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月后,我在离局里不远的一个路口等红灯时,再次遇到了惠心和那个叫江瑶的女人,透过车窗,我看到那个江瑶一副如愿以偿的笑容,正兴高采烈地对惠心说着什么,而惠心也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我心里暗暗称奇,原来她们至今还保持着友谊?虽然我并不知道她们之间以前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上次的只言片语也能猜出她们的关系,似乎应该不愿再往来才正常。
不过——我又转念一想,女孩子之间的友谊,也许只有神仙才能把握,我又何必操心?眼下最重要的是拿到那份法医鉴定数据,一旦确定,就可以立刻抓捕那个嫌疑人了,手头的这个案子也几乎可以了结了,这才是我真正要操心的事。另外,那一刻困扰我一段时间的胃疼也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我暗自下决心,手头的案子一完,一定要休息几天。
应该说案子一切顺利。但从拿到法医报告到抓捕到预审再到结案,依然用去了一周多时间,这期间我的胃疼也越来越厉害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从单位出来,打算随便找地方吃些东西然后回家休息。然而就在我很不舒服地匆匆吃完离开那家川菜馆,仅仅走了五十米左右后,就在闹市的街口,突然一阵急促的胃疼使我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但痛苦并没有消失,我用拳头顶着胃,只觉得嘴里一阵发咸,使劲儿咬牙忍了忍,眼前依然开始发灰,特别想躺下来。当然我强撑着没躺下来,默默地自我鼓励着,希望能恢复一些力气,然后跑到医院。
可是过了一会儿,痛苦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加剧了。
在我的身边,人们来来往往,大声说笑,却没有人注意一直蹲着的我。我嘴里越来越咸,吐了一口,一看,居然是血!顿时我眼前一黑,心里霎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绝望与恐惧,但奇怪的是,我还是没有倒下来,瞬间的恐惧之后,脑子反而更清醒了,我十分理智地想,是再坚持挺一会儿,争取自己去医院,还是索性主动躺倒在大街上?因为这样还可能会有好心人拨打120,否则这样低头蹲着,再蹲一天,恐怕也不会有人问一句。
说不出的原因使我不想躺下来,那种感觉令我不舒服,宁愿自己撑到医院,所以我努力积攒着力气,鼓励着自己,挺住!挺住!挺住!我不断地对自己说。
自我鼓励使我增加了些力气,但同时疼痛更加严重地折磨着我,折磨得我又感觉自己仿佛无论怎样都难有足够的力气独自走到医院,可能不得不躺在街上——那种让我最不愿意的方式——获得帮助了。
正当这时,我突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个轻柔好听的男中音:“你是不是不舒服?”
那一刻,这声音对于我不亚于天籁——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了!
我赶紧抬起头,一眼之下,吃惊地发现,这个发出好听男中音的人居然是那个阿刘!
阿刘看了我一眼,一刹那也显出了意外,但似乎随即就被我嘴角的血惊住了。
他立刻果断地问我:“你受伤了吗?外伤?”
我摇摇头,努力说清楚:“不,胃,麻烦,你,打个电话。”
阿刘又仔细看了看我拳头顶住的部位,然后说道:“如果叫救护车,这里是闹市,可能还是很慢,而我的车就在不远处,我扶着你,如果走过去,开车去医院,反而可能最快。”
我觉得阿刘说的有道理,就点点头。
于是阿刘果断地扶起我,那双手干燥、温暖、有力——令我终生难忘!
有了帮助和希望,我的力气也回来了些。
一边走,阿刘还一边鼓励地说着:“不要担心,你可能只是胃出血,这并不是要命的病,不用担心,真的,如果是急性的,可能好的还快些,放心吧,不要紧的,到了医院很快就会好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快。再加把力,走几步就到了,上了车我们很快就会到医院,别紧张,你相信我,我是医生,而且就是专治胃病的,是不是很巧?这兆头就很棒,相信我,你的病不严重,我的水平很高的,真的,来,很快就到了,再坚持一下——”
阿刘的声音低沉轻柔,却又不乏权威的力量,让人信服。我放松了许多,甚至觉得不那么难受了,只是一直强撑着的意志开始渐渐软化,一上车,就沉沉地半昏过去了。等我痛苦基本消失,完全清醒之后,举目四望,已经是晚上了。
躺在病床上,身体感觉恢复了许多,像阿刘说的,好转的真是比我想象的快!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护士走了进来,大约感觉我一副找人的模样,就走近我问:“是不是找阿刘大夫?”
