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上。海风清新,东北偏北风,气压上升。由于审查员的要求,此处删除经度和纬度。一丝紧张的气氛在滋长,仿佛无线发报机按键忽然断裂的声音悄悄进入了乘客们的居所。
关于这一点无话可说。船员们如同以往一样悠闲地忙着他们的工作。可是你只能在一定距离以外才能见到他们。他们出现了又消失了,门砰的关上。对于感情上的气氛而言,海上的班轮如同剧院般让人敏感,这也就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原因。
乘客们彼此开了许多玩笑。通知说晚餐后在休息室有电影放映,但酒吧将在十点关闭。
麦克斯打发着时间,最后终于到了需要思考晚餐着装如何合乎礼仪的时刻。七点前他懒洋洋地朝自己的客舱走去,还未走近B甲板商店前的那扇门,便被那熟悉的声调所吸引。
“看看吧,”一个生气的声音嘶吼道,“我快被惹毛了。我知道你那些小偏好的秘密,但我还是不想要什么毛发增补剂。我只想要刮脸,刮——脸,明白么?五天来我都一直刮好脸避着你。看在对伊索的份上,你可不可以不要继续嘀咕什么毛发增补剂以及它的好处啊?”
“头发就像草儿一样。”理发师说,“现在草儿生长了,不是么,先生?有心人是不会对此产生任何疑问的。好了,草儿为什么会生长呢?”
“我不知道。我是说……”
“恰好证明了我的观点,先生,”理发师得意洋洋地说。
“草儿生长是因为雨水落在上面并且滋润它。看到了吧,即便是作为上帝的礼物和自然现象的草儿,都会像你们也许会说的那样,需要倾注一些东西以使它发芽,不是么?”
麦克斯拉开窗帘,把头探到理发店里。
理发店里很干净,铺着白色瓷砖,一面闪着微光的镜子,这地方除了h.M.之外看上去十分整洁。h.M.的眼镜掉在鼻子上,正以一个足以折断头颈的角度凝视着白色布料后的巨型绷带,但却不足以吸引理发师的眼光。理发师打开小玻璃门检查了一下冒着蒸汽的毛巾,满足地关上玻璃门,继续搅打大瓷杯里的泡沫。“所以如果自然女士一定要被纵容的话,那结果会是什么呢?请进,先生,您是下一位!”
理发师突然不出声,停止搅打泡沫,因为他认出了麦克斯。一种不祥的疑惑从他的脑海中穿过。他放下了杯子。不过麦克斯只是点点头,轻盈地走到一张椅子前,随手拿起一份《艺术家》(tatler),考虑到他也是有需要剪头发的,理发师才放下心来。理发师仍旧认为麦克斯是他眼角之外最深的疑虑,不过他继续做起了手中的工作。
“先生,我得跟您说说另一件事儿,”他用响亮的声音继续道,“您要知道,我不会说我前几天没有一点儿感受到伤害。(先生,我来保管您的眼镜吧。对了,就是这样。)”
“听着,年轻人。你有没有把我跟你说的毛巾问题听进去?不要太烫。我很敏感的——”
“先生,我有我的尊严,和其他人一样,”理发师用一种受伤的口吻说道,“您也是我的第一位顾客。(现在如果您允许的话,要用热毛巾了。对了。不很烫,是么?)”
“唔!”
“烫还是不烫,先生?”
“唔!唔!唔!”
“那咱们就这么放在那儿吧。请保持不动,先生,现在我把毛巾绕成一圈并给您的鼻子留出空隙。说到鼻子,我回头会继续提它的。我想说的是,我与其他人一样有尊严。不是因为您已经至少有三次没付我钱了。不是!但是泡沫还在刷子上的时候,一位绅士坐上我的椅子却又重新站起来是一件很少见的事。”
“什——什么啊?”
“我说,泡沫还在刷子上的时候。不过,我保证,毫无冒犯之意!他们说今晚的电影可是秀兰·邓波儿的,我肯定您会喜……出什么问题了,先生?”
沉默持续了很久,麦克斯起初只是翻动着杂志页面,并不看他们一眼,最后终于也意识到了。他对整个乱糟糟的状况感到恶心厌恶。他知道瓦莱丽·查佛德是个骗子。他不寒而栗地觉得他们还没有处理好纷扰。沉默的效果终于在他那里来了一次爆发,他抬起头来。
他看见h.M.的脸透过墙上的大镜子上反照出来。h.M.一手拿着热毛巾,吃力地在理发椅上坐正。因捂热而涨红的脸,睁大眼睛一眨不眨,那种表情即便是理发师用著名的毛发增补剂敲他的脑后也不会显得更加稀奇古怪。
“把眼镜还给我!”他突然说道。
“先生?”
