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9月15日,南江医学院足球场,阳光明艳。
这天是南江医学院开学报到的最后一天,足球场上整整齐齐摆了两排长长的桌椅,每张桌前坐着一位老师,负责相应的班级学生报到的手续事项,当然,其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收学费。
方媛走进南江医学院时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门口上面的金字招牌,上面悬挂着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南江医学院”。从这一刻起,她就成为南江医学院中的一名学生了,这也意味着她将告别贫穷的农村,正式迈进南江这个城市,并且要在这求学、生活、奋斗,争取通过五年的学习与努力,在南江这个城市里扎根、发展,成家立业。
此时,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起涌上方媛心头。回想起高考前的那段艰苦日子,方媛不禁有些感慨。但她并不想在医学院门口浪费时间,径直走了进去。十分钟后,方媛在足球场新生报到处找到了负责自己班级报到的老师——她的班主任秦月。
秦月年龄并不大,三十岁左右,化淡妆,气质文雅。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把她当做医学院里的大学生。她是南江医学院毕业生中留校任教的,性格开朗,喜欢和学生打成一片。此时,她正皱着眉头帮方媛办理入学手续。今天是最后一天,可她的班上还有好几名学生没来报到。
“方媛?”
“嗯。”
“怎么这么晚来报到?”
“我……”一时之间,方媛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秦月看着方媛迟疑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没再追问,说:“唉,算了,钱带来了吗?”
“带来了。”
方媛小心翼翼掏出钱,一沓百元大钞,三十四张,三千四百元,这是她第一学年的学杂费。就这些钱,也是她好不容易东拼西凑的。除此之外,她的身上仅剩下五百多元,这就是她所有的家当了。以后的学费、生活费,都要靠自己想办法。
入学手续办完后,秦月把学生证发给方媛,叫她去后勤处领学校配备的生活必需品以及安排寝室。
后勤处离足球场并不远,没几分钟,方媛就走到了。
接待方媛的是一名身体发福的中年妇女,似乎只是一名普通的校工,态度倒也不错,看了一眼她的学生证,马上配齐被子、毯子、热水瓶等生活用具,并且找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慢慢查找寝室铺位。
“新生?”
“是的。”
“只能和其余的新生一样住在前面几幢了,稍等下,我找找。”
“嗯。”
“奇怪,怎么全住满了?”中年妇女喃喃自语。
在她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提醒她:“今年扩招啊,尤其是女生特别多。要不,安排她住441女生寝室好了。”
中年妇女的脸色一下子就变白了,“441女生寝室?这……刘处长,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医学院的学生,哪有那么多迷信思想。”
“但是……”
“没什么但是,就这样定了,如果她班主任不同意,叫她来找我好了。”
刘处长的官腔十足,中年妇女不敢再多说了,瞄了一眼方媛,眼神怪怪的,似乎做了亏心事般。
“那就……441女生寝室吧。”
中年妇女从抽屉里找出一支笔,翻到登记本上面的441寝室那页。今天是新生入学的最后一天,里面八个铺位竟然全是空的。她的手有些颤抖,慌张中,竟然用红色笔填写了“方媛”两个字。红色的字迹鲜艳夺目,让人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中国素有“丹书不祥”的说法,古时衙门用来记录罪犯的名籍才用红笔,民间流传阎王爷勾画生死簿也用红笔,被红笔填写名字的人无疑被判了死刑。即使在现在,除了教师改卷、会计更正外,很少用红笔记录事项,尤其是一个人的名字,更是忌讳用红笔。
中年妇女显然没有注意到这点,方媛善意地提醒她:“老师,你笔芯的颜色用错了。”
“啊……对不起……我帮你改掉!”中年妇女益发慌张了,换了蓝色笔芯将红色的“方媛”名字涂掉,一边涂一边说,“唉,年纪大了,做事就糊涂了,姑娘你莫怪。”
涂好后,中年妇女在原来位置上角重新用蓝色笔芯写好“方媛”两个字,然后开了一张入住证明,叫她交给班主任。
拿好证明,方媛走出后勤处,才走出门口,就听到中年妇女发出一声感叹:“可怜的姑娘!”
方媛心中暗自好笑,这个后勤老师,倒也有趣,现在什么时代了,怎么还那么迷信。虽然她不知道441女生寝室是什么地方,但好歹也是医学院的寝室吧,怎么会怕成那样?
方媛回到足球场报到处,将中年妇女发给她的入住证明给班主任秦月老师看。没想到的是,秦月竟然比那中年妇女更加失态。
“有没有搞错,叫你去住441女生寝室?!”秦月当着其他老师学生的面在公共场合几乎叫了起来,一下子把她温文尔雅的气质全破坏掉了。
“秦老师……”
“你跟我来,去后勤处。找他们把事情说清楚!”
秦月气势汹汹地走进后勤处,对着中年妇女叫了起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安排我的学生住441女生寝室!”
中年妇女只是个校工,属于临时工性质,不敢接嘴,眼神转向坐在另一边的刘处长。刘处长在后勤处工作多年,早就见怪不怪了,咳嗽了两声,说:“我说秦老师,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有修养的女教师,为人师表,注意点形象。有什么事,冷静下来,慢慢地说,不要急嘛。”
秦月知道刘处长不是好对付的人,而且他毕竟是学校的中层领导,不好直接顶撞,语气软了下来:“刘处长,你看,今年是我第一年当班主任,就遇上这种事,你叫我怎么做下去?”
刘处长皮笑肉不笑,“秦老师,你也要多考虑学校的难处。按规定,新生都住南面新生楼。今年学校扩招,我也是有苦难言。你看,谁也不愿意住441女生寝室,我也不敢安排谁住进去。安排哪个老师的学生哪个老师都跟我急。但是现在其他寝室都已经安排满了,你总不能调别人出来吧?何况,这个441女生寝室,迟早要住人的,要怪,只能怪你的学生报到时间晚了。”
“话不能这么说,如果出了什么问题……”
刘处长马上打断秦月的话:“有什么问题?你也是学校的老师,不利于学校的话少说,不利于学校的事少做!总不至于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也会相信那些流言飞语吧。你要知道,那可是毫无根据的迷信思想,不但不能传,还要正面引导学生去看待这个问题!”
秦月的行政工作经验毕竟少,比不得刘处长在官场混了多年,几句官腔一打出来,把秦月噎得没话说。
秦月还想分辩,刘处长的语气一变,似乎推心置腹极为体谅她般,说:“秦老师,我也知道你第一次当班主任,想要把班级带好,做出成绩给学校的领导看。作为一名年轻老师,你有这份心情,我很能理解,毕竟,我也是从你这种年龄过来的。但是,我们工作,不仅仅只能考虑自己,还要考虑大局,考虑整体利益嘛。这样吧,我代表后勤处向秦老师你保证,一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帮你搞好后勤工作。在工作中需要什么尽管向我们开口,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嘛,都是想把南江医学院这块牌子做好,对吧?”
说到这,刘处长停了一下,眼光转向方媛,态度和蔼地对她说:“方媛同学吧,我问你,你胆子大不大?”
方媛望了一眼秦月,犹豫了一下,说:“老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我从小在老屋独居,没什么害怕的。”
刘处长继续问:“那你信不信鬼狐神怪的事?”
方媛摇了摇头。
刘处长点了点头,“这就对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嘛,学医的目的是为了济世救民,怎么能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呢。实话告诉你吧,441女生寝室里曾有个女生自杀,所以一直没人住,如果安排你住在那里,你有什么意见吗?”
