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鬼不会随便害人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余以键 本章:第七章 鬼不会随便害人

    周玫打了一个呵欠,她已经困得要睡觉了。她说就算有鬼也没有什么,鬼不会随便害人的。她说她从小到现在遇见过好几次鬼,结果自己什么事也没有。

    周玫说完便闭眼睡觉。明早还要上班,高苇也只好躺下,关了灯想尽快睡着。然而,尽管她闭着眼,耳朵却像雷达一样在黑暗中搜索,这是她自己无法控制的。

    她听见周玫的呼吸声,远处隐隐的汽车声……突然,卧室外面掠过一丝“吱”的声音,好像有人拖着脚走路,鞋底在地上擦出的声音。

    她紧张地推了推周玫:“你睡着了吗?”

    周玫在黑暗中说正有点迷糊。高苇说卧室外面好像有人,周玫说不可能,除非有贼进了你的屋里。

    “不是贼,是鬼!”高苇开了灯坐起来,瞪大眼睛对周玫说。她将书房里曾经出现过一个白脸女人的事对周玫讲了一遍。当然她没提郑川住在这里的事,只说是自己遇见的。

    “你看清楚了?”周玫不相信地问道,“这会是哪来的鬼魂呢?”

    高苇分析说,一种可能是死在地下停车场的崔娟,就是周玫在24楼也遇见过的那个女鬼。但是,这个鬼魂在写字楼里出现还可以理解,跑到高苇家里来就有点没有来由了。因此高苇现在更相信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是隔壁的女主人,毕竟是邻居嘛。楼顶上的废纸箱里有一只白色高跟鞋,也许就是这个女人扔在那里的。

    “一家三口死于煤气中毒,真惨!”周玫说,“那么,这个女主人跑到你的书房里来干啥?”

    “谁知道呢?也许是来找本书看吧。”高苇一边说,一边感到此事既荒唐又恐怖,“鬼魂也看书么?”

    “我去看看。”周玫下了床,“你敢肯定刚才听见外面有声音?”

    高苇坐在床上惊恐地点点头。

    周玫走出卧室,高苇听见她开了客厅里的灯,接着又开了书房的门。高苇的心“怦怦”地跳着,时刻准备着听见周玫的尖叫。

    外面很平静,但周玫回到卧室时一脸惊恐。

    “书房有人吗?”高苇急切地问。

    周玫说这屋里什么也没发现,她顺便开了房门往外面看了一眼,突然看见隔壁的房门是虚掩着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果然是那死去的一家三口回来了?高苇和周玫都很紧张,同时又有一种发现了罕见秘密的兴奋。周玫反复动员高苇和她一起去隔壁房里看看,她说她和高苇都是好女人,鬼是不伤害好人的。看见周玫那样镇定,高苇的好奇心也起来了,她说去就去吧,不过你得走前面。

    周玫和高苇一前一后地来到了隔壁人家的房门前,周玫从虚掩的门缝往里瞧了瞧,除了看见一把空着的椅子,没见人影晃动。

    “有人吗?”周玫敲了敲门问道。

    屋里没人应答。周玫推开房门,和高苇一起走了进去。

    进门是客厅,左侧是两间卧室,右边一道小门,大约是通向厨房和卫生间的。客厅和一间卧室都亮着灯,遗留在这里的少量旧家具上蒙着灰尘。墙上有一只猫头鹰形状的挂钟,它并不因这家人的死亡而停歇,仍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显示着时间的永无尽头。

    夜半时分,周玫和高苇出现在这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环境中,心惊胆战地张望着。周玫慢慢地向亮着灯的卧室走去,高苇紧跟在后,但腿脚却做着随时向外跑的准备。

    卧室里空无一人,一张没有铺被褥的大床显得荒凉而空荡。突然,周玫脚底滑了一下,高苇弯腰向地上看去,惊叫着说:“血!你快看,哪来的一摊血呢?”

    周玫踩着的果然是一摊污红的血,她一边在地上擦着鞋底,一边看着被她踩得一团糟的血迹说:“我们快走!这屋里出事了!”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周玫和高苇刚走出卧室,一个手拿菜刀的男子已站在客厅里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他身后的小门开着,大约是从厨房里出来的。

    “陆地!”高苇突然叫道,“你要干什么?”

    “嘿嘿!”陆地瘦削而苍白的脸上有股冷气,“我想砍一个手指头下来玩!”

    高苇和周玫尖叫一声就要向外跑,陆地手持菜刀站在门口挡住了去路。

    “不准叫!”陆地压低声音警告道,“让人听了多不好。既然被你们看见了,就陪我一会儿。”他抬手指了指高苇接着说,“你上次不是陪着我烧死了一只猫吗?还过瘾吧?你不知道,那还不算什么,要是把自己的指头切下来玩,才叫真刺激呢。”

    高苇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毕竟不是要切她们的指头。她盯着陆地的手看,5个指头还在,只是手腕上缠着纱布,有血迹浸出来。

    “卧室里的血是怎么回事?”高苇问道。

    “那是我的血。”陆地举起他缠着纱布的手腕说道,“痛快!那种全身都酥软的感觉痛快极了!”

