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约翰·狄克森·卡尔 本章:第二十章

    一周后的一天,天气晴朗,临近傍晚,嘉妮丝·劳斯说出了她的观点。

    “那么说,这个无可责难的罪案证人,这个为了不伤害一位女士的名节而三缄其口的人,”嘉妮丝说,“实际上就是犯下罪行的人了?这岂不是很新鲜?”

    “内德·阿特伍德就是那么以为的,”德莫特说,“他借用了1840年伦敦的的案子,但却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目的,正如我告诉你们的,是给自己提供一个莫里斯爵士谋杀案不在场的证明。伊娃就是他的不在场证明,也是他的证人:更叫人称服的是,她还是个不得已而为之的证人,你们明白了吗?”

    伊娃哆嗦了一下。

    “这是他原来的计划,我会跟你们解释的。内德不可能知道托比·劳斯会在中间突然闯进来,还戴着一双褐色手套:这么一来,既给他提供了一个证人,又给他提供一个诬陷对象。阿特伍德看到这个,肯定高兴得不得了,并且认为这好得难以置信。另一方面,他也不可能预见到,他会从楼上摔下去,摔成脑震荡:这事最终发生了,并由此毁了他的整个计划。于是,成功与失败的机会就均等了。”

    “得了,”伊娃忽然说,“请告诉我们一切吧。所有的一切。”

    一种轻微的紧张感笼罩着他们。午茶过后,伊娃、德莫特、嘉妮丝,还有本舅舅正坐在伊娃别墅的后花园高墙的遮荫与栗树的树荫下。桌子搬出来放在了一棵树下,树叶微微有些发黄。(秋天要来了,德莫特·金洛斯心想,明天我也要回伦敦了)。

    “好的,”他说,“我是想告诉你们。沃杜尔、格伦,还有我,整周都在收集各种线索。”

    他看着伊娃焦急的脸,非常痛恨自己不得不说的话。

    “你一直叫人讨厌地闭紧嘴巴,”本舅舅发起了牢骚。他不安地清了清喉咙,忽然说:“我一直想不通的,是这家伙杀害莫里斯的动机!”

    “我也想不通,”伊娃说,“动机是什么?他甚至都不认识劳斯老爹,是不是?”

    “你们没意识到而已,”德莫特答道。

    “没意识到,你什么意思?”

    德莫特靠在柳条椅上,架起腿。他点起一支马里兰香烟,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一种愤怒的专注,这使得脸上的皱纹比往常更多。他朝伊娃微笑时,试着不表露出这种情绪。

    “我想要你回想一下我们曾讨论过的几件事情。当你还是阿特伍德的妻子,还住在这儿的那段日子里,”他看到她往后缩了一下,“你还不认识劳斯一家,对不对?”

    “对的。”

    “但有几次,你注意到这个老头了?”

    “是的,是这样。”

    “而且,每当他看见你跟阿特伍德在一起时,他总是热切地盯着你们两个看,仿佛被搞糊涂了似的?对吧。他正试图回想以前曾在哪儿见过内德·阿特伍德。”

    伊娃坐直了身子。一个突如其来的预感,一个灵光一现的猜测,闪过她的脑海。但是德莫特不相信猜测。“你跟托比·劳斯订婚之后,”他继续道,“有一次,莫里斯爵士含蓄地向你问起阿特伍德,但是支支吾吾、含含糊糊,还用古怪的眼光看着你,别的什么也没说?对吧。既然说,你和阿特伍德结过婚,可你了解他吗,甚至现在你了解他吗?你到底了解过他没有:他以前的经历,背景,其他什么事?”