方媛回答得倒也爽快:“没有意见,我听从学校的安排。”
刘处长笑了,“秦老师,你看,多懂事的孩子。我看这件事也只能这样安排了,你就不要想太多。我叫校工帮你们把441寝室好好整理一下,打扫打扫,重新粉刷,水电卫生间该修的就修该换的就换,这下你总满意了吧?”
秦月没办法,虽然心中恨死了这个官腔十足的刘处长,但不得不承认,他做思想工作的确有一套,软硬兼施,从大道理到小恩惠,讲得头头是道,让你无法反驳。
“那你先叫两名校工把441寝室整理下吧,这么久没住人了,里面肯定脏得很,她一个女孩子,怕是忙不过来。”
“这就对了,我就说,秦老师毕竟是明事理的知识分子嘛,怎么也能体谅我们后勤处的难处的。叫两名校工,没问题,你等等。”
当着秦月的面,刘处长叫来两名校工,特意叮嘱他们两人要听从秦月老师的吩咐,把441寝室整理好,保证水电卫生间畅通无阻,寝室内全部重新粉刷。几人走出后勤处,秦月对方媛说:“我还要去足球场等待报到的同学,你就随他们去441寝室好了,有什么要做的尽管吩咐他们帮你做,有事就来足球场找我。”
方媛应了一声,随两名校工来到新生宿舍楼。此时,在第四幢女生楼下,正站着七八名新生,围在那里嘀嘀咕咕。
“你们知道吗?第四幢女生楼,邪门得很,听说这里经常死人!”
“你说的是441寝室吧,听学姐们说,这里曾经有个女孩跳楼自杀,当晚同她一起住的女生发疯了,其余女生谁也不敢住在那间寝室里了。听她们说,她们晚上能听到死去的女生的冤魂在哭泣……”
“我打听过了,441寝室里其余的女生也是噩运难逃,有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有的疑神疑鬼精神恍惚,有的情绪失控性情大变,还有的曾试图自杀呢,据说还是抢救及时才没有另外闹出人命。总之,441寝室里的八个女生,没一个有好下场的,退学的退学,失恋的失恋,留级的留级,谁也不肯再住在那里。”
“这可怎么办?我可是被分在451寝室啊,就住在441寝室上面啊。”一个娇滴滴的女生被吓得差点哭了起来。
“你叫什么,我还想哭呢,我被分在442寝室,和441寝室门对门呢,真不知应该怎么办。”
这时不知是谁发现方媛与两名校工走了过来,好奇地问:“这位同学,你带着两名校工来做什么?不会是帮你开小灶做小别墅吧?”
其中年轻一点的校工笑了,“你们这些小女孩,在城市长大,独生子女,娇生惯养,胆子就是小,和这位农村出来的女孩没得比。告诉你们,她被安排在441女生寝室!”
时间仿佛凝固,几个女孩似乎被施了定身法般目瞪口呆。
几秒钟以后,不知是哪个女孩发出声尖叫,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尖叫过后,所有的女孩都唧唧喳喳煽动起不满的情绪。
“不行,这怎么行,如果这样,我宁可退学!”一个女孩愤愤不平地叫了起来。
“走,去找学校领导说清楚,这摆明了是不管我们的死活!”
有个女孩好心地劝方媛:“我说这位同学,你也太不懂事了,知道441寝室是什么地方吗?听说过没有,那里是个凶宅,去年有女生在那里跳楼自杀,其余没死的也好不到哪里去,疯的疯,傻的傻,没一个有好下场。”
方媛对着那女孩笑了,“没事的,那些只是传说,再说,哪家屋子不死人?我们农村,祖辈几代住在一幢老宅,死几个人平常得很。”
“唉,你怎么这么笨,这和你们农村的老宅不同,我要怎么解释你才懂?”
“好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看,我还要和他们去把寝室整理好,我先上去了,谢谢你了。”
在一片惊魂未定的目光中,方媛平静地和两名校工走进第四幢女生寝室,一直走到441女生寝室门口。
441女生寝室就这样呈现在方媛面前,当时的方媛还不知道,自己将在这寝室度过很多惊心动魄的日子,会眼睁睁地看着新结交的好友们在自己面前一个个香消玉殒。
此时,她所诧异的是,441女生寝室不但被铁门锁着,门上与窗户上还钉满了木板,将寝室钉得严严实实的,如一具封闭的棺材,感觉就像——生怕什么东西从里面溜出来。
在这一刻,她有种奇异的错觉,仿佛自己早就来过441寝室,在里面生活居住过,此时的情景不过是时间倒流自己再度重复这一片段而已。她被自己这种可怕的错觉震惊了。
以前,她也曾有过这种类似的错觉,但没有一次错觉有今天这样强烈。而且,那些错觉只是似曾经历,并不像现在这样有一种心惊肉跳的不祥感。
“这些人啊……”年老的校工摇着头笑笑,吩咐年轻的校工从随身携带的工具袋里拿出老虎钳,两人慢慢地把木板拆了下来。
木板钉上去有些时日了,不少铁钉生锈得粘在木板上,这让两名校工拆起来比较费力,把木板击打得“咚咚”直响,声音回响在第四幢女生楼里,异常刺耳。没过多久,附近几个寝室的女生被这声音惊动,围了过来。
“你们在做什么?”
“不会吧,你们竟然要打开441寝室的门?”
“住手!不准打开这道铁门。”
“对,不经过我们同意,谁也不能打开这道铁门!”
“大家团结起来,抗议学校这种惨无人道的做法。”
说着说着,女生们情绪激动,胆子大点的女生竟然拉住了两名校工的手,抢夺他们手中的工具。
年轻的校工显然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脸皮比较薄,显得有些窘迫,涨红了脸没敢用力,手上的工具轻而易举地被女生们抢了过去。年老的校工“呵呵”一笑,倒是很有经验,把工具收起来,掏出一支烟来,自得其乐地吞云吐雾起来。“你们别这样,有什么事,去找后勤处的领导反映啊。我们也是没办法,拿人钱财听人使唤,不做不行啊,你们不要砸了我们的饭碗。”年轻的校工苦着一张脸劝说。
没有人听他的劝,他还太年轻,不知道去说服女孩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何况是说服这么多意见统一的女孩。
年老的校工根本就不着急,朝年轻的校工摆了摆手,意思叫他不要争辩,眯着眼“呵呵”直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方媛站在人群中没有发言,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如果不抓紧时间在天黑前把寝室整理好,自己的住宿就成问题了。这时,女生们越说越气,群情激奋,相互煽动,441女生寝室的问题被上纲上线,把南江医学院使用441女生寝室的行为列为残害学生身心健康、只要经济利益不顾学生人身安全的可耻罪行,大有一起上校长室去游行示威的味道。
这时,一个尖锐刺耳的女高音如晴天霹雳般在女生中炸了起来:“吵什么啊!胆子小就不要来南江医学院读书!不服气就退学,在这里唧唧喳喳叫什么!都给我滚开!”
话音刚落,一名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妇女从楼梯口走了上来,一脸煞气,脸上尽是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如一个被风干的核桃。阴森森的眼神如吐着芯的毒蛇般,冷酷狠毒,对着在场的女生一个个地扫视过去。凡是接触到她目光的女生心里发虚冷气四溢,其中一个硬生生地打了个激灵。
年老的校工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的发生,熄灭烟头,对着妇女打哈哈:“张大姐,你来了啊,我就知道你会来。你不来的话,我这把老骨头可要被这群小丫头吵死。”
张大姐是女生楼的管理员,一个不苟言笑的孤僻老女人,而且,只能叫张大姐,不能叫张大妈——因为她从来没有结过婚。
由于张大姐的到来,女生们停止了议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再多说了,谁也不想去和张大姐这种阴冷的眼神交锋——在南江医学院里,女生宿舍管理员张大姐是绝对不能得罪的人物,不然,在你以后的五年寄读生涯中,她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女生们把工具还给了年轻的校工,两名校工继续拆木板,一阵“噼里啪啦”声后,木板被拆除掉了,露出浅绿色的铁门。
张大姐翻出441女生寝室的钥匙,反复扭了半天都没有把门扭开。
“这门,邪了……我就不信打不开……”张大姐的头上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是不是,钥匙弄错了?”