    “你让我们走吧。”周玫紧张地说,“今晚的事,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不行,你们得陪我一会儿。”陆地指着客厅里的椅子说,“你们坐下来。”

    高苇和周玫只好坐了下来。“你要我们做什么呢?”高苇心惊肉跳地问道。

    陆地也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左手放在桌面上,右手拿着菜刀,有些兴奋地说:“我要你们看着我切手指头,切下来后,替我将指头拿到水池里洗洗,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陆地说完,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左手,他弯曲了4个指头,只将小指笔直地伸着。他拿着菜刀的右手在抖动,眼睛里有种异样的光,像猎人看见了猎物一样……

    “住手!别干蠢事!”高苇突然跳起来扑了过去,她双手紧紧抓住陆地拿着菜刀的右手腕部。“你再这样做我要叫得全楼的人都听见!”她厉声呵斥道。

    周玫被高苇的举动惊呆了。她看见陆地拿着菜刀的手挣扎着,高苇却死不放手。两个人像在打架一样,明晃晃的菜刀几次从高苇的鼻尖上晃过。周玫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冲过去协助高苇夺下了陆地手中的菜刀。

    “你干啥呀?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高苇对着陆地训斥道。

    陆地像泄了气的皮球蹲在地上,他抬起头说:“活着有什么好?人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你想死?”高苇惊讶地问道。

    陆地说当然想死,其实人人都觉得活着没意思,还不如做鬼好。但他说他现在还不想死,他想先玩一玩,前几天,他认识的一个朋友砍下了自己的手指头,他拿过来玩了玩,觉得真有意思。他也想试一试,人都没有意思,手指头更不重要了。

    周玫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看见高苇走过去拍着陆地的肩说:“你清醒一点。我告诉你,实在要干这种事,别让我们看见,但是我认为你这样做是个十足的懦夫!活着嘛,像个男子汉一点!”

    陆地安静下来,望着高苇发愣。高苇问他是怎么进到这屋里来的,他说他有钥匙,有买主来看房子时,房东委托他开门。

    高苇对陆地说:“人都有面子,今晚的事替你保密,但你不可乱来了。好了,下楼回到你的住处去吧。”

    陆地下楼走了,高苇和周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到屋里,高苇双腿发软,竟一下子坐到沙发上站不起来了。

    “你是个好女人。”周玫对着她说,“我真没想到你突然有了勇气。”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高苇说,“并且,我们周围不能再有鬼魂了。现在公司和这住宅楼里都闹鬼,真不知道明天又会出现什么呢。”

    郑川醒来时已是上午10点,糟了,耽误了输液的时间。但是,谭小影怎么也没来呢?他走出卧室,在楼梯上看见谭小影正坐在客厅里。

    “听说你没起床,我想你昨夜又失眠了吧。”谭小影进了房间后一边做输液的准备一边说,“会不会又是林晓月的邮件到了?”

    郑川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知道来新邮件了?难道林晓月的灵魂附在她的身上,和她的思维也秘密相通了?

    “给我看一看新邮件吧。”谭小影让郑川替她打开电脑里的邮箱,好像她到这里来不是为输液,而是来读邮件的。

    夏日的上午,室内很凉爽,阳光在窗帘上闪烁,像有无数小金虫在碰撞。谭小影凑在电脑前读着新到的邮件,那神情有点忘乎所以。郑川躺在床上输着液,晶亮的液体一滴滴落下。他微闭着眼,思绪跟着谭小影正在读的那封邮件飘荡。

    他的眼前出现了那片夜色中的甘蔗林。远处,乡村露天电影的声音正时断时续地传来。他摸索着选中了几株粗壮的甘蔗,用随身携带的牛角尖刀将它们砍断并整理干净。这把尖刀是他的宝贝,在乡村旷野之中,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知青们多少都保留着崇尚武力的习惯。他们将书籍、小提琴和匕首一同带到乡下,表明他们这些“知识青年”在历史动乱中是经过摔打的人。郑川也不例外,只是当他用这把尖刀为林晓月削甘蔗时,没想到这把刀是在柔情之中派上用场的。

    那个黑色的夜晚,他抱着几根长长的甘蔗回到放映露天电影的地方。他在黑色的人堆里寻找着林晓月,他想让她享受一边看电影一边吃甘蔗的喜悦。刚才和她呆在一起时,她的咳嗽声提醒了他这样做,现在,他拿来了甘蔗,可是却找不着她了,在像甘蔗林一样密集的人群里找人是件困难的事。

    突然,有人在郑川背后骂了一句:“狗日的,挤来挤去的找死啊!”郑川回头一看,原来是他拿着的甘蔗戳到一个农民汉子的脸上了。

    “你敢骂人?”郑川心里正着急,一下子将怒气发到那个汉子身上,“你这杂种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那个年代人们的火气极盛,年轻人的语言系统充满火药味。

    令郑川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年轻汉子在半明半暗中突然袭击,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用手一抹,鼻子出血了!郑川大怒,“哗”的一声拔出牛角尖刀,摆出进攻的架势叫道:“好啊,有种!看老子今天宰了你!”

    拥挤的人群立即向四面后退,给两个打架的人让出了一小片空地。那个汉子这才发觉郑川是知青,自知惹了祸地往后退。那个时代,知青从城市被抛向乡村,其绝望心态和亡命行为人所共知,因此农民们一般是退避三舍的。

    这场架没能打起来,那个汉子已跑得无影无踪。郑川也不能继续找林晓月了,因为他脸上的鼻血让他觉得很没有面子。他离开了露天电影场,跑了三里路到林晓月所在的生产队,将几根甘蔗放在她的房门前,然后在夜色中向他自己的生产队走去。路上,月亮从云层中出来了,朦胧的原野像一片梦境……

    “我要吃甘蔗。”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郑川的回忆。他怔了一下,看见谭小影正坐在电脑前,那么,刚才那句话是谭小影说出来的了?