我点点头。
“阿刘正查房,一会儿会过来的。”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阿刘走了进来,穿着一件医生制服——白大褂,脖子里的听诊器十分细心地放入上衣口袋来保持着人体的温度。
阿刘先走到我隔壁的床,简单问了起来。
注视着阿刘大夫的背影,我内心的感激无法形容。
我并不想抱怨这个世界的冷漠,城市里也并不乏好心人,这些人也在寻找慈善的机会,比如捐助希望工程和帮助贫困的绝症患者等等。但也许生活太繁忙了,或者也许人口太多了吧?反正走在繁华的街道时,人们的眼角常常忽略了脚下某个需要帮助的人。所以我不抱怨。
但我也承认,在我无病无痛的时候,可以相对客观地看待这样的事实;可当我痛苦不堪地蹲在地上时,内心却十分悲凉。
“你明天可以出院了。”阿刘声音轻快地对我隔壁床的病人说。
然后,阿刘又转过身子,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微微一笑。
阿刘的笑容就像他的眼睛一样,说不出的单纯友善,温暖宜人,尤其从我这个躺在病床上人的眼睛里来看,真是犹如一道阳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你看起来好了很多。”阿刘对我说。
我微微欠起身,很想说些什么——尽管我非常想表达自己的感激,平时也挺能说话的,但那一刻却说不出来什么,仅仅干干地说了一句非常苍白的谢语:“多谢你啦!”
“别动。”阿刘赶紧又把我按回床上,“不要以为现在不太疼,就等于完全好了,我想胃病大概是你们的职业病,医生也是这样,很难有规律的吃饭,不好意思——”
阿刘仿佛想起什么,又冲我笑了笑,含着些许歉意:“没经你的允许,我察看了你的证件,治疗和住院都需要这些信息。”
“千万别这么说。”我连忙回答,“证件就是让人看的,今天多亏了你,否则我大约要暴尸街头了。”
“哪有这么夸张,你只是急性胃出血。”他微笑地摇摇头,随即又含蓄地说,“不过,即使是比较影响你的工作,我建议你还是多住院观察几天,然后再做一些相关检查比较好。”
“没问题,我不是工作狂,”我赶紧说,“最好查出些无关紧要的病,让我就此退休好了。”
阿刘再次微笑起来,表示理解了我的玩笑。
“你这么乐观,一定恢复得很快,还是好好休息吧,我明天给你做其他的检查好吗?”阿刘又点了点头,然后步履潇洒地离开了病房。
看着阿刘消失的背影,我倒说出了一句感激话语:
“今天多亏了他,否则我都不知会怎样。”
“你说阿刘大夫?”我的隔壁床,一个和我年龄大概相仿的家伙反问一句,然后那家伙又无限感慨地点着头说道,“那还用说,阿刘几乎是最好的人,这个世界上都不多了。”
“哦?”我扭过头看了看旁边这个骨瘦如柴的病友,面皮清黄,很有“老胃病”的模样。“你认识他?”