“不可能的,我对这些钥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会弄错的。”
“要不,锁孔里面生锈了?”
年轻的校工找出一些机油,倒了进去,总算把门打开了。
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股浓浓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众人掩鼻散开。
校工与方媛走进441女生寝室。里面和其他的女生寝室也没什么两样。大厅里并排齐放一列书桌,卧室里上下两层八个床铺,每个床铺边上有个床头柜。阳台上架着一条枯黄的竹竿,一些空的衣架悬挂在上面轻轻晃动。除此之外,就是安装有一排四个水龙头的水房与双卫生间。
一切都显得平淡无奇,现在的441女生寝室里面只是灰尘多了些,沉沉的,似乎压在心上,让人抑郁难受。方媛在441女生寝室转了一圈再回到大厅,没发现异常的地方。
但当她再次站在大厅里时,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她。她愣住了,女生们都在寝室门外没有进来,张大姐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两名校工正在她前方打扫卫生,441女生寝室里应该没有人,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后背开始痒了起来。
她能肯定,背后肯定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女人的直觉通常比较敏锐,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方媛转过身来,什么也没发现。
又是错觉?
不知为什么,方媛的心突然沉重了起来。短短十几分钟,她就产生了两次错觉,难道,这仅仅是巧合?
她叹了口气,有些累了,垫了张报纸坐了下来。她从火车上下来还一直没有休息过。
被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就在附近!
方媛抬起头,看到一双奇异的瞳孔——那是猫的瞳孔。
这是一只通体漆黑的野猫,卷着尾巴蹲在441女生寝室墙壁的夹层里,浅蓝色的瞳孔眯成了一根针,幽幽地盯着方媛。
一阵战栗袭上方媛,她打了个哆嗦,怔怔地望着这双猫眼。在所有的动物中,猫眼是最神秘的。你可以从其他动物的眼中看到它们的内心,如恐惧、兴奋、愤怒,但在猫眼中,却看不出这些情绪,有的只是一种神秘而奇怪的色彩,清澈透明,幽幽地闪着迷人的光芒,令人心醉。
门窗分明关着,黑猫是从哪里进来的?难道,它被关在441女生寝室一年了?
“喵”,黑猫似乎感到某种不安,突然间跃了起来,倏忽不见了。
随着黑猫的怪叫,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冷风,寒意彻骨,方媛硬生生地打了个寒战。与此同时,她听到“扑通”一声,然后是年轻校工紧张的声音:“师傅,你怎么了?”
转过脸去,方媛看到,年老的校工晕倒在了地上,浑身颤抖不停,嘴巴直哆嗦,已经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老校工怎么会突然晕倒?
方媛用手摸了一下老校工的额头,十分烫手,这样的温度,最少也有三十九度。年轻校工扶着老校工,似乎在想什么,愣在那里发呆。
“好像发高烧了,赶快送医院!”方媛大声地提醒年轻校工。
“哦,是的,发烧了。”年轻校工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摸了一下师傅的额头,然后把他背在肩上。
临出门时,他忽然转过身来,迟疑了一下,问方媛:“刚才,你有没有感觉一股特别阴冷的风吹过来?”
风?是的,在黑猫跃起的一刹那,方媛的确感觉到有股冷风拂过。9月的南江并不冷,相反,阳光明媚暖风习习,怎么会起那么冷的风?而且,来得是那样怪异,似乎是从441女生寝室的某个角落里吹过来的。
显然,年轻的校工也感觉到了那股冷风,年老的校工是否就是因为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冷风侵入而发烧晕倒呢?毕竟,他的身体比不得年轻人,本身的抵抗力就要弱些。
但此时,方媛不愿意和年轻校工解释这件事情,当务之急是送老校工去医治。方媛没有回答年轻校工:“别问那么多,快送老师傅去治病,去晚了会病情加重的。”
年轻校工这才没有多问,背着老校工一步步地走下楼梯。南江医学院办了一个附属医院,就在医学院门口,离女生宿舍并不远,只有五六百米。
在两名校工后面,一些女生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
“我就说441女生寝室邪气冲天,现在看吧,才进去就遭殃了。”
“依我看呢,女生寝室里面全是女生,本来就阴气重,再加上441女生寝室里面冤魂不散,男人进去当然受不了。那年轻人算是跑得快,不然,他也一样要倒霉。”
“哈哈,我看学校怎么安排人住441女生寝室,现在里面乱七八糟,看谁敢住!”
“咦,那个胆大的乡下女孩怎么还没出来,难道她也出事了?”
“才没呢,你看清楚,她现在居然一个人在里面打扫卫生,看来是铁了心要住在里面了。”
“切,这种人,害人害己,看她能坚持多久!”
虽说是窃窃私语,音量却不小,根本就不在意别人听到。方媛虽然在寝室里,却听了个清清楚楚。她知道那些女生的想法——她们巴不得她因恐惧而离开441女生寝室。但她们又怎会知道,自己为了进入南江医学院读书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怎么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轻易放弃呢?
为了这三千多元的学费,她找遍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亲戚,流过多少泪受过多少白眼跪过多少人才凑到这些,而这些,仅仅能维持她第一年的学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而已,其他的,现在根本没有着落。但她从没有想过放弃,她一直牢记着父亲的叮嘱:“无论前方的路如何曲折艰辛,一定要走下去,永不放弃!”
校工虽然走了,但她自己有手有脚,自己动手整理441女生寝室也是一样的,不过是累了点而已。女生寝室的墙壁只是有些脏,不必粉刷,打扫干净也可以将就。至于其他的事,没有水,可以去其他寝室先提些使用。没有电,可以点蜡烛。卫生间倒是个问题,目前只能等人来修理,好在她从小就在农村生活惯了,这问题也变得不是问题了。
方媛可不想去住招待所,一个晚上五六十元,她舍不得。何况,自己迟早是要住进441女生寝室的,寝室迟早是要打扫维修好的。她从小就在家做家务、做农活,这些小事对她来说并不在话下,做起来得心应手,不一会就做得热火朝天起来。
半个小时后,方媛遇到了她在南江医学院的第一个室友——徐招娣。
徐招娣走进441女生寝室时,方媛戴着个纸帽拿着根绑了扫把的竹竿正一蹦一蹦地跳着打扫天花板,用徐招娣的话来说,她当时的样子,简直就是个马戏团的小丑。
不过徐招娣的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当时穿着旧花布衣服,身材魁梧,粗手大脚,说话中气十足,活脱脱一副农村妇女的样子,再加上“招娣”这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连同样出自农村的方媛都觉得她土得掉渣。
徐招娣是秦月派遣来的。她怕方媛一个人居住在441女生寝室害怕,而徐招娣是新生中年龄比较大、处世经验比较多的农村学生,特意让徐招娣来陪方媛。没想到,到这一看,徐招娣才知道校工因为突然生病而没来得及帮她们整理好寝室。
简短的自我介绍后,爽朗的徐招娣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整理寝室。两个人一起打扫就轻松多了,一边打扫一边聊天,很快就使441女生寝室的形象大为改观。
“我说方媛,看不出你一副柔弱无力的样子,做起事来可不含糊。”
“自己做习惯了。”
“是吗?你经常做家务啊?”
