝到不能再喝。但史汪并不明白这点。她的回答令他十分满意。
“我会找他理论的,”史汪一脸正经地说。“同时我也要和两位理论一番。我专程到这儿来,结果呢?”
“再怎么说都无助于改变现状的,”凯萨琳说。“不过,你还是说吧。”
史汪没听她的。
“我在路上被人追赶,”他继续说。“伤势惨重,说不定还会得到败血症。这也就算了。第二天我再度造访,换了新套装,在奥斯汀瑞德服饰店卖10基尼金币一件哩,结果被那个女人泼了两桶水。不是一桶,提醒你们,是两桶。”
“亚伦·坎贝尔,”凯萨琳严肃地说。“你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吗?”
亚伦再也忍不住。他把头一仰,狂笑起来。
“亚伦·坎贝尔!”
“抱歉,”亚伦边辩解边抹着泪水。“我想,你最后还是非得嫁给我不可。”
“我可以发布这消息吗?”史汪立刻说。
“亚伦·坎贝尔,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才不干呢!想都别想!”
“这不是你能够做主的,姑娘,这恐怕是解决眼前困境的惟一办法。我还没看过《泛光日报》,不过我能猜到他们都报导些什么小道消息。”
史汪紧抓住这点。
“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他说着雀跃起来。“我发誓,我写的稿子没什么值得非议的地方。我没提你们时常四处造访不干净的房子。这实在是中伤——”
“四处造访不干净的房子?”凯萨琳急躁地打断他。“这是什么意思?”
“很抱歉,”史汪同样不客气地回嘴。“我实在不该在你面前说这话的,坎贝尔小姐,我说溜嘴了。反正这应该不是事实,就把它给忘了吧。我想说的是,我必须同样毫无保留地对待两位和所有读者才行。”
“你们要来吗?”柯丝蒂还在门口耐心等候。
史汪调整着领带。
“要,我们这就去。我知道柯林·坎贝尔是个好人,他会体谅我的处境的。”
“但愿如此,”凯萨琳深吸了口气。“噢,老天,但愿他能体谅!你说他在房间里喝威士忌吗,柯丝蒂?”
这问题并不需要答案。当他们随着柯丝蒂上楼,通过走廊来到屋子后侧,柯林用行动回应了。席拉城堡的房门非常厚实,房内的声音很难穿门而出,因此他们此刻听见的声音并不响亮,然而还是清楚地传到了楼梯间。
我爱着一位姑娘,一位美丽的姑娘;
她的纯真好似山谷中的百合!
她甜美有如石南花,美丽的紫红石南花——
柯丝蒂打开房门,歌声戛然停止。在这个满是橡木家具的宽敞卧房里,只见柯林·坎贝尔躺在原本应该是病床,事实上也无疑是张病床的床上。只不过那老家伙的硬朗模样让人很难这么认为。
他的腰部以下全上了绷带,一条腿微微抬高,用金属支撑架固定着。他的背部深陷在大堆枕头里,使得他只能勉强抬起头来。
尽管头发和胡须都修剪过了,蓬乱的毛发依然如故。陷在毛丛中的脸颊红润,眼神出奇地和蔼。不通风的房间闻起来像酿酒厂。
柯林以病人身份要求房间要光线充足。吊灯上的灯泡发出白光,照亮他倔强的笑容、俗气的睡衣和堆在床头桌上的杂物。他的床铺靠在一扇设有遮光帘的窗边。
“进来!”他大喊。“快进来陪我这老头子。躺在床上真难受。柯丝蒂,再去拿三只酒杯和一壶酒来。你们!你们三个,各自去拿张椅子坐在这里,这样我才看得见你们。我无聊到只好拿这当消遣。”
他面前摆着已经空了的酒壶,和一把非常轻盈的20口径猎枪。他正忙着清理枪膛和上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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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