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博士发出低沉响亮的轻笑声,随手倒掉烟斗里的灰烬,像是火山神灵抛撒火山灰一般,并且奋然起身,以诚挚的热情迎接访客,这般态度似乎让安东尼·佩提斯先生宽心不少。佩提斯先生向三人略微弯腰致意。
“各位先生,请原谅我一大清早就来打扰,”他说道,“但我必须寻求解脱,否则我实在无法心安。我知道你们,呃……昨晚找过我。我可以告诉各位,昨天晚上我非常的心神不宁。”他微笑着。“我有过带罪潜逃的冒险经验——忘了换一张新的养狗许可证,所以良心一直忐忑不安。每当我带着那只可恶的小犬外出遛狗时,我总觉得全伦敦街上的警察都在恶狠狠地盯着我看,弄得我只能一路偷偷摸摸地东躲西藏。所以面对这个案子,我认为主动出面说明是最好的抉择。而苏格兰警场的人,便给我这里的地址。”
他话还没说完,菲尔博士已急着剥下客人身上的大衣,让佩提斯有点哭笑不得;下一步,博士便将访客推入椅内,佩提斯先生不禁露齿而笑。他的身形矮小,穿着端正整齐,举动显得拘泥刻板,顶上是光溜溜的秃头,声音却惊人的洪亮。他的双眼突出,眼神睿智,有一股专注的力量。他的嘴形看来滑稽逗趣,下巴方正,中央凹陷。这是一张瘦削多骨的脸——富含表情,克己节欲,又略带神经质。他开口说话时,肢体的习惯动作是倾身向前,双手紧握,同时眉头深锁地朝着地面。
“葛里莫真是不幸,”他支支吾吾地说道,“当然,一般人总不免要客套地说句: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请尽管说。但我这是说真的——对这个事件而言。”他再次微笑。“呃——你们要我逆光而坐吗?撇开写小说时不谈,这是我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
“别这么说,”菲尔博士语毕,接着介绍大家认识,“我老早就希望能认识你;咱们写的东西是一路的。你要喝什么?威士忌?白兰地?或是苏打水?”
“现在还早,”佩提斯迟疑地说道,“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那就谢啦!博士,在英国小说中,我对你的超现实作品,可算是相当熟悉;说到受大众欢迎的程度,我是如何也比不上你。这是公平的,”他皱起眉头。“非常公平。只不过,我不完全认同你(或詹姆斯博士),总是把故事中的鬼魂塑造得心狠手辣……”
“鬼魂当然是心狠手辣的。它越是心狠手辣,”菲尔博士声如雷响,而且故意把自己的脸往上扭挤,以便露出凶恶的目光,“故事越是有趣。我可不愿我的卧榻上只弥漫着幽微的轻叹;我不需要伊甸园里那到处可闻的甜言蜜语。我要的是鲜血!”他直视着佩提斯,让这名访客浑身不自在,仿佛博士要的就是他的血。“哈,先生,我送给你几个做鬼的原则。鬼魂就该心狠手辣,它绝不可开口说话,它不能是透明的,但必须是个固体。它不能占据太长的故事篇幅,但在浮光掠影的出场中,必须留下深刻的印象,譬如说,突然在角落里伸出鬼脸。它不能出现在光线明亮之处,它必须在腐蚀颓朽或是宗教味浓厚的场景现身,要散发中古修道院及拉丁手抄本的味道。然而到了今天,一股不良的趋势正在兴起,有人开始对老旧的图书馆或古代的废墟嗤之以鼻;他们主张真正恐怖的幽灵,要出现在糖果店或卖柠檬水的摊子,他们称此为迎合‘现代化的考验’。好极了,好一个适用于真实生活的考验。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人,才会被古老的废墟或墓园吓得魂飞魄散!没有人会否认这个事实。除非现实中真有人在卖柠檬水的摊子(当然,也可以是其他的饮料摊)看到什么后,尖声惊叫昏倒过去,否则,除了说它是一堆垃圾外,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有人可能会说,”佩提斯挑高一边的眉毛发表意见,“去他的烂废墟。难道你认为,这个时代写不出好看的鬼故事?”