    “你刚才说什么了?”他问。

    “哦,”谭小影如梦初醒般地侧脸说道,“看着这邮件里的描述,我突然想吃甘蔗了。好几年没尝过那种甘甜的滋味了,现在城市里几乎没有卖这种东西的。”

    这段话应该由林晓月说出更合适。郑川的心“怦怦”地跳了几下,他有点迷糊地望着眼前这个秀美的身影,她像一缕雾气,一道飞泉,一枝从云中掉下来的花茎……他有点恍惚地说:“是的,甘蔗很少了。到了秋天,去乡下还能见到。”

    这个上午,输液中的郑川心跳得很厉害,他感到一滴滴注入血液中的药液仿佛是还魂草上的露珠,这使他回到早年时光。林晓月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激动而羞涩,以至于谭小影靠近他,给输液瓶里加液时,他从她的衣服上闻到了看露天电影时林晓月散发出的气息。

    这种感觉直到下午他进了公司才像云一样慢慢散开。他经过走廊时看见女更衣间虚掩的门,便对正在用拖把拖地的清洁工吴小妹说,女更衣间也要常打扫,并且,每天下班后将门锁上。吴小妹回答说知道了,她惊异郑总怎么关心起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来。

    郑川走进办公室,看见高苇的眼圈有些发黑,他想问她是否昨夜没睡好,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一点不想说多余的话。他进了里间自己的办公室,高苇跟进来替他泡上茶,他说谢谢。

    “怎么?突然客套起来了。”高苇奇怪地问道。

    “是吗?”郑川不置可否。

    尽管感觉到郑川的兴致不高,高苇还是坐下来对他提出了希望换个职务的想法。她说她想去业务部门干干,公司下属的商贸公司、房地产公司或投资公司都可以。她说她是想跟在他身边的,不过又想趁还年轻,到业务部门长长见识。她尽量将话说得委婉一些,以防郑川不高兴。

    “哦,可以考虑。”郑川的爽快出乎高苇意外,“待我给你寻一个合适的职务吧。”

    这是怎么了?尽管这是高苇希望听到的结果,但郑川并不挽留的态度又让她伤心。她回到外间办公桌前,不知怎么就掉下了一滴泪。她之所以作这种选择是受了周玫的启发,女人是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干出事业来的,她只要郑川给她一个发展的平台就可以了。然而,郑川无论如何该挽留她一下的。凭女性的直觉,她判断郑川一定是喜欢上别的女孩了,并且是刚刚喜欢上,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知道。

    正在这时,郑川走了出来,站在她的办公桌旁说:“我考虑了一下,你还是先在这里留一段时间。”

    “为什么?”高苇心里舒坦了许多。

    “关于林晓月的事,只有你能协助我。”郑川说,“昨夜女更衣间走出一个陌生女人,你知道吗?”

    高苇说听周玫讲过了。她顿了一下又说,你昨晚约周玫来这里谈话,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郑川说没有的事,他现在只想弄清楚关于林晓月的事。他说今晚请高苇吃晚餐,吃完后天也黑了,然后一同回公司来一趟,看看女更衣间有没有什么动静。

    高苇只好点头同意。

    晚餐时,他们去了一家环境幽雅的酒楼,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一边用餐,一边看着天色慢慢黑了下来。

    郑川突然说道:“如果一个人的灵魂附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么这个灵魂还会不会脱离开来单独行动呢?”

    高苇莫名其妙地看着郑川,摇摇头说我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

    郑川并不解释,他眼光迷茫地盯着高脚杯里的红酒说:“当然,这种事我们都不会知道。”

    这时,一个气质高贵的中年女人走进了餐厅,她穿着紫色长裙,配一条白色披肩,进门后便站在原地张望,好像在找人。

    郑川和高苇的目光都投向了她,是因为她的气质引人注目。

    餐厅圆柱旁的一桌客人站了起来,其中一人对她叫道:“晓月,你怎么姗姗来迟呀?”

    郑川大惊,望着那个女人进入了那群客人之中,他一时六神无主。

    “喂,你觉得奇怪吗?”高苇等他转回头来说,“名字相同的人常会出现,你别胡思乱想了。”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下来,郑川和高苇离开酒楼回公司去。车驶进方城大厦地下停车场,从车里出来后,郑川疾步穿过停车场向电梯走去。高苇一下子掉在了后面,她突然有种委屈的感觉,郑川带着她跑去跑来,完全是为了寻找林晓月的影子,她有点愤愤不平起来。

    电梯上行。在这狭小空间的朦胧灯光中,高苇仰头靠着壁板,她知道这个姿势让她从脖颈开始的曲线引人注目,她无论如何比亡魂的影子更生动。虽说准备离开这个和郑川厮守的职务了,但她不能容忍郑川对她和她的离去无动于衷。

    “你说,我们上去后,会遇见从更衣间出来的女人吗?”郑川的心思显然被亡魂吸引了。

    “不知道。”高苇有气无力地说,“只是等一会儿你别叫我一个人进更衣间去察看。”

    电梯已在17楼停下,他们走出电梯,整个楼层寂静无声。高苇掏出钥匙开了公司的玻璃门,里面漆黑一片。她开了灯,左右两条走廊像隧道一样显示出来。

    谭小影心里充满着一种没有来由的愉悦感。已经好几天了,她走路时脚步轻盈,与人说话时眼含笑意。下班后回到宿舍楼,她洗衣服,打扫自己小小的家,做这些事时总哼着歌。她对着镜子长久地修饰自己的眉毛,仿佛有一个让人心跳的约会等着她似的。有时,她站在窗口,从扑面而来的风中嗅到来自河岸的水腥味和青草味。从宿舍楼到医院走廊,她好几次感到有一双充满爱意的眼睛在望着她,尽管周围空无一人,她真切地感受到那眼光的存在。

    “小影!”护士小菲在走廊上叫住她,然后悄悄地问,“你谈恋爱了吧?是谁呀?能不能先透露给我一下,我会替你保密的。”

    谭小影莫名其妙地望着小菲,这话从何提起呢?没有的事。

    小菲摇摇头,表示不相信谭小影的表白,“看你眼睛就知道,准是谈恋爱了。”她说,“好吧,愿意告诉我时再说。”

    这是怎么了?谭小影这才对自己的状态有了警觉。她突然对自己近来的心境感到陌生,这些心情都不是自己的,她的生活中没有那份温柔和期待。她每天平淡地上班,上午去家庭病床下午在医院,有时还要上夜班,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她如此愉悦。感情生活方面,可以说仍是空白。去年和陆地交往过,留给她的是苍白和厌恶;丁医生追求过她,但那人实际是想占她便宜的色狼。那么,她这几天的状态是怎么回事呢?

