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阿刘真的愕然了,他微微睁大眼睛,迷惑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阿刘,”我慢慢说道,“刚才的话还只是我的推断而已,你知道,我们现在还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可以立刻逮捕你。”
说完,我目视着阿刘,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潜台词。
但阿刘没有回答,有些猜度,有些疑惑地回望着我,仿佛不能确定我的含义。
略一沉吟,我决定亲口挑明意思,因为虽然我相信阿刘无疑不想死,否则他就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掩盖自己凶手的身份了,但同时相信,阿刘绝不是视“活着”为最高人生目的的人。
“我这次来,是希望你能去自首。”
一阵捉摸不透的沉默之后。
“自首?”阿刘轻轻重复了一遍,然后他无意识地向西——那已经暗淡,但依然是天空中唯一最光明的方向——侧过脸,似乎是在掂量着这两个字的含义。
暮色渐拢,沉沉而下的夕阳红彤彤地没有什么光泽,散发出一种凄凉的美,有那么一会儿,阿刘似乎忘却了自己的困境,而被眼前这夕阳西下的景象迷住了,身体不知不觉转了过去,双手似乎是无意识地合拢放在胸前,嘴唇还轻微的动着,仿佛在祈祷着什么。
我觉得有些不安——
“阿刘——”我轻轻喊了一声,希望能把阿刘从这暮色之美中唤醒,也希望能找机会进一步说服阿刘同意我的建议。
阿刘果然突然醒过神儿,又转回身,歉意地笑了笑。
“对不起,我不知不觉祈祷起来,祈祷老天能帮我。”
说到这儿,阿刘又自嘲地一笑,脸上显出说不出的落寞。
“其实,平时我从不信神鬼,但刚才还是忍不住祈祷了,走投无路的人是不是都会这样?”
最后的话阿刘说得很轻,像说给自己又好像在问我。
“你还没有走投无路,阿刘,”我立刻接了上去,一边解释自己的打算,一边同时希望能借题发挥说一些励志的话来打动他,“如果你能去自首,接下来我可以为你请最好的律师。相信我,那样结局很可能会有所不同。阿刘,我知道你很有自尊,愿意有价值地活着,但以你的知识你应该知道,人生的路有很多种,坐牢也未必就是苟活,很多杰出的人都经历过牢狱之灾,不用我举例子了吧,因为很多人已经留在史册上了。”
阿刘露出感动的神情,但显然并没有被打动,一刹之后,依然自嘲地一笑,表情似乎在说:一个医生,离开病人还能有什么价值。
但也许是礼貌,也许是懒得解释,阿刘没有反驳我,却问了一句很现实的问题:“我一定要今晚自首吗?”
审视着阿刘的表情,我思索片刻回答:
“不,不用,明天,或者后天,都可以。”
阿刘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谢谢”,但并没有发出声音。之后,他的目光又投向西边,但刚才的夕阳终于已经完全转到地球的那一边,唯有四合的暮色笼罩整个天际。
“阿刘——”我又轻声喊了一下,阿刘再次转回头,表情茫然,似乎脑子还停留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我建议说。
阿刘点点头,机械地随我举步向医院外走去。几乎是自然而然的,我们不约而同地向东走去,因为那边是新区,街道更加空旷,更加整齐也更加美丽。
我们一直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因为阿刘低着头,仿佛神游天外,然而从他轻微耸动的肩头和不均匀的喘息声中,我感觉阿刘已经从最初的傲气中脱开,陷入复杂的内心挣扎。
我小心翼翼地保持错后一步的位置,暗暗希望他自己能想通。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渐渐多起来的行人打破了原来的宁静。我扭头看了看,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那片居民区,一个四十多岁准备横穿马路的大胖子把阿刘撞了一个趔趄。
阿刘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左右看了看。
我们走的是“城中村”这一边,紧临马路的是一排简易门面房,不讲究的店主在门口乱堆乱放着各种物品,使这里在白天显得很是糟心,但夜色和灯光掩饰了一些白日里的肮脏和凌乱,看起来倒好多了。
不过夜色并不能掩饰声音,夜幕中的吵吵嚷嚷,反而令人加倍感受到一种火辣辣的人气,这里沿街每家门面的女主人,似乎都既是大嗓门,又爱嚷嚷,所以声音是此起彼伏,仔细一听,内容不是在嚷嚷老公,就是责骂孩子,不断能听到“看我不揭了你的皮”之类的威胁,但那些孩子们显然都不把这类口头威胁放到心上,反而更加起劲地来回跑着玩儿,还伴随着咯咯的笑声,异常活泼。
就在这平时看来并不雅观的街景中,我发现阿刘的眼睛突然变得亮晶晶的,一阵呆立之后,阿刘失神地说:“我小时候也很贪玩的。”
我不知怎么回答。
阿刘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目光怆然。
“我爸妈一直都很疼我,他们什么都有,什么都不要我回报,只要我开心,他们还一直都很以我为骄傲。可现在,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接受这个结果——他的儿子是个杀人犯!”