“当然写得出来,而且还有更多出色的作家投入——如果他们愿意的话。问题是,他们害怕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被称之为‘甜蜜感伤的通俗剧’。因此,若无法避开通俗剧的色彩,他们便连用拐弯抹角、颠三倒四的叙事手法,以试图隐藏通俗的本质,结果弄得天底下无人看懂他们讲的故事。他们不再平铺直叙角色的所见所闻,只是一心想要营造出印象和感觉。这情况好比是在舞会中,领班前来通报有客人到达,只见他一把推开客厅的大门,然后大声报告:‘是高礼帽闪烁的亮光,不过我没看清楚,说不定是我又犯了想当然耳的老毛病,把雨伞架发出的光芒看花了。’这样一来,他的雇主一定深感不满,因为其实他只想知道访客究竟是谁。如果我们非要用算代数的方式来处理故事,那么恐怖就不再恐怖了。假如有人在周六晚上听到一个笑话,但他却在第二天早晨上教堂做礼拜时,才猛然笑起来,这不是很叫人感到悲哀?不过更悲哀的是,某人在周六晚上读了一则恐怖的鬼故事,但过了两周后,他才突然打了个榧子,明白自己当时就该吓得毛骨悚然才是……先生,所以我说啊——”
在两人对谈的过程中,急躁的主任早已气得火冒三丈,并且不时地清喉咙出声示意。终于,他出拳重重击在桌上,意图摆平纷争。
“你们有完没完啊?”他的语调颇有指责之意,“现在,我可没有心情听你们演讲。既然佩提斯先生想要主动谈谈,所以——”看到菲尔博士鼓胀的双颊咧开来了,他平静地继续说道,“事实上,我想和你谈一谈周六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的事。”
“想谈鬼魂的事吗?”佩提斯怪里怪气地问道,菲尔博士那番滔滔议论,已让他完全松懈下来。“拜访葛里莫的那个鬼魂吗?”
“是的。首先,在形式上,我必须请你仔细说明昨晚的行踪,就说是九点三十分至十点三十分这段时间好了。”
佩提斯放下杯子。他的脸上再度浮现困惑的神情。
“哈德利先生,你是说……你是说,我有嫌疑吗?”
“那个鬼魂自称是你,你不知道吗?”
“他自称……老天哪,不会吧!”佩提斯一跃而起惊叫出声,活像是魔术箱里弹跳出来的秃头小丑。“他说是我?我的意思是,呃……自称他……该死的文法!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当哈德利开始向他说明后,他终于安静坐下来,只是不停地猛找袖口、领带的麻烦,而且屡次想要插话。
“总之,如果你能说明昨晚的行踪,借此来证实自己的无辜……”哈德利拿出他的笔记本。
“昨晚根本没人告诉我这件事。葛里莫被枪杀之后,我去过他家,但没人跟我提起这码事,”佩提斯一脸迷惑,“昨天晚上,我去了剧院,是帝王剧院。”
“这件事你能证明吧?”
佩提斯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我真希望可以。虽然我不认为那是一出好戏,但我还是可以把剧情说给你们听。哦,对了,我还留着票根和节目单。不过,你们想知道的应该是,我是否遇见什么熟人吧,嗯?不,恐怕没有——除非我能找到记得我的某个人。我是独自去看戏的。你们知道,我的朋友不多,而且他们每个人都有固定的生活作息。大部分的时候,我们都清楚彼此的行踪,特别是在周六晚间,而且也未曾想要改变目前的生活习惯。”他的眼睛流露出挖苦的神色。“这……这算是一种高雅的放浪生活,当然,说它是一种索然无味的放浪也不为过啦。”
“我敢说,”哈德利说道,“凶手对你们的生活模式一定很感兴趣。是什么样的生活习惯呢?”
