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谁问我碰到像这种骚动时大概会怎么样的话,我应该会想到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就是想不到真正发生的情形。因为被告说话的对象是法官大人,所以我们都望着法官。这个时候,法官包德金大人已经差不多走到门口,也就是椅子后面最右边那扇他进出的门,他轻快的步伐最多只迟疑了十分之一秒。大概也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微转了头,两眼茫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然后他的红色袍服——毫不匆忙地——消失在门后,然后门在他的假发后面关上了。
他“没有听到”被告那样清楚地隔着偌大空间向他叫喊着说出的那些话。所以我们也没有听到。我们就像是一屋子的哑巴,弯腰拿起我们的帽子、雨伞、包包;我们挟起报纸,低头看着地下,假装在和我们后面的人说话……
“我的天啦,没有人听到我说话吗?你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你们——听好——”陪审团像一群羊似地往外走,没有一个人回头,只有一个女的吓坏了,让警卫扶着她的手臂。“拜托,看在上帝的分上,听我说话!我杀了他!我认罪;我要你们——”
法警抚慰的话嗡嗡响着:“好了,小伙子!好了啦!往这边下去;小心点,慢慢地带着他,老乔——慢——慢来……”
安士伟停了下来,好像在轮流望着那两个法警。我们的眼光都不高过他背心的纽扣,可是你就是会觉得他现在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感到进退维谷。他两眼发红而充满困惑,给他们架过去到了台阶前。
“可是大家听着,——等一下,我不要走——不要,等一下——我——他们难道都不听我说话?我认罪了,你们听到没有?”
“没问题,小伙子,有的是时间;小心一点;注意阶梯——”
我们鱼贯而出,留下一间摆满黄色家具、死气沉沉的教室,我们也没有说什么。脸色发白的乐丽波普对我比了个手势,我想是说“楼下”的意思。我在人群里看不到h.M.。他们开始关灯。好像有张用低语织就的大网把我们全都罩在一起。
有人在我耳边说:“——全完了,就剩绞刑了。”
“我知道,”另外一个声音说,“可是,刚才有一阵子,我还差点以为——”
“以为他没有干那事?”
“我不知道,不是很确切知道,可是——”
到了外面,艾芙莲和我谈起。“他们很可能说得对,”她承认道,“我觉得不那么舒服。我说呀!我得走了,肯。我答应过薛薇雅说我六点半会到的,你来不来?”
“不了,我有个口讯要带给h.M.,就是胡弥家那个女孩说‘好的’,我要等他。”
艾芙莲把她的皮大衣围得紧了些。“我现在不想耽在这里了。啊,去他的,肯,我们为什么非到这里来不可呢?那——那反而坏了他的名头,是吧?”
“要看那是不是算证据啰,显然不是吧。”
“哦,证据!”艾芙莲不屑地说,“讨厌的证据,要是你当陪审员的话,你会有什么感受呢?那个才真正重要嘛。我真希望我们没到这里来,我真希望我们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案子。那个女孩是什么模样?不,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最后那件事……再见,亲爱的,待会儿见。”
她在雨中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我在人群中干瞪眼。人群像小鸡一样地在“老贝利”的门口挤来挤去,虽然雨已经差不多停了。看来有种“这下我们放学了”的模样。一阵冷风由大楼的拐角处刮了过来,新门街的两列路灯显得苍白而黯淡。在等着那些名流要人的拥挤车阵中,我发现了h.M.那辆关着车门的福世豪汽车(而不是那辆有诡异回忆的兰契斯特),还有他的司机陆易吉。我靠在车上,想在风里点上一根烟,今晚的回忆很强烈。在那边,在圣史朴克里教堂那边是吉尔斯普街:吉尔斯普街过去则是瘟疫庄,多年前h.M.和我就在那里的鬼魂之间一起走过;而在那个时候,詹姆士·卡普隆·安士伟的脑子里还没想过谋杀的事。由“老贝利”出来的人群渐渐散了。在一阵闪电开始之后,有两个伦敦市警——戴着好像消防员的帽子上包了蓝布似的头盔——出来看看情况。h.M.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他大步地走了出来,他自己那顶很难看的高礼帽戴在后脑上,那件皮领都给虫蛀了的大衣飞飘在身后;从他骂着脏话的嘴形看来,我就知道他刚才已经和安士伟谈过话了。
他将我一把推进车里。
“混账。”h.M.骂着,然后继续说道,“我的天,这个年轻的蠢材!这下搞砸了。”
“所以他终究还是真的有罪吗?”