    站在护士值班室的窗边,嗅到了从乡村吹来的潮湿芬芳的气息,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都是林晓月的那些邮件形成的气氛。前前后后一共8封邮件,她都读过了。电脑屏幕上的光使这些邮件仿佛来自天空,那些光和文字从她的眼睛进入,而她慢慢地改变,变得使自己也觉得陌生。

    她是在复活林晓月当年的状态吗?一个人满含爱和期待是多么幸福呀。想起了一年多前的那个夜半时分,她走进病房察看时,林晓月已悄悄地告别了人世,枕头也掉到了地上,表明她死前也曾有过难受和痛苦。这太突然了,虽说心脏病人常有猝死发生,但谭小影还是难过得掉了泪。她想起两天前她们聊天,林晓月说,一个人真正的爱情一生也许只有一次,过了便永远找不回来了。谭小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当时一点不知道这个女病人的早年情感经历,只知道她离婚多年,身边有一个儿子即将大学毕业。现在想来,林晓月当时一定是想起了早年时光。

    林晓月死去的那个夜晚,她的儿子恰恰不在她的身边,谭小影是第一个走近她的人,她当时体温犹存。送她去太平间前,谭小影替她换了一件干净的上衣,跟着手推车到了停尸房,看着她的遗体放置好之后才离开。也许一切都是缘分,谁也不会想到,一年多以后,她在护理一个病人时,读到了林晓月写下的那些回忆往事的邮件。那些往事为什么使她对自己产生了陌生感呢?

    谭小影走进了林晓月曾经住的病房,现在住在这里的年轻女病人刚从午睡中醒来。谭小影照例给她量体温和血压,同时问道:“玲玲,半夜时还觉得有人走到你床前来吗?”

    玲玲说:“这段时间我睡眠好,什么也不知道了。刚住进这病房时,听说这里死过人,夜半便在朦胧中看见有个女人进来和我争床。也许是心理作用吧。”

    谭小影走出病房后想,林晓月死后是安静的,就算是真有灵魂吧,她也不会到处乱窜,只是安静地写信回忆往事。对,应该是这样。不过,我怎么知道她是这种状态呢?谭小影摸了摸额头,好像头脑里有另一种陌生思维似的。

    下午下班后走出医院大楼,在林阴道上迎面遇见守太平间的秦大爷。自从上次和郑川一起去过停尸房以后,谭小影遇见这老头子总是躲得远远的,她担心他有什么疑问盘问她。可这次躲不开了,秦大爷提着热水瓶去开水房打水,在狭窄的小道上看见她便笑眯眯地迎上来说:“哎,陆地这小伙子不错,看得起我。他赔了我一只猫不说,昨晚又请我喝酒。你告诉他,我不记他的错了,尽管以前他偷走我的猫,但这没什么。”

    谭小影大吃一惊,陆地怎么又跑到医院来了?守着停尸房和这老头子喝酒,什么意思?

    看见她好奇的样子,秦大爷干脆站住,将昨晚的事对谭小影讲了一遍。她听完后只觉得背脊发冷,她再次对秦大爷声明,她和陆地早已不是朋友了,请转告陆地让他别再到医院来。

    无论如何,昨夜陆地的行为让谭小影无法理解。天黑之后,陆地带着两男一女共三个朋友到了太平间。他们首先找到住在太平间旁边的秦大爷,说是来看望他了,还带来了好酒好菜。一年前,陆地和谭小影交往时常到医院来,当时就爱往太平间跑,谭小影理解为好奇。没想到,现在他仍去那里,还带朋友去。秦大爷守着太平间本来就寂寞得很,见陆地带了好几个人来请他喝酒,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秦大爷将小方桌摆到门外的空地上,开了停尸房门外的灯,光线刚好能照亮这里。陆地带来的三个人中,一个中年男人,另外一男一女都是年轻人。大家围坐在一起,摆开带来的卤肉卤鸭,将白酒倒进大碗里,那气氛让秦大爷很开心。

    这些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老往停尸房的门口瞅。秦大爷说:“你们放心喝酒吧,这停尸房没什么可怕的。死人也是人,不稀奇,大家死了都一样。”

    那个年轻女人说:“我们才不怕呢,我在想,要是把这小桌子摆进停尸房里面去喝酒,感觉一定更好。”

    中年男人说:“小咪,有胆量你一个人进去睡一觉。”

    小咪说:“你以为我不敢,赌什么?”她转头对着大家又说,“陆地、二娃,你们两人作证好不好?我和汪哥赌1000元。”

    那个叫汪哥的中年男人说:“有这么多钱,那我进去睡,谁赌给我?”

    陆地说:“别赌了,都是在阎王爷身边打盹的人,谁不敢进停尸房睡觉?二娃还想找个空的停尸匣钻进去呢。”

    秦大爷觉得这几个人很好玩,不知不觉中已有了醉意。陆地说秦大爷你进屋睡觉吧,我们再喝一会儿就走。秦大爷说也好,便进了自己的小屋。

    秦大爷回屋迷糊了一会儿又醒了,听见陆地他们几个人还在外面喝酒说话。

    陆地:“二娃,你刚才躺在空匣子里什么感觉?”

    二娃:“凉幽幽的,像钻进山缝里一样,我想这样死也可以,刚要吃药,突然看见一个女人,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正坐在停尸房的角落看书。她也发现了我,走过来拉起我说别在这里服毒,这个位置可不是给你准备的。我便只好出来了。”

    陆地:“你不会是不想死吧,编了这么一个理由来下台阶。小咪、汪哥,你们说呢,今天这酒本来是为二娃喝的,他又不死了,那这酒也别喝了吧。”

    二娃:“我还是想热闹一点,等一会儿去铁轨上死,轰轰烈烈的。你们也别送我了,我知道一个地方,喝完酒我就去那里。”

    这番话,秦大爷在屋里听得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这伙人是喝了酒说胡话还是玩真的。他想出门去干涉,可是刚起床又跌倒在床边,酒喝多了,他竟动弹不得。他对屋外叫道:“别在我这里乱来!”可是外面没人理他。

    秦大爷醒来时已是半夜,外面已没有声音。他出门一看,小方桌上杯盘狼藉,人已走了。他放心不下,走进停尸房将没有尸体的空匣子一个个拉开看,没有发现新的尸体,这才放心地回屋睡觉。

    “唉,这几个人真是好玩。”秦大爷站在医院大楼外对谭小影说,“也许他们说死是开玩笑的。他们瞧得起我这老头子,是好小子,这么多年,谁请我喝过酒呀?”

