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完全结束了。
张一龙一定要请我吃顿饭,为让他心安一些,我就同意了。
那是高档酒楼,是金碧辉煌的装修风格。环视着装修得熠熠生辉的雅间,我笑着问他:“太破费了吧?”
“不。”张一龙说,“再昂贵都不过分,你救了我的命。”
“这可太夸张了。”我摇摇头笑了起来,“任何人来办这个案子,都可以证明你的无辜,因为不是你干的,而且必须承认,这个案子比较简单。”
“不!”
张一龙很少见的湿润了眼眶,这使我多少有些尴尬:
“郭叔叔,你就是救了我的命。我已经了解了,他恨我,我是说路建伟的爸爸,恨得已经疯了,而且也很偏执,如果你们只是按常规自行解剖,然后宣布我的无辜,他会不相信,肯定会继续与我为难。而且,即使如此,他也不甘心儿子是这样白死了,我都看到了,他想找个替罪羊,有人因为他儿子的死也死了,他似乎才安心。所以你才会这么麻烦,还趁热刺激蔡立威坦白了一切。我知道,如果不是这样,蔡立威可能永远也不会坦白,他是很软弱的那种人,从不敢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法医的证明和蔡立威的坦白等于让建伟爸爸的恨没有了立足点。你不是无所谓的公事公办,你是费尽心机地考虑了我以后的安全。”
能够被人体谅出自己的善意,当然是个好事。但真是面对这样的直白的诉说和感激,我觉得有些窘迫,连忙转移话题:
“没有你说得那么好,我也只是希望把案子办得彻底而已,这是我的职责。”
然后我打着哈哈说:“要说我的专业水准还是很不错的,别看我不是法医,可一看尸体发现没什么外伤,而死者又这么年轻,就猜测有可能是死者自身原因导致的猝死。不过,他们误会也可以理解,尸体发现得晚,尸斑已经扩散,猛一看还以为是挨打的乌青呢。那个蔡立威也是,一听他说话,就知道有问题,告诉你个秘密,人一撒谎,会有很多小动作的。”
听到蔡立威的名字,张一龙稍微怅然地叹了口气。
“是不是很失望?”我轻声问,“你对他这么好?”
张一龙没有立刻回答,突然很锐利地看了我一眼,直截了当地问:“郭叔叔,你是不是误会了?”
我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他。
“有人说我想组建黑社会,我知道——”
张一龙有些急切地看着我,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辩白:
“但那不是真的,我发誓,我招这些孩子进厂子,既不是为了组建什么黑社会,也不是想找童工图便宜,我知道有人这么说,但真的不是。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可我希望你能明白。郭叔叔,你知道,我承包的这个小酒厂,原来的工人就够用,工资也不高,而且,想添人,在当地找朴实的农民会更好。这些孩子的家境好不好吧,几乎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他们并不是合适的工人。”
“那你为什么还招呢?”
张一龙又沉默了片刻,转而凝望着窗外暗而不黑,昏黄闪亮的城市夜空,轻声回答:“因为一虎。”
霎时,张一龙的眼睛里稍微闪烁出一点儿泪光,但依然不看我:
“你也知道我们兄弟的情况,我们过去并不亲密,也许是因为那时太穷了,我们必须各自努力想活着的方法。但不知为什么,当我渐渐安定下来后,我常常想起一虎,越想越觉得内疚,真的,一虎不是特别坏,虽然他做了那么坏的事,但是真的,他只是太软弱了,不愿承担生活的压力,一味的逃避,投机取巧,结果——”
张一龙稍微平静了一下,目光转向了我:
“其实,很多人都很软弱,但他们有一个家可以退,有一份职业可以生活,因此就平安地走完了一生。所以我想,有时候一个人犯不犯罪,实在仅仅是环境不同。”
“大多数是这样的,”我回答说,“不过谈到误会,我想很多人是因为认为那些孩子这个年龄应该念书的。”
“我知道——”
张一龙恢复了平静,眼神里闪出一种桀骜而轻蔑的光芒,他有些尖刻地回答:
“很多什么都不做的人,都是这么想当然的——全都是不动脑子,自以为是的蠢家伙!你想,如果他们爱读书,还会整天在社会上游荡吗?他们可不像我和一虎那么惨,没有能力读下去。这些孩子就是厌学,沉醉于打游戏和在社会上游逛。如果他们不想学,父母都没有办法,难道我能把他们送回学校吗?世界上的孩子不都是没钱却渴望上学的那一类。”
“所以,你把他们找到厂子里来,为的是能管住他们?”