“葛里莫总是工作——抱歉,我还没适应他已过世的事实——总是工作到晚上十一点。之后呢,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打扰他,他是个夜猫子;不过在这个时间之前千万不要造次。伯纳比通常在他所属的俱乐部玩扑克。曼根可以说是葛里莫小姐某种程度的助手。他们两个通常是晚上在一块。至于我嘛,不是上剧院就是去看电影,但也不很频繁。我是这群人之中的特例。”
“我明白了。昨晚离开剧院之后呢?你是几点离开剧院?”
“接近十一点或十一点出头吧。那时候我还不想睡,所以我想可以去葛里莫那里坐坐,和他喝一杯。结果,嗯,你们都知道接下来的发展。米尔斯告诉我事情之后,我要求见你或是负责此案的人。我在楼上等了好久,都没有任何人搭理我,”他说话的样子有点愤愤不平。“所以,我直接走到疗养所去探望葛里莫的状况,到那里时,他刚断气。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哈德利先生,我知道这是一桩可怕的案子,但我对你发誓——”
“为什么你要见我?”
“佛雷公然出言威胁的那天晚上,我也在场,所以我想或许我可以帮得上忙。那时,我当然认为是佛雷杀了他;不过今早我看了报纸——”
“且慢,先等一下!据我了解,有某个人模仿了你惯用的说话方式,对吗?好极了!在你的生活圈中(或生活圈外),你认为有谁可能模仿得来?”
“或是有谁想要这么做。”佩提斯精明地说道。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小心翼翼地避免弄皱裤子的褶缝。他茫然、困惑、充满不解的脑袋经过一番翻搅之后,原本紧张惶恐的情绪,如今已荡然无存;现在,他心中只盘旋着一个抽象的问题。他双手合掌,目光飘往窗外的遥远之处。
“不要误会我在回避你的问题,哈德利先生,”他的话语夹杂着轻微的咳嗽声,“说真的,我想不出有这么一个人。这个谜团所令我困扰的,并不全然是我自身的安危问题。如果你认为我的看法过于不可思议、简直是在胡说八道、根本不值一听,那我只好找菲尔博士谈了。这么说吧,为了方便讨论,就假设我是凶手——”
哈德利倏然起身,佩提斯只觉好笑地看了看他。
“别紧张!我不是真的凶手,这只是假设而已。好,我把自己乔装成古里古怪的模样去杀葛里莫(哦,对了,我宁可杀人也不愿穿成那副德行)。哼!接着,我还自我陶醉在那些愚蠢的无聊举动中。在这个时候,请问各位,我有否可能大大咧咧地向那些年轻人自报姓名?”
他话声暂歇,双手指头轻轻互拍着。
“这是第一种看法,一种眼光短浅的看法。不过,有些非常聪明的检察官可能会说:‘是的,—个狡猾的凶手是有可能这么做。这种方法非常有效,可以骗过那些做如是想的人。他稍微改变了自己的声音,刚好让人事后回想得起来。他学佩提斯讲话,因为他希望听者反过来认定那不会是佩提斯。’你是这么想的吗?”
“没错,”菲尔博士泛起笑容,“这确是我第一个反应。”
佩提斯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你一定也想出了替我开罪的答案。如果我真的要这么做,我不会让自己的声音只稍微变了样。因为假若听者一开始就认定是我的声音,他事后不太可能会如我希望的再生怀疑。所以,”他加重了语气,“我可能会做的,应该是在言词中故意留破绽;我应该说些反常的、怪怪的、不像是我个人风格的措词,这样,事后大家就容易记起来了。可是这名访客的做法不同。他的模仿根本是彻头彻尾,简直像是要为我开脱罪嫌。因为无论你是采用了简单或是复杂的思考,我都可以拿我没那么傻或我根本是太傻了的理由,来辩称无罪。”
哈德利笑了,他的目光兴致盎然地游走于佩提斯和菲尔博士之间,而脸上表情也不再是愁容满面。
“你们俩真是一丘之貉,”他说道,“我喜欢这种脑力激荡。但我以实际的经验告诉你,佩提斯先生,如果一个罪犯真的试图这么搞,他会发现自己是在作茧自缚。警方不会放着工作不做而去思考他究竟是傻还是不傻,他们就凭单刀直入的判断,吊死他。”
“所以如果让你找到一个关键性的证据,”佩提斯说道,“你就会吊死我?”