    伊娃润了润嘴唇:“什么都没有!怪透了,我是那一晚——谋杀发生的那一晚,才问他这些问题的。”

    德莫特把视线转到嘉妮丝身上,她也张着嘴,一脸的惊异,仿佛才刚刚有些明白。“姑娘,你曾跟我说,你父亲对人脸的记性非常不好。但是,偶尔会有某件事情极为有力地提醒他,然后他会记起以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某个人。是啊,他见过许许多多张人脸,自然,是他在监狱工作期间。我们不可能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想起以前在某处见过阿特伍德。他确确实实记起来的是,‘阿特伍德’,一个模范囚徒,因重婚罪于万兹沃斯监狱(译注,andsh Prison,大伦敦地区最大的监狱)服五年徒刑期间,越狱逃跑了。”

    “重婚罪?”伊娃叫道。

    但她没有反驳。她想象着看到内德在暮色下踏着青草过来,清晰得仿若见到了他本人,还看到他露齿而笑。“一个帕特里克·梅恩(译注,Patrick  Mahon,英国历史上著名的玩弄女性的罪犯,1924年因谋杀罪被执行死刑)式的家伙,”德莫特继续说,“对女人很有吸引力。在欧洲大陆东游西荡,离英国远远的。做买卖,这里那里地弄点钱,还借钱……”

    德莫特克制住了自己。

    “不管怎么说,你可以看出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阿特伍德跟你离婚了。其实我不能这么说:从法律上讲,你们就没结过婚。而他的名字,顺便说一下,不是阿特伍德。等有一天,你务必看看他的记录。在所谓的离婚之后,阿特伍德去了美国。他说他打算把你要回去,他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与此同时,你跟托比·劳斯订婚了。

    “莫里斯爵士非常满意。事实上,他极为高兴。他不打算让任何东西,不想让任何东西阻止这个婚配。我知道嘉妮丝和菲利普斯先生会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

    一阵沉默。“是的,”本舅舅叼着烟管咕哝道。他又情绪激烈地补充道:“我一直就站在伊娃这边。”

    嘉妮丝看着伊娃。“我对你不公平,”她突然说,“因为我不知道托比是这么个自私恶心的人。是的,我这么说了:就算他是我的亲哥哥!但是,就你目前所知,我从未真正认为……”

    “甚至,”德莫特微笑道,“在你暗示她可能进过监狱时也没有那么认为吗?”

    嘉妮丝朝他吐了吐舌头。

    “但你给了我们线索,”德莫特继续道,“主要是,你给我们讲了那个叫作菲尼斯泰尔,或者叫麦克孔克林的人的完整故事。留神发生过的事情!历史重演了。如果说事与愿违,那也不是你的责任。好了,我想这个地方的人都知道内德·阿特伍德回到了拉邦德莱特,就住在东永饭店。”

    “莫里斯爵士下午出去散步。他去了哪里?去了东永饭店的后吧。那么,如我们所知,谁在那个酒吧里呢?内德·阿特伍德,他正大声吹嘘着要把他的妻子夺回来,且不管他是怎么跟大家说的。

    “你,嘉妮丝,甚至曾经暗示阿特伍德可能遇到了你父亲,并且跟他说了话。这事的的确确发生了。你父亲说:‘先生,你能出来跟我说句话吗?’阿特伍德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去了。他听着老头源源本本地说出了他的老底,我们可以想象出他当时的愤怒与不快。

    “他们在动物园里走着。莫里斯爵士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对他说的话跟对菲尼斯泰尔说的一模一样。你还记得吗?”

    嘉妮丝点点头。

    “我给你二十四小时逃命,”嘉妮丝引述道,“二十四小时后,不管你有没有逃走,一份关于你新身份的详尽描述会送到苏格兰场,包括你用新身份生活的地方,你的新名字,关于你的一切。”

    德莫特往前倾着的身子又一次向后靠在了柳条椅上。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巨变。阿特伍德现在不能像他坚信的那样把他妻子夺回来了。他再也无法过他悠闲自在的生活了。不可能了,他将回到牢里。要是你能想象他在动物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一个个兽笼,你就能想象他脑子里转着的念头。忽然之间,因为可恶的正义,他将被带回监狱。除非……