    谭小影的好心情被这件怪事的阴影遮上了,陆地这小子在干什么鬼名堂呢?她想起去年和陆地还有交往时,曾听他说过,守太平间这职业还不错。当时就觉得他怪怪的,可总以为他开玩笑,没认真对待,现在看来,他没事就找秦大爷,好像还真喜欢那个地方。幸好和他分了手,谭小影想起他不禁感到有点发冷。因为这时她突然觉得陆地和他的几个朋友也许并不是人,而是几个鬼魂。她看过的一部电影就表现过这种事,鬼魂混入人间,和人一起生活、工作,还谈恋爱……太恐怖了!

    这天夜里,谭小影梦见自己在停尸房里找人。找什么人不太清楚,但她始终在找。那些像抽屉一样的停尸匣被她一个个拉开,里面全是僵硬的遗体。

    高苇突然想念起张骏来。这个瘦高个子的漂亮男孩和她有过一夜情之后就像失踪了一样。她曾打电话约过他,他老说工作丢不开,这让高苇的自尊心很受损伤。

    她是走在梧桐巷幽暗的林阴下想起张骏的,深夜时分,梧桐巷行人稀少,一对黑影在树下一动不动地拥抱着,这对情侣让高苇大受触动,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又要回到自己既大又空的屋里去了,隔壁又是一家人煤气中毒死了之后留下的空房,她顿感恐怖与孤独。

    刚才,郑川用车送她回来时,她没让郑川将车开到住宅大门口,而是在巷口就下了车,她不愿让陆地或者其他门卫看见有好车送她回家。下车时,她没和郑川说一句话,从车里出来后便头也不回地向幽暗的小巷深处走去。

    高苇有种想哭的感觉。尽管和郑川在一起快两年了,她突然发现郑川对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原以为她提出离开秘书岗位郑川会挽留她的,没想到他无动于衷,只是说让她再协助找找林晓月的踪迹便可。她对这起鬼魂事件已经从好奇变得厌烦,她认为这一切完全是郑川想像出来的,包括在她屋子里看见的白脸女人。因为就郑川在她那里过夜时看见过一次,而她独自住在那里快一个月了,书房里就从没出现过这个鬼魂。现在,郑川又拉着她去公司的女更衣间,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高苇闷闷不乐地回到她的家,在深夜的灯光下,这套两室一厅的出租房显得更加空荡寂寞。她不加考虑地抓起电话给张骏拨过去,她怕自己稍有犹豫便会改变主意。

    张骏在电话上的声音稍有吃惊,他说你出什么事了吗?高苇这才意识到她邀请他见面的话是否语气有问题。她顿了顿说,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想见到你。对方犹豫了一下,和她约定在城中心的一家酒吧见面。

    高苇对着镜子化了化妆,换上一条紫罗兰色的吊带式长裙。这条裙子很久没派上用场了,郑川的社交活动几乎停了下来,好像公司的运转已不需他操劳了似的,频繁的晚宴也没有了,她的这条裙子快要在衣柜里被忘记了。

    她还想在肩上配一条白色披肩,但找了好一会儿没找着,这才想起有天晚上在书房看书时披过,一定放在书房里了。

    她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开了灯,那条披肩果然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平摊着。这一刻,她下意识地感到好像有一个女人刚在转椅上坐过,离开时将披肩放在了那里似的。她拿起披肩,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看了看表,晚上11点了,这个时候去酒吧,她感到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浪漫。

    这是一个富有色彩的夜晚,酒、灯光和音乐让高苇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张骏对她今晚坚持要求见面始终有点疑惑,他说总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可见面以后却不是这样,他认为高苇不会无缘无故地有这种悠闲。

    “你就不想和我见面吗?”高苇的声音极富女人味。

    张骏避开了高苇的目光,低下头,旋转着手里的高脚杯,一小点红酒在杯里晃动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是怕爱上你。”

    高苇笑了,奇怪地问:“爱有什么不好吗?”

    “不好。”张骏答道。

    高苇望着这个面目清秀的俊小子,以他22岁的年龄,有什么经历让他敢说爱是不好的呢?她追问道:“为什么?”

    午夜的酒吧灯光迷离,音乐像游魂一样时隐时现。客人已走得差不多了,从高苇坐的角度,只看见柱子旁边还有一对情人依偎着窃窃私语。爱情让人心动,让人向往,可她并没想过和张骏会产生这种感情。曾经有过的那个夜晚,她只是需要躲开孤独而已,和此刻一样,人生总有些这样的夜晚,你像掉进水里一样,非得抓住什么才行。

    没想到,就是曾经有过的偶然,张骏说他爱上了她。他不是第一次和女孩上床了,但是和高苇有过一夜之后,他连续几天神思恍惚,高苇的面容早早晚晚都在他的眼前晃动,他知道这便是爱上了。并且,这是宿命。他说两年前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给他算过命,说他未来的妻子将比他大两岁,北方人,左耳垂有一颗黑痣,而这一切都和高苇吻合。

    然而,命运和预言的重合在带给张骏惊喜的同时,却与他永不结婚的信念冲突上了。爱意味着结合,意味着建立家庭并繁衍后代,而这正是他深恶痛绝的。于是,他选择了回避,这是他的另一种宿命。