“嗯。”
“我也是,我在家是老大,下面三个妹妹两个弟弟,不做不行啊。你呢?”
方媛默不作声,只是使劲地擦拭桌椅。
徐招娣一头雾水:“方媛,你怎么了?”
“没什么。”方媛坐了下来,转移话题,大叫一声,“耶!总算做完了,好累啊。”
徐招娣没有再问,笑道:“还没有做完呢,阳台的窗户还没有擦。”
“啊……”方媛刚露出的笑脸马上变成了苦瓜脸。
“呵呵,你休息一会,我来。”
徐招娣看到方媛的怪相笑了,把椅子搬到阳台上,站在椅子上擦窗户。
方媛也确实累了,靠在阳台一侧观赏风景。
9月的南江依然热浪滔天,篮球场上一群男生在赤膊打球,似乎在卖弄肌肉,旁边一些观看的男生女生不时鼓掌尖叫几声。月亮湖里微波荡漾,在日光的反射下熠熠发亮,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旁边的小树林里,各种清脆的鸟鸣交织在一起,似乎在对林中双双对对的学生情侣评头论足。南江医学院里呈现出一片明艳平和的气象,方媛看得有些痴了。
然而,一阵寒意把她惊醒,她竟然全身发起抖来。徐招娣也注意到了,关切地问:“方媛,你怎么了,怎么在打摆子?”
“打摆子”是农村的俗称,学名称之为“疟疾”,发作时浑身发冷,即使在酷热无比的仲夏也会如坠入冰河中战栗不止。
“不是……”方媛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打摆子”是会传染人的,她不想让徐招娣误会。
“那你……”
“没事的,过几分钟就会没事。”
果然,几分钟后,方媛渐渐平静下来,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方媛清楚,要发生的终究要发生,冥冥中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操纵她一生的际遇。她战栗,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对未来发生的可怕事件的恐惧。这种情形,在她过去的日子里出现过好几次,每一次都灵验了,每一次恐惧的战栗过后接踵而来的是令她心悸的悲伤事件。现在,这种诡异的战栗再度出现,那些死灰色的往事一幕幕涌了出来,如深不可测的黑洞般吸引她进去。但她抗拒,竭力想摆脱这种可怕的心绪——她不想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中。
这时,她突然想到一年前的441寝室阳台,据说那个女生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女生楼楼下的水泥道路现在看上去洁净无比,谁也不曾在意,曾经有一个芳华正茂的年轻生命在这里消失。她仿佛看到一个青春而朝气蓬勃的女生身体摔落在水泥道路上的情景——鲜血四溅、骨断头裂,从美丽到恶心只是短短的一瞬。女生临死时在想什么?
方媛感到自己的无聊,又有些好笑,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只不过机缘巧合先后住在同一间寝室而已。虽然这样安慰自己,方媛还是有一些莫名的悲伤,或许,她从那名自杀女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徐招娣还在擦拭窗户,闷着头,不言不语。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她也不例外,只是无人倾诉而已。
方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结束自己的胡思乱想,回到现实中来,转身想叫徐招娣休息。
此时大约是上午十一点,徐招娣站在椅子上,辛辣的阳光映射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拖进阳台的角落里。在这个角落里,阳光遮住了,留下一片半圆形的阴影。
那个女人就出现在徐招娣身后的阴影里,全身笼罩在一袭黑色的风衣中,风衣晃动着,她随着晃动的风衣移动,没有一点声息,如同一个幽灵般。方媛看不清女人的脸,她的脸前飘浮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从黑色的衣袖中伸出两只枯瘦的爪子。之所以说是爪子而不是手,是因为那上面除了骨干外只有一层苍老而干瘪的皮。虽然看不清女人的脸,但她知道女人在笑,仿佛猎人发现猎物般阴冷的笑。
女人的目标不是她,而是徐招娣。
徐招娣站在椅子上,如果将椅子掀翻,她重心不稳的话很容易摔倒,如果摔向阳台的外侧,等待她的将是坚硬结实的水泥道路,一年前女生跳楼的悲惨情景就会重现。方媛的心悬了起来。
女人靠近了徐招娣,脸上的薄雾忽然间散开。她的头颅也如一个骷髅头,所不同的是她有一张可以覆盖的老皮、一些杂草般的乱发、一双恶毒的眼。方媛害怕那双恶毒的眼,女人的身躯虽然飘向徐招娣,眼睛却一直在望着她,凸了出来,洞穿了方媛的心脏,吞噬着她脆弱的灵魂。
方媛想要叫,但叫不出来。她想冲过去扶住徐招娣,却动不了。她大脑中枢的神经已经指挥不了她的身体。在这一刻,她仿佛中了定身法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鬼气森森的怪女人靠近徐招娣。
怪女人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她飘得虽然慢,但两者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她的手指已经接触到椅子,她的黑气已经渗进徐招娣身体内。方媛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徐招娣停止了擦拭窗户的动作,全身僵硬地伫立在椅子上发呆。
然后徐招娣的脸上明显出现了害怕的神情,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般,手指有些颤抖,咬了咬嘴唇,忽然从椅子上一跃而下,身躯重合在怪女人身上,紧接着全身一哆嗦,脚有些站立不稳,眼看要摔倒,却终于稳住了身体。她伸手扶住了阳台。
一切都消失了。怪女人消失了。方媛不能动弹的感觉也消失了。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唯一不同的是徐招娣现在站到了方媛的对面。她的眼神,与方媛一样疑惑不解。
两人静静地对望了几分钟,各自从对方的眼中察觉到了恐惧。
仿佛有风,轻轻拂过。
两人手心中全在冒汗,冷汗。
徐招娣终于开口:“你看到了?”
方媛点了点头,她不想欺骗徐招娣,至少,在方媛心中,已经将徐招娣当做值得依赖的好友。
徐招娣的脸色更加沉重了,“我也看到了,窗户上的玻璃反光。”
方媛这才明白,徐招娣为什么会及时从椅子上跃下来。
“那个人……消失了?”徐招娣的语气不太肯定,原来她并不知道,自己跃下来时身体覆盖在那怪女人身上。
“嗯,那女人消失了。”方媛怕她恐慌,没有具体解释。
“你说什么?女人?”徐招娣似乎被毒蛇咬了一口般几乎跳了起来。
“是的,女人,怎么了?”方媛不明白她的反应怎么会那么大。
“你能肯定?”
“肯定。”
“但是……但是我看到的,是一个男人啊!”徐招娣痛苦地呻吟一声。
“啊……”
方媛能肯定那个怪人是女人,不仅是因为她的长发、她的衣着,还有她的眼神,那种恶毒幽怨的眼神只有女人对女人才有。
方媛定了定神,问:“你能形容下你所看到的男人模样吗?”
徐招娣的脸色惊疑不定,“一个很英俊的男人,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他的脸上似乎笼上了一层薄雾,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笑。他的笑很邪,令我心惊肉跳,本能性地想逃离他。”
徐招娣这番话说得莫名其妙,思维有些错乱,根本不符合逻辑。如果她没看清男人的脸,又怎么能说他很英俊,感觉到他在笑?