“有罪?不对,不是他。他只是个规矩的年轻人。我一定会让他脱困的,肯,”h.M.一本正经地说,“他值得一救。”
当我们转进新门街的时候,一辆经过的车子差点擦撞到我们的挡泥板,h.M.从车窗里伸头出去咒骂,声音之大和想象力之丰富,在在说明了他目前的心态。
“我想,”h.M.继续说道,“他以为只要他出面承认,法官就会说:‘好了。小子;这就够了,把他带出去绞死。’直截了当,你明白吗?”
“可是为什么要认罪呢?还有,这样算不算证据?”
h.M.对这件事的态度和艾芙莲很像。“当然不是证据,重点在于这话会造成的影响,就算老巴梅·包德金告诉他们不要理会也一样。我是很信任巴梅的,肯……可是你是不是在想着说检方的证据全提完了,那最坏的一部分已经过去了呢?孩子,我们的麻烦还没有开始呢。我怕的是他们对安士伟做交互讯问,你有没有听过华特·史东讯问对方的证人?他会把他们像个钟似的拆散掉,再看你敢不敢把所有的小零件重新装回去。在法律上,我不一定非得让安士伟上证人席不可;可是要是我不这样做的话,那史东要怎么说我都没得好辩的,除非我把那家伙叫上证人席,否则这场谋杀案的故事没法说完。我怕的是自己的证人可能反过来对付我。要是他站在证人席上,发誓说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全是真的——哎,那就会成为证据,而我这个老头子就给玩完了。”
“可是我要再问一遍(这种该死的法庭上的虚情假意也传染给我了),安士伟为什么要认罪呢?”
h.M.哼了一声。他靠坐在坐垫上,那顶又笨又大的高礼帽歪在他眼睛上,粗大的两臂交叉在胸前。
“因为有人和他通了消息,我不确定是怎么通上的,可是我知道是什么人。我说的是我们的雷金纳。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和雷金纳一整个下午都在互相使眼色?可是你不认得雷金纳吧?”
“认得,我今天下午在胡弥家里见到他。”
一只眼光凌厉的眼睛朝我这边转了过来。“啊?”h.M.把尾音扬得很高地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呃——还好吧,有那么一点神气和高傲,不过还算正派。”
那只眼睛转了回去。“啊哈。哦,对了,那小妞给的口讯是什么?”
“她很强调地要告诉你说‘好的’。”
“好女孩,”h.M.说。他由歪斜的高礼帽底下望着和司机之间的玻璃隔板。“也许可以有很好的结果,我今天下午运气还过得去,也有点不顺。最槽糕的是史本赛·胡弥没有出庭来当证人。我还想靠他呢。要是我还有头发的话,听到那件事的时候头发都会急白了好多。哎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转身开溜了!搞不好就是!”他考虑了一下。“大家都觉得我没有尊严。挺好看的吧,啊?看着乐丽波普跟我到处跑着找证人,做那些本来该由初级律师做的杂事。看我这个大律师干的好事,我问你——”
“坦白地说,”我说道,“真正的原因在于你不肯跟哪个小律师合作。h.M.,你太急着自己来唱这整出大戏了。”
这话很不幸地极具真实性,引起了他一阵怒骂,尤其是他先前的埋怨正显示了他在担心别的什么事。
“原来就是这样谢我,是吧?我能得到的感谢就是这些?我花了那么多力气像个红帽子一样在火车站上跑来跑去——”
“什么火车站?”
“不用管什么火车站,”h.M.说到一半突然发现不对,看来很懊恼。可是他因为又引发了另外一点神秘气氛而高兴得火气稍小了一些。“哼,我说呀,肯!就你今天所听到的证词来看,你会去哪个火车站呢?”
“去搭什么火车?我们怎么会谈到火车站这个话题上来的,”我说,“也还不很清楚;不过这是不是委婉地暗示说胡弥大夫可能逃之夭夭了?”
“很有可能。哎呀,呃,我不知道——”他对着隔板望了一阵,然后兴奋地转过身来。“今天下午你在他们家有没有见到胡弥医生?”
“见到了,他就在那里,说的尽是些陈腔滥调的话,还一副很有爱心的样子。”
“你有没有照我的指示散布了一些神秘不安的气氛?”