    “他与莫里斯·劳斯爵士的认识程度谈不上熟悉,但他很是知道住在幸福别墅这家子的生活习惯。记着,他可是在这儿住过几年的。

    “他自己也观察过,莫里斯爵士在家里其他人都休息之后,有在书房里独坐熬夜的习惯。他曾多次往街对面的书房里看,就像伊娃曾经做过的那样。他知道书房的布局,天气暖和的时候,那儿不拉窗帘。他知道莫里斯爵士坐在哪儿,门在哪儿,壁炉用具又是在哪儿挂着。最有利的是,他有一把伊娃房子的前门钥匙。记得吗?这把钥匙也能打开幸福别墅的前门。”

    本杰明·菲利普斯沉思着,用烟斗柄挠了挠前额。

    “我说。证据可以同时指向两方面,不是么?”

    “的确可以。也的确指向了两方面。”德莫特迟疑道,“接下来这部分你们谁听了也不会高兴。你们真的想要听吗?”

    “说下去!”伊娃叫道。

    “如果他行动,他就得立刻让莫里斯爵士永远地闭上嘴巴。阿特伍德清楚地知道,莫里斯爵士在他‘离开镇上’之前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要是能够避免公开的丑闻就好了。但是,即便如此,他也必须有一个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万一失手好替自己开脱。他在园子里走着,他的聪明与自负在十分钟内算计出了这个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计划。一会儿你们就明白这个计划是什么了。

    “他知道每个人的习惯。你们大家从剧院回来时,他在天使路上闲逛。伊娃回到她的别墅,你们其余的人回到自己的家。他耐心地等着你们这些人都休息了,灯都熄灭了,除了书房里的那盏灯没有熄,也没有拉上窗帘。他并不在乎拉开的窗帘。那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尽管嘉妮丝嘴唇都发了白,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个问题:“他就不怕被对街某幢房子里的人看到?”

    “对街的哪幢房子?”德莫特问。

    “我——我明白了,”伊娃说,“我的窗帘总是拉下来的。而街道两边的别墅,在现在这样的季节都空着。”

    “是的,”德莫特说,“格伦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让我们回到机灵的阿特伍德先生那里。他准备行动了。他用钥匙打开了莫里斯爵士房子的前门……”

    “什么时候?”

    “大概一点差二十分。”

    德莫特的香烟已经烧到发黄的烟蒂。他把烟蒂扔到地上,用后跟踩了上去。

    “我猜想他随身带了一件武器去用,某件同样不会弄出声响的武器,以防备壁炉用具里万一没有拨火棍的情况。但他不需要担心这个,拨火棍就在那儿。从他稍后说给伊娃听的话里,我们知道,他意识到莫里斯爵士的耳朵不好。他打开门,抓起拨火棍,从后面走近受害者。老头坐在那儿,埋头研究他的新宝贝。他在面前的便签上,用很大的花体字写着这几个字:‘鼻烟壶,怀表式样。’

    “凶手抬起胳膊,挥击而下。一旦开始行凶,他就变得狂暴了。”

    伊娃了解内德·阿特伍德,她在想象中看到了攻击的经过。

    “其中有一击,或许是无意,但更可能是有意而为,击碎了看上去挺值钱的小玩意儿。阿特伍德肯定想知道他击碎了什么东西。直愣愣地展现在他眼前的,是‘鼻烟壶’这几个大字,开头几个字对他而言,毫无疑问是醒目的,字写在便签上,沾着血污,但笔迹清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等下我们就会明白的。现在要说到最重要的部分了!”

    德莫特转向伊娃:“那天晚上,阿特伍德穿的是什么样的外套?”

    “一……一件毛乎乎的深色外套。我不知道那种料子叫什么。”

    “是的,”德莫特说,“就是这样。他击碎鼻烟壶时,一小块碎片溅了出来,钻进了他的衣服。他根本没注意。后来,在那段卧室插曲中,他搂着你的时候,这块碎片十分偶然地跑到了你的蕾丝睡衣上。

    “你也根本没有注意到。事实上,你很乐意发誓那块碎片根本不在那里,并且还确实认为肯定有人给你栽了赃。但事实要简单多了。不过如此,仅此而已。”他看看嘉妮丝和本舅舅,“我希望这块不祥的玛瑙碎片现在看来不会那么神秘了吧?”