方媛却相信徐招娣的话。刚才,她何尝不是如此?徐招娣说的,是直觉。女人的直觉通常比男人要敏锐得多,可靠得多。
十一点二十分,秦月走进441寝室,两个女孩还在面对面默默无语。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之前她也听说派来维修的校工突然发急病住院了,现在两人的脸色又这么难看,她隐隐猜到441女生寝室里肯定发生了什么怪事。当然,她不会主动开口询问,也不想对此追根究底,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神秘的事件是现在的科学所不能解释的,何况她只是一个普通医学教师。现在,她只想冲淡441女生寝室里这种压抑沉闷的气氛。
“哟,两位美女,怎么傻站在那里啊,是不是发现帅哥了?”秦月的笑容还真可爱,她就是这种人,清爽活泼,很容易和女生们打成一片。其实,她的年龄比这些女生大不了多少,她把这些女生当做自己的妹妹般。
“秦老师……”徐招娣看了一眼方媛,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没事。”方媛抢先回答。这种事情,就算和秦老师说也说不清楚。徐招娣看到了一个男人,她看到了一个女人,究竟让秦老师相信谁的话?而这里除了她们两人外明明没有其他的人在场,难道要对秦老师解释说刚才都是幻觉?还是看到了鬼魂?两种解释都难以令人信服。这种事情,还是不说的好。
“没事就好,肚子饿了吧?走,忙了一上午,我请你们去吃饭!”
“那怎么好意思?秦老师,我们自己去食堂吃饭,你不用担心我们。”徐招娣急忙反对。
“是啊,秦老师,你去忙吧,我们都这么大的人了,能自己照顾自己。”方媛也不想让秦月破费。
“忙什么啊,没想到你们还难为情啊。我是孤家寡人一个,住在学校教师宿舍,冷冷清清的,懒得去买菜做饭。今天算你们倒霉,抓到你们两个,陪我一起去吃饭。走吧,再不走的话我可真生气了。”秦月佯嗔。
两人无奈,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陪秦月下楼去吃饭。
这年头,什么都讲究经济效益,南江医学院也不例外,几个食堂被学校后勤处对外承包给个人经营去了,好处是明显的,学校每年都有一份不错的额外收入。当然,也有一点点坏处,学校里的大学生们对此怨声载道。
市场经济,付出了就要求回报,因此,食堂的承包者特别吝啬,一般的素菜里面根本找不到油花,就几个好点的菜还限量供应,去晚了就没了,只能等着吃别人剩下的青虫炒青菜、土块炖牛丁、西红柿苍蝇汤、八仙过海炒杂烩这些“特色菜”了,把食堂搞得像个菜市场,乱七八糟,每次到了吃饭时间大学生就争先恐后地往里面冲。当然,食堂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还免费供应萝卜排骨汤,虽然那汤里面几乎看不到萝卜,而几块超大的排骨据说也是服役几星期的老员工。所以,在南江医学院BBS调查你离校后最想做的是什么,排名第一的是炸了这破食堂,排名第二才是到一家有名的医院做一名杰出的医生。由此可见,南江医学院的食堂在这些大学生的心目中地位何等“重要”。
秦月对于南江医学院食堂的水平早就有所领教,她是从这所医学院毕业的,所以,也没打算带两人去食堂吃饭,而是另开小灶领她们到学校里面的小餐馆。这里虽然贵了点,却也值得,饭菜的味道与食堂相比可是天壤之别。
小餐馆的老板老远就和秦月打招呼:“秦老师,你又来了,又请自己的学生吃饭?”
“是啊,今天有什么拿手菜?”
“茶树菇烧猪手、瓦罐墨鱼汤、莲花血鸭、庐山石鱼炒蛋、鄱阳湖狮子头……”
“得,你别吹了,我还不清楚你?莲花血鸭是上过国宴的菜肴,就你那鸭子,也敢冒名顶替?还有庐山石鱼,你那石鱼是庐山进的吗?我怎么瞅都不像。至于鄱阳湖狮子头,你就更别提了,我在南江市吃过几回,哪回都比你的正宗。”
餐馆老板是个发福的中年男子,特能侃,脸皮也厚,“我说秦老师,就你认真,现在这年头,谁不是挂羊头卖狗肉?我这好歹还是挂羊头卖羊肉呢,至于这羊肉火候差点,你也得原谅啊,如果我有那水平,怎么能屈就在这做这种小买卖呢?”
秦月说不过他,做投降状,“得,我没那工夫和你瞎侃,来个茶树菇烧猪手,再来个瓦罐墨鱼汤,嗨,你们两位美女喜欢吃什么?”
徐招娣连连摆手,“不要那么多菜,我们随便就可以了。”
方媛也在劝:“是啊,秦老师别破费了,我们不挑剔的,家常便饭就可以了。”
“什么破费啊,你们不来,我自己一个人也要吃的,我才不轻易下厨房呢。进多了厨房的女人,老得特别快。”
三人正聊着,小餐馆门外走进来一个女生,瓜子脸,细长眉,嘴唇紧抿,长发飘飘,亭亭玉立,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配上她白玉般的肌肤,让人有种惊艳的感觉。
女生走到秦月面前,问:“你是2004临床医学1班的秦月老师吗?”
“是的。”
女生的脸上很平静,“我是来报到的,我叫苏雅,来晚了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吃饭了吗?过来一起吃吧。”
“不了,我习惯单独吃饭,你慢吃,我另外叫。”
方媛与徐招娣都没想到,苏雅会拒绝秦月,秦月可是她的班主任。秦月也有些尴尬,她还没遇到过这么不近人情的学生。
这时,外面走进来一个穿着牛仔裤的男生,眼眸黑亮,短爽的发型显然是经过精心呵护的,浑身透着一股子机灵劲。男生一手提一个大旅行箱,满头大汗,累得直喘气,靠近苏雅坐了下来,望着她直笑,似乎在讨好她。
男生对苏雅说:“你这两个旅行箱好重啊,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里面放了些什么?”
秦月认识这个男生,他是医学院有名的花花公子,仗着自己是南江人,有几分长相,家里环境不错,能说会道,在医学院谈过N次恋爱。说谈恋爱,其实不过是借这名义来玩弄女性感情,只是这年代,谁也管不了这种事情,学校拿他也没办法。难道苏雅一进来就被他瞄上了?
果然,苏雅对着男生莞尔一笑,如满天的樱花盛开,灿烂无比,把男生看呆了。
然后,苏雅对男生一字一字地说:“现、在、你、可、以、给、我、滚、了!”
小餐馆里原本喧哗的声音倏地全消失了,一片寂静,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那男生。他显然没有心理准备,脸涨得通红,目瞪口呆,不相信苏雅会对他说出这种话来,结结巴巴地问:“你说什么?”
苏雅冷笑一声,“我叫你滚!还要我说第三遍吗?”
“你……”男生气极反笑,“好!你有本事,你给我记着……”
他还想大骂挽回面子,抬眼看到秦月一脸冰霜地站在他面前狠狠地盯着他。他认得秦月是医学院的女教师,于是那些脏话硬生生地吞了进去,跺了跺脚,无可发泄,把两个旅行箱重重地扔在地上,恨恨地走出去了。在餐馆门外,几个与他相熟的男生哈哈大笑,原本,他们是来见识他的男性魅力的。
苏雅是他们以欢迎南江医学院新生的名义从火车站接来的,他们以前就用这招追过新入学的女生。那男生以为她初出家门不谙世事,向同伴夸下海口一定能够追到手,一路上谄笑献殷勤,又买饮料又打的士又提旅行箱送她来南江医学院。苏雅人生地不熟,乐得让他自我感觉良好地护送她来医学院。其实,她怎么可能看上这种油头粉面的小男生?他如一只苍蝇“嗡嗡”地围着漂亮女人转,笑容熟练而虚伪,令人厌恶。既然现在已经到了医学院,班主任老师也找到了,他的利用价值也没有了,她实在讨厌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在眼前晃动,也没必要再委屈自己了,此时不赶他走,更待何时?