“没错。”
“嗯,呃……当然当然。总之,”虽然口中这样说,但佩提斯看来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嗯……我可以继续说吗?我还真是被你打乱了阵脚。”
“当然,请接着说,”主任状甚和气地鼓励他,“我们还是可以从一个聪明人的口中,找到灵感。你还有什么建议?”
不管这番话是不是蓄意的讽刺,反正,没有出现大家预料的反应。佩提斯微笑着,但眼神十分专注,脸庞仿佛变得更消瘦了。
“是的,我想你可以的,”他深表同意,“甚至可以激发你原本就潜藏着的想法。举个例子来说,你,或是某人,引述了今早报上葛里莫谋杀案的某些报道。你仔细陈述凶手小心翼翼不破坏雪地而隐身遁逃的过程——不管用的是什么妙计。此人可能算准昨晚势必会下雪,于是他一一准备好全盘的计划,然后跟老天爷打赌等待雪停,以便付诸行动。反正不管如何,到时总会多少下点雪,这点他可以确定。没错吧?”
“我也说过类似的话,没错。那又如何?”
“那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佩提斯平静地说道,“气象预报会告诉他不应该有所行动。昨天的天气预报说,当天根本不会下雪的。”
“哦,老天!”菲尔博士惊愕地看了佩提斯好一阵子,然后激动地一拳打在桌上,“说得好!我完全没有想到这点。哈德利,如此一来,整个事件全改观了!这——”
佩提斯的神情放松下来,取出一个烟盒并打开它。
“当然,这里头还是有点盲点。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提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疑点来反驳我:因为气象预报说不会下雪,所以凶手知道一定会下雪。如果阁下果真这么想的话,那实在是难搞得令人有点啼笑皆非了。我个人是不会那么离谱的。事实上,我认为气象预报和电话转接服务一样,受到太多不公平的嘲弄。当然在我举的这个例子中,气象预报是有失误,是的……不过这无关紧要。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把昨晚的报纸翻出来看看哪。”
哈德利龇牙咧嘴地骂了句粗话。
“抱歉,”他说道,“我不是故意要找你麻烦——但我很高兴这么做。是的,你的举例似乎改变了整个看法。真是见鬼了,假如有人意图杀人,而且下手的时机和是否下雪密切相关,那么他多少会将气象预报列入参考。”哈德利冬冬冬地敲着桌子。“算了,我们继续说。我现在真的需要征求一些意见。”
“恐怕,就只有这样了。在犯罪学方面,伯纳比研究得比我透彻多了。我只是偶尔才会注意一下天气预报,”佩提斯以嘲弄的目光,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以便决定是否该穿上套鞋。这是习惯使然……那位模仿我说话的人,为何要将我牵连在内?我只是个不会害人的怪老头,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不是那种不共戴天的复仇者。我惟一能想到的理由是,我是这群人当中,惟一一个周六晚上没有固定去向、无法提出不在场证明的人。至于有谁能学这么像……任何一个好的模仿艺人应该都可以。回到正题,有谁知道我是如何称呼我们这伙人的?”
“会不会是瓦立克酒馆聚会的成员?除了我们提到过的那几位,不是还有些别的人?”
“喔,是的,还有两位非固定参加的成员,但我不认为他们是可能的人选。一个是老莫宁顿,他在博物馆工作了五十几年;他是嘶哑的男高音,要模仿我的声音太难了。另一个是史威尔,但我相信昨晚他人在广播节目中开讲,是关于蚂蚁的一生还是什么的专题,因此应该有不在场证明……”
“主讲的时间是几点?”