    张骏说他永远记得他离家出走的那个早晨,母亲在卧室里放火要毁灭这个家,被赶来的邻居将火扑灭了,父亲在另一间屋里将拳头打向玻璃窗,满手鲜血淋淋。这便是爱的结局。父母的吵闹已经很多年了,张骏从小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不过这次事件发生时他已经长大,读中学了,他觉得他必须逃离这个噩梦。就这样,他悄悄离开了家,来到了现在这座城市。5年过去了,他打工谋生,现在已是一家星级酒店里的调酒师,那酒店里的酒吧比这里豪华多了,而他调出的鸡尾酒很受客人喜爱。

    张骏的经历让高苇震惊,女人所有的母性情感竟使她怜爱起这个可怜的男孩来。在这之前,她想他们双方都是轻率的男欢女爱而已,从没想过与爱有关的东西。没想到,张骏躲避她正是因为爱上了她。

    “忘记过去吧。”高苇晃动着红酒与他碰杯,然后带点醉意地对他说,“不过你可以放心,因为你还没问过我是否爱你呢,只是到现在,我们至少可以做朋友了,是不是?”

    高苇和张骏走出酒吧时已是凌晨2点多钟,高苇挥手和他告别,然后摇晃着身子去路边招出租车。当她刚坐进车时,张骏挤了上来。

    “你醉了,我得送你回去。”他说。

    张骏将高苇送回家后正欲离开,躺在床上的高苇将头伸出床沿呕吐起来,他赶紧给她倒水喝,然后打扫地面。

    “你坐下。”高苇迷迷糊糊地说。

    张骏在床沿坐下。

    “当初你离家出走到这里来,是投奔你的表姐吗?”高苇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个问题。

    “你是说你们公司的张叶?”张骏说,“我们说着玩的,她不是我表姐。”

    张骏回忆说,他和张叶是在他的酒吧认识的。第一次,张叶和不少商务上的客人一起在酒吧喝酒,她走到吧台来对张骏说她要的酒该是什么口味。他调酒的时候,他们顺便聊了几句。第二次,张叶再来时,伏在吧台上和他聊得更久一些。大家都熟识了,张叶后来请他吃过一次夜宵。他感到张叶的目的是勾他上床,便说你做我的表姐更合适,他之所以避开那种关系不是因为洁身自好,而是女人太主动他就没有了兴趣。后来,张叶放弃了此种努力,转而对他说,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怎么样?就这样,他和高苇见了面。

    真没想到,张叶还有勾引小男生的兴趣。高苇说行了,这事就当我不知道,只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可不能对她讲,不然在公司不好相处。

    “她让我们认识的呀。”张骏不解地说。

    “谁知道她是什么想法。”高苇说。

    不知不觉中,已是凌晨3点多了。“天亮再走吧。”高苇说,“你也躺下休息一会儿。”

    与上次的疯狂做爱不同,这次两人躺在一起时,仿佛成了冷静的朋友。张骏和衣躺在她身边,望着天花板说:“我们这样在一起没人相信吧。”

    高苇没有回答,她叹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有理不清的思绪。

    “你很会做爱,是从别的女孩子那里学会的吧。”高苇想起了上次和他在一起的疯狂。

    “不,是从影碟上看来的。”张骏坦白地说,“女人喜欢男人这样吗?”

    高苇突然为他们之间谈起这样赤裸裸的性问题感到奇怪。而她自己,怎么一下子变成了男女欢爱的旁观者。冲动、欲望、技巧,没有爱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我口渴。”张骏起身去了客厅找水喝,回到卧室时,他有些紧张地对高苇说:“你的书房里还住着人吗?”

    高苇头脑里“嗡”的一声,她一直想竭力否定的东西怎么又出现了?

    “你看见什么了吗?”她问。

    “我听见那屋里有人的呼吸声,但没敢进去看。”张骏说。

    高苇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连声叫张骏将卧室门关上……

    林晓月的影子在游荡,早年的朦胧情感笼罩着郑川,他像坐上时间的返程车一样高速退向从前。从前总是美的,真的,这是什么道理。

    他开始一到夜深便给林晓月写信。他在电脑键盘上“劈劈啪啪”地敲着,然后一段段文字发向那个给他发邮件的神秘信箱。这是阴阳交流的唯一通道,比发现她的影子在各处出现更亲切,因为只有语言才能抵达心灵。

    他的语言是缓慢的,打字的手经常在键盘上长时间地停下来,因为此时他已回到乡村,回到青春年少的时光。他看见林晓月沿河岸走来,远远看见她时心就跳得很厉害。这时,他希望附近的一头牛突然向她冲去,尖硬的牛角俯冲着,他猛跑过去,大声吆喝着将牛引向自己,这是一头野性尚存而突发脾气的牛,他可能被它伤得鲜血淋淋,他可能会死,然而,他愿意。他为老天不给他这种机会而遗憾。

    他在键盘上敲着,一个个字跳出来,每个字后面都有林晓月的面容忽现。

    夜是天地阴阳交融的时刻。隔壁的刘英、楼下的苟妈在熟睡中并不知道这家里发生了什么,刘英曾依稀听见过电脑键盘声,她以为郑川在工作,她若看见郑川灵魂出窍的样子,一定会大惊失色。

    而整个上午,郑川在输上液之后一般便沉沉睡去,刺眼的日光是他的夜晚,他听见泉水流动的声音,听见林晓月走路的声音,她翻动书页的声音很柔和,她是从河岸上走来的吗……

    只有下午是很别扭的时光,他去公司,从地下停车场到电梯再到公司的走廊,一切显得非常的不真实,人影幢幢,都干什么呢?高苇坐在办公桌前若有所思,她为什么不快乐呢?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望着花瓶上的古代女子,想起林晓月曾经说过,回到古代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郑川惊回现实,“喂,”他清了清喉咙,“是我,你是谁呀?”