看到那男生被她羞辱的戏剧性场面,餐馆里的食客们一阵爆笑,一些年轻人吹起了口哨为她叫好。
苏雅却毫无笑意,依然紧绷着张脸,根本没把这件事往心上去。她寻了个空桌,独自坐下,叫来伙计点菜。
秦月皱了皱眉,略想了下,走了过去,和蔼地对她说:“苏雅,过来吧,我请你吃饭。那边还有两个同学,如果请不动的话就惨了,老师我也要和那个男生一样被人笑话。”
苏雅迟疑了一下,“那……”
秦月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强行拖了过来,众目睽睽之下,苏雅不好拒绝,半推半就。方媛与徐招娣帮她把旅行箱提了过来,四人坐在一起,秦月继续点了几个素菜,一阵炒菜香气后,餐馆老板亲自把菜端上桌来。
“喝点什么?啤酒?”秦月半开玩笑地问。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人响应。
“那来点饮料吧,鲜橙多?百事可乐?王老吉凉茶?我看苏雅应该喝王老吉凉茶,消消火。”
“不了,谢谢秦老师,我喝点白开水就好了,我从不喝这些刺激性饮料。”苏雅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一脸肃穆。
“哦,那就上鲜橙多,我们喝。”秦月也不好勉强,心里想:这女孩太聪明,也太敏感,恐怕难以合群。她似乎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我行我素,并不想与其他人交往,情愿将自己的内心世界封闭起来。如此美丽聪慧的女孩,怎么会有这种性格呢?
接下来的事情证明了秦月的判断。苏雅吃饭,根本不愿意用餐馆的餐具,而是用自己带来的碗筷吃饭夹菜,至于用餐馆的杯子装的白开水,她一口也没喝。从头到尾,都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即使别人故意和她说话,也是一副很不愿意回答的样子。估计,因为秦月是她的班主任,她才敷衍几句。
吃过饭后,秦月帮苏雅办了入学手续,她成了441女生寝室的第三名入住女生。那时,谁也不曾想到,在苏雅这个性情古怪的美丽女生身上会发生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件。她的存在,为441女生寝室平添了许多神秘的传说。
下午一点四十分,三名女生回到441女生寝室,各自整理床铺。床铺按进门后的顺序分别标明了1号床到8号床,徐招娣选择了进门左首的下铺1号床。1号床是一定要有人住的,进出方便,晚上众人就寝时负责关好门。苏雅选择了靠近窗户的上铺8号床,在寝室的角落里,比较幽静。方媛选择的是7号床,苏雅的下铺。
方媛把床上用品放在7号床时无意中看到苏雅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犹豫了一下,猜测苏雅的性格可能不喜欢别人邻近她。不过,作为一个寝室的室友,要一起度过五年的求学生涯,怎么也能成为知心好友。想到这里,方媛还是决定睡在7号床铺。
苏雅仅仅是有几丝不快,并没有说什么,自从她出现后,一直很少说话。虽然方媛和徐招娣上午把寝室打扫过了,她还是自己动手用洗洁精将8号床重新抹了一遍,然后打开旅行箱,拿出被单、垫被、毯子、小被子等床上用品铺好,至于学校发放给她的床上用品,她看都不看,随手扔在寝室衣柜里。
三人整理床铺时,卧室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听声音至少有三四个人。此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441女生寝室?
卧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位精神奕奕的老婆婆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找到中间的6号床,大声叫着:“就是这里了,441寝室,我就选择这张床!”
三人被老婆婆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虽说现在高考改革,对于参加高考的人群年龄不限制,报纸电视也宣传过其他学校的高龄学生,毕竟她们没有亲眼所见,难道老婆婆也是南江医学院的新生?她的年龄,也太大了点吧。
正猜疑间,门外又闪进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爷爷,拉着老婆婆的手,对着6号床铺转了一圈,口中啧啧称赞:“不错、不错,还是你的眼光好,这床位好,既通风透气,又干净舒适。冷也冷不着,热也热不着。”
紧随着老爷爷身后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雍容华贵,手上提着一大堆东西,扔在6号床上,说:“爹,妈,你们就不要瞎掺和了。”
“怎么叫瞎掺和?这是我们宝贝孙女第一次出远门,要在外地住五年,不来看看,我们哪能放心?”
“就是,你这个当妈的根本就不知道疼女儿,她年龄这么小,在家生活惯了,突然让她到外面住宿舍,水土不服,要吃多少苦啊。”
中年妇女苦笑,不愿意顶撞长辈。此时,她的女儿,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满面愁容地走了进来,手上只拿了瓶百事可乐。在她的身后,她的父亲扛着一堆行李,满头大汗。
方媛心中暗自好笑,不过是新生入学,竟然全家出动,搞得比嫁人还隆重。那少女怎么看都有种娇柔的味道,仿佛一个精心烘烤的面包,轻轻触摸都会损坏。
少女的奶奶忙着帮她铺床;少女的爷爷忙着向三名女生打招呼要她们多多关照孙女;少女的母亲一个劲地叮嘱她小心身体好吃好睡,没事多往家里打电话;至于少女的父亲,则坐在那里呼呼喘气,一路上他肩扛手提累坏了。
通过少女爷爷的介绍,方媛知道少女叫秦妍屏,独女,六岁读书,所以年龄比医学院其他新生小一岁。平时在家仿佛小公主般众星捧月,这次考入南江医学院,要在这里寄宿五年,让全家人担心不已,生怕她不能适应寄读群居的生活方式。如果她父亲母亲不是都有工作在身,一定会留在南江市租房陪读。她爷爷奶奶倒是想陪读,被她父亲母亲劝住了,老人们毕竟年纪大了,身体不行,虽然大病没有,小病却从来没有间断过,到时还不知是谁照顾谁。
一家人在441女生寝室喧哗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又一齐跑去百货商场购物。方媛趁着有空闲时间与徐招娣在医学院转了一圈,本来还想叫苏雅一起去的,但她显然喜欢单独行动,整理好床铺后就不见了。
南江医学院也是全国知名的医学院,占地两千多亩,在校学生数万人,里面设施众多,如果不熟悉想在这里生活倒也不易。食堂、图书馆、微机房、实验大楼、教学大楼,还有月亮湖、小树林、蘑菇亭、石桥、草坪等,两人逛得不亦乐乎。
唯一让两人感到不快的是,不时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隐隐约约听到“441女生寝室”这些字眼。看来,在南江医学院,441女生寝室的故事路人皆知。这让她们有些奇怪,不就是一个女生自杀一个女生发疯,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可怕,她们怎么怕成那样?难道,仅仅因为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说?