    “但我得想得远一些。我告诉你们的这些,是后来我们重建案情经过时的样子,而不是这案子最初呈现在我面前的样子。格伦一开始跟我讲这件事时,凶手看起来必定是劳斯家的一员,这不仅仅是可能。你们不能憎恶这种说法,因为你们曾经也是这么想的。

    “起初,我对于伊娃的境况感到一点点疑惑,在幸福别墅的头天下午我就对格伦简单地说了。而直到当天深夜,她在红爸爸餐厅里一边吃鸡蛋卷,一边给我讲整件事情的经过时,我才从混沌茫然中觉醒过来,一个念头才渐渐成型,并且意识到我们都想错了方向。你们现在明白了。”

    伊娃哆嗦了一下:“是的。再明白不过了。”

    “为了让在场的各位明白,让我们重建事情的经过。阿特伍德在一点差一刻的时候到了你家,用那把珍贵的钥匙给自己开了门……”

    “其实他两眼迟钝,”伊娃大声说,“我还当他喝醉了。还有,他神经紧张,差不多要哭了。我以前从未看到内德这样过。这把我吓坏了,比他任何一次纵饮狂喝还要可怕。但他并没有喝醉呀。”

    “是的,”德莫特说,“他刚杀了一个人。就算对内德·阿特伍德这种自大的人来说,像那样杀掉一个人也有点难以承受了。他离开幸福别墅后,悄悄溜到赌场大道,在那里游荡了一两分钟,然后回到对面的别墅,仿佛他是第一次走进这条大街似的。此刻,他准备就绪,要去制造他的不在场证明了。”

    “但是,别管这个。就看我们已经掌握的证据。他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他开始谈论劳斯家,还有坐在街对面的老头。最后,把你逼得万分紧张之时,他拉开窗帘,朝外看去。你关掉了灯。好!再对我,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你们两个接下来所说的话。”

    伊娃闭上眼睛。

    “我说:‘莫里斯·劳斯还没睡?是不是?’

    “内德说:‘是的。他还没睡。不过他根本没注意这儿。他拿了个放大镜,在看一个像是鼻烟壶的东西。等等!’

    “我说:‘怎么了?’

    “内德说:‘有人跟他在一起;但我看不见是谁。’

    “我说:‘托比,可能是吧。内德·阿特伍德,你能不能从窗户那儿回来?’”

    伊娃深深吸了口气,那个静谧的夜晚,又热又暗的卧室里的回忆,清晰到不能再清晰了。她睁开双眼。“就这些,”她补充道。

    “但你本人,”德莫特追问道,“有没有朝窗外望上那么一望呢?”

    “没有。”

    “没有,但你听信了他的话。”德莫特转向其他人,“叫人惊异的是,奇怪得就像脸上挨了一拳,那就是阿特伍德声称他所看到的东西。要是他真看到什么的话,他从五十英尺远的地方,也只能看到一个小得像怀表的物件。然而,他却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并且称它是个‘像是鼻烟壶的东西’。实际上,这位机灵的先生说漏了嘴。他不可能知道这是只鼻烟壶。他不可能知道的,不可能的,除非有个非常不幸的解释能够说明他为什么会知道。

    “但注意他接下来做了什么!”