“把眼镜还给我,”h.M.吼道,悄然而快速地从椅子上起来,一面摸索着颈部的布片,“很抱歉,但我现在没有时间刮胡子了。”
这几乎完全触及到理发师自尊的极限。那一瞬间,仿佛一触即发就会发生他把剃须杯摔在地上并在碎片上起舞的场景。小小的震惊折磨着他,令他痛苦。“帮我脱下这身阿庇乌斯·克劳狄的打扮,可以吗?”h.M.敦促道,但是当盖布被移开之后,他改变了自己的主意,伸出手与理发师握手。
“年轻人,”他严肃地说,“你不知道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一直想着避开这地方,而一直以来它都是我灵感的起始和源泉,我会将自己从这里踢到船首舱去。我会回来的。我靠,我甚至会买一瓶你的生发水!在此之前,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快,麦克斯,我们有活干了。”
两名顾客如此迅猛地逃离理发店,他不得不带上他们的救生衣追了上去。他们下楼的时候,h.M.说话了。
“我们需要找到事务长,”他说,“我不确定,我也不喜欢预言什么;不过我想我找到解答了。”
事务长的窗子开着,不过格里斯沃尔德本人却不在。他的助手,一个讨人喜欢、满脸雀斑的年轻人严肃地坐在那里,显出遗憾的神情。
“我所要的,”h.M.坚持道,“是看一下乘客们指纹卡。只是乘客们的,还需要一个放大镜。”
“很抱歉,先生。那些卡片在保险柜里,我不知道怎样打开它。”
“事务长在哪里?”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我想,是在船长的办公室里开会吧。我不可以打扰他,哪怕是为了您。”
h.M.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噢?关于潜艇么?”
“我不能说,先生。我要是你的话,会之后再来。”
“多久之后?”
“可能得很久吧,不管怎么说也得晚餐之后。”
“那可太糟了,”h.M.咆哮着,顶上的窗户轰隆作响。
“你不能上去打断他们么?”
“嗯。现在嘛,如果是那么严重的事情,恐怕还是不打断为好。”h.M.说道,“看起来这不仅仅是普通事务那么简单。天啊,你不能稍微有点耐心么?”他厉声道,自己倒是一个最没耐心的人,“先这样,不行么?弄点儿吃的对咱们没坏处。”
弄点儿吃付诸实施,把所有剩下的乘客都给吸引下来用晚餐。h.M.把餐巾塞进领子里,平静地吃着,什么也没说。除此之外,餐厅里有一股压抑的愉悦感。没人提一点潜艇的事。胡佛和拉斯洛普展开了一段又长又烦的争执,是关于圣经上以色列人穿过约旦河的事;他们争辩着约旦河的宽度,直到有人犹豫地问他们是否是在说红海。
胡佛就像桑整个莫塞特郡军团一般固执,他吃着东西,拒绝改变那是约旦河的论断。拉斯洛普反应比较快,转而讲述宾夕法尼亚州洪水的可怕故事。阿彻医生又添上了一个更加可怕的故事,是关于西班牙战争的。出于某种原因,这些故事都比较搞笑,大家也都笑了。(等待,继续更多的等待。麦克斯忽然感到战争几乎就是等待,这就是它为何让人紧张不已的原因吧。)
晚餐后大家聚集到了大厅里。大厅里摆起了一块电影屏幕。大家严肃地看着秀兰·邓波儿如何将邪恶的富人们搞得泪流满面,大家的心都被勾了起来:这个场景显得有点傻,但至少让大家有事可做了。电影间歇时麦克斯发现h.M.不见了——他没有再出现过。
爱德华迪克号的大厅重新恢复晚间的吵闹。船又开始摇晃了起来;肯沃尔西匆忙离开了。阿彻医生建议去泳池游泳,麦克斯部分答应加入他。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跟着瓦莱丽·查佛德进了吸烟室。
她在一圈沙发中间的阴暗处坐了下来,远离任何红色光亮的地方。
“嘿,”麦克斯说,“一起喝一杯么?”
“不,谢谢。”
“对不起,我忘了你不赞成喝酒的。”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瓦莱丽嘀咕着,“我要一杯白兰地。”
壁炉空空的,上方的那面钟发出响亮的滴答声。他并不是故意要用那话来刺激她。她离开大厅时,他感觉她显得劳累而孤单,无精打采的。她又穿起了鸽子灰的晚礼服,有点宽松破旧。你也不能说什么,只是显然是第二次穿了。
“喜欢这部电影么?”