方媛不信鬼。农村里流传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传说,荒诞不经,如妖狐拜月、女鬼画皮、借尸还魂、僵尸复活等等,这些形形色色的古老故事在农村的老人间相互流传。对于这些恐怖故事,她从不相信,也不曾害怕。从小,她就是一个胆大的人。只有小时候一次匪夷所思的经历,至今令她后怕不已。
她记得那时她才七岁,刚上学的年龄,家里一个长辈去世了。这个长辈与她爷爷同辈,他叫八爷,就住在她家隔壁,平时喜欢小孩子,经常拿些花生、玉米、芝麻糖等零食给附近的小孩吃。八爷死后,按照家乡风俗,他儿子要在家守灵七日,广招亲朋好友前来祭拜,第七天晚上要大摆酒宴惊天动地闹通宵,直到天亮才让请来的“八仙”抬棺送山埋葬。
七岁的方媛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对于死亡并没有太深的恐惧。她记得很清楚,那晚八爷家特别热闹,光饭桌就摆了十几桌,全村的老老小小几乎全到场了。吃完饭后,还有许多人没有走,留下来陪八爷的子孙通宵闹夜。所谓闹夜,不过是大家一起打打麻将玩玩扑克赌赌牌九过个通宵。方媛家与八爷是近亲,家人都没有走。她一个人感到无聊,又不愿意一个人回去睡觉,索性跑到大厅里玩耍。
大厅里空无一人,原本守在这里的儿子们都赌博去了,人都死了,那些仪式虚有其表。大厅的正前方摆着黑亮的灵柩,是八爷的灵柩,他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里面。灵柩的上面,挂着八爷的遗像,大幅黑白照,早就准备好了的。遗照里的八爷神情呆滞,皱纹叠起,如风干的核桃。方媛原来也很喜欢八爷,他总是对她态度和蔼,给她的零食特别多些,不时夸她是个好孩子。那时的方媛,对死亡没有太多的思索,只知道八爷要躺在黑亮的灵柩中很久很久,埋进土中,再也看不到了。
那时的方媛竟然有些伤感,对,是伤感。她第一次感到世界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完美。灵堂外很吵,赌博的人总是喜欢大呼大叫,把气势摆足。灵堂里却十分安静,红色的火烛“刺刺”地流着泪,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声音。八爷的遗容嘴角现出一条奇异的弧度,似乎在冷笑什么,他的眼睛,灰沉而深邃,仿佛看透了世间的人情世故,冷漠决绝。
忽然,吹来一阵怪风,花圈上的白条被怪风撕咬断裂散开,如飘荡的精灵般在灵堂里尽情飞舞。方媛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奇幻的世界,飞舞的白纸碎片全是八爷,八爷的眼、八爷的耳、八爷的脸、八爷的鼻、八爷的嘴……
此时,方媛开始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切都静止了,整个世界只有她孤单单的一个人,所有的喧哗与纷繁全消失了,只有她。
方媛终于感到害怕了——这是她第一次产生这种错觉。她竭力奔了起来,跌跌撞撞,碰到了灵柩。
幻景消失了。
然后,她听到那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哎哟,谁撞到我?”
声音源自灵柩中。是八爷,八爷的声音。
方媛竟然忘记了八爷已死,或者,她当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死亡的含义。她如往常做错了事般,怯怯地回答:“对不起,八爷,是我,小媛媛。”
“是小媛媛啊,你怎么还没有回家?”
“我不想回家,家里没人。”
“是啊,家里没人。”八爷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叹息。
“八爷,你在里面,闷吗?”
“闷啊,所以,你陪我说说话好吗?”八爷的话中终于有点笑意了。
“好啊,可是,这里,我害怕。”
“没什么害怕的,孩子,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不过是回到另一个家。”
“另一个家?我不明白,每个人,不是只有一个家吗?”
没人回答。八爷没有再说话了,因为有人进来了,是八爷的大儿子。
“小媛媛,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陪八爷说话。”方媛奶声奶气地回答。
八爷的大儿子怔住了,脸色大变,几乎叫了起来:“别瞎说!八爷已经死了,你怎么能和他说话?”
“我是在和八爷说话!”方媛口气坚决。
“乱讲!”一个嘴巴甩了过来,方媛脸上火辣辣地痛,哭了起来。
听到方媛的哭声,她的父母慌忙走了进来,问:“他大伯,怎么打孩子啊?”
八爷的大儿子脸色铁青,眼睛瞪得凸了出来,“小孩子撒谎,乱讲话。”
“我没有!我是在和八爷说话!”从小父亲就教育她说真话,她坚持认为自己没错。
多年以后,方媛经过一段痛苦的成长过程,如青虫化蝶般成熟自立后,她才明白很多事情是不能说真话的。人生在世,原本就是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竞争过程。
此时的方媛坚信自己的听觉,她还是个孩子,父亲的宠爱令她倔强。
八爷的大儿子气急败坏地怒吼:“小丫头,你说什么胡话,是不是见鬼了!我爹已经死了!死了七天了!”
八爷的小儿子也凑过来说:“不错,这小孩子肯定是见鬼了。今天是第七天,父亲的回魂夜。”
据说,人死后的第七夜,死者的鬼魂会沿着烛香回到家中,以了结他们生前没有了结的心愿。据村里的古老传说,回魂的鬼魂会以另一种生命的形式出现,如阴风、飞蛾等。所以,这里的风俗要将死者的灵柩摆上七日,并在前面供奉瓜果饭菜等祭品。
方媛对此一无所知,依然不服:“我没有见鬼,我是听到八爷的声音,他还和我说话呢。不信,打开棺材瞧瞧。”
话音刚落,屋子里一片死寂。十几个人挤在屋子里,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发言。方媛虽然是个七岁的小女孩,但她一向是村里的乖孩子,从不说谎。现在,她的态度又是如此坚决,大家不得不信。难道,真是八爷的鬼魂回来了?他又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他来自地狱,要勾人魂魄同去幽冥?
忽然,屋里的灯光暗了一下,屋外飘进一阵冷风,竟将闪烁不定的烛光吹灭了。屋子里响起了古怪的“咯咯”声——几个胆小的村人牙齿在打战。
还是方媛的父亲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拉住方媛的手,轻声说:“孩子,我们走吧。”
两人慢慢走出灵堂,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融入漆黑广袤的夜色中。夜风很冷,方媛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身子还在不停颤抖。
“爸爸,八爷真的和我说话了,他躲在棺材里面和我说话。”
“爸爸听到了。”
“那村里的人为什么都不相信我?”
方媛听到父亲长长的叹息声,握她的手有些战栗,伫立在阴影中一言不发。
方媛不敢打扰父亲。
良久,父亲才低下头来,把脸靠在方媛的脸上。方媛能感到父亲脸上坚硬的胡子,还有温暖的液体——那是父亲的泪水。
小小的方媛似乎明白了什么,此刻父亲的心情比她还悲伤。
“记住,方媛,无论将来生活怎么样,你都要做到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这四个字,是父亲对她的唯一要求。
八爷的死,是方媛第一次真正感受死亡的残酷。在她成长的岁月中,她总想起八爷对她说的话:没什么害怕的,不过是回到另一个家。
她固执地认为,自己与八爷的对话不是幻觉,也不是八爷的鬼魂回来——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遇到回魂的事,哪怕是她故意在回魂夜守在灵柩面前。除此之外,只有一个可能——八爷没死,他就在棺材里和她说话。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一切都可以解释,父亲的泪,对她的告诫,都是有感而发。她不清楚,八爷的假死是故意还是无意造成的,但他的儿子没有勇气面对活着的八爷是不争的事实。她宁可将这件事想得美好些,八爷的假死是无意的,他原本已经死了,一个老人,原本随时就会“睡着”醒不过来。后来,他在棺材里又活过来了,知道自己的处境,不愿意再给儿子们添加负担,干脆就这样了结一生。她不敢再往更坏的方面去假设,即使往美好的方面去联想也令她寝食不安。她总是摆脱不了那个神秘而恐怖的字眼——“死亡”。
七年之后,她遇到了一生中最难以接受的死亡。她的父亲,她精神上的偶像、生活上的依靠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她。父亲是乡里的教师,学校的校舍早就破烂不堪被列为危房,学校多次打报告要求上面拨款维修,却杳无音信。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恶劣天气中,瑟瑟发抖的校舍终于撑不住轰然倒塌。她的父亲,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挖掘出他的身体时,他的身体下面还遮挡着一名年幼的学生——学生获救了,这是他为自己的教育事业所尽的最后一份心意。
父亲死后的那年,方媛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她几乎天天做梦,梦到父亲如往昔一样抚摸着她的头,对着她笑逐颜开。在梦中,她问过父亲,你死了没有,父亲回答说,没有,我一直陪伴你左右。温馨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再美的梦境都会破碎,醒来后的方媛在夜深人静中慢慢咀嚼到悲伤的滋味。
想到父亲,方媛的眼角湿润起来。父亲,我考上了大学,考上了你所希望的南江医学院,你可曾看到?你说过,一直陪伴我左右,如果真的有在天之灵的话,你是否看到了这一切,在浩瀚的天空中为我高兴?