“我想是在九点四十五分或差不多这个时间,当然,我无法确实保证。还有,这两人从未去过葛里莫的住所。对了,酒馆内不是都有些偶尔才上门的酒客?嗯,其中有些人可能曾坐在后面或听到过我们谈话,只是没有参与我们的讨论。我认为这对你们而言是条最好的线索,虽然稍嫌薄弱了一些。”佩提斯拿出一根烟,然后啪的一声关上烟盒。“好了,我们最好做个抉择,是干脆认定此人是个神秘的人物,还是要将各种险状设想一遍,嗯?伯纳比和我是葛里莫仅有的亲密朋友。我没干这件事,而伯纳比在玩牌。”
哈德利盯着他看。
“伯纳比真的在玩牌吗?”
“我不知道,”佩提斯坦言承认,“不过我可以猜说他是,跟平常一样。伯纳比不是傻子。一个人会选择在与固定团体聚会的日子,不怕人知道地缺席跑去杀人,那他八成是个超级大猪脑了。”
佩提斯的这番话,显然比他前面所说过的任何言词更要刺激那位刑事主任,只见他皱着眉头,不断敲打桌面。而菲尔博土则完全陷入某种混乱的沉思状态。佩提斯好奇地来回看着他们俩。
“先生们,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值得深思的话?”他问道。
哈德利突然变得生气勃勃。
“对,对,太值得深思了!现在,我们来谈谈伯纳比。你知道葛里莫带回家当做防身之用的那幅画,是他画的?”
“防身?怎么防身?拿什么来防?”
“我不清楚。我还希望你能解释这件事呢。”哈德利仔细端详他,“葛里莫家的人,似乎都喜欢说些神秘莫测的话。顺便问一下,你对他的家庭了解多少?”
佩提斯显然感到困惑。
“嗯,萝赛特是个非常迷人的女孩。呃,我不会说她喜欢故弄玄虚,其实刚好相反,对我而言,她有点太现代感了。”他眉头深锁。“我对葛里莫的妻子一无所知,她好些年前就不在人世了。但我还是不明白——”
“别急。你觉得德瑞曼这个人如何?”
佩提斯轻笑了起来。
“胡柏·德瑞曼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不会装神弄鬼的。就是因为他太正常了,所以有人说他其实藏了一肚子坏水——抱歉。你们也把他列入考虑吗?如果是的话,那你就当我没说。”
“我们再回到伯纳比身上。你知道他为何想要画这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等等的事情吗?”
“他是在一两年前画的。我会特别记得这件事,是因为这幅画是他工作室里最大的一幅油画;必要的时候,伯纳比会将它笔直竖起来,充当墙壁或隔板。有一次我问他,这幅画想要表达什么。他说:‘一种我从未见过、仅存于想像中的构图。’它有个像是这样的法国标题:‘盐矿山的阴影下’。”他停止轻敲那根还未点着的香烟,那好奇心旺盛、永不歇息的大脑再度探索着。“啊哈!我想起来了,伯纳比说过:‘你不喜欢它吗?葛里莫看到它的时候,简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为什么会这样?”
“我没问,我只是把他的话当成玩笑或是吹牛罢了,因为他边说边笑;这就是伯纳比的作风。不过,那幅画摆在工作室里有好一阵子,上面也积了一层灰,所以周五早上当葛里莫冲进来开口要它时,令我非常惊讶。”
哈德利倏然倾身向前。
“你当时在哪里?”
“在工作室?是啊,我一大早就去了,因为……我忘了原因。葛里莫走进来时,脚步非常急促……”
“是气急败坏吗?”