    “他立刻开始试图让伊娃确信,她已经跟他一同朝窗外看了,她看到莫里斯爵士还活着,而且安然无恙,手中拿着放大镜,身边笼罩个不祥的黑影。

    “他通过暗示来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断地重复,就好像你面前有一份证据记录,你可以看到似的。这句话就是:‘你记得我们看到什么了吗?’这个女人非常容易接受暗示,就像一位心理学家曾经告诉她的那样,也正像我本人注意到的那样。她脑袋里的弦很松,什么都进得去。接下来,一旦形成了这个印象,当窗上的帘子拉到一边后,莫里斯爵士的死尸就展现在她面前了。

    “就是在这一点上,我醒悟了。

    “这场阴谋的全部目的就是让她确信看到了她并未看到的东西:即,阿特伍德跟她在一块的时候,莫里斯爵士还活着。

    “阿特伍德是凶手。这就是他的计划。除了一件事外,这计划就成功了。他确实让她相信了。她相当确信看到莫里斯爵士在书房里,还活着,就像她在许多个晚上看到的那样,姿势也一样。格伦第一次当着我的面讯问她时,她也是这么跟格伦说的。要是这个鼻烟壶就是一个普通的鼻烟壶,看上去也像一个鼻烟壶的话,这个非常聪明的阿特伍德先生就会侥幸逃脱了。”

    德莫特沉思着,胳膊肘支着椅子的扶手,下巴搁在拳头上。

    “金洛斯医生,”嘉妮丝轻声说,“真是相当聪明呀。”

    “聪明?当然他很聪明!这家伙显然对犯罪史相当了解。他是如此之快地提到威廉·卢瑟尔爵士的案子,以致谁都会怀疑……”

    “不,我是指你看透了这个把戏。”

    德莫特笑了。在情势最好的时候,他也不会太自豪,他的笑声里带着一种嘲讽,含着苦涩的意味。“这个?谁都可以看出来的。某种类型的女人,似乎生来就要成为——恶棍的牺牲品。”

    “现在你们可以明白所有曾经叫我们迷惑的错综复杂的案件了。托比·劳斯戴着褐色的手套,无意之中跌进了这个圈套。这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阿特伍德又惊又喜,要是他的行为伊娃向我描述得没错的话。这又为他的安全画上了写实的最后一笔。

    “你们现在明白他的阴谋会是个什么结局了吧?只要他能避免,他从未打算公开在这件事里出面。他必须避免。表面上,他跟莫里斯爵士没有什么关联。说得越少越好。但是,万一失手,他的不在场证明也准备就绪:随时把一个不情愿的女人拖出来,他自信他已经完全说服了她,并且因为这个证明有损名誉,就益发可信了。

    “当然,那也是为什么他后来在饭店倒下时,说是‘被车撞了’的缘故。他根本不打算提这件事,除非不得不提。而且他一刻也没想到过他会伤得那么厉害。

    “但是这件事搅乱了他的全盘计划。首先,他被意外地推了个大跟斗,使他摔成了脑震荡。其次,好报复的伊维特又插了进来,表演了一起恶作剧。自然,阿特伍德从未打算让任何怀疑的矛头指向伊娃,这是他最不期望发生的事情。当他因为脑震荡躺着不醒人事时,要是知道事态的发展,一定会吓坏的。”

    “那么说,”嘉妮丝打断道,“关上门把伊娃锁在了屋外的,真的是伊维特?”

    “哦,是的。关于伊维特,我们只能猜测了。她是个诺曼底出生的农民,拒绝说任何事,沃杜尔竭尽全力,也没能从她那儿挖出一个字来。看起来,似乎她把伊娃锁在外头的时候,并不知道谋杀的事。她知道阿特伍德在那儿。她试图制造一起丑闻,这样你虚伪的哥哥也许会回绝这门婚事。

    “但我得再说一遍,伊维特是个诺曼底的农民。当她惊异地发现伊娃·奈尔已经成了一场谋杀的嫌疑犯时,她既没有犹豫也没有顾及面子,而是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到这场指控中去,尽力推动这个指控。这么做甚至更好,更能结束这场婚事。她可不管对错,一心要帮助她妹妹普吕嫁给托比。

    “这是个混乱的局面,接着,我前往竖琴路的那天晚上,发现了两条项链,并且听到了伊娃的全部叙述,这些叙述揭示了凶手是谁。一旦你领悟了,再回顾就不难了,跟其他证据对上也不难了。

    “问题是:阿特伍德的谋杀动机是什么?答案明摆着,莫里斯爵士的妻女描述了莫里斯在监狱的工作,关于菲尼斯泰尔的小故事又加强了这一点。我能证实我的推测吗?很容易啊!假如阿特伍德被警方通缉过,甚或曾经用其他名字犯了罪,指纹就会留在苏格兰场档案部门的文件里。”

    本舅舅吹了记口哨。“哦,啊!”他嘀咕着,坐直了身子,“明白了!你坐飞机去伦敦是……?”