    对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姓李,墓陵公司的经理,就在你的楼上,你来一下好吗?有重要的事。”

    郑川完全回到了现实。墓陵公司与我何干?他十分疑惑地进了电梯。18楼,转瞬即到。

    走在这家公司的走廊上,郑川感到凉风阵阵,也许是空调的缘故吧。他看见一个个办公室里的男男女女脸色都不太好,揉揉眼睛,他想也许是他的视力出了问题。想起一个叫娜娜的女孩曾经在这里打工,而他在电梯里遇见她时竟一点没觉察出她的职业,他勾引了她,或者说他们做了一次交易。现在,这位李经理找他会与此事有关吗?

    李经理是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嗓音较低,他说我们两家公司是邻居,今天才认识真是太迟了。

    郑川望着他,眼光分明在说,你的重要事究竟是什么呢?

    “你认识一个叫林晓月的女人吗?”李经理突然问道。

    “什么意思?”郑川有种防不胜防的感觉。

    李经理喝了一口水,讲起了昨天黄昏发生在墓地的事。

    松坡陵园在离城40多公里的丘陵地带,墓地占了绵延几千米的山坡。暮色四起之时,仅有的十来个管理员一般不到墓地丛中去的。可昨天黄昏,梁管理员去山坡上的厕所方便时,看见远远的墓地中有一个晃动的人影,天快黑了,祭奠死者的人不会还停留在这里,梁管理员觉得奇怪,便沿着墓地之间的小道向远处的人影走去。

    墓地丛中,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站在一座墓前。可能是这山坡上风太大的原因吧,她包着头巾,只露出一小部分脸孔在外面。

    “天快黑了。”梁管理员以为她在墓前悼念,便好心地提醒道。

    “我就是要等到天黑。”女人说。

    梁管理员突然感到有点惊悚。周围冥钱的纸灰随风飞舞,像黑蝴蝶一样。“你等谁呢?”他有点心惊胆战地问。

    “说了你也不认识。”女人说,“我等郑川,你认识吗?”

    梁管理员赶紧摇头说不认识,但是,你是谁呢?你从哪里来?

    女人指了指面前的陵墓说,我住这里,你该知道我的。

    梁管理员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一方白色大理石的墓碑上刻着---林晓月之墓。

    梁管理员大叫着往回跑,守墓陵的人本来够大胆的了,可从没有人遇见过鬼魂出穴。他跌倒了好几次才跑回管理员住的房子,看见他的狼狈相,其余的人并不相信他遇见了鬼,七八个人一起赶过去,林晓月的墓前空寂清冷,哪有什么人影鬼影呢?

    这件怪事今天反映到公司本部,李经理觉得奇怪,因为他了解梁管理员的诚实品质,50多岁的老职工了,既不胆小也不信鬼,他遇见的事多半是真的。

    李经理立即与杂志社的鄢红联系,因为林晓月的墓地是他的公司赠送给杂志社的,鄢红是联系人。当然,说是赠送,其实是与杂志社交换广告,这种商业行为,倒也正常。

    鄢红对此事也十分震惊,她说杂志社昨天肯定没人去过墓地祭奠。至于那墓地女人说的“郑川”的名字,鄢红说她认识这么一个人。于是,李经理便直接与郑川联系了。

    李经理慢条斯理地讲完这事的全过程,略带抱歉地说:“郑总,本来不该用这种事打扰你的,不过事情太蹊跷,不搞清楚会影响职工的情绪,所以还是只得问问你了。”

    “我认识林晓月,是知青时代的朋友。”郑川强压住震惊说道,“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比你更一无所知。”

    郑川起身告辞,李经理在他背后一脸茫然。

    乘电梯回到17楼,郑川走进办公室时身体有点摇晃。高苇站起来刚要说什么,他已经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并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林晓月真的要见我吗?她通过各种途径传达信息,是因为阴阳界上有东西隔着她,使她跨不过来。她的影子飞出来也不能说话,难道要我过去才能与她真正见面吗?

    郑川打了一个寒战。我过去,死了就过去了,她不该这样要求我。或者,她的意思是,在黄昏或天黑以后的墓地,她可以看见我并与我说话?如果是这样,我是否应该去一次墓地呢?

    郑川拨通了鄢红的电话,鄢红说她从不相信有灵魂显形的事,不过这事太奇怪,去找那个管理员问问情况也有必要。她说,作为同事和学生,她也挺怀念林晓月的,她愿意陪郑川去墓地了解真相。最后,他们约定第二天下午出发,并对此事严格保密。因为这种事最能让传言满天飞,对当事人造成不良影响。

    当天夜里,郑川在电脑上给林晓月发出了一封邮件,他希望在第二天下午出发前收到她的回邮,如果这样,事情就清楚了。

    他在邮件中写道:

    你葬在松坡陵园,我是刚知道的,我会来看望你。我只是想问,是否要在黄昏,或者晚上才能见到你?

    离开农村回城后,我们再也没联系过。一晃20多年过去了,我们已经人过中年,为什么你现在才决定与我联系?如果在你生前联系不是更好吗?我最近给你发了不少邮件,不知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我是能收到的,你发来的那些回忆往事的邮件我都读到了。还有,你约定的约会我也去了,可是只见到你的模糊影子,而且没有说话。我明天到墓地来,你能说话吗?