“是的,他们都不是特别坏的那种人。我都是判断了一下的,最大的问题就是懒和软弱。我想,不管是在厂子里干活,还是帮我搞推销,都能磨炼生存的本事,有本事在正道活着,就不容易像一虎似的,害人害己。”
我笑了一下,接着问:
“所以你还给他们发工资?”
“当然,他们干活了,不该得报酬吗?我要是白用,更说我剥削了。再说,我觉得如果他们能体会到自己劳动的价值,会更愉快的,难道不对吗?”
“对。”我笑了笑,“或者应该说,我觉得对!对于那些还希望保有自尊的人来说,靠别人的周济过日子,心里的痛苦旁人是体味不到的。我想,路建伟爸爸对这件事如此狂暴大约就是想证明自己还配做一个父亲,让自己不甚了了的一生有点光荣和价值。”
“哼!”张一龙不屑地扭过头,“这就是证明吗?这只能证明我对他的轻蔑是对的!”
“哦,你不要介意,那不是他的说法,”我解释道,“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不过,有一点我比较有把握的是,人和人的眼光、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我们无法回避。”
张一龙的脸转了回来,很敏感地看看我,似乎认为我话里有话。
但我没有,这是真的,人老了,难免好为人师,可是面对张一龙,我却说不出任何指教的话来,尽管相对于我,他是如此的年轻。
我的眼睛已经转向了那个刚刚进来的彬彬有礼的服务生,他正面带微笑,目光柔和却又无声地催促着我们点菜,而放在桌上的菜单我们还没看呢。
那是一顿昂贵而又没有什么回味的饭菜,唯一能证明的是主人的诚意和大方,倒是那些造型别致的器皿让人看得爱不释手。
“郭叔叔,你很喜欢研究瓷器吗?”看到我反复把玩手边的那个漂亮的瓷杯,张一龙有些好奇地问。
“那倒不是。”我感叹地举起那个胎质细腻,造型优美,外面简单勾勒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银色蝴蝶的白色茶杯,“但我觉得确实好看,你看看,细腻柔和,像玉一样晶莹剔透,但还要洁白漂亮,想想真是不可思议,这其实和那些一掰就能掉个豁的粗瓷一样,都是土烧的。”
张一龙也拿起自己手边的茶杯看了看。
“东西好不好有时候跟材质关系不大,只在心思、技术和功夫。”他笑着给我说,“我过去一直在酒吧工作,现在也不少和他们打交道,那里面吃的喝的其实都一般,可在装修和酒具上一般都很下本钱,那些瓷器呀,玻璃器皿呀也确实比普通常见的那类漂亮,晶莹剔透,质量也棒。”
我看看他,轻声说:“很像你和一虎。”
张一龙的笑容消失了片刻——
“粗瓷有粗瓷的用处。”他轻声说,“只要它不碎掉伤人。”
“当然。”我轻轻回答说,“你不正在做这件事,不让他们碎掉?或者说让他们更有价值?”
看着张一龙已经很成熟的脸上露出略有孩子气的羞涩笑容,我又慢慢地补充一句:
“尽管你还要忍受别人的非议,但没办法,人和人的眼光、想法都是不一样的,谁让我们活在他们中间呢?”
张一龙羞涩的笑容消失了,探询地看着我,似乎再次感觉我好像话里有话。但我的目光又回到了那些瓷器上了。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了张一龙的一条短信:“郭叔叔,我想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考虑的,如何继续对待那些孩子和非议。”