“有啊,而且我想我还相当地成功:不过我说的那些非常之有影响力的话是什么,我却不能告诉你。反正,他的的确确告诉我们说他今天下午要去作证。他说他要很强烈地提出安士伟精神失常;对了,还有个精神科的专家和他在一起,一个叫崔甘农的医师——”
h.M.的高礼帽由他的鼻子滑下来,再向外滑,慢到就好像他在用鼻子玩顶帽子的特技似的。他对这顶帽子十分得意;可是在帽子滚落地下的时候,他却没有注意。
“崔甘农?”他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崔甘农大夫。啊,我的天啦!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那样走法比较好呢?”
“我希望我们不是要去英雄救美吧,”我说,“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难道又在想那个邪恶的坏叔叔吗?还是他会阻止玛丽·胡弥为辩方作证的事呢?这些我也都想到过;可是这都是胡说八道。h.M.,这是个很普通的案子,还是要尽量看生活的现实面,你总不会认为他居然会伤害他的亲侄女吧?”
h.M.回应道:“不会,我也想他不会这样,”他很严肃地说,“可是他要努力维持他的尊严,要是他发现她找不到他的土耳其拖鞋,这位唱着赞美诗的叔叔说不定就会变得坏得可怕了……哎呀,哎呀!”
“这和打印台加火车站加犹大之窗再加高尔夫球装等等之间秘密而邪恶的关联大有关系吗?”
“是的。不过不必管它。我猜她不会有问题,我只要继续挖掘。”
他要好久之后才能达到愿望。车子停在布鲁克街h.M.的住处前时,有位女子正往台阶上走。她穿了一件毛皮大衣,帽子歪戴在头上。然后她跑下台阶,一面在皮包里翻找着。我们看到玛丽·胡弥那对热切的蓝眼睛,她现在上气不接下气,像要哭出来似的。
“没问题了,”她说,“我们救得了吉姆。”
h.M.的脸上带着很残忍的表情。“我不相信,”他说,“哎呀,我们不可能有好运气的!就一般可怕的常理来说,早就注定了这小子不会有那么一丁点好运——”
“可是他有了呀!就是史本赛叔叔。他跑掉了,却留给我一封信,信里面等于是承认了——”
她还在皮包里翻找着,弄得有支口红和一块手帕都掉在地上。等她把信拿出来的时候,又被风从她手上给吹走了,我连忙飞身跳起才抓了回来。
“到屋子里面去,”h.M.说道。
h.M.的房子是那种装饰华美却冰冰冷冷的地方,看起来好像只为了接待客人而设,而大部分的时间也只住着h.M.和佣人,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通常都在法国南部。h.M.又和平常一样忘了带钥匙;因此他用力打门,拼命大叫到他的管家出来问他是不是想进屋子里。到了后面一间冰冷的图书室里,他将那封信一把从那女孩的手里抢过去,摊在一张桌子的台灯下,那封信用好几张便条纸,以细小而从容的笔迹,密密麻麻地写成。
周一下午两点
亲爱的玛丽:
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出国的路上了;我想,任何人都很难找得到我。我忍不住要觉得难过,因为,我没有做过——完全没有——任何我需要感到惭愧的事:相反的,我还想尽量帮你的忙。可是崔甘农怀疑梅利维尔从奎格利那里晓得了什么,明天会传他去作证;而我今天下午在家里听到的一些话,也让我有同样的想法。
我不希望你把你这位老叔叔想得太坏,相信我。只要我能做一点好事,我老早就该说出来了。在这件事情上,有某些部分我觉得有些卑鄙。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说,放进安士伟喝的威士忌里的药,是我给的。那叫brudine,是从东莨菪碱提炼出来的,是种镇静剂,我们正在医院里实验的。
“哇!”h.M.叫着,一拳打在桌子上,“小女孩,这可好了。”
她的两眼仔细望着他的脸。“你想这能洗清他的罪嫌吗?”
“这是我们要的一半。现在别说话,该死的!”
几乎是立即生效,而且确定能让人失去意识将近半小时。安士伟比我们预计的早醒来几分钟:大概是因为要给他灌进薄荷水来清除他嘴里酒味的时候,一定得把他扶起来的缘故。
“你还记得安士伟说的话吗?”h.M.问道,“这家伙在刚醒来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嘴里有一股可怕的薄荷味,而且好像还流了不少口水。自从巴特莱特一案发生之后,对于是不是能把液体灌进睡眠中人的喉咙里而不让他呛到的问题,就一直争议不断。”
我实在还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到底是谁给他下了药?又是为什么呢?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鬼事呀?艾佛瑞·胡弥要不是喜欢安士伟,就是恨他入骨;可是到底是哪一样呢?”