“怎么了,方媛?”徐招娣察觉到方媛的异样,低声地问她。
现在是下午五点四十分,两人在医学院第五食堂吃晚饭。食堂的饭菜虽然难吃,但对两名来自农村的女孩来说还可以将就。
“没事。”方媛擦掉眼角的泪水。
“不是吧,你不会看这种言情剧被感动得流泪吧?”
此时,第五食堂里悬挂的彩电正在播放琼瑶阿姨的《还珠格格》,紫薇一本正经地对乾隆说:“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却仍然感谢上天,让我有这个可等、可盼、可怨、可想的人,否则,生命就会像是一口枯井,了无生趣!”
方媛笑得差点喷饭,这个对白,也太假了。一个女人,将一生都寄托在一个幻想中,还自以为情深意切,要感谢上天,在现实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无论那个男人有多么优秀。
方媛从不喜欢看这种言情剧,人生有许多事情远比所谓的“爱情”更重要,那些言情剧中的男女主角都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从不曾为衣食住行烦恼,一天到晚就知道爱来爱去,似乎没有爱情就活不下去,动辄以自杀、堕落等手段来威胁对方。他们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活给对方看的。一个不能独立的灵魂,有什么值得别人去怜惜?
徐招娣瞪大眼睛看着方媛,似乎在看着一个怪物,说:“方媛,你也真是的,刚才还泪眼婆娑,现在竟然笑容可掬,怪不得男人们说女人是善变的动物。”
方媛对着徐招娣做了一个鬼脸,“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徐招娣连连点头,然后神神秘秘地对她说:“是啊,不可说,不可说,好在我不是佛。所以,这件事呢,如果不说出来,好像对不起你。”
“什么事?”
“你有没有注意到斜对面那个留着长发的帅哥?”
方媛偷眼一瞥,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帅哥,留着香港影星郑伊健似的飘逸长发,随意穿着件篮球衣,露出古铜色的肌肤,虎背熊腰,身材健美,一双眼睛如黑宝石般清澈黑亮,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看着这边。
“怎么了,他?”
徐招娣无限惋惜:“你真是如入宝山空手回啊,这个帅哥,自从我们坐在这里,他一直盯着你看,眼睛都没眨一下。”
“是吗?”
“我还会骗你?”
“嗯,那这样说来,你不是一直在偷偷盯着他看?不然,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
方媛一本正经地问她:“你是不是看上他了?你放心,我们是什么关系?好姐妹嘛,我一定撮合你们两人。”
“去死啦!臭方媛,自己都在流口水,还好意思夸口!”徐招娣反唇相讥。
两人相互笑骂,全然没注意到那个长发帅哥已经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
“两位漂亮的美女是在讨论我吗?”
长发帅哥笑嘻嘻地坐在两人身边,清澈黑亮的眼睛望向方媛。方媛有些慌乱,他的眼神,肆无忌惮,里面仿佛有一团火在炽热燃烧。
“切,我们是在讨论一只自我感觉良好的蟋蟀!和你有什么关系!”徐招娣拉住方媛的手,“方媛,我们走吧。”
长发帅哥“呵呵”笑了,“原来你叫方媛啊,很好听的名字哦。我叫唐天宇。”
方媛的脸不知为什么腾地红了,她还没见过如此大胆的男生。两人没再理他,收拾好餐具离开了第五食堂。走出了很远,方媛回头眺望,唐天宇还坐在那里微笑着目送她离去。
徐招娣幸灾乐祸地道:“我说得没错吧?你可千万不要给他好脸色,男人都是这样的,太容易得到总是不珍惜,这叫欲擒故纵。”
方媛“扑哧”一笑,“哟,你说起来还一套一套的,很有经验啊。老实交代,谈过多少次恋爱!”
“我算算,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切,你就吹吧!我看你连初恋都没有吧?”
两人说说笑笑,追追打打,回到了441寝室。
秦妍屏一家人已经回来了,他们给秦妍屏购置了许多东西,崭新的电脑、最新款的手机、大包小包的各种衣服,甚至连餐具、茶杯都帮她买好了,零零散散堆了一地。方媛与徐招娣进来时,他们正在依依惜别。
秦妍屏哭成了泪人,她实在过于娇气了。而她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也是几步一回头,一路上叨唠个没完,反复叮嘱她生活上的细节问题。她们两人回来得不是时候,被秦妍屏的爷爷奶奶抓住了,再三拜托两人照顾他们的宝贝孙女。老人说得如此慎重,两人只好唯唯诺诺满口答应。尽管这样,在那种情形下,她们不得不同秦妍屏一起送她家人出医学院。短短的几百米路,他们硬是花掉了半个多小时。如果不是火车发车的时刻就要到了,还不知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方媛回到441寝室时已经筋疲力尽,怪不得别人说交际应酬也是件痛苦的差事。秦妍屏在家人走后情绪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她毕竟年轻,青春的旋律轻快而明亮,家人的离别伤感不曾在她内心留下些许痕迹,很快就和方媛与徐招娣两人打成一片。
秦妍屏虽然有些娇气,嘴巴却甜,为人又不小气,两人也乐得将她当做小妹妹看待,帮她整理好她家人买给她的各种物件。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黑沉沉的夜幕覆盖着整个大地。苏雅依然没有回来,自从她下午两点出去后就没有再见过她。三个女孩坐在441寝室里有些无聊,秦妍屏建议组装好电脑接上寝室里的宽带上网玩。方媛与徐招娣两人对电脑并不熟悉,帮不上忙,只能给秦妍屏打下手。
秦妍屏买的是品牌电脑,照着说明书安装,没多久,就把电脑安装好了,连上宽带,连接上网。
方媛出于好奇,让秦妍屏在南江医学院的BBS上查找441女生寝室以前发生的事情。她们找到了一年前441女生寝室自杀的女生的姓名——程丽,还有她学生证上面贴的照片。照片中,程丽是个颇有灵气的女孩,清秀的面容、时髦的鬈发,宛如一个精致的洋娃娃。只是她的眼睛——方媛倒吸一口冷气,照片中程丽的眼睛毫无生气,目光呆滞,死气沉沉。同样的现象发生在另一名发疯的女生许艳身上。许艳的眼睛,和程丽的眼睛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的呆滞阴郁,仿佛来自地狱。对,就是地狱,传说中那些半死不活的僵尸的眼睛就是这种样子的。
在那一刻,两张照片让方媛脑海里浮现了两个字——死人。是的,只有死人才有那种眼睛。我们通常说,眼睛能够说话,那是因为眼睛能够表达喜怒哀乐等各种情绪。全然没有情绪的眼睛无疑是可怕的,如同没有生命的木乃伊般。
问题是,这两张照片是她们在入学后没多久照的,那时的她们又怎么可能是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