“老病号了。”邻床病友立刻回答,表情不仅没有痛苦,反而还有些洋洋得意地感觉,“医院里常进常出,医生我都认识,你要是常住院,肯定也会门清儿。”
我赶紧在肚子里偷偷念叨几遍:“老天保佑,千万别常住院,千万别常住院,千万别常住院——”
“这医院所有的大夫都加起来,”旁边的瘦病友继续说,“论医术,阿刘大夫不算最好的,可要论心眼儿,那真是少见的好人哪!你可能不信,因为你是不认识他——”
是的,我不认识他,但我坚信阿刘是好人。今天的时代,也许是人与人最隔膜的年头,阿刘的行为,已经远胜常人。
“他怎么好了?”我追问隔壁病友,因为我对这个阿刘大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首先就是对病人好,”瘦病友立刻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从来没有不耐烦的。要我说,谁能没个烦躁的时候,可人家阿刘大夫对病人从没有掉过脸,总是又和善又耐心,看着心里就安定;还有,现在医院多黑呀,比强盗还黑,不把你弄倾家荡产他们算不满足,可人家阿刘大夫就不给病人乱开贵药,那这是老病号都知道的——”
“他这样会不会引起同行打击呢?”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我突然想起了报纸上曾经连篇累牍的一个报道,不知是真是假,说是湖南省某个城市的医院对一个不肯乱开昂贵药品的大夫进行了长期的打击,导致了那个大夫身体遭到重创,而且还离了婚。反正下场惨得让人气愤。
瘦病友愣了一下:
“那倒没听说。”他有些奇怪地说,“这有什么打击的,阿刘大夫做好人,医院名声都跟着沾光,来得病人多了,医院不是更赚钱?哪儿差一个大夫开不开贵药?”
“噢——”我松了口气,看来不是人人都像那个城市医院领导的眼皮子,那么坏,又那么浅。
但是——“过洁世同嫌”,我又忍不住产生了另外的担心,“那么,阿刘大夫会不会遭同行嫉恨呢?”
“你认识阿刘大夫?”我关切的表情弄得瘦病友很好奇。
“不。”我摇摇头,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开始为阿刘的境遇担心起来。看着邻床病友好奇的脸,我简单解释了今天自己被救的经过。
“所以,”我最后说,“我可不想看到这么好的人遭罪。”
瘦病友立刻心神领悟地笑了起来:
“怪不得——我告诉你,认识阿刘大夫的人,没有不这么想的,最初,我也总想开便宜药,谁不这么想呢?可后来我听说——是护士说的,阿刘大夫自己还偷偷给特别穷的病人垫钱治病;有个病人,我可亲眼见过,据说老来给阿刘大夫送新鲜的蔬菜和土产,听说他就是倒在医院门口被阿刘大夫看见给救了回来,还先给垫钱治好的病。后来那个人是隔几个月就来一次,一直到现在;还有一个我可是亲眼看到,那个山里来的汉子,病好后跪下来谢阿刘大夫,真是感人呐!从那之后,我就主动给阿刘大夫说:‘给我开点贵药吧,反正我是事业单位,稍微多点也不怕。’咱不能让好人活不下去呀!”
“真的吗?”这次我真的吃惊了,我从未想到过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好医生,事实上,我的经历和通过报纸、电视上展现的事实是——现在的医院,医生为了挣钱,几乎发了疯,专门宰已经够倒霉的病人。
“阿刘大夫收入高吗?这能垫得起吗?”我产生了新的疑问。
“一般吧!”瘦病友的口气有些拿不准,“你想,他不吃那么多回扣,那工资能多高呢?不过,听说阿刘大夫家里条件特别好,房呀、车呀的早就解决了,他自己又不担心医疗。现在的日子,要是解决了房子,医疗,那一个月有个几千块就活得不错了,用不着太多钱,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做作的、在我看来甚至是阴险和自私的女孩儿江瑶,她的消费不知是否阔大?听她曾经的话,不知是虚荣的炫耀还是真的,仿佛是很会花钱的。仅仅衣食的消费,也是可大可小的,一个月几千块可以活得从容,但几十万可能也不够,一只名牌的手包不就是几万、十几万、或几十万块?当今世上为超级富豪准备的商品已经比比皆是,不幸的是,仰慕追求它们的,偏偏不少是穷人。
就在那个瞬间,我开始想了解阿刘和江瑶发展的状况,而且不客气地说,我希望他们已经分手了——理由,甚至也不仅仅是担心江瑶会不会勤俭持家的缘故。
但我的愿望不仅是想当然,而且事态的发展完全和我的期待背道而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