    “在我弄清楚前,我们不可能有进展。我在饭店去阿特伍德房间拜访他时,给他测了脉搏,并将他的手指按在我银质怀表的背面,不为人注意地取到了他的指纹。看来用怀表是很恰当的。上帝知道,我在档案部门轻而易举地里找到了完全一样的指纹。与此同时……”

    “计划又被打乱了,”伊娃补充道。她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

    “他们逮捕了你,是的,”德莫特说。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但我看不出来,即便如此,这有什么可乐的。”

    他转向其他人:“她在源源本本地向我叙述时,非常疲倦,以致她的内心思想,也就是我们都多次取笑的潜意识开口了,说出了她自己不曾意识到的真相。她实际上从未跟阿特伍德一起朝窗外望过,也从未看到莫里斯爵士还活着,这很容易从她说的话里推断出来。她从未看到过那个鼻烟壶。是阿特伍德把那些话送到她口中的。

    “我不能左右她的记忆,或者试图给些相反的暗示。她说的正是我想要的。这说明阿特伍德有罪,白纸黑字,一览无余。我叫她把事情一字不差说地给格伦听,就像她跟我说的那样。一旦被记录在案,我就能用我证明阿特伍德动机的证据来支持这一点,事情就会有所进展,我的推断也能得到解释。

    “但我没考虑到阿特伍德的暗示在她心里的力量,也没考虑到格伦和地方预审法官的干劲。在跟他们说时,她说了阿特伍德的事情,但并非一字不差……”

    伊娃辩解道:“我没办法!他们……他们一直拿灯照着我,一直像牵线玩偶那样晃来晃去。而你又不在那儿,不能给我精神上的支持……”

    嘉妮丝先看看伊娃,再看看德莫特,脸上掠过好奇的表情。两人一时都现出困惑的表情,尖锐甚而是愤怒。

    “最终,”德莫特急忙说了下去,“他们醒悟了。但他们只是抓住了阿特伍德的口误,拿来对付她了。嗯哼?没人告诉过她莫里斯爵士的新宝贝是怎么样的,嗯?她也没听别人描绘过吧?没有,当然没有。那么,她怎么会知道这怀表其实是个鼻烟壶呢?之后,她的每句解释,听起来都像是有罪了。监狱的大门已向她敞开,这时候我刚巧赶回来,作为一个反面人物出现了。”

    “我明白了,”本舅舅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就像讨厌的钟摆一样。因为阿特伍德清醒过来了。”

    “是的,”德莫特苦笑着说,“阿特伍德清醒过来了。”

    他想起令人不快的往事,双眉皱起,眉间形成了一道纵线:“他迫切地想要作证,说托比就是那个戴褐色手套的人,然后帮助我们结案。非常之迫切!就是说,想要一举两得,按计划夺回他的妻子,把他的情敌送进大牢。你们肯定想不到,是不是,一个伤成那样的人,能从床上下来,自己穿戴,还要穿过小镇去见沃杜尔?但他做到了。他坚持这么做。”

    “你没有阻止他?”

    “没有,”德莫特说,“我没有阻止他。”

    停了停,德莫特又继续说:“他死在沃杜尔办公室的门口。他崩溃了,倒在过道上,在探照灯光离开他之前,他死了。他死于罪行败露。”

    下午过去,太阳下山了。花园里渐渐有了凉意,几只小鸟在那儿叽叽喳喳。“那么我们高贵的托比……”嘉妮丝开口道。德莫特笑了起来,她停下来,因为生气脸泛红潮。

    “我觉得你不了解你哥哥。”

    “我这辈子也没听说过这么多卑鄙的伎俩——!”