“阿刘——”我绞尽脑汁地想着相应的安慰话,然而并没有什么合适的,只能勉强回答,“人都会慢慢接受现实,尤其是老人——”
“我觉得很对不起爸妈——”阿刘的嗓子哽咽了,“特别对不起,我爸爸还有心脏病,很严重,我真怕他——”
“所以你要活着,”我打断阿刘,“阿刘,我相信你爸妈会受打击,但只要你还活着,他们就有一份希望,凭这份希望就能给他们坚强活下去的勇气,我自己有孩子,所以我肯定比你更了解父母的心,相信我,和放弃生的希望相比,我的建议对他们的打击一定最小。”
阿刘回过头,第一次显出被我话打动的样子。
我赶紧趁热打铁:
“阿刘,我们必须面对现实,眼下你的选择不多了,而我的建议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你的父母,都是最好的选择,请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阿刘低下头,“你是在帮我,一直帮我,”然后,阿刘突然又抬起头:“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我帮谁帮的最有价值,那一定是你,郭队长。”
阿刘最后的声音里又有些自嘲。
我装作没听出来。
“我想不是这样,阿刘大夫——”我刻意强调他身份地叫了一声,“你不是施恩的人,也从不稀罕别人对你回报什么,所以我想最有价值的应该是你让很多人感觉这个世界还很温暖,还有希望。证明的不是我,看看老蔡的菜,看看那些慕名而来的病人,那些病人对你信任的眼神。阿刘,我帮你并不仅因为你救过我的命,更因为你一直在用你的知识和能力帮助无数最需要帮助的病人。阿刘,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议,你就可能继续帮助他人,不要以为救助只能在医院,问题无处不在!只要你还是你!那无论身在何处,你都可以帮助到别人,都能为别人解除痛苦,带给他人生的希望。”
但我后面的话似乎并没有继续打动阿刘。
阿刘轻轻摇摇头:“我没那么杰出,我这样水平的医生多得是,其实想想我应该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并不想欠什么——”
“你不欠什么,”我连忙打断阿刘,“我也不是让你逃避惩罚,活着依然可以赎罪,对你来说,让你的价值最大发挥,也许正是你对这个世界最好最合适的赎罪方法。阿刘,监狱我也很熟的,在那里,有特长的犯人同样可以发挥自己的作用,他们也鼓励如此。而我还可以尽量帮你尽快做到这一点,相信我,我绝不会骗你的——”
“你当然不会骗我,”阿刘也打断了我,“你是在帮我,尽最大的力量——”说到这儿,我第一次看见阿刘的眼睛里闪烁出一丝后悔和惆怅,“如果说,我有什么遗憾的,大概是我认识你太晚了,郭队长,如果早一些,也许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错得不可收拾——”
“还不是不可收拾——”我立刻截住阿刘的话,正要继续劝解,突然一个女声尖利地响起。
“你找死呀!”
我被吓了一跳,循着声音看到一个三四十岁的胖大妇女正冲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大叫大嚷。从那个女人凶暴的嚷嚷中我听出来原来是那个男孩儿正想穿越马路,但此刻路上的车很多,横穿马路很不安全,所以被这个女人发现后立刻厉声喝止了。
按理说这也不错,但说一两句也就够了,可这个母亲似乎非同寻常的气愤,所以采用了追溯往事,连续嚷骂的形式,滔滔不绝地痛斥,至少过了七八分钟,那个女人才终于说出了结束语:
“上桥去,走走能累死你!属咱家离桥近,你还不想走,想找死呀!小王八蛋,天天操不完你的心!”
那个刚被骂得垂头丧气的男孩儿像得到赦令似的,飞一般地向过街天桥跑去。
想想几天前的经历,我叹着气评论一句:
“他妈妈够凶,不过说的还在理。”
但这个女人突然而起的嚷骂破坏了我和阿刘之间的谈话氛围,阿刘显出了疲惫和烦躁,刚才感动他的市井之声,现在逐渐展现出本来的面目,嘈杂纷乱,让人不能静下心来。
又干站了几分钟。
“我们回去好吗?”阿刘不失礼貌地问。
从阿刘不自觉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渴望安静的表情,我感觉再勉强继续劝解似乎只能起反作用了。
“好吧。”我回答说。
回去的路上,依然再也没有找回刚才谈话时的感觉,所以一路无语,直到我们站在医院停车场。
那一刻,我再次试图说几句:“阿刘——”
“——我知道你的意思,郭队长,”阿刘迅速低声截住了我的话头,然后补充一句,“让我再想想好吗?”
看着阿刘半低着的头和判断不出表情的脸,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好吧!”
然后,我转身向自己的汽车走去,就在我打开车门的那一刻,突然听到身后阿刘远远喊了一声:
“郭队长——”
我扭过头,看到阿刘慢慢向我走来,在审视了我几分钟后,阿刘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你会帮我的,是吗?”
“是,”我望着阿刘字斟句酌地回答,“我很想帮你找律师,帮你在监狱里找到最合适发挥你才能的位置。”
“我知道,”阿刘说,然后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但你总会帮我的是吗?”
沉默有顷,我点点头:
“是,我会的,总是会的。”
阿刘笑了,似乎松了口气:
“谢谢你,郭队长,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的。”
然后,我们上了各自的汽车,但坐到车里,我没有立刻发动,而是一直目视着远处阿刘的汽车从夜色中启动,又缓缓驶离到我视线之外的地方。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觉得自己这次的说服还是失败了,像上次一样。
事实上,我也确实没有等到阿刘来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