当时我认为把药下在整瓶威士忌里是一大错误,应该只放进一个酒杯里;因为那样做的话,事后必须丢掉那个酒瓶。相信我,玛丽,想到事后会有人发现那个酒瓶,真让我很不舒服。
最后,我和崔甘农,还有奎格利,安排好该做的事情,那也就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了。我的一番好意却得到那样不幸的结果,并不是我的错,可是你会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说出来。
就在这时候,h.M.把那页信纸翻过来,发出像窒息的声音,然后变成一声呻吟。我们的希望就像一架坏了的电梯似地直坠下去。
当然,如果安士伟真的是清白无辜的话,我就必须出面把真相说出来。你一定要相信这件事。可是,就像我先前说过的,真相也帮不了他的忙。他有罪,亲爱的孩子,绝对有罪。他在他们家族多年以来就有的那种突发的狂怒中杀死了你的父亲,而我很高兴地让他去见绞刑刽子手,也不要放他自由回来找你。也许他坚持自己清白的说法是真心诚意的,他甚至很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杀了你父亲。那种药的效用仍不是很清楚。那对人体是无伤的;可是,在药效开始消退的时候,会让病人在记忆上出现一段空白。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可怕的消息,但请你让我把真正发生的情形告诉你。安士伟认为你的父亲给他下了药,要对他玩什么花样。药效一开始发作,他就知道他的酒里下了药。这件事留在他的记忆之中,而在他开始苏醒过来的时候,首先想起的也就是这件事——比他现在能记得的事都要更早得多。不幸的是,他们先前在谈用箭杀人的事。可怜的艾佛瑞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就抓起箭来刺死了你的父亲;你那亲爱的未婚夫就是这样坐在椅子上,恢复了记忆。他刚完成了他的工作。
玛丽,我向上帝发誓,这就是事情发生的真正经过。是我亲眼看见的。再见,即使我不会再见到你,我也会永远祝福你的。
爱你的叔叔史本赛
h.M.把两手伸起来捂住两眼,压着他的前额。他在桌子旁边蹒跚地走来走去;最后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所有人的心里现在都充满了怀疑。
“可是这不会——”那女孩子叫道。
“救得了他?”h.M.问着,把表情阴沉的脸抬了起来,“亲爱的小女孩,要是你把这封信送上法庭的话,这世界上就再没什么能救得了他的。我现在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救得了他的,哎哟喂呀!”
“可是我们不能裁掉信的最后一段,只把前面那部分给他们看吗?我是这样想的。”
h.M.冷冷地打量着她,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看来也像聪明得不至于说出这样的建议来。
“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做,”他对她说,“不是说我不会搞鬼,而是那最坏的一部分就写在谈到在酒里下药的那同一张纸的背面。有这样的证词——有这样的证据——可是,哎呀,我们却不敢用!告诉我,小女孩,照这封信这样写来,你还相信他是清白的吗?”
“我非常确定……哦,我不知道!是的。不是。我只知道我爱他,而你一定得想办法让他脱身。你不会撒手不管了吧?”
h.M.坐在那里,在他的大肚子上无聊地交互绕着两根拇指。他吸了下鼻子。
“我?哦,不会。我可是个不怕挨打的拳击手。他们把这老头子逼到角落里,用棒子敲他的脑袋;过一下子就问一句:‘什么,你还没昏倒?再给他一记。’可是——哎呀,那家伙为什么要说谎呢?我说的是你那好叔叔。他承认了在酒里下药的事。你知道,我原本打算今天好好地对他做交互询问的。我早已经准备好了要把他扯得粉碎,露出真相。我可以发誓说他知道事实真相,甚至于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可是他这里却发誓说安士伟……”h.M.沉吟着,“我亲眼看见的。’这一段我想不透。该死的,他怎么可能亲眼看见呢?不可能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医院里,他的不在场证明大得像栋房子;我们已经全查证过了。他是在说谎——可是如果我证明他这句话是说谎的话,那这封信的前面一部分也就一文不值了。我们不可能两者兼顾。”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我说,“你还不肯给点提示,说你打算怎么为他辩护吗?你明天到法庭上准备说什么呢?还有什么鬼话好说的呢?”
h.M.脸上现出很邪恶的笑容。
“你觉得我这个老头子不善雄辩是吧?”他问道,“你看着好了,我会站上去,正视着他们的脸,然后我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