    “他无论如何不是个恶棍。他只是一个发育停滞的普通案例(请原谅我这么说)。”

    “什么意思?”

    “在心理和情感方面,他还停留在十五岁。就这意思。说实在的,他不知道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偷东西是犯罪。他对性道德的想法可能直接来自在旧式学校念四年级的时候。”

    “这世上有许多托比这样的人。通常他们事事顺意,看上去坚若磐石,决不动摇,直到真正的危机来临:这些缺乏想象力、没有胆量、从未长大的大男孩就崩溃了。跟他打打高尔夫、喝喝酒,还是不错的。但我怀疑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好丈夫……算了,不说了。”

    “我想知道——”本舅舅开口道,又停住了。

    “什么?”

    “我当时很担心。莫里斯散步回来的时候,非常不安,抖个不停,就是那个样子,他跟托比说了话。他没说阿特伍德的事吧,是不是?”

    “他没说,”嘉妮丝答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他可能发现了托比的一些事,你们明白吗?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后,我问过托比。爸爸说的全部话就是:‘儿子,我今天见了一个人,’显然,说的阿特伍德,‘我过一会儿跟你谈谈这个。’托比吓得要死。他以为普吕·拉杜尔真的开始找麻烦了。所以他毅然决然,决定当晚去拿那条项链。”

    嘉妮丝不安地扭了扭头。她突然又说:“妈妈现在在那儿,”她朝街对面别墅的方向点点头,“她在安慰托比。托比这阵子受到了极为不好的对待,但我希望所有的妈妈都是像这样的。”

    “啊!”本舅舅深深地舒了口气。

    嘉妮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伊娃,”她以惊人的热情大声说,“我以前差不多跟托比一样坏了,但我现在很难过。请相信!我对这一切感到很难过!”

    她也没费心思再说些什么,只是跑过花园,上了别墅边上的一条小道,消失了。本舅舅慢慢地站起身来。

    “别走!”伊娃说,“别——”

    本舅舅对此未加理会。他陷入了沉思。“我不,”他低声说,“对不起,我是说。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这对你好。你跟托比。不……”他极为尴尬地转身离开了,但又很快转过身来。“这周我给你做了个船模,”他又说,“我想你会喜欢的。等刷好漆,我就把它送来。再见。”

    他蹒跚着走开了。

    他走后,伊娃·奈尔和德莫特·金洛斯医生默不作声地坐了很久。他们都没有看对方。是伊娃先说的话。

    “你昨天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你明天得回伦敦了?”

    “是的。我早晚要回去的。关键是,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德莫特:我曾想——”

    他打断了她:“现在,听着。要是在来什么感谢的话……”

    “行了,你用不着这么大火气!”

    “我不是火气大。我只是不想让你去感谢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些?”

    德莫特拾起那包马里兰牌香烟,递给了她,但她摇了摇头。他自己点上了一支。

    “那个花招很幼稚,”他说,“你相当清楚。等有一天,你从这种紧张的状态下缓过来,我们可以再谈谈这件事。同时,我还是要问,你打算怎么办?”

    伊娃耸耸肩:“我不知道。我想过收拾行李去旅行,去尼斯或者戛纳呆一阵……”

    “你不能那样做。”

    “为什么不能?”

    “因为这不可能。我们的朋友格伦对你的结论相当正确。”

    “哦?他怎么说我的?”

    “他说你是个公众威胁,没人知道你接下来会遇上什么事。要是你去了里维埃拉,某个心怀鬼胎的男性就会跟你遇上,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让你觉得你爱上了他,然后……得,一切重演。不,你最好回英国。在那儿,你也未必脱离了危险,上帝知道,但至少有一双眼睛会注意照看你。”

    伊娃想了想。“实际上,我想过去英国,”她抬起眼来,“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内德·阿特伍德让我伤透了心?”