“是的,呃,不,不,应该说是兴奋异常。”佩提斯一边回想,一边偷偷注意哈德利的表情。“葛里莫以他连珠炮的快嘴说着:‘伯纳比,你那幅盐矿山的油画在哪里?我要买下来,你出价多少?’伯纳比满脸不解地看着他,然后一跛一跛地走过去,指着油画说:‘如果你要的话,老兄,它就是你的了,拿去吧。’葛里莫说:‘不行,这画对我有用处,我一定要花钱买。’所以啦,伯纳比说出一个十先令的可笑价码,但葛里莫却煞有介事地取出支票簿,开了一张十先令的支票。然后他没再多提什么,只说会把画挂在他书房墙上的某块地方。他拿着油画下楼,我还帮他叫了一辆车来载运它……”
“你们曾把画包起来吗?”
菲尔博士突然高声问道,佩提斯因此吓了一跳。比之于佩提斯前面所提及的任何话题,对于这段叙述,菲尔博士表现出来的就算不是全神贯注,也可以说是兴致昂扬了。博士这时紧握手杖,整个人也跟着倾身向前,佩提斯则以奇怪的眼神注视他。
“我很好奇你为何有此一问?”他说道,“我正要提到这件事。葛里莫非常小题大做,竟想要把画包装起来。他开口要纸,但伯纳比说:‘你叫我去哪里弄一张这么大的纸把它包起来呀?不好意思让人家看见吗?就这样直接带走吧!’但葛里莫非常坚持,他下楼到附近的商店,买了好几码褐色的包装纸。这件事情似乎惹恼了伯纳比。”
“你应该不知道葛里莫是否带着画就直接回家了?”
“是不知道……我想他应该是去找人给画加了框架,不过我不确定。”
菲尔博士叹了口气重新坐下,也略过了佩提斯的回答,没再提出相关的问题。虽然哈德利又盘问了一段时间,不过在兰波看来,并未引出什么重要的讯息。问到个人问题时,佩提斯的措辞非常谨慎,但他说,他绝无保留。葛里莫家中没有发生过摩擦、不和,亲近的社交圈也都相处融洽,若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便是曼根和伯纳比之间存有敌意。伯纳比虽然也三十好几了,但他却深深爱慕着萝赛特·葛里莫,只是态度既消极又太自我保护。葛里莫教授对此事没表示过意见,可能的话,他应该会乐见其成吧;不过就佩提斯所知,教授对曼根也没有什么不满之处。
“各位先生,我想你们将会发现,”当议院大厦的大钟敲了十响时,佩提斯起身作势离开,并且做了结语,“我们谈了半天,都绕着细枝末节的事情打转。想要把嗜血的疯狂犯罪和我们这群人联想在一块,其实是很难的。若要提及财务方面的情况,我没有办法告诉各位太多。葛里莫非常富有,我可以这么说。我刚好知道他的律师是葛雷法学院的坦纳特与威廉斯……对了,趁这么个阴郁的星期假日,你们是否愿意与我共进午餐呢?你们知道,我就住在罗素广场的另一边;我在那里的帝国大厦有好几间套房,都买了十五年了。你们正在那附近查案,应该蛮方便的;再者,不知菲尔博士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讨论鬼故事——”
他说得笑容满面,博士抢在哈德利婉拒之前接受了这个提议。离去时,佩提斯脸上的神情比刚进门时显得快活多了。
留在屋子的人,则彼此面面相觑。
“好啦,”哈德利咆哮道,“对我来说,事情是够简单明了了。当然,我们还是会查证一下。重点是,最该注意的重点是:既然昨晚一旦缺席就会招人注意,那么他们其中的某人,为何偏偏选择在这个时机下手行凶?我们会去探探伯纳比这家伙的底,但听起来他好像也没什么嫌疑,除非是为了那个理由……”
“气象预报说不会下雪,”菲尔博士的语气带了点固执的味道,“哈德利,这事把一切都搅乱了,把整个案情都翻转过来了,但我看不出……卡格里史卓街!我们赶快动身去卡格里史卓街。不管到哪儿去,都比在黑暗中摸索要好。”
菲尔博士的语调愤怒,他拿了披风和铲形帽,蹒跚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