“哦,还成吧。”
“感觉不很舒服?”
“我很好,谢谢。为什么突然那么友好了,马休斯先生?”
(哦,天啊!麦克斯心想。)
他感到她用眼睛打量着自己。她裸露的肩膀好白,如牛奶般光滑,比她的脸更能散发出一种年轻的气息。她不断地开关手提包的扣子。
“我不该那么说的,”她说道,“我和你一样糟。”
“不可能。”
“不,是真的。你在想,今天早上我在船甲板上的表现实在是太可怕了,对吧?”
他犹豫了一下,她继续说。
“是的,你就是那么想的。不管怎么说,至少是个解脱。你既不喜欢我,也不尊重我,所以我也不用在你面前故作姿态了。我出了多大的洋相,我和你一样清楚得很。”突然她用手提包拍打着大腿。她的嗓音突然爆发了出来,“不过我很惨,很惨,很惨!他妈的没人和我一样惨!”
又演戏了?可能是吧,不过麦克斯有点怀疑。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真诚,之前他几乎没有听到过。
“镇静,”他说,“我根本不认为你出了洋相。只不过你一开始就可以把你所知道的告诉他们,而不是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我说的那件事,”她继续道,“关于那个女人手提包里的恐吓信的事……”
正在这时,瓦莱丽自己的手提包掉到了地上,扣子松开了。乘务员端着白兰地悄悄走近他们,他把白兰地放在沙发前面矮矮的咖啡桌上。麦克斯听见钟发出响亮的滴答声。
他和乘务员都看见了瓦莱丽手提包里的东西:一个大大镀镍手电筒。乘务员犹豫了一下,然后十分小心地弯下腰去。
“我想我得请您原谅,小姐,可是——”
“怎么啦?”
“那个手电筒,”对方并无恶意地笑道,“您不会把他带到甲板上去,对吧?我以为我是警告过你们的。”
“不,当然不会,”瓦莱丽说,“我带着他是怕万一……你知道的。可能会没电。而且如果上那些救生艇的话肯定会又黑又冷得可怕。”
“没错,小姐,”乘务员安慰道。他的举止像个外交家,简直可以用谈天气的口吻透露机密信息。“只不过,”他低声说道,“我听说昨晚发生了一件事。有人开了舷窗,也或者是某个看守在甲板上抽烟。无论如何,他们的要求严多了。您也知道,今晚很平静。”
“可是,”瓦莱丽说着,又停住了,“他们不会,嗯……在我们都上救生艇之前他们不会做什么吧?”
“不会,当然不会,”乘务员又一次笑着安慰道,“小姐,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麦克斯。“先生,酒吧今晚十点关闭。我得把灯关了。还有什么最后的吩咐么?”
麦克斯摇了摇头,乘务员退了出去,只留下了他们两人。
“抽烟么?”
“不,谢谢,”瓦莱丽说。
他给自己点了支烟,一口喝干了白兰地,犹豫不决该怎么答复。
“抱歉,”瓦莱丽突然开口,令他跳了起来。“我又要显露出我的粗鲁来了。不过这次我不是故意的,你能帮我把白兰地喝完么?”她站起身,拾起救生衣。“我感觉头疼得要裂开来了一样,得去睡觉了。你介意么?”
“当然不介意,”他身子压着拐杖,坏腿一阵疼痛。“吃点阿司匹林再睡,对你会有好处的。晚安。”
“晚安。”
砰、砰,轮船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声音。砰、砰。砰、砰。在更加平静的海上你可以更清晰地感觉到。钟敲响了十点。灯光熄灭以后,麦克斯继续吸着烟,脑海中出现着一个又一个的推断,直到乘务员赶人的斥责声把他吵醒。他喝干瓦莱丽的白兰地,穿过长廊走进大厅。
他为自己弄了几本小说,然后坐到了一个角落里,从这里他可以看到主楼梯。胡佛在十一点之前从那里走下去睡觉,拉斯洛普则要稍晚一些。
“我听说,”拉斯洛普说着,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实际的要响,“我听说今天他们在我们后面十里处逮住了一条油轮。”
“这些船的事你都听得到呀。”
“哈!你很酷嘛。”
“只是平常而已,”麦克斯说。他不经意地又说:“你有碰巧知道查佛德小姐的船舱号码么?”
他们两人都晕眩起来。脚步声从不远处的甲板传来。他们听到的声音清晰而不响亮,但却像脑袋上的重击那般撕裂夜晚的宁静。
“潜艇在右舷。出现鱼雷!”
二十秒钟后,令人震惊的警铃在船上的每一个角落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