    德莫特把烟从嘴里拿开。他眯起眼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一拳打在椅子的扶手上。“这是实用心理学,”他说,“要是你愿意,相信你也可以用冗长的言论做到这一点的。”

    “你相信吗?”

    “确切地说,我并没有谋杀那家伙。只不过,我鼓励他去死。要是我不这么做,他就会得到照顾恢复健康,断头台会轻而易举地要了他的性命,但我不打算这么做。”

    德莫特的脸沉了下来。“托比·劳斯,”他继续道,“从来就不适合你。你孤单无聊,想要个人依靠。你不可以再犯这样的错误了,我会注意不让你再犯的。就算没有像谋杀这样的小事情打断你们,别的事也还是会发生的。但阿特伍德——也许!不一样。”

    “是吗?”

    “那家伙真的爱你,以他自己的方式。在他说自己的所思所想时,我觉得他不是在演戏。这并不妨碍他用你来为他作不在场证明……”

    “对。我注意到了。”

    “但这没有改变他的感情。我想知道的是,这有没有改变你的感情。这个世界上的阿特伍德们,从各方面说,都有点太危险了。”

    伊娃纹丝不动地坐着。花园里渐渐暗了下来,她两眼泛着泪光。

    “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我们两个,”她对他说,“实际上,我喜欢你这么想。但要是有件事我不想叫你去想的话,就是劳斯家的想法。能不能请你过来一会儿?”

    拉邦德莱特的警察局长阿里斯蒂德·格伦先生正在天使路上大摇大摆地走着,步子笨拙而堂皇,叫人想起伟大君主路易。他昂首挺胸,挥舞着马六甲藤手杖,心满意足。

    有人告诉他,博学多才的金洛斯医生和奈尔女士正在她的后花园喝茶。

    他,阿里斯蒂德·格伦,正要去通知他们两个,劳斯的案件现在圆满结束了。

    格伦先生面露喜色地走在天使路上。劳斯的案子提高了拉邦德莱特警察部门的声誉。记者们,尤其是摄影记者们,从巴黎远道而来关注此事。他搞不懂,金洛斯医生拒绝让自己的名字与这个案件有所牵扯,更拒绝照相。但如果有人必须接受这个荣誉……好吧,就不要让公众失望吧。

    其实,格伦先生得改变他以前对金洛斯医生的看法。这人就是一台思考机器。叫人赞叹。他活着就是为了解开那些叫人费解的小谜团,别无他求,正如他跟警察局长所说的那样。他像拆钟表一样剖析心灵,而他本身就是一台钟表。

    格伦先生打开米拉马别墅墙外的大门。他在左首看到一条绕着房子的小径,便走了过去。

    看到还有英国人并不像劳斯先生那样是个伪君子,也同样叫人欣慰。格伦先生如今更了解英国人了。实际上……

    格伦先生挥舞着手杖,拨开草丛,洋洋得意地出现在后花园。傍晚的光线渐渐暗去,栗树上小鸟的鸣叫也停止了。他正预习着将要发表的言论,却突然在前面看见两个人。

    格伦先生猛地停了下来,眼珠都快要蹦出来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瞪着眼睛站着。他是个谨小慎微、彬彬有礼的人,也是乐意看到别人快活的人。因此他转过身,退了出去。但他同样是个讲求公正的人,喜欢公平处事。当他再度出现在天使路上时,沮丧地摇了摇头。他脚步咚咚地顺着大街往回走,比来时更快了。他低声跟自己嘀咕着,声音太轻了,旁人听不到他在说什么,除了“水性杨花”这个词,在傍晚的空气中飘荡,渐渐消逝。

    全文完

    <hr />

    注释:


如果您喜欢,请把《皇帝的鼻烟壶》,方便以后阅读皇帝的鼻烟壶第二十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皇帝的鼻烟壶第二十章并对皇帝的鼻烟壶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