    快给我回信,我等着。

    郑川发出这封邮件后心里踏实了不少。第二天早上,谭小影来给他输液时说的第一句话让他震惊。

    “我知道,你这几天夜里都在给林晓月写信,所以没睡好觉,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郑川惊异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的身上看出什么。

    “每天上午睡觉,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谭小影说,“我读了林晓月的那些邮件,就在想你怎么不回信呢?看来,你终于开始了。哦,收到回信了吗?有了一定给我看看。”

    郑川疑惑地想,有没有回信,也许你比我更清楚吧。当然,清楚这些的不是谭小影本人,而是潜伏在她身上的林晓月的灵魂。可是,这灵魂为什么不就在这屋里显形出来呢?也许,灵魂显形需要很多条件,时辰、环境、周期等等,当然墓地会是最适宜的地方了。

    他打开电脑,没有回邮。看来林晓月的意思是让他去墓地了。

    郑川和鄢红来到松坡陵园时,太阳正在西沉,逆光中看远近的树都变成黑色的剪影。有成群的乌鸦从天空飞过,仿佛是投奔夕阳而去的游魂。

    陵园管理处设在山坡下,一幢两层的红砖楼房。郑川将车停在楼前的空地上,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鄢红,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某种紧张。

    鄢红却更像一个旅游者,她身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从汽车出城以后,她就一直在欣赏田野上的景色。她是第三次走这条路了,去年林晓月下葬和今年清明节,她和编辑部的同仁们都来过墓地。没想到,这次再来,竟是为一桩离奇的事件。

    陵园管理处主任姓白,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脸上常挂着笑,像一尊佛。也许由这样的人管理陵园最合适了,人生无常,笑口常开。他对鄢红说你们编辑部来人就好了,了解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这里的人文化不高,出了这种事都往迷信方面想,职工们现在去墓地巡视,必须几个人同路才敢走。

    鄢红说先见见梁管理员,胖主任说他自从在墓地见鬼之后便病了,我带你们去房间找他吧。

    这幢红砖楼房,楼下办公,楼上便是工作人员的寝室。梁管理员躺在床上,憔悴的脸色使他看上去像生了大病。胖主任说:“老梁,林晓月单位上的人来了解情况,好好谈谈吧,也许你的病会轻松些。”说完,胖主任因有事便告辞出门走了。

    梁管理员将他在林晓月墓前遇见的事又讲了一遍,和郑川、鄢红已经知道的情况差不多。

    “你以前在墓地遇见过类似的情形没有?”鄢红问道。

    “从没有过。”他说,“我在这里工作10多年了,从没遇上过鬼魂。曾经有同事夜里听见墓地的方向有哭声,我也敢摸黑进墓地去察看。结果什么也没发现。这里的人都说我的胆子最大了,可这次面对面地看见鬼魂,我真是挺不住了。”

    “前天傍晚你去墓地的时候,是不是本身正在生病,头昏发烧什么的。”鄢红细心地问,“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产生幻觉,也就是说看花了眼。”

    梁管理员认真地说:“当时我身体很好的,头脑清醒,怎么会看花眼呢?笑话,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站在面前还会看错?我现在才知道,鬼魂显形时,真的和活人一模一样。”

    在梁管理员那里一无所获,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是真的发生过了。郑川和鄢红沿着管理处外面的石梯向山坡上走去。郑川要在同样是傍晚的时间去林晓月墓前看看,鄢红尽管认为这没什么用处,因为她并不信鬼神的,但是,考虑到郑川作为被卷入其中的当事人,其破解神秘的迫切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梁管理员不可能产生幻觉。”郑川一边走一边对鄢红说,“因为他听见那女人说出了我的名字,你想想,这管理员并不知道我,如果是幻觉,他不可能听见我的名字的。”

    这确实蹊跷,鄢红无法回答。

    他们走上了山坡,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天地间浸染着淡墨色。放眼望去,无数坟墓布满了山坡,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跟我来。”鄢红凭着以前来过的记忆,辨别了一下方位后对郑川说,“这里有上千座坟墓,稍不小心便会迷路的。”

    他们沿着一条小径往前走,两旁是整齐的坟墓,墓碑一个个竖立着,上面刻着字,有的还嵌有死者的照片。郑川的心跳得厉害,不是怕这些坟墓,而是为即将见到林晓月的坟墓而紧张,就像他早年和她第一次约会一样。

    走了很久,暮色更浓了,郑川停下脚步问:“怎么还没到?”

    “快了。”鄢红说,“我们在刚才的岔口也许走错了路,现在又回到正确的路上了。”

    山坡连绵起伏,重重叠叠的坟墓仿佛无边无际。死者在这里成了沉默的大多数,生者走入其间,备感荒凉和孤独。风起了,一些插在坟上的招魂幡簌簌发抖,冥钱的纸灰飞在空中,这些没有生命的黑蝴蝶起起落落,让人隐隐嗅到烟火过后的余味。

    林晓月的坟墓静静地在这里出现,郑川一眼瞥见时,耳膜里响起一阵轰然作响的声音,像音乐,像瀑布。他脸上有点发热,或者是发冷,坟墓在他眼中有点像林晓月蹲在地上的样子。他和鄢红将带来的白菊花放在墓前,鄢红说:“林大姐,我看你来了,还有你知青时代的朋友也来了,你高兴吗?”

    坟墓里传出林晓月的声音,这声音只有郑川才能听见,那是她18岁时的声音:“人死了,就永远没有了吗?”郑川说是的,永远没有了。“永远……”林晓月自语道。那时她的脸颊红得像苹果,他们是坐在乡村的溪水边谈到死亡问题的。那时他们年轻得让人羡慕,溪水中有三两只鸭子在戏水,云彩落在水中,天上人间融为一体。林晓月将一块石子抛进水中说:“人要是真有灵魂多好……”

    鄢红的一声低叫将郑川带回现实。暮色浓厚,坟墓清冷,鄢红望着远处说:“有人来了!”

    谁来了?是梁管理员遇见的那个女人吗?她该是林晓月的灵魂了,她说她在这里等郑川。是时候了,黑夜正在降临。

    远处的坟丛中,一个人影被暮色笼罩着,但是她并没向这里走来,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一棵树。”郑川对鄢红说。

    “我们走吧。”鄢红显然已沉不住气,“没有人会来这里,梁管理员遇见的女人也许是一个过路人。”

    鄢红说完,自己也感到理由并不充分,因为天快黑时,谁会从这里过路呢?那女人还说她在这坟前等郑川,这真是鄢红平生遇见的最大的悬疑了。可是,她不能陪郑川在这里久留,天已黑了下来,坟墓之间的小路已变成一条灰白色的带子。她突然后悔不该这样贸然出行,坟地里出现的这种怪事,凭他们两